他漂浮在柔暖的白光之中。眼前模糊,如同整个世界已不复存在,声音、色彩、形体,一切消失殆尽,只余下寂静与空无。
不知是什么东西压覆在身上,沉甸甸的温暖,像是个令人安心的怀抱。身体无力,不能动弹分毫,也不觉得焦急,反而又合上双眼,只想安然睡去,不再醒来。
身体像是缩小了,回到幼年的时候,不足上寄宿学校的年龄。在冬日的清晨,穿着睡衣,走进母亲的卧室去道早安。其实母亲多半是刚睡下不久,埋在毯子里懒懒答应一声,于是他就静悄悄退出房间,顺手将房门关好。但偶尔父亲也会在那里,倚着床头看一本厚书,看见他来,也不说什么,只是微笑着掀开毯子的一角。
那时候安德里亚就会高兴起来,飞快踢掉拖鞋,跳上大床,窝进父母之间。迷迷糊糊尚未睡熟的时候,还能感觉到四周的一切:暖热的体温,父亲翻动书页的依稀轻响,母亲枕上的清甜莓果香气,窗外树影婆娑,淡金阳光零零碎碎穿透枝叶,拂过微合的眼。那样的日子很少,记忆因而格外清晰。
如果生命的尽头就是这样,倒也并不痛苦。
额上爬过细微却难忍的刺痒,安德里亚皱起眉头。
他费了极大的劲才睁开双眼,抬起不听使唤的手。视线仍是昏蒙,隐约看见满手都是暗红干硬的痂痕。勉强用那只手摸了摸额头,之间也染上了刺眼的鲜红。
血……?
他皱起眉头:“死了还会流血……也太离谱了吧?”
胸口压迫的重量骤然蠕动起来,一张巨大的脸出现在上空,暗金色的头发蓬乱得不成样子,半边脸上都是压出来的红印。那个人眨了眨眼,郁蓝的双眸睡得有些迷茫,却十分严肃地俯视着他。
“……”安德里亚认出了那从小熟识的五官。
没来得及开口,坐在床沿的海恩就两只手一左一右捧住了他的脸颊,揪紧,用力朝两边抻开:“疼不疼?”
“好疼!”安德里亚抗议,嘴角却被扯得嘶嘶漏风。

海恩笑眯眯地松开手,拍拍他的脸颊:“你看,会疼就是没死嘛。像你这种人根本不适合沙场捐躯,我看你最应该在一百岁生日晚宴上,被十二个美丽的曾孙女亲手用银匙喂食鱼子酱,不慎噎死。”
眼前的景物清晰起来,仍是白洞洁净的白,却能够逐渐分辨出缠绕身体四周的各种管线,以及病房里简洁冰冷的陈设。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股熟悉的莓果芳香仍未散去。
“我睡了多久?”头仍是一跳一跳地痛,不像是伤口迸裂的疼痛,反而像是有只汤匙在脑子里顽固地搅拌着。
“两三天而已。你伤得不重,只是有些脑震荡和缺氧。”海恩从床单上拾起一片草叶,在两指间捻来捻去,“不过那艘工兵舰爆炸的时候,威茨被卷了进去,道森和格莫列夫去救他,三个人都是重伤,当天就被送回奥林匹亚去治疗了。”
安德里亚愣怔了一下:“那他们的毕业考试……”

海恩叹了口气:“至少要延期到明年。命能保住就不错了。”

“攻击我们的是什么人?”

“不知道。第二天早上我看到工兵舰把外面的大块残骸拖了回来,可是不让我们接触,也不透露任何消息。”海恩耸肩,“我们只是一群来消磨暑假的纨绔子弟嘛。”
安德里亚忽然狐疑地把那只沾满血污的手伸到鼻端,仔细嗅了嗅。
“是树莓果酱啦,我从早餐里省下来的。”海恩用手里的草叶搔了搔安德里亚的额头,一阵刺痒让安德里亚差点又伸手去抚摸。
安德里亚骤然醒悟,哭笑不得:“你把果酱挤在我手上了。”
“对呀。”
“然后你还搔我的痒,让我自己把果酱往脑门上抹。”

“对呀。”海恩坦然得点头,“你当初不也趁我睡着的时候这么干过。”
安德里亚用指节揉着太阳穴,呻吟了一声:“……这个我承认,可这次我是脑震荡昏迷不醒啊!好朋友就算没在床边彻夜守候衣不解带什么的,也犯不着这样吧?”
海恩谦逊地递上一张湿巾:“可是今早医生看了你的脑电图,说你已经不是昏迷,是进入睡眠状态了啊。”
“嗤,你真记仇。”安德里亚忍不住笑了,擦着额上的果酱,就要坐起身。
“等一下。”海恩按住了他的肩膀,在他面前竖起一根手指,“这是几?”
安德里亚白了他一眼,“四。”


哐啷一声,器皿散落和液体泼溅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缪茜卡慌不择路地冲进病房,只手拎着一个午餐托盘,托盘上所有的食物早都打翻在了地上。
“怎么会这样?是不是缺氧的后遗症?怎么又开始流血了?怎么不叫医生来?”她扑到床前,盯着安德里亚满脸满手的鲜红,一连串惊恐地发问,声音越拔越高。
海恩也吃了一惊,还呆呆地竖着那一根手指:“没事的,缪茜卡,这家伙好好地。”
“可是……他说那是四啊!如果他为了救我,留下永久性的脑损伤,后半辈子都变成一个傻瓜,那我,那我……”栗色头发的女孩一手捂着嘴,用那个托盘指着海恩比出的那个“一”,然后转回去指着安德里亚眼圈立刻湿润了。
安德里亚连忙证实:“别哭了,我开玩笑的。”
缪茜卡眼泪已经吧嗒吧嗒掉了下来,脸憋得通红,拼命用手里的托盘给自己扇着风。
海恩站起身,慢慢走近她身边,他的语调轻柔得像是在催眠一匹受惊的赛马:“来,别着急,仔细想想……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安德里亚了,对不对?他这么别扭的家伙,如果老老实实回答是‘一’,那才可怕呢,肯定是脑子坏了。那时候你就真要负起责任,嫁给他守活寡了。”说着,他从缪茜卡手中嗖地一下抽走了那个危险的托盘,搁到床尾的小餐桌上。
缪茜卡好歹收住了泪,依旧捂着嘴,小心翼翼地走到床前,瞪大了灰绿清澄的双眼来回看着他们,最终才相信了,扑哧一声破涕为笑:“还好还好,如果我爸知道我错过这么一个大好机会,没当上侯爵夫人和选帝侯的儿媳妇,他准得掐死我。哪怕对方是一头驴,只要有个贵族封号,他也愿意让我嫁过去。”
房门是敞开着的,可是门外的人没有擅自进来,而是轻声、平缓地敲了敲门。他们三个人一起转过头去,是同中队的莱昂奈尔·乌第少尉。身材高大的少年制服笔挺,手里捧着另一份午餐,正皱眉看着地上狼藉的食物碗盘。
海恩出声招呼他:“你的复查结束了?腰上的伤口怎么样了?”“恢复得不错,已经没问题了。正好没别的事,顺手给你带点吃的。”莱昂奈尔跨过那堆残骸,走进病房,放下手里的托盘,“半路遇见护士,说刚才有人已经送了午餐过来了,我想这下恐怕要浪费了,看来倒也没有。”
缪茜卡斜了他一眼,莱昂奈尔却视而不见,转身就走:“既然安德里亚醒了,我再去拿一份午餐。”
缪茜卡犹豫了片刻,忽然说:“我去叫人把地上打翻的东西收拾一下。”也急急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