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历史上,朱棣在其同甘共苦的发妻徐皇后死后,便一直没有再立皇后。本文中的徐皇后为小说家言,请不必深究。)正六神无主,忽听一人朗声道:“启禀太后,陛下虽然御体违和,但向来没有大碍,且正当盛年,如此突然龙驭上宾,让人痛彻肝肺之余,不由得深觉蹊跷!”

徐太后凝眸看时,见说话的正是内阁要臣,华盖殿大学士程继。

这位华盖殿大学士程继还兼着礼部侍郎,在当朝五名内阁要臣中排位最末,往日行事极为谨慎,不料竟在这紧要关头忽然说出这番话来。

“有何蹊跷,程大人不妨说说看。”徐太后尽力使声音平稳。

程继道:“陛下近日来整饬吏治,夙夜不倦,劳累些是有的,但万不致生出如此大变。臣以为,这惨剧必然与那武当道士柳苍云有关。众所周知,那柳道士前日里突然闯入皇宫,说出一番大逆不道的言语,惹得陛下大为震怒,随即又在雷雨夜里不辞而别。而这道士前脚刚走,陛下便出了大事,显而易见,定是这妖道做了手脚!”

武当掌门柳苍云,听得这个名字,众人全是一凛。

徐太后沉吟:“柳掌门算是陛下的至交,这……不可能吧。”

程继又叩头:“臣冒昧,还有几句话,却不敢讲。冒死请太后移步……”

徐太后的目光阴沉起来,此时绝非故弄玄虚的时候,但程继身为内阁要臣,必然有非常之语。她只得站起身来。

钦安殿内东侧的暖阁中。

“臣下面所言,皆九死一生之语。”程继跪倒在地,连连叩头,“但为大明江山,臣不得不言!”

徐太后有些虚软地叹了口气:“程卿,讲吧……”

“太子早就去了武当山,柳苍云也应曾与太子匆匆一晤,太子奉命祭祀真武这是何等紧要之事,柳苍云身为武当掌门,在武当山是第二人,居然急匆匆地下山,赶往京师且夜间皇宫?而偏偏,在他离开皇宫后的第二天,陛下就驾崩了……”

暖阁内静得一丝声息也没有,似乎两个人都忘了呼吸。

“程卿,你竟敢怀疑太子?”徐太后的眼神有些凌乱,颤声道,“别忘了,陛下适才留下的口谕,便是要召回太子。”

“臣斗胆问一句,陛下驾崩前,到底说了什么话?”

“陛下只说了两句话,先说了两个字,太子……又说了两字,小心!”徐太后悚然一惊,“难道……”

程继在心底暗自松了口气,这四个字,先前他凑得极近,断断续续地听到了大概,此时一赌,果然中了,叹道:“只怕陛下适才回光返照之时,已是心悬明镜,明察秋毫了,他要说的,实则是‘小心太子’!”

徐太后无力地瘫坐在榻上,天旋地转,这种可怕的感觉比上次更甚。“这……这怎么可能?程继,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臣所说,确是异想天开。但要验证,也并不难。”

“怎么验证?”

“按常理,眼下太子正奉命在武当山祭祀真武大帝,若不是他动的手,必然还在山上,据说那罗天大醮便须七七四十九日,他身为主祭,不得轻离。但若真是太子动的手,那他眼下当务之急,便该是立即下山,马不停蹄地加紧回京,务求掌控大局。而只需以八百里加急均州快马,追问均州卫,查询太子的行踪,便知细情。”

徐太后的心思慌乱起来。算起来,她并不是朱瞻基的亲奶奶。与朱瞻基这真命皇太孙在一起时,也只是例行几句问候,实在谈不上什么亲情。但即便如此,这情形也实在是石破天惊,让她不寒而栗。难道先帝太宗爷竞看走了眼?若真是如此,无论如何,皇位都不得传于这样的人手中。

程继不紧不慢地又加了一句:“太后,此时大明江山可在您老人家手中,万万要仔细把握啊!”

徐太后又是一惊,这才突然意识到,洪熙帝的突然暴毙,竟将自己推到了大明第一人的位置。那么,下一任国君的抉择,也操于自己之手。她的心突突飞跳起来:“如果不传位给朱瞻基,那就是朱瞻基的几个弟弟,他的二弟、三弟都是不相上下的年纪,或者……”

她眼前陡然闪过在朝中威望素重的汉王朱高煦那张英武沉着的脸孔。

恍恍惚惚,徐太后竟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出暖阁的。

但望见众人的目光,徐太后重又凝定下来。

“传令给锦衣卫,八百里加急快马,查访太子踪迹,若太子在今日之前离开武当山,则即刻将太子软禁。”

众人尽皆杲愣住,目光全集中在程继身上,有震惊、疑惑,更有嘲弄。这个先前毫不显山露水的华盖殿大学士,居然在这时候密谏太后。

“太后,”张皇后才醒过味来,惊道,“太子不过是奉命在武当山祭祀真武,又有何过错?”

徐太后扫了眼朱瞻基的亲母,脸色微变,沉声道:“皇后勿慌,眼下仍只是探查。栾青松,你率东厂出人马和锦衣卫一道,全力擒拿柳苍云,万事都要从柳苍云的口中撬开。”她叹了口气,又道,“无论是锦衣卫还是东厂,都不可对太子无礼。”

栾青松等尽皆领命。

“莫一成,”徐太后冷冰冰的凤目扫向了大内总管,“这几日间,要严密封锁陛下的死讯。除了在这的人知悉,谁传讯出去,杀无赦。”

程继已抢先弯下身子,朗声道:“谨遵太后懿旨。”

旁人触见徐太后冷冰冰的眼神,心头都是一寒,暗自埋怨这紧要关头,却又被程继抢了先,忙纷纷附和:“太后圣明,臣等谨遵太后懿旨!”

会合了萧七、绿如后,太子一行快马加鞭,已赶了一夜。

与京师隔着万水干山,更因太后早明令严守洪熙帝的死讯,朱瞻基当然不知道父皇的死讯。

这一晚多走山路,众人不敢放开马蹄,怕闪了马腿,路赶得辛苦,却并不快。自与白云卷交手之后,众人如遭惊涛突袭,想到白云卷精通追踪之术,天妖三绝只怕仍如跗骨之蛆般不舍不休,都不禁有些心神不宁。

天光大亮后,众人才转到了驿道上。驿道旁杂种着白杨和垂柳,不知为何叶子都有些零落,在闪亮的曦光下显出一派灰蒙蒙的乌青色。骏马却觉出了脚下路面平整,跑起来倒有了些精神。

天色还早,驿道上一望无垠,看不见别的人影。众人纵马疾奔之余,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当真古怪,”叶横秋忽然重重冷哼道,“我至今思忖不透,为何我们的踪迹竟会被天妖发现?”

众人的心都是一紧,愕然望向叶横秋那张冷冰冰的脸孔。叶横秋将马鞭抽得“啪啪”作响,侧头盯着着萧七:“我们这一行人中,只你二人来历不明。听说,你们竟还和白云卷对饮闲谈,有说有笑?”

绿如立时愤愤地瞪向余无涯。余无涯则咳嗽两声,自包裹中抓起一把肉脯塞入口中,装作没有听到。

“好厉害!”绿如忽然恍然道,“原来自云卷早就发现了余无涯潜伏在侧,却故意跟我们喝酒聊天,他使的这招叫蒋干盗书,让余无涯将这消息带回来,好让咱们疑心重重,相互猜忌。乌鸦,你成了蒋干,只会给人帮倒忙的笨蛋!”

元代时已有“三国志”的平话,那群英会上盗书的蒋干在明初已成了天下闻名的笑话人物。绿如见眼前的形势一时解释不透,索性先将水搅浑,把余无涯说成了被人利用的蒋干。

“胡说,老子是诸……”余无涯转过头来,瞪眼大叫,可一堆肉脯将他的嘴巴撑得极大,那句“诸葛孔明”硬是说不出来。

“你是猪?”绿如摇头叹息,“别那么谦虚,你最多只是头笨乌鸦!”

萧七催马插入绿如和余无涯之间,道:“我倒宁愿相信,白防没有发现乌鸦。白昉此人心气高傲,只怕不屑于使那多诡计,他只是想还我师尊的指点之恩罢了。那时我故意留下来,本想多问些天妖三绝的详情,可惜他的口风也守得极紧。”

叶横秋冷哼道:“二位一唱一和,果然心有灵犀!”

“叶大人少安毋躁。”萧七淡淡地道,“我们奉师门之命,护送殿下进京师而已,若想撵我们走,请直言。”他的脸孔冰冷起来,依着他往日的公子脾气,只怕早就甩手而去,但这时他却要忍,忍耐一切刀光剑影、冷嘲热讽,直到他弄明白顾星惜的真相。

绿如却“哼”了一声:“叶大人,白防出手刺杀时,你出手明显慢了。还有叶二哥、巨灵神庞大哥,你们联手一击,都没能拦住白云卷。”

她一通抢白,登时让叶横秋三人脸色通红,可偏偏她说的全是实情,三人前后联手仍是阻不住白云卷狂飙突进般的疾攻,这实为三大高手的平生大耻,一时间三人眼中喷火,却又无可辩驳。

“还有你,一叶知秋叶大哥,”绿如不依不饶地望向一脸阴沉的叶横秋,“说到嫌疑,你的嫌疑最大。第一,那时候你出手最慢,第二,我们深夜里点火是迫不得已,但你为何要在火中加上紫艾?”

叶连涛听到大哥连遭抢白,重重一挥马鞭,喝道:“小丫头胡言乱语!”

“比嗓门大么?”绿如冷冷一笑,也将马鞭在空中抽出清脆的一响,“紫艾那东西味道这么大,烟气老高,快赶上古时的狼烟传讯了!”

叶横秋脸色红得发紫,但他生性不擅言辞,‘给伶牙俐齿的绿如一通追问,竟无言以对。不知怎的,听到绿如的话,戴烨的眼中忽然掠过一丝阴云。

“都住口。”马队当中的朱瞻基淡淡地吐出三个字,立时将气势汹汹的叶家兄弟都压了下去,“我相信萧七和绿如,便如我相信你们兄弟。若是没有萧七、绿如,昨晚白昉已经刺杀得手了。”

“殿下说得是,这时候,万万不能互相猜疑,自乱阵脚。”董罡锋点点头,昂然道,“若是当真对阵,我们这里只须三人联手,便能稳胜白云卷。但人家是刺杀,本就不是堂堂正正的比武过招,所以今晚这一仗我们打得窝囊。”

太子和残剑一起发话,众人便都不敢再有异议。

“殿下,眼下我们的行踪已被天妖三绝跟上,只怕难以甩掉。”董罡锋又道,“此地为南阳府所辖,要不要去找地方官府?”

朱瞻基蹙起眉头。众人都知道这是个两难境地,沿路官府中有三位知府投靠了汉王,敌我难辨之际若是贸然找到了一个汉王亲信的地方官,那岂不是自投罗网?但如果不去找官府,依旧孤旅急行,长路漫漫,仍会遇到天妖连绵不绝的追杀。

众人尽皆不语,连炼机子戴烨都沉吟起来。

“可白云卷为何偏要在今晚行刺?”萧七这时候慢悠悠地开了口,“单凭他一人,明明无法敌过我们众人联手。身为杀手,他最好的办法本该是继续跟随,等联络来秋风残等帮手,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暴下杀手,那样胜算最大……但他却宁愿暴露行踪,也要贸然行刺,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说下去!”戴烨不由眯起了老眼。

“白云卷虽然孤傲,却不是疯子,他这么做,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希望逼得我们心生畏惧,转投官军!据小子猜测,或许左近州县的官员已叛投了汉王,秋风残等人已将大部精力花在了官军身上,他们布好了网,只盼逼着我们自投罗网。”

萧七的话使众人再次沉默起来。

戴烨点点头:“萧七说得是!先前在武当山上,那蛇隐行刺,便是仗着人多混乱。而天妖三绝都精于易容,即便我们找到地方官,调来大队人马随护,但若天妖扮成军卒,混入军中,那岂不更加防不胜防?”

朱瞻基终于扬起头,一字字道:“好,兵贵神速,大家加紧赶路!”

主意打定,众人都不再言语,只顾拼力打马疾奔。

这一路过邓州北上,穿过南阳府,竟是太平无事。看来真如萧七、戴烨先前的推算,天妖打错了算盘,原以为朱瞻基被白云卷一通突袭后会向左近官军求救,全没想到朱瞻基竟会兵行险道地孤旅急进。

如此一来,天妖便是再转过来追踪,联络白云卷,也会耽搁些时日。

众人一鼓作气再向前行。因西边的伏牛山历来不太平,路线略向东偏,一路快马加鞭地过分水岭、穿汝州境。一路上几乎是人不离鞍,连打尖也在马上,只要马匹脚力尚存,便加力奔驰。这两三日间,便已跑出了五百多里地。

这一日到了河南府的地界,距黄河已不远,众人紧揪着的心也渐渐松了。只是这般没日没夜地催马赶路最伤腰力,奔到日色西斜,已是人困马乏,戴烨更累得腰杆生疼。

炼机子辨了辨日色,已是酉正时牌,他低声对朱瞻基道:“殿下,距黄河渡口还有一日多路程,咱们不妨先在路边的小店打尖,养足精神再过河。”

朱瞻基点点头,扬眉远眺,见远处十几户人家萧瑟零散地横在苍烟落照中,田间的乱草已长成了一人多高,道旁的杂木却东倒西歪,灰绿色的叶子似被什么怪物啃过,残缺零落。

戴烨叹了口气:“黄河以南三省遭了蝗灾,看叶子就知道,这地方的灾情还不算重,听说今年黄河又泛滥了,前面的偃师、西北方的洛阳,更是麻烦!”

远处的村落间,已现出十几个衣衫褴褛的灾民身影,显是在挨户求水要饭。朱瞻基的脸色冷了起来,似在凝眉沉思什么。

“咱们刚过了轩辕关,前面是大谷关。”庞统环顾左右,摇头叹道,“属下当年曾在这地界驻扎过三年,都说,守着黄河十年九灾,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今年这灾情,确是重了些。”

余无涯等人都纷纷慨叹,只有残剑神色冷漠,不时机警地纵目四顾。

陆·狭路秋风残

前方出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萧七道:“这条河俗称泥鳅河,过了河上面的石桥,便有一条岔路,直奔偃师的黄河渡口。”

那石桥铺得极简陋,却还能纵马而过。斜阳有气无力地铺洒在青色的石桥和沉暗的河面上,这石桥冷冷清清,更衬得桥中央那老者有些独特。

他端端正正坐在那儿的姿势,像是个独钓寒江雪的蓑翁,只是手中却没有钓竿,反抱着个布幡,上面“心诚则灵”四个字已洗得快没了颜色。

这地方怎会有个算命先生?且他坐的地方,正是众人的必经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