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纪过了马路,站在咖啡店前面。自动门一开,百合惠的确在里面。她面向这边坐着,好像和别人在一起。
不久,百合惠也发现了她,先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然后向她轻轻招手。
坐在百合惠对面的人回头了。对方是一名五官分明、看来很认真的男子。
他就是西园阳平。夕纪深信他是拯救父亲性命的人,恭敬地向他行礼,说了声拜托医生治好爸爸。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西园医师这么回答。笑的时候露出的牙齿很漂亮。
他们为什么在那种地方碰面,夕纪没问,因为她不觉得奇怪,她认为他们一定在谈论健介的病情。
当晚,夕纪把遇见西园的事告诉健介,他却没有吃惊的样子,显然百合惠已经告诉他了。医生长得很帅吧——健介笑着这么说。
之后,平安无事的生活又持续了一阵子。正当夕纪逐渐不再担心父亲的病情时,健介发生了一点异状。当时,他们正在吃早餐。
健介突然放下筷子,按住喉咙下方。
百合惠问他怎么了。
“嗯……好像有点噎到了。”健介皱着眉,偏着头。“本来是后天才要检查的,不过,我看还是先去一趟医院好了。”
“还好吗?”夕纪望着父亲。
健介微笑了,“没什么,别担心。”
但是,他没有继续吃饭。
他向公司请假,到了医院,就直接住院了。一个星期后动手术的消息,是当天晚上很晚回家的百合惠告诉夕纪的。
手术这个名词听起来如此沉重、充满了压迫感。夕纪虽然不知道具体上会做什么,但光是手术刀将割开父亲的肉身,便觉得呼吸困难。
那天晚上,她迟迟无法入睡,想起床喝点东西,却看到起居室有光透出来。
门开了一条缝,看得见百合惠的身影。她坐在沙发上,动也不动,专心沉思,双手端正地放在膝上相扣。
夕纪想,妈妈在祈祷手术成功。
那时候,她也无法想象有其他可能性。
健介住院的第二天是星期六,所以学校一放学,夕纪便直接到医院。
健介住的是六人房,他正盘腿坐在靠窗的病床上看周刊,一看到夕纪,便笑着打招呼。
“爸爸看起来精神很好呢。”
“很好啊!简直像没病一样,无聊德不得了。”
“一定要躺在床上吗?”
“我好歹也算病人啊。他们说,要是到处乱跑,破裂就糟了。”
“破裂?”夕纪一惊,急忙问。
健介指指胸口。“他们说血管的瘤已经长得很大了。不过,应该不会那么容易破吧。”
“要是破了会怎么样?”
“不知道耶。”他歪着头想。“不太好吧!所以才要动手术啊。”
事实上何止不太好,很多病例都以丧命收场,健介并没有直言相告,他当然是不希望女儿担心吧。
夕纪看到父亲健康的模样,不安感减少了几分。她星期天也到医院探望,周末过后天天到医院报到。健介没有任何异状,每次看到女儿便直喊无聊。
到了手术前一天的星期四,健介难得以认真的表情对女儿这么说:“夕纪,你将来想做什么?”
夕纪曾经和百合惠谈过高中升学的事,但被父亲问到将来,就她记忆所及,这还是第一次。
她老实回答还不知道。
“是吗?慢慢想,以后就会找到方向。”
“会吗?”
“你可不能活得浑浑噩噩哦!只要好好用功,替别人着想,很多事情你自然而然就会懂了。每个人都有自己才能完成的使命,每个人都是怀抱着这使命出生的,爸爸是这么认为。”
“好酷哦。”
!“可不是吗!既然要活,就要活得很酷啊!”说着,健介眯起眼笑了。
为什么他会说这番话,夕纪并不明白。过了好几年,她依然不明白。也许父亲并没有深意,但当时的对话,却深深烙印在她的记忆里。
星期五当天动手术,夕纪照常上学。出门时曾和百合惠提到手术,但气氛并不严肃,百合惠的表情一如往常,也像平时一样做早饭给她吃。
即使如此,到了近中午的时候,夕纪便开始坐立难安,因为她知道手术将在十一点左右进行,光是想象父亲躺在手术台上的模样,手心就出汗了。
从学校回到家已经过了下午四点。百合惠不在,但有说等手术顺利结束就会联络夕纪。由于这场手术可能进行到晚上,百合惠事先交代夕纪自己吃晚饭。夕纪打开冰箱,里面已经放着几道菜,每一道都是她爱吃的。
提早吃完晚餐后,夕纪看电视、翻杂志来打发时间。但是,不管电视还是杂志,她一点都无法专心看,不时看着时钟。
晚上十点过后,电话终于响了,是百合惠打来的,但不是来通知手术已经结束了。
她说,好像还会更久。
“为什么会更久?本来不是该更早结束吗?”
“是啊……反正,好了会跟你讲,别担心,在家里等。”
“我当然担心啊,我也要去医院。”
“你来也帮不上忙呀!不会有事的,听话。”
“好了就要告诉我哦!”
“知道啦。”
挂上电话,一阵强烈的不安包围了夕纪。父亲的面孔在脑海浮现。一想到他也许正在生死边缘徘徊,便全身发抖。
她已经无法思考了。关掉电视,在床上缩成一团,胃部又沉又闷,反胃感接二连三袭来。
下一次电话响起,是半夜一点过后。夕纪接起,来电的不是百合惠,而是一个亲戚阿姨。
“夕纪,跟你说哦,医院的人要你现在赶快过来。阿姨现在去接你,在阿姨到之前,你可以准备好吗?”
“手术结束了?”
“嗯,结束是结束了……”
“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我现在过去?”
“这个啊,等你来了之后再请他们告诉你。”
“我现在就过去,阿姨不用来接我没关系。”
夕纪挂上电话,立刻奔出家门,搭上计程车,赶往医院。心跳剧烈得甚至让她胸口发疼。
匆忙赶到医院,却不知该往哪里走。夕纪正想先到父亲昨天住的病房时,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叫她的人,是亲戚阿姨。
夕纪一看到阿姨,便开始发抖。阿姨双眼通红,显然前一刻还在哭。
“夕纪……跟我来。”
“阿姨,怎么了?我爸的手术怎么了?”
但是,阿姨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推着夕纪的背往前走。
夕纪没有再问下去。她怕得到的,会是非常悲哀的答案,一个即使隐约察觉、也不愿面对的答案。她只是默默地走着,感觉好像开始晕眩,脚步也不稳了。
阿姨带她去的,是她从未去过的楼层。长长的走廊尽头,有一个房间的门是打开的。阿姨说就是那里。
“我爸……在那里?”
夕纪这么问,但阿姨没有回答。她没看阿姨,不知道阿姨脸上是什么表情,但她的确听到呜咽声。
夕纪怯怯地往那个房间走去,阿姨并没有跟过来。
当她走到房间附近时,有人出来了,是穿着白衣的西园,他低着头,一脸疲惫,脚步沉重。
他注意到夕纪,停下了脚步,睁大眼睛,每一次呼吸,胸口便上下起伏。
医生什么都没说,也许是在想该怎么说。夕纪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再度朝房间迈开脚步,她不想听医生说话。
一进房间,眼前出现了一块白布。
那里有一张床,有人躺在上面,白布盖在脸上。有人在床前,坐在铁椅上,头垂得低低的,是百合惠。
脑袋一片空白,夕纪叫喊着,但自己听不见。她冲到床边,以颤抖的手掀开白布。白布下,是健介安详的脸,双眼是闭上的,好像在睡梦中。要活就要活得很酷——父亲的话在耳畔响起。
骗人!这不是真的!——她叫喊着。
就这样,夕纪失去了最爱的父亲。


3
窗帘轨上挂着一件淡粉红色护士服,应该洗过了,但衣角还留着一块小小的污渍。如果连这种小地方都要在意,大概当不了护士吧——穰治自行做了这种解读。
望在餐桌上竖起一面A4大小的镜子,开始忙着化妆。今天值夜班,她任职于帝都大学医院,那里的夜班值勤时间从半夜十二点二十分开始。
望一边在圆脸上抹粉底,一边抱怨工作。她对于休假少感到不满。不仅不能请年假,就连排好的休假也经常被要求销假加班。穰治认为这样可以赚不少钱,没什么不好,但才二十一岁的望,宁愿少赚一点钱也要时间玩乐。
穰治只手枕着头,躺在床上抽烟,烟灰就抖落在枕边的名顿(Minton)茶盘。第一次来这里时,他问望有没有烟灰缸,她想了一会儿才拿出这个。从此,高级瓷器便降格为穰治专用的烟灰缸,但对此,望什么都没说。有时候还会洗干净,跟备用的烟摆在一起。
穰治认为,如果和这样的女孩结婚,自己也有机会得到幸福。当然,正因为可能性是零,才会有这种空想。
望的话题不知不觉已转移到患者身上。她说,很多曾经一脚踏进棺材的患者在捡回一条命之后,就变得异常任性。
即使来这里,穰治多半也是她的听众。除此之外,就是吃东西,上床。当然,他没有不满,若是望对他别有所求,也是徒增他的困扰。虽说是听她讲话,其实也只要附和一下就好,绝大多数的情况都左耳进右耳出,只有在听到几个特定的关键字时,才会认真听。
这些关键字的其中之一,突然从望的嘴里说出来。穰治抬起上半身:“你说岛原总一郎住院了?”他对着穿着小背心的身影问,“你刚才是这么说的吧?”
镜子里的望,吃惊地看着穰治,只有一只眼睛上了睫毛膏。“嗯,前天住进来的。他来的时候,好像还不打算住院,可是检查结果非得马上住院不可。”
“你之前说是大动脉瘤吧,很严重吗?”
“嗯——”望正专心替另一只眼睛涂睫毛膏。
穰治有点不耐烦。“怎么样?情况不好才住院吗?”
总算涂好睫毛膏的望,转过身子来,眼睛眨巴眨巴地问:“怎么样?”
“很可爱啊!我是在问你……”
“听说有这么大。”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拉出七公分的距离。“比鸡蛋还大一圈吧。能动手术的,最多也只有这么大了。”
“之前没那么大吧?”
“对呀,之前好像是五公分吧。那时候医师就叫他最好住院,可是他本人说不要紧,好像怕开刀怕得要命。不过,这次大概认命了吧。”
“要动手术吗?”
“对啊,就是为了动手术才住院啊。啊,讨厌啦!眉毛都画不好!”
穰治下了床,穿上内裤,在望身旁坐下。“手术的日前决定了吗?”
“咦?什么?”望看着镜子问,心思全都在眉毛上。
“手术啦!岛原总一郎不是要动手术吗?什么时候?”
“还没决定呀,还要检查什么的。”望停下手边的动作,看着穰治,皱起刚画好的眉毛。“穰治,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岛原总一郎跟你又没有关系。”
穰治有些狼狈。的确,他太追根究底了。“是没关系啦,不过你不会很想知道吗?那种名人的事情。”
“还名人咧,又不是大明星。”望苦笑着又开始化妆。
“傻瓜,企业领导人的健康亮红灯,这可是很有价值的情报,搞不好还会影响股价。”
“穰治,你在玩股票啊?”
“没有啊,不过想要这种情报的人很多。”
望又中断了化妆,看着他。这次眼神里有些指责的神情。“不可以跟别人讲这些事哦。因为是你,我才说的,其实我们是不可以把患者的资料泄漏出去的。”
作为一个护士,望还算是新人。听她这么认真的口气,可以想见她在医院里一天到晚被这么叮咛。
穰治为了让她放心,刻意露出苦笑。“开玩笑啦,这种事我才不会跟别人讲,只是好奇而已。我又不认识玩股票的人。”
“真的?那我可以相信你喔?”
“这还用问?相信我吧!”
望再度面向镜子,嘟囔着脸上的妆不知化到哪里了。
“那个手术不会有危险吗?我之前在书上看过,大动脉瘤手术的死亡率好像还蛮高的。”
望拿出口红,正歪着头看颜色。“那是以前吧,现在不会了,而且我们医师很高明。嗯……你觉得这个颜色配吗?”
“不错啊。哦,医师很高明啊。讲到这里,听说岛原总一郎会去帝都大医院,也是因为那里有这方面的权威。”
“已经不止是权威,算是一代名医了吧。听说不知道有多少高难度的手术都成功了,一个姓西园的医生。我不是太清楚啦。”
“这个名字,我之前也听过。如果是这个医生动刀,就万无一失吗?”
“应该吧。岛原总一郎那种身分,应该会指名找西园医生。”
“岛原一定是住单人房吧。”
“那当然啦!他占用了我们最好的房间,昨天还叫人吧电脑啊、印表机什么的都搬进去。才刚住院,一天到晚就有人探病,给我们找事做。”
“望也要照顾岛原啊?”
“有空就得去啊。我老是觉得他的眼神色咪咪的,不过还没有真的动手就是了。”
“都是六十五岁的老头了,还这么有元气啊。”
一听到穰治这么说,望停下了涂口红的动作,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他六十五岁?”
“你之前说的啊!就是你告诉我岛原总一郎去你们那里看病的时候。”
“那好像是联谊的时候说的吧,你连这种事都记得啊!”
穰治耸耸肩回答:“我的记性可好的咧。”
三个月前,同事找穰治参加联谊,平常他都会回绝,但这次听到女方的职业,便改变了心意,对方是帝都大学医院的护士。
穰治暗自抱着某种目的参加那次联谊。一如想象,对他而言那是一场无聊的聚会,但他仍有收获,因为有一名在心脏血管外科工作的护士,那就是真濑望。
“说到帝都大医院,最近岛原总一郎不是才去过吗?”穰治向她搭话。
望立刻有所回应。“对呀,你好清楚哦。”
“我在网路上看到报导,说他因为心脏有问题,去帝都大医院检查,所以没有出席什么记者会的。我还以为是假的,只是他不想参加记者会的借口。”
望摇摇头。“他真的生病了,而且还蛮……,呃——,严重的病。”她把声音压低,似乎怕同席的护士听见,想必是因为医护人员无论在什么场合下,都不能泄漏患者的病情。
等联谊的气氛熟络起来,开始有人频频换座位时,穰治也没有离开望的身边。他有意无意地对她示好,同时问出与岛原总一郎有关的消息。大动脉瘤这个病名也是当时听说的,只不过穰治对这个名称并没有详细的知识。
结果,穰治在这场联谊只和望交谈,也成功地要到了对方的手机和电子邮件。
如果,穰治的目的是寻找交往对象,他大概压根儿不会找望讲话。事实上,发现他看上望的同事便这么消遣他说:“原来直井喜欢下盘稳重型的啊!她上面一点料都没有耶!”
穰治只是笑着说了声要你管就带过了。望不受男性青睐反而让他庆幸,否则要和别人竞争可就麻烦了。
穰治为了赢得望的芳心,尽了一切努力。这不是他第一次和异性交往,但他对她的态度,比之前交往过的任何女性还热情、诚恳,不仅下工夫也花钱。
“第一次有男人对我这么好。”望经常这么说。穰治也认为她说的是实话。刚认识她的时候,她的打扮很不得体,化妆技术也不高明。她说护校的课业沉重,没时间玩乐,看来的确是事实。
努力没有白费,认识两个星期之后,穰治开始出入望位于千住的公寓。
由于和望交往,穰治一步步了解帝都大学医院的内部,他自己也调查大动脉瘤这种疾病,研究其治疗方法。于是,他的脑海里衍生出某个计画。一开始,他以为那是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但渐渐地,梦想越来越具体,到了现在,他甚至认为非实践不可。
问题是时间,机会只有一次,而他绝对不能错过。
因此,听到岛原总一郎紧急住院的消息,令他无法不追问下去。这件事不在他的预期之中。
他很着急,必须立刻采取行动。
“我说,望。”他懒洋洋地说道。
“什么事?”
穰治把手搁在她裸露的肩上。“有点事想拜托你。”


4
名片上的地址不好找,因为那地方不在餐饮店林立的大路上,怎么看都是住宅区。这种地方真的有餐厅吗?夕纪正在怀疑,就看到比一般住宅装饰得还精致的门廊。往里面一瞧,玄关门挂着刻了店名的门牌。好隐密的一家店,夕纪这么想,又猜测西园和百合惠或许实际上就是在这里幽会。
一推开门,一名身穿黑色套装的女子微笑着出现了。
“恭候光临,我带您到包厢。”那口吻简直就像认识夕纪一样。
她带夕纪来到一个独立包厢,打开门,向室内说“您的客人到了”。
夕纪做了一次深呼吸,才走进房内。
房间中央摆了一张正方形餐桌,百合惠与西园隔着桌角相邻而坐。百合惠穿着淡紫色衬衫,脖子上戴的白金项链闪闪发光;西园则是一身深绿色西装。
“辛苦了!我们已经开始了哦。”西园举起细长的玻璃杯,里面的液体看来是雪利酒,百合惠面前也有同样的玻璃杯。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夕纪说完,在百合惠对面的位置坐下。
“你好像很忙喔。不过气色不错,那我就放心了。”百合惠露出笑容说道。
“我很好啊。妈呢?”
“嗯,很好。”百合惠点头。
许久不见的母亲,在夕纪看来似乎瘦了一点。但那种印象并不是憔悴,而是更结实了,至少完全没有老态。相反的,夕纪认为母亲这几年显得更年轻了。她能够想到的唯一可能,便是日常生活改变了母亲。现在不管怎么看,母亲都是一位干练的职业妇女。
刚才那名套装女子前来询问夕纪是否要用餐前酒。她拒绝了。
“你们母女俩久久见一次面,来一杯如何?”西园说。
夕纪没有看他,摇摇头。“医院可能会找我。”
“今晚的first call不是你,我已经吩咐过了。”
“可是……还是不要好了。回宿舍以后,我还想看点书。”
她感觉西园叹了一口气。“现在的确是你的重要时期。那么,就我一个人喝吧。”
“是啊,你们两位请喝吧,就像平常一样。”此话一出,她就后悔了,她看得出百合惠的表情僵住了。
餐点上桌了。前菜装饰得如甜点般美丽,从外表看不出以什么材料制成,套装女子为他们说明,夕纪还是听不太懂,但一吃果然美味,满嘴是至今未尝过的好滋味。
原来西园平常都让百合惠吃这些——她突然领悟。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在为女儿烹调家常菜时,百合惠就已经和西园在外面吃这种平常吃不到的料理吗?
健介喜欢重口味的菜色,特别爱吃卤成咖啡色的马铃薯炖肉。夕纪回想起父亲拿这道菜下酒看棒球转播的模样。她一边默默将眼前的料理往嘴里送,一边想着,爸大概一辈子都不知道世界上有这种滋味吧。
西园向百合惠描述夕纪在医院工作的情况,这便是他们会话的进行模式。期间,百合惠也问她有没有好好吃饭、洗衣打扫怎么处理等等,夕纪随便应付。这么做尽管孩子气,但她就是不愿意让他们俩认为吃这顿饭是有意义的。
用餐在这种情况下接近尾声。西园中途点了红酒,但夕纪没有喝,百合惠也只喝了一杯,所以主菜吃完后,酒瓶里的酒还剩下大半瓶。
甜点上桌之后,西园离席,他的桌位并没有甜点,大概是事先吩咐过吧。席间只剩下母女俩。
“你的情形我都是从医生那里听说的,好像很辛苦哦,应付得来吗?”百合惠问道。
“要是输在这里,就不知道之前为什么那么拼命了。”
是啊,百合惠应道。
“妈,你不是有重要的事要跟我说吗?所以才托教授安排这次聚餐吧。”
百合惠睁大了眼,喝了水杯里的水,舔了舔嘴唇。
夕纪心想,被我料中了,心里泛起一股莫名焦躁的情绪,有点后悔主动挑起这个话头。
“也不能算是向夕纪报告啦……,是想和你商量。”
“什么事?”心跳加速了。当下夕纪就想,真不想听。
“妈妈呀,”说了这几个字之后,百合惠垂下眼,又抬起来注视夕纪之后才继续说,“觉得差不多该决定将来的方向了。”
“将来?”
“就是说……”她又喝了一次水,然后才开口。“妈在考虑要不要再婚。”
脉搏在耳后剧烈跳动。夕纪咽下一口唾液,甚至觉得连吞咽声都在耳内轰然作响。


5
穰治把车子停在医院的墙边,这辆车是他不久前才买的二手国产车。虽然曾经决定再也不开车,但没车毕竟不方便。不过,他不像以前那样悉心装饰车内,也不为音响或卫星导航系统花钱,买来之后甚至没洗过。现在,他很清楚车子纯粹只是移动的工具。
坐在前座的望倩然一笑。“今晚谢谢你请客,意大利面真好吃。”
“可惜不能喝酒。”穰治说道。
望上夜班若遇到他休假,那天在上班前会与他一起用餐,这已逐渐成为他们的习惯。饭后,他会开车送她到医院。
“护士总不能满身酒味嘛!而且,穰治也要开车。”
也对,他点点头说。其实,他也不想喝酒。
“那我走啰。”望伸出左手准备开车门。
穰治轻轻握住她的右手。“刚才那件事呢?”
望为难地皱起眉头。“一定要今晚吗?”
“那你什么时间方便?”
望低着头沉思。啃咬左手拇指,是她真正伤脑筋时的习惯。不过她本人倒是说,在医院里绝不会做出这种动作。
“穰治为什么想看那种东西?”
“就像我刚才讲的啊,我想知道什么机器有什么用途,这不看现场不知道吧!要不是被调到医疗器材研发小组,我也不会拜托你这种事。”
“可是,这样的话,依规定向医院提出采访申请不就好了吗?”望提出合情合理的意见。
穰治摆出一脸厌烦的表情。“如果是正式采访,医院方面多少也会做做样子吧?给我们看的,很可能跟平常不一样。再说,申请采访的手续很麻烦,要先征求上级的同意,这么一来就会被其他同事知道。然后,等我一提出申请,这些人一定都想跟我去。我才不想让他们占这种便宜。”
“也就是说,你想偷跑就对了。”
“没错,工程师的心眼都很小。”穰治故意露出贼笑。
“可是,机器的配置什么的,手术进行时与现在的情况应该不太一样哦。这样也没关系吗?”
“看过大概就知道了。总之,拜托你了。”
“可是,搞不好正在动手术啊。上夜班的时候,经常有车祸伤患被送进来,要是其中一个手术房正在使用,其他房间也就不能进去了。”
“要是那样,我就死心。”
“有时候还会有紧急手术……”
“不会太久的,只是看看而已。”穰治双手合十。
望一脸为难地叹了一口气。“要是被发现就惨了,而且今晚偏偏跟一个特别啰嗦的前辈一起值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