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被割断了的绳索自树上垂落,到地面有七八尺的距离。

  在绳索下方,另一具尸体仰卧在那棵枯树刺出地面的虬根之上。那是若英的哥哥观上沅,堂堂七尺之躯就这样僵直、冷却,再也不复有生机。借着行灯的光,芰衣发现他的颈部留有一道五六寸长的刀口,大量的血水四处飞溅,在积雪上留下点点殷红。

  芰衣转过身,准备离开,却又想再看一眼观上沅的面影。他们自幼一起长大,情同同胞兄妹,谁也没有想到死别会来得这么突然。可就是因为这一瞥,芰衣脚下却被某样东西绊住了。她踉跄了几步,并没有摔倒,行灯却脱手而出,落到了地上。

  在火苗彻底熄灭之前,芰衣看清了绊倒自己的那样东西。她起初以为是树根,不意却是个空空如也的木桶。

  她拾起落在地上的行灯,向主屋走去。其实芰衣并不愿踏进那扇门,她很清楚,那里一定有更加凄惨的景象在等待她。倘若灯没有熄灭,她本可以先回家一趟,将伯父和堂兄的死讯通报给父亲观无逸,再同父亲一起发现剩下的尸体。

  只是,此时的芰衣没法摸黑走完回家的夜路,不得不先去主屋点燃手里的行灯。

  一如芰衣所料,主屋内也是一片狼藉。伯母的背上中了数刀,而被她抱在怀中只有六岁的幼子,颈部有一道致命的伤痕。

  两人的衣服上都浸满黑色的血污。

  一只匕首被丢在地上,上面布满血迹。

  对这把匕首,芰衣有印象。她将视线移往陈设在厅内的兵籣。果然,匕首的鞘仍留在那里。很显然,凶手从兵籣上取出匕首,继而杀害了一家人。这样说来,行凶者并不是强盗,更有可能是来访的客人。唯有这样,他才可能趁一家人不备,取下匕首行凶。

  可是……

  芰衣又将视线移向陈放武器的木质兵籣,其上还平躺着一把装在鞘内的六尺长剑。剑身以钢铸成,剑首为环形、玉质,饰以黼纹,摽、镡及剑鼻用的都是白玉。摽上绘有凤凰的纹样,镡上则刻上了云纹。这柄剑是芰衣的祖父委托江陵的冶人筑造的。锋芒未试,只是常年摆设在那里。那柄匕首也是同一时期打造的。两者都被打磨得极其锋利,又得到了稳妥的保养。

  从未使用过的兵刃最终竟然派上了这种用场,芰衣在心底叹息着,又借着燃烧的炉火重新点亮了行灯。

  走出院门之后,她才感到了莫大的悲伤。在此之前,笼罩在她心头的情绪,只有与死亡为伴的恐惧。才走出几步,泪水便模糊了芰衣的视线,火光也显得飘忽不定。她垂下头,让眼泪滴落在脚尖前方的雪地上。

  直到这时,芰衣才终于注意到了某个事实。

  ——为什么会这样?

  她的心跳登时加速,被她丢弃在院门另一侧的恐惧感再度袭来。

  ——难道说,凶手仍躲在屋子里?

  她一时领悟了事情的经过:凶手是在伯父将若英毒打并关进仓库之后来访的,那时还未开始下雪。若英应该是在访客和伯父在主屋交谈时逃走的,那时雪已降下。芰衣之所以这样考虑,是因为拘禁若英的仓库在主屋后面,假如若英要逃走,必须经过主屋前的院子。若英跑来的时候只是说自己被打了,并没有提及家人遇害的事情,说明当时院子里还没有尸体,案件还未发生。案发之后,凶手并未立即离开,而是继续留在院子里,或许是在寻找什么。之后凶手听见芰衣叩门,就躲了起来。

  唯有这样才解释得通,否则的话……

  尽管又飘起了雪,若英逃走和芰衣过来时的足迹仍清晰可见。

  雪越下越大。芰衣终于飞奔到自家院门的时候,身后的足迹已经被不停飘落的大雪掩盖了。可以想见,新降下的雪也落在了伯父与堂兄的尸身上。她停下脚步,立在雪中,在悲伤之余努力整理着思路,却再也想不出其他的解释。

  唯有这样才解释得通,否则的话……

  否则的话,为什么伯父家门外的另一条路上,竟然没有任何足迹?

  三

  “……以上就是四年前发生在伯父家的惨剧。”

  观露申讲完了案情,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只是晚霞的边缘处染上了少许暗色。

  “四年前吗?”於陵葵反复咀嚼着这个词,不禁回想起了当时的事情。

  那时葵刚满十三岁,才开始练习射术。她手上被磨出的胼胝一次次破掉,流出瘆人的脓水来,继而长好,再磨出新的茧子。教她习射的那位故将军,百战生还,脸上亦爬着蜈蚣般的疤痕。葵终于用两百斤的弓射中八十步之外的鹄的时,那位骁勇的故将军才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笑容。因为伤疤,那笑容竟比怒骂的样子更加狰狞可怖。为了庆祝,故将军与她当晚围坐在酒缸边,用劈开的瓠子斟酒喝,直到她醉倒,那位故将军才送她还家。原本性情拘谨的葵自此以后言行竟变得豪爽了起来。

  “说起来,那晚露申在做什么呢?”

  “当时我已经睡了,姐姐们也没有叫醒我。”

  “这倒真像是你的作风。”葵调侃道,语调却无比冷静。弥散在两人之间的气氛仍有些压抑。“凶手至今都没有被捉拿归案吗?”

  “是啊,至今都没有。”

  “这样的话,我或许能帮上些忙吧。我曾经跟随京兆尹大人学习过如何断案决狱。在长安的时候,也帮官家解决过几起事件。虽然我不便参与调查,但碰巧很擅长总结线索,从中梳理出真相。”葵或许是真的想为露申做些什么,也有可能只是不愿放过这个展示才能的机会。“刚刚你对案情的叙述都是从你的姐姐观芰衣那里听来的,是吗?”

  “是啊。”露申点了点头,“可惜芰衣姐已经不在人世了,没法告诉你更多的细节。”

  “那么你的堂姐观若英呢?案发前的事情她应该多少还记得一些吧?”

  “或许是这样,但是我们都不敢在她面前提起当年的事。”露申解释道,“自那之后,若英姐的精神状况一直不怎么稳定,总是将自己关在屋里,连门前的院落都很少去。两年前的初夏,芰衣姐尚在人世,曾强行拖着若英姐入山采香草,结果刚刚走出不足一里路,若英姐就因看到一条盘踞在树枝上的花蛇而跌坐在地。芰衣姐抱住她,试图为她压压惊,竟也被她一手推开。若英姐就那样坐在原地,没有表情,也无言语,惯用的左手痉挛不止,过了许久方能勉强站起身来,在芰衣姐的搀扶下走回了自己的房间。我并不觉得麻木的人是坚强的,倒是认为那些极端纤细、敏感的人才是最坚强的,因为光是活下去就需要他们付出许多努力,忍受许多恐惧。而且若英姐姐还那么努力地……”

  说到这里,露申又啜泣了起来。

  “若英姐以前明明很勇敢,和我一起在山上玩的时候还会保护我……”

  葵走向友人,卸下裹在右手指上的皮革,用手背替两手都已被野雉尸体弄脏了的露申擦去眼泪。

  “你们两家住得很近吧?”

  “不远。一里路不到,而且是易走的谷地。两面的山也很陡峭,不必担心有猛兽从上面跳下来。所以那晚若英姐没有带火也可以一个人跑过来。”

  “原来如此。观芰衣通报这件事之后,你的父亲又亲自前往伯父家了么?”

  “是的,芰衣姐也跟去了。”

  “嗯,我明白了。观若英来到你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那场雪已经停了,地面留有积雪。所以从你伯父家到你家的路上留有观若英跑的脚印。她没有提到那起血案……”葵分析道,“说起来,从她被关的仓库逃到你家,一定要经过主屋前的空地吗?”

  “一定要经过的。”

  “那样的话,如果她没有刻意隐瞒,凶案应该发生在她离开之后。可是,她离开的时候雪也已经停了,假使凶手是在她离开后才从另一条路前往你伯父家的话,也应该在路上留下痕迹吧?可是观芰衣第一次到达案发现场的时候,从你的伯父家通往山外的那条路上并没有留下谁的脚印。这就说明……

  “说明凶手在雪停之前就来到了无咎伯父家,一直留到若英离开。那么,这段时间凶手应该待在哪里呢?”

  “芰衣姐推测,这段时间凶手应该是以访客的身份留在主屋。”

  “这样的话,杀人就是从主屋开始的,先遇害的是你的伯母和堂弟,之后是你伯父,最后是你的堂兄。”

  “既然凶器是从主屋的兵籣上取下的……”

  “这里就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了。”葵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听完你的描述,关于凶器,我一直有一个疑问。如果不能解决这个疑点,你姐姐的这个假说或许就无法成立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凶手没有用摆在兵籣上的长剑做凶器,反倒选了那把匕首?”

  “或许只是用起来比较顺手的缘故吧。在室内挥动长剑,可能并不如使用匕首来得方便。”

  “在室内的话或许如此,但是,你的伯父和堂兄都是在室外遇害的啊。现在,我们可以分三种情况来讨论案情。第一,案发时他们两人都在主屋。如果这样考虑的话,他们未免太胆小了,凶手只是拿着一把匕首而已,就丢下妇孺不顾,只想着自己逃命。而凶手追击他们的时候,也理应拿上那把长剑才对。因此,这种可能性可以排除。第二,案发时,你伯父或堂兄中有一人在主屋,另一人在屋外。基于同样的理由,这种可能性也很难成立。那么,第三种情况,案发时他们两人都在主屋外,你伯父听到妻儿的惊叫声才奔向主屋,并在门口遇害……”

  “那样的话,凶手更应该取下长剑迎击他,是吗?”

  “是啊。”葵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或许是为了给露申留一些整理思路的时间,“凶手对凶器的选择很不自然,而观芰衣的猜测不能解释这个疑点,所以恐怕无法成立。换言之,我们必须考虑其他的可能性。”

  “其他的可能性?我不明白。”

  “假如作案者不是外人的话……”

  “小葵,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露申一瞬间怔在了那里,提在手里的野雉也落在了地上。她无法顺着葵的思路继续思考,也不希望葵说下去。露申本能地意识到,面前的友人正在步入禁忌的领域,放任她继续梳理案情,只能让两人刚刚建立的友谊蒙上一层阴影。

  “我当然清楚自己在说什么。”葵却没有注意到露申正浑身颤抖,上齿也紧紧地咬住了下唇。“既然雪地上只留有观若英的脚印,而她又是你伯父一家唯一幸存的人,那么这种可能性也就不得不讨论一下了——你的堂姐观若英会不会是凶手呢?”

  对此,露申沉默不语。

  “如果我们假设她是凶手,那么在处理选择凶器的理由之前,还有另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即,观若英是如何进入主屋拿到凶器的?她刚刚挨过打,又被关进了仓库里,这时不可能堂而皇之地走进主屋吧?不过,被关进仓库是她的一面之词,说不定挨打之后她就一直在主屋里。那样的话,她就有了拿到凶器的机会。现在,再让我们为她选择匕首而非长剑找一个理由。原因或许也很单纯,匕首较长剑更容易隐藏。可以想象,因为不愿再遭受非人的虐待,若英有了杀害全家人的念头。她趁着父兄不在主屋、母亲和弟弟又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从兵籣上取下匕首,藏在身后,悄悄地杀害了母亲和弟弟。继而躲在门边,准备伏击你伯父,并且如愿做到了。背部中刀之后,你伯父向外爬了几尺,倒在了地上。这个时候你堂兄在院子西侧的巨树那边,对发生在身边的惨剧还毫不知情。观若英将匕首藏在身后,若无其事地靠近他,紧接着……露申你在听吗?”

  “小葵,已经够了,不要再说下去了。我还想和你做朋友。”

  “这个说法虽然较第一种猜测更合理一些,但是还有很多没法解释的地方。例如,从枯木上垂下的那根被切断的绳索到底有什么用途?又比如,绊倒你姐姐的那只木桶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一个完美的解答,应该在解释凶手选择凶器的理由的同时,也将这些疑点一并解决掉。我刚刚的那番推理显然做不到。”

  幸好,幸好小葵没有怀疑我的亲人——露申暗自庆幸着,紧绷的面部肌肉因而缓和了许多。可是葵植入她心底的阴翳终究无法驱散,因为外人作案的可能性几乎被葵排除掉了。至此,露申只好寄希望于葵的智慧,期待她能想出一个可以冰释所有疑点的合理解释——解释为什么外来的凶手要选择匕首而非长剑,同时也解释那段绳索与木桶的用途……

  可是葵到底不受露申意志的支配。造物主赐予她足以洞悉一切的智慧,仿佛只是为了让她继续伤害露申。

  缓缓地,葵开口了,讲出了最能令她自己信服的解答:

  “在我看来,真正的凶手是你的姐姐观芰衣。”

  四

  “我们之所以会认为凶手选择匕首而非长剑是不合理的举动,只是因为长剑和匕首相比,更适合用来杀人。但是,做另外的一些事,匕首可能较长剑更方便。所以,假如凶手取下匕首本是为了让它派上别的用场的话,那么这个行动就完全合乎情理了。”葵解释道,“换言之,对于凶手来说,杀人是临时起意的行为,她在用匕首做完某件事之后才对你伯父一家起了杀心。”

  露申并不理会葵,却听得心惊胆寒。

  “那么,有什么事情用匕首可以方便地做到,使用长剑反而不方便呢?这样的事当然有很多,但结合现场留下的线索来看,果然就是那件事了吧——凶手在杀人之前,先用匕首割断了那条挂在枯树上的绳索。”

  “那条绳子……”

  一直赌气不愿和葵说话的露申,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我想露申也猜到那条绳子的用途了。你的伯父是个残忍的人,他并不打算原谅观若英。发现她从仓库逃走之后,你伯父想的却是要加倍责罚她。依照我的推测,那天发生的事情大抵是这样的——

  “观芰衣抵达你伯父家之后,他们一家人都还安好。你的伯父正在将绳索系在院子里的那棵巨树上,而哥哥则将盛着水的木桶带往那边。你的伯母和家中幼子应该在主屋里烤着炉火。家中的人见观芰衣来访,就招呼她进屋烤烤火、暖暖身子,她照办了。而就在这时,观芰衣听到了他们父子间的对话。

  “原来,挨过打的观若英从仓库逃走的事情已经败露了,你伯父决定等她回来,将她吊在院子里的那棵树上,再鞭打一顿,作为逃走的惩罚。而之所以需要水桶,则是为了一旦将她打得昏厥过去,可以用冷水将她泼醒。观芰衣知道了这件事之后,想必非常震惊,因为以观若英的身子,恐怕很难挨过如此严厉的处罚。她一心想要阻止伯父。所以,她从兵籣上抽出了那把匕首,奔到树下,割断了将被用来捆缚观若英的绳索,又与伯父争执了起来。交涉最终以失败告终,伯父执意要让观若英受到‘应得的惩罚’,于是……”

  一瞬间,露申也听信了葵的结论,顿时觉得脚下的地面已塌陷,林莽就悬浮在半空中,绕着自己高速旋转。

  她将两膝并拢,双手抵在大腿上,放低重心,努力不让自己跌倒。

  “……于是观芰衣用那把匕首杀害了你伯父全家。她这么做只是为了保护观若英。同时,观芰衣向你描述的案发现场,并不是她当日初访伯父家的情形,只是她捏造的现场状况。”

  此时的露申还不知道,直爽而博闻的葵也有残酷的一面,只在和自己的女仆小休独处时才会流露。

  刚刚的那番解答,或许也只有用惯了鞭子的葵才会想到。

  小休这个名字是於陵葵为她取的,摘自《大雅》中的《民劳》一篇。自从被赋予了这个名字,这位比葵还要小上一岁的少女就开始了其劳碌不止的人生旅途。葵自长安游历到楚地,小休一直紧随其后,起居杂事都是她一手打理的。由此可知,“小休”是表相,“民劳”才是於陵葵为她取这个名字的真正用意。

  葵与露申外出狩猎的时候,小休正在打扫观家为葵准备的客房。

  出身豪族的葵对于吃住一类的事情一向十分挑剔,小休侍奉她也总是格外谨慎。葵时而会责罚小休,下手并不重,甚至从未将小休弄哭过。当然,大多数的时候小休并没有做错事,只是被严苛的主人迁怒了而已。

  “但是这样的话,小葵……”

  “露申,你想说什么?”

  林莽间疾风骤起,卷着尘土和花叶掠过两人的衣裾。

  葵为了听清露申的话,向前凑了一步,露申却有些厌恶地把脸背了过去,凝视着被眼里的泪水渲染过的黄昏风景。

  落日将尽,红颜正化作枯骨,引得群鸦翻飞天际。

  起初,云霞的边缘染上了晚空特有的紫色,一寸寸向内部蔓延,渐渐只剩下与远山相接的一块仍留有一抹亮红的云彩。至此,落日已经全然没了踪影。一道光从山脊的背后投射到云端,为云层焦黑的边沿镀上了不纯的金色。不消多少时候,这廉价的装饰物也被剥落殆尽。

  聚拢在西侧天空的云团,终于化身为一具黑色的骷髅,上面竟连一块带血的腐肉都不剩了。

  暗云最终消失在夜空里。在下弦月升起之前,谁也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

  “……小葵,很不幸,你的说法可能无法成立。”观露申冷冷地说,“假若芰衣姐真的是凶手,她完全没有必要告诉我们有关足迹的事情,因为那件事只有她一个人知情。在芰衣姐回家通报父亲的时候,又下起了大雪,曾经有过的足迹都一并被掩盖了。芰衣姐完全可以隐瞒,只要绝口不提那条路上没有足迹的事情,任何人都会认为在大雪降下以前,那里留有外来的凶手留下的足迹。她若是凶手,讲出这件事对自己无疑是非常不利的。芰衣姐讲出了足迹的事情,所以她不会是凶手。”

  听完露申的这番话,葵点了点头。

  “也许你是对的。我不了解她的性格,也无从了解。你的姐姐是个谨慎的人吗?如果不是,她便有可能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小葵,对芰衣姐的事情,你有多少了解呢?”

  “关于她,我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她对观若英尤其照顾,是个很温柔的人,并且在一年前过世了。”

  “明明什么都不了解,刚刚却那样恶意地中伤她。我讨厌这样的小葵。”

  於陵葵垂下头,听着观露申的责难。

  “芰衣姐终其一生都没有离开过云梦泽。我不知道这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我只知道,芰衣姐非常渴望云梦之外的广阔世界。我的姑妈嫁给了一位姓钟的乐府官,平日住在长安,但每年这个时候都会返回云梦泽参与祭祀。芰衣姐从姑妈那里听闻了许多关于长安的事情,也心向往之。据说她曾经偷偷委托姑妈在长安帮她物色一位夫婿。然而对她的未来,父亲却另有打算。父亲原来的考虑是,伯父家留下长子继承家业,幼子则过继到自家。因为四年前的事件,父亲不得不重新考虑观氏家族的子嗣问题,结果这个担子很自然地落到了身为长女的芰衣姐肩上。也就是说,父亲希望她能够……”

  “希望她能够招一位赘婿,对吗?”

  “是啊。对于一心想要离开云梦泽的芰衣姐来说,这自然是个沉重的打击。芰衣姐长久以来的愿望一直是,嫁到云梦以外的地方,顺便将若英姐也带走。在她看来,只有这样才能保护若英姐,从而避免让过于严厉的伯父继续伤害她。尽管,因为四年前的事件,伯父已经不在了——这样说或许不太好,但是事实如此——总之保护若英姐的愿望似乎实现了。或许芰衣姐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真正的愿望其实只是离开云梦泽、离开观氏家族隐居的僻地。敏感的芰衣姐一定因此而深深自责了一番吧,毕竟,她一定觉得这是一种自私自利的想法。或许是出于这种自责的心情,芰衣姐最终答应了父亲的要求,同意让父亲为自己挑选一位赘婿。可是芰衣姐心里一定非常、非常地不甘吧……”

  “那还真是相当可怜。”

  听了观芰衣的故事,於陵葵不禁喟叹道。

  毕竟,对于富贵人家的女孩来说,与赘婿相伴终老是种极端恐怖的归宿。

  在时人看来,赘婿与隶臣无异,只是帮助没有子嗣的家族传宗接代用的工具罢了。有女而无子的家族若要延续其血统姓氏,就不得不借助于赘婿。在淮南一代的风俗里,将自己的孩子卖与他人就称为“赘子”;同样用一个“赘”字,则“赘婿”地位之寒微也就可以想见了,且“赘婿”们的来源也大多可以这样解释。

  观芰衣同意父亲为自己招一赘婿,大抵就是同意他将自己配给家奴的意思。

  之所以要用“招”,是因为观家未畜男性奴仆,还需要再买一“赘子”来充当观芰衣的“赘婿”。

  只要观芰衣同招来的赘婿生下男孩,观氏家族的香火也就可以延续下去了。

  可是,那也意味着观芰衣要同一介奴仆一起过完一生,还要屈辱地与奴仆行床笫之事,并生下奴仆的骨血。

  做了十余年的长安之梦,也只得破灭。

  等待观芰衣的未来就只有绝望而已了。

  “所以芰衣姐没多久就病死了,恐怕她的心死得更早。芰衣姐病重的时候,已经预感到自己无法挺过这一关,于是对我们姐妹几个说:‘对不起,恐怕我一死,你们就要承担我的不幸了。’其实江离姐一直练习演奏乐器,为的也是离开这里,成为姑父那样的乐师。若英姐则努力要完成伯父的遗愿,让自己成为参与官方祭祀的巫女。想来想去,这个担子恐怕还是会由我接下吧……”

  於陵葵听到这里,只是锁紧眉头,伫立不语。

  “芰衣姐临终的时候唱了《九章》里的一段,小葵应该能猜到是哪一段吧……算了,也不要猜了,反正答案一定是悲伤的句子。你若猜错了,我还要多听几句丧气话。芰衣姐临终绝唱的内容是——

  “‘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

  这一次,於陵葵也落泪了,为那名不曾谋面的少女。

  “可是呢,露申,你知道吗,”葵饮泣说道,“赘婿什么的根本不是最悲惨的命运。我也是长女,我也有自己终将面对的未来。不,或者说,那种禁锢早就已经加在我身上了。或许你不了解,春秋时齐国有位昏庸的国君,谥号是‘襄公’,他曾经下令国中民家长女不得出嫁。被禁止出嫁的长女要主持家中的祭祀,被称为‘巫儿’。后来的齐人都深信,假若‘巫儿’与人结合,她的家族就会遭遇灾厄,那个女孩子自己也会变得极端不幸。至今齐地仍有这种风俗。我虽然生长在长安,但於陵家族毕竟是自齐地迁出的,所以也遵从着这一陋习。仅仅因为那位古代昏君的命令,我一生的命运就早早地被决定了。没错,我是长女,小的时候父母也唤我‘巫儿’……”

  说到这里,於陵葵悲哀地笑了起来。

  “明白了吧,露申,多么可笑的命运啊!终此一生,我都无法嫁人。”

  第二章

  室家遂宗,食方多些。

  一

  入夜,葵换上曲裾的纱縠襌衣,随露申一起前往主堂。小休则在东侧的庖厨协助观家的仆人准备肴膳。

  正堂的屋顶榦木四交,状若鹖冠。半开放的堂前设了四扇屏风。楹间则支起一方猩红幄幔,用金线绣上了凤纹,又缀以列钱、流苏。堂内左右各设两座七枝灯,枝端各施行灯一盏。两灯之间又置有豆形铜熏炉。灯与炉体皆鎏金。观其形制,似是六国时的旧物。当日观氏家族掌管楚的国家祭祀,所封皆膏腴之地,王室所赐也尽是稀世之物。只是兵燹之后,家国破亡,荣华都成憔悴,就是这鎏金的器物,也不复有当年的颜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