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公寓楼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气味。我小的时候,注意到了这气味对来拜访我母亲的人的影响,就在一刹那,如同腐烂的气味击中了他们的脸,他们的鼻子抽动,眼皮发抖,嘴巴嗫嚅。我小的时候,以为所有房子闻起来都是那种霉味。不是蜡烛或是刚出炉的面包的香味,而是肮脏的运动鞋和未洗的盘子的味道。等到我上初中,每当有人来到门口,我总是尴尬地扭头看向别处。我发誓等我长大后有了自己的公寓,我要一栋闻起来有旧木头味道的,而不是老猫味道的。

结果,就我的预算来说,这并不容易。我居住的这栋三层楼公寓有一间古老的地窖,它透过地板吸入潮气,让整个建筑充满由湿土和腐烂木材的气味混合而成的刺鼻味儿。这股强烈味道很快进入我们共用的前门,那里我们的信箱用螺栓固定在墙上。不出门厅,向右上楼梯通向我的公寓,左边的一扇门通往一楼的公寓,那里住着一户希腊人,科斯塔一家。有时浓郁的调味香料渗出那扇门,与地窖的恶臭相混,冲击我们的感官。

我尽可能保持公寓的整洁,每周用吸尘器清扫,饭后便洗刷餐具。我来这里时间并不长,就已经除过一次灰尘。无论如何我算不上一个爱干净的人。我只是不愿意任由我的公寓保持它本来的混乱状况。我甚至把空气清香剂接入了电插孔,每天喷出苹果和肉桂的香气流迎接我回家。但是那天我走进门时,吸引我注意力的不是让人愉快的人工空气清香剂,而是杰里米坐在我沙发上,旁边是那个我只知道她叫L.纳什的女人,他们在咯咯傻笑。

“那就是你所谓的讽刺。”L.纳什说。

“那就是你所谓的讽刺。”杰里米重复道,跟L.纳什再次大笑起来。我记起这句台词来自《加勒比海盗》电影。这是另一句杰里米喜欢的台词。他们正在一起看这部电影。跟通常一样,杰里米坐在沙发中间,直对着前面的电视,他的脚平放在地板上,背笔直地靠在沙发上,手攥成拳头放在腿上,有需要时他可以摆弄它们。

L.纳什坐在沙发的角落里,她双腿交叉,穿着牛仔裤和一件蓝色毛衣。跟杰里米一起笑时,她黑色的眼睛扑闪扑闪。我以前从没见她笑过,至少我们在过道相遇时,她顶多嘴角匆匆上扬一下。然而现在她的笑容让她变了样,仿佛她长高了,改变了头发的颜色或类似的什么。她的两颊现出了酒窝;在她一口白牙的衬托下,她的嘴唇似乎更红更软。该死的,她太可爱了。

杰里米和L.纳什看着我,如同我是闯入睡衣派对的家长。“你好?”我说道,我的语气显露出我的困惑。我想说的其实是“杰里米,你究竟是怎么让L.纳什进入我的公寓,坐在我的沙发上的?”

L.纳什肯定看到了我脸上的困惑表情,因为她给出了解释。“杰里米看电视遇到了点困难,”她说,“于是我过来帮忙。”

“看电视遇到了困难?”我问。

“也许电视不能正常播放。”杰里米说,他的脸又回复到他平常的面无表情。

“杰里米按错了键。”L.纳什说,“他错误地按了输入按钮。”

“也许我按错了按钮。”杰里米说。

“对不起,老弟。”我说。我自己也犯过好几次这种错误,无意中开启了从DVD到VCR的内输入,造成电视突然出现一片白色屏幕,发出静电噪音,这对于杰里米来说无异于灾难。“那么他是怎么……我是说谁……”

“也许莱拉弄好了。”杰里米说。

“莱拉。”我说,让这个名字在我舌尖停留了一会儿,这就是L所代表的意思,“我是乔,显然你已经见过我的弟弟杰里米。”

“是的,”莱拉说,“杰里米和我已经是好朋友了。”

杰里米的注意力又回到了电影上,对莱拉的在意不会比对他身后的墙更多。我像个傻瓜一样——通常有女性在场时这种情形更为恶化——觉得我的下一步行动应该是将莱拉从杰里米身边解救过来,引她在成人桌边就座,用我的风趣和魅力打动她,并且使她倾心。起码,那是我的计划。

“你对我不是一个连环杀手感到奇怪吗?”我说。

“连环杀手?”莱拉疑惑地看着我。

“昨晚……你,呃……说我是杰夫瑞·达莫。”

“哦……我忘了。”她微微一笑,我连忙寻找新的话题,没顾得上幽默应对。“你不修电视机时都干些什么?”

“我是一名大学生。”她一字一顿地从嘴里吐出这句话。她十分明了我知道她是一个学生。我们手上拿着课本在楼梯上相遇过多次。没错,这和我的开场白一样差劲,我却将之视为进展,因为我们在进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谈话。我经常算好自己进出这栋公寓的时间,就为了与她的时间一致——至少碰面时不显得太巧合——而我无法让她跟我说话,如同我无法将阳光与阴影混合。但如今我们在进行一场谈话,一切只因为杰里米按错了按钮。

“谢谢你帮他的忙。”我说,“十分感激。”

“大家是邻居嘛,不用客气。”她说着站起身来。

她要走了,我不想她离开。“让我表达一下我的感谢,”我说,“也许我能请你出去吃个饭或者类似什么的。”我的话一出口就重重地落到了地上。

莱拉把一只手蜷进另一只手里,耸了耸肩,说:“不必了。”她的友善退去,像一个玩具没有电池,她的眼神不再轻灵,酒窝没有了,似乎我的话给她蒙上了阴影。“我要走了。”她说。

“你不能走。”

她朝门走去。

“我是说你不应该走。”我说,听起来比我本意更渴求,“职责要求我必须报答你。”我朝门走去,有点堵住她的路,“至少你应该留下来吃午餐。”

“我得去上课。”她说着绕过我,她的肩膀轻微碰触到我的胳膊。接着她在门边停住了,起码我认为她停住了。也许她在重新考虑我的邀请。也许她在寻我开心。又或许——很有可能——我的想象欺骗了我,她根本没有停下来。我,当然,宁可更鲁莽一点,继续向前推进。

“起码让我送你回家。”我说。

“只有八步远。”

“差不多十步。”我说,跟随她进入走廊,关上身后的门。我弱智的打趣没有取得任何进展,于是我改变了战术,打起真诚牌。“对于你为杰里米做的事情,我深表感激,”我说,“他有一点……我说不好,孩子气。你看他有……”

“自闭症?”她说,“是的,我知道。我一位表亲也有自闭症,他跟杰里米很像。”莱拉靠在她的门上,转动把手。

“今晚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吧,”我说,不再含糊其词,“只是表达一下谢意。我打算做意大利面条。”

她走进她的公寓,回过头来看着我,她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听着乔,”她说,“你看起来确实是个不错的人,但我寻求的不是一顿晚饭。现在不是。我现在什么也不要。我只想——”

“不,不,我明白。”我打断了她,“我觉得我得问一问,不是为我,而是为杰里米,”我说谎道,“离开家他还不太适应,他似乎喜欢你。”

“真的?”莱拉笑了,“你这样出卖你弟弟,就为了给我做一顿饭?”

“大家是邻居嘛。”我回笑道。

她开始关门,但是犹豫了一下,似乎她在脑中将这个念头转了好几次。“好的,”她说,“一顿晚饭,全是为了杰里米。”

 

 


这次我走进前门时,珍妮特,希尔维尤庄园的接待员冲我微笑,还好我提前打电话了解了艾弗森先生的用餐和午睡时间。她告诉我两点左右来,我准时来了,进门时还有点期待那浓烈的曼秀雷敦气味。那个戴着怪样假发的老妇人仍然坐在入口远远望着外面,我走过她身边时她根本没有留意我。离开我的公寓前,我把杰里米安顿在沙发上,放起他的电影,再一次教他按遥控器上的按钮,告诉他哪些按钮能按,而哪些是不能按的。如果一切顺利——艾弗森先生也同意做我的采访对象——我会刚好有足够的时间获得作业相关的一些背景知识。

“你好,乔。”珍妮特站起身,从接待处后面走了出来。

“我来的时间合适吗?”我问道。

“还好。艾弗森先生昨天晚上不太好。胰腺癌是很可怕的疾病。”

“那他可以……”

“他现在情况还好。也许有一点累。他腹部有时疼得厉害,我们不得不给他服用镇静剂,让他休息几个小时。”

“他在接受放射疗法,化疗,或者类似的什么吗?”

“我猜他可以进行这些疗法,但现在这个关头也没什么用。化疗能做的最主要的事情就是延长不可避免的痛苦。他说他不需要。他这么说情有可原。”

珍妮特和我一同走向客厅,指向坐在轮椅里的一个男人,他独自坐在大楼后面的一扇大窗子前面。“他每天坐在那里凝视那扇窗,天知道在看什么,那里什么也没有。他就坐在那里。洛格伦太太认为他被辽远通透的景色迷住了。”

我原本有点期待卡尔·艾弗森是个很危险、需要用皮带困在轮椅上的怪兽,或者有一双能做大恶事的疯子具有的冰冷锐利的眼睛,或者像一个声名狼藉的恶棍那样会给人很强的压迫感,但全然不是这样。卡尔·艾弗森应该六十多岁,如果我没有算错的话。然而看到他时,我感觉珍妮特搞错了,把我带到了另外一个人那里。几束稀薄的白色长发在他头顶摆动。脸上瘦骨嶙峋,纤薄的皮肤因为黄疸而显得发黄,脖子干瘦起皱,我确信我一只手就能环绕住它。有一道大疤痕横穿他的劲动脉和惨白的前臂,由于缺乏肌肉和脂肪,骨头上肌腱突起。我甚至觉得抬起他的手臂,就像一个孩子拿起一片叶子对着阳光,可以看到里面的每一根静脉和毛细管。假若我事先不知情,我会猜他将近八十岁。

“癌症晚期,”珍妮特说,“十分糟糕。我们试图让他舒服点,但我们能做的有限。他可以服用吗啡,但他拒绝了,说他情愿忍受痛苦,以便能够清醒地思考。”

“他还有多长时间?”

“如果他能撑到圣诞节,就是奇迹了,”她说,“有时我为他感到难过,这时我就会想起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做了些什么。我想起他杀死的那个女孩和她错过的一切:男朋友,恋爱,结婚和组建一个家庭。如果他没有杀死她,她的孩子应该跟你一般大了。每当我为他感到难过时,我就想到这些事情。”

电话响了,把珍妮特拉回接待处。我等了一两分钟,希望她能回来,为我做介绍。她没有回来,我谨慎地走近谋杀犯卡尔·艾弗森的病弱的身体。

“艾弗森先生?”我说。

“嗯?”他本来在看窗外枯萎的短叶松树干上的一只蹦蹦跳跳的五子雀,这时收回了注意力。

“我是乔·塔尔伯特,”我说,“我想洛格伦跟你说过我要来。”

“啊,我的客人……来了。”卡尔低声说,中途停下来喘了口气。他朝旁边的一把扶手椅点了点头。我坐了下来。“这么说你就是那位学者。”

“不是,”我说,“不是学者,只是个学生。”

“洛格伦告诉我……”他紧闭上双眼,让一阵疼痛过去,“她告诉我……你想写下我的故事。”

“我要为我的英语课写一篇传记。”

“那么,”他说着扬起眉毛,朝我倾身,他的表情十分严肃,“最显然的问题是……为什么找我?我怎么会有……这个荣幸?”

“我觉得你的故事引人入胜。”我说出了闪进我脑海里的第一个词,这个回答并不真诚。

“引人入胜?何以见得?”

“人们不是每天都可以遇见一个……”我停了下来,寻找礼貌的措辞来结束这个句子:杀人犯,强奸孩子的罪犯?那么说太难听了,“一个进过监狱的人。”我说。

“用不着遮遮掩掩,乔。”他小心地慢慢说道,以免要停下来喘气。

“先生?”

“你并不是因为我进过监狱而对我感兴趣。你对我感兴趣是因为哈根的凶杀案。这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你可以直说。这对于你拿到好分数有帮助,对吗?”

“我确实那么想过,”我说,“那种事情……杀人,我是说,呃,不是每天能遇见的事情。”

“也许比你认为的要更频繁,”他说,“在这栋楼里就有十到十五个人杀过人。”

“你觉得这栋楼里还有十个谋杀犯?”

“你指的是杀人还是谋杀?”

“有区别吗?”

艾弗森看着窗外,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但与其说是在寻找答案,不如说在考虑是否要告诉我。我注视着他下巴上的微小肌肉绷紧了好几次,之后他才回答。“没错,”他说,“有区别。两件事我都做过,我杀过人……我也谋杀过人。”

“区别在哪里?”

“区别在于希望太阳升起和希望太阳不再升起。”

“我不明白,”我说,“这是什么意思?”

“你当然不明白,”他说,“你怎么能明白?你只是个孩子,一个挥霍老爸的钱买啤酒追女孩的大学生,尽量保持不挂科,这样就可以再混几年。或许在这个世界上,你最关注的莫过于星期六之前是否有一场约会。”

这个瘦削老人的抨击让我毫无防备,坦率说,让我非常气愤。我想起待在我公寓里的杰里米,按下电视遥控器就能让他远离困境。我想起在监狱里的母亲,前一秒请求我的帮助,后一秒就诅咒我的出生。我想起我为是否能负担起大学学费而惴惴不安……我想将这个毫无生气动辄对人评头论足的鸟人从轮椅里扔出去。我感觉胸口气焰翻腾,但我深吸了口气,这是每次我因为杰里米感到沮丧时都学着去做的事情,我不去追究。

“你对我一无所知,”我说,“你不知道我去过哪里,我要做些什么。你不知道我来这里经历了些什么狗屎事。你是否要告诉我你的故事取决于你自己。那是你的权利。但是不要擅自评判我。”我努力克制住起身走出去的冲动,抓住椅子的扶手让自己仍然坐在座位上。

艾弗森低头扫了眼我紧抓住扶手的发白指节,接着注视我的眼睛。他的脸上浮过一丝微笑,比一片雪花还微妙,他点点头表示赞许。“很好。”他说。

“什么很好?”

“你了解在知道一个人的全部故事之前就下结论是多么错误的事情。”

我明白了他想要我接受的教训,但我过于生气而没有回应。

他继续说道:“我本来可以把我的故事告诉很多人。在监狱里我收到过不少来信,写信的人想要把我的人生转化成他们可以从中牟利的东西。我从没有回应,因为我知道我可以告诉一百个人相同的信息,他们则会写出一百个不同的故事。因而如果我要告诉你我的故事,如果我要把真相一五一十全告诉你,我需要知道你是谁,知道你不仅是为了轻松拿个分数的小混混,知道你会对我开诚布公,会公正地讲述我的故事。”

“你要明白,”我说,“这只是一份家庭作业。除了我的老师,没人会读它。”

“你知道一个月里有多少小时吗?”卡尔没头没脑地问道。

“我相信我算得出来。”

“11月有720个小时。10月和12月各744小时。”

“好的。”我说,希望他能解释他的离题。

“你瞧,乔,你能用小时来清点我的生命。如果我要从中拿出一些时间用在你身上,我需要知道你值得我花费时间。”

我倒没想过这一点。珍妮特认为卡尔会在圣诞节前过世。九月还剩下一个星期,卡尔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可活。我在脑中粗略算了下,弄明白了。如果珍妮特说的没错,那么卡尔·艾弗森还剩下不到三千小时的生命。“你这么说有道理。”我说。

“我要说的是:我会坦诚地对待你。我会回答你提出的任何问题。我会像俗话说的是一本打开的书,但我需要知道你不会浪费我有限的时间。你也必须坦诚地对待我。这是我唯一的要求。你做得到吗?”

我想了一会儿,“你会完全坦诚?所有事情毫无保留?”

“完全坦诚。”卡尔伸出手来与我握手,表示达成协议,我握住了他的手。我能感觉得到卡尔手上的骨头在他纤薄的皮肤下面咯吱作响,似乎我握住了一袋大理石。“那么,”卡尔问道,“你为什么不写写你母亲或父亲的故事?”

“这么说吧,我母亲不靠谱。”

卡尔盯着我,等待着我说下去。“坦诚,记得吗?”他说。

“好的,咳!现在我母亲在奥斯丁的一个戒瘾中心。她明天会出来,然后她会待在监狱直到她由于醉驾指控在法庭上露面。”

“呃,听起来她有故事。”

“我不会讲述她的故事。”我说。

艾弗森点头,表示理解,“你爸爸呢?”

“从没见过他。”

“外祖父外婆?”

“我妈妈还未成年时,我外婆就过世了。我十一岁时,我外祖父过世了。”

“他怎么死的?”卡尔想都没想就问出这个问题,就如同人很自然地打哈欠,但他碰触到了我最深的伤口。他开启了一场我拒绝进行的谈话,即使和我自己都不行。

“我们要谈的不是我的事,”我说,语气中的尖刻在艾弗森和我之间形成一道裂痕,“我们要谈的也不是我外祖父的事,我们要谈的是你的事。我来这里是为了写出你的故事。记得吗?”

卡尔向后靠在轮椅上,打量着我,我尽量让脸上没有表情。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眼神中的愧疚或者我紧绷的下巴显示出来的愤怒。“好的,”他说,“我无意触动你的痛处。”

“没有痛处,”我说,“你没有触及任何痛处。”我试图表现出我的反应只不过是出于些微的不耐烦。接着我向他抛出一个问题来改变话题,“好啦,艾弗森先生,让我问你一个问题。”

“说吧。”

“你只剩下几个月的生命,为什么你会同意花时间跟我交谈?”

卡尔在轮椅中挪动了一下,坐得更舒服些,凝望着窗外街对面堆放在公寓阳台上的干毛巾和烤肉架。我能看出他的食指敲击着轮椅扶手。这让我想起杰里米焦躁时就敲击他的指节。“乔,”最后他说,“你知道什么是临终宣言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猜了猜,“由一个临终之人所做出的宣言。”

“这是一个法律术语,”他说,“如果一个人说出杀害他的凶手的名字然后死去,这被视作可靠的证据,因为人们相信——认为——一个将死之人不会说谎。没有一种罪孽比不能被纠正的罪孽,比你永远没有机会悔过的罪孽更重。因此……与你的这场谈话……是我的临终宣言。我并不在意是否有人读你写的东西,我连你是否写下来都不在意。”卡尔噘起嘴角,目光越过眼前的风景向远处搜寻,他的嗓音有些打战,“我得把这些话说出来。我得告诉他人多年前发生的事情的真相。我得告诉他人我那时到底做了些什么。”

 

 


青春期的某个时候,我发现自己既不算帅也不算丑。我落入组成照片背景的芸芸众生的那片广阔海洋。我是备胎,在一个女孩发现自己真正想要约会的男孩已经邀请了另一个女孩后,她才会同意与我一起参加同学会活动。对此我没有意见。事实上,我认为帅气的外表用在我身上会是一种浪费。别误会,我在高中也约会过,但是我跟别人交往从没超过几个月——除了菲莉斯。

菲莉斯是我第一个女朋友。她有一头披散的棕色鬈发,就像海葵的触角。在我们第一次接吻之前,我一直认为她有点古怪。在那之后她的头发更加前卫,让我震惊。我们是高一新生,遵循着青少年恋爱的老路,试探着界限,躲在角落后面偷吻,在自助餐厅的餐桌下面拉手,所有事情对我来说都非常刺激。然后有一天,她坚持让我将她介绍给我母亲。

“难道你觉得我丢脸?”菲莉斯问道,“难道我只是你随便玩玩的对象?”虽然几经努力,我还是没法让她相信我是出于一片诚心,除非我带她去我家做正式介绍。如今回想起来,我应该干脆地跟她分手,让她认为我就是一个浑蛋。

那天我告诉我母亲放学后我要带菲莉斯过来。早上我一再讲起这次拜访,希望让我母亲明白她需要在那天的那一个小时展现出最好的一面。她只需要保持热情、清醒、正常,一个小时。有时我要求得太多了。

我们走上屋前的便道时,我能闻到厨房里烧焦的食物的味道,或者说食物残渣的味道。从学校到我家的这整段路,菲莉斯一直在笑,我们走得更近,她紧张得把手指交叉在一起。我在前门停了一下,听见我母亲在冲一个叫凯文的人吼叫。我不认识什么凯文。

“他妈的,凯文,我现在不能付你钱。”我能听见她说话含糊不清。

“好极了,”一个男人嚷嚷道,“我竭尽全力帮你的忙,我需要钱时你却戏弄我。”

“你没能保住工作不是我的错,”妈妈喊道,“不要怪到我头上来。”

“是的,但是我没拿到钱是你的错,”他说,“我不像你,有一个白痴孩子可以用来付账单。你欠我一百美元。我知道因为那孩子你领取了救济。快拿出来付给我。”

“操你妈!你这个烂人。滚出我家。”

“我的钱呢?”

“你会拿到你他妈的钱的。现在滚出去。”

“什么时候?我什么时候能拿到钱?”

“滚。我孩子要带个小讨厌鬼回来了,我要准备准备。”

“我什么时候能拿到钱?”

“在我打电话告诉警察你再次无证驾驶之前赶快滚。”

“你这个贱人。”

凯文从后门出来,把门砰地关上,与此同时厨房里烧焦的食物让烟雾报警器发出尖叫。我看向菲莉斯,发现她抱住头,尽管已经太迟而没法将这段必将成为未来心理治疗焦点的经历阻隔在外。我想道歉,解释,或者更好的,消失,从走廊木板间的缝隙钻进去。不过我扶她转过身,陪她走到角落里,最后一次向她道别。第二天在学校,在过道上她有意避开我,对我来说这不是问题,反正我也会避开她。那之后,我跟任何一个女孩的交往都没有超过两个月。我不能忍受带另一个女孩回家见我母亲的羞辱。

在我为与莱拉的晚餐做着面条时,我想起了菲莉斯。生平第一次,我会带一个女孩回家,而不用担心在门口迎接我的是什么。不过话说回来,我不是带一个女孩回家。这不是一次约会,虽然我花了很长时间准备,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用了除臭剂,喷了古龙香水,挑选出既说“看看我”又说“我不在意”的衣服。我甚至还让杰里米在对面的浴室洗了个澡。就为了一个对我不理不睬的女孩,我以一个中后卫球员的力量做了这么多努力。不过该死的,她的确可爱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