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麦亚,这是给弗洛拉的。今天是我们结婚二十二周年纪念日。”维克多笑着说道。阿麦亚顿时陷入了沉默。虽然弗洛拉和维克多还没有正式离婚,但他们已分居两年。弗洛拉还住在他们共同的家里,而维克多已经搬到了郊外的房子里。维克多看出阿麦亚的困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还没有离婚,是因为我还爱着你姐姐,而且她说她不想离婚。我不在乎原因是什么,但是我仍然有一丝希望,不是吗?”
阿麦亚握了握维克多捧着花的双手。“当然了!祝你好运!”
维克多笑着说:“和你姐姐在一起,我总是需要些运气才行。”
图德拉:西班牙的一座城市。


第7章
艾利松多镇的新警察局在设计上采用了很多现代化的元素,和潘普洛纳或图德拉的军营一样,它的建筑风格与镇上其他普通房子截然不同。大楼外墙由白色石头和厚重的玻璃搭建而成。整幢大楼共两层,每层都呈矩形,二楼的宽度超出一楼,形成倒阶梯状,让人感觉像是一艘航空母舰,整个建筑看起来非常特别。停在出口处的两辆巡逻车,监控录像和像镜子般的玻璃都凸显出这种建筑的用途。阿麦亚匆匆去了一下警察局长的办公室。局长又重复了一遍之前就已经说过的全力相助之类的客套话。他们从自己拍摄的照片中找不到任何线索,一定在公墓忽略了什么。这是一次全民参加的葬礼。发生这种事,通常全镇人都会来参加死者的葬礼。很多人是阿麦亚从小就认识的。她在照片中认出了一些老同学和老朋友。阿伊诺娃学校里的所有老师、校长,镇政府的一些官员,阿伊诺娃所有的同学和朋友都来了。她的同学和朋友相互拥抱,哭成了泪人儿。然而并没有其他发现。没有发现凶手,没有发现患有恋童癖的人,也没有发现任何有嫌疑的人和正被通缉的罪犯,更没有发现任何穿着黑色外套、舔着自己如狼般反着光的尖牙独处的人。阿麦亚感到很疲倦,将这一大堆照片摔在了桌上。她已经无数次经历这样让人感到挫败的时刻了。
“卡拉·瓦尔特的父母没有来参加阿伊诺娃的下葬仪式,也没有去教堂参加葬礼。葬礼过后,他们没有去阿伊诺娃家慰问。”蒙特斯指出了一点可疑之处。
“这很奇怪吗?”伊里阿尔特问。
“有点儿不正常。因为虽然可能只是打过照面,但她们的家人也算是相互认识,而且这两个女孩儿的死亡状态……”
“也许是为了避免流言蜚语。我们可别忘了,之前卡拉的父母一直认为米盖尔·安赫尔是凶手。而现在,他们知道我们不仅没抓住凶手,而且米盖尔也即将被释放。对于他们来说,接受这个现实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有可能。”伊里阿尔特表示赞同。
“约南,阿伊诺娃的家人怎么样?”阿麦亚问。
“下葬仪式结束之后,他们在家里接待了所有来参加葬礼的人。她的父母悲痛欲绝,但是他们很坚强,全程都相互搀扶着,一刻都没有放开彼此的手。情况最糟糕的是阿伊诺娃的哥哥。他一个人孤单地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地板,所有人都上前安慰他,但是他父母都不看他一眼。真让人觉得遗憾。”
“他的父母责怪他。阿伊诺娃的哥哥当时真的待在家里吗?他不能出去接他妹妹吗?”萨巴尔萨问。
“他在家。两个朋友一直和他在一起,他们似乎有一个学校的作业要完成。完成作业之后,他们就去打任天堂游戏了。最后邻居家孩子也来到他家,一起玩儿了一局。我还跟阿伊诺娃的朋友们谈了谈,她们一边哭一边还打着手机,这让人觉得很奇怪。所有人的回答都一样:她们当时在广场上玩儿了一会儿,然后在镇上转了一圈,之后去了其中一个女孩儿家楼下的小酒吧稍微喝了点儿酒。有些女孩儿还抽了烟,但是阿伊诺娃没有抽。也许这可以解释她头发和衣服中的烟草味。还有一群男孩儿和她们一起喝了点儿啤酒。阿伊诺娃离开的时候,其他所有人都留在原处,看起来阿伊诺娃是个门禁最早的孩子。”
“门禁对她可真有用。”蒙特斯评论。
“有些父母认为让孩子早点儿回家能让他们更安全。其实让孩子脱离小伙伴自己先回家才是更加危险的行为。”
“做父母真难!”伊里阿尔特嘟囔了一句。
切·格瓦拉:1928年出生于阿根廷的罗萨丽奥,马克思主义革命者和古巴游击队领导人。他参与了卡斯特罗领导的古巴革命,推翻了亲美的巴蒂斯塔独裁政权。
奥伦赛罗:传说中巴斯克地区在圣诞节给孩子们带来礼物的圣诞老人。
瓦格纳:里夏德·瓦格纳是19世纪德国著名作曲家、文学家和指挥家,欧洲后期浪漫乐派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


第8章
阿麦亚在走回家的途中惊讶地发现,原来阳光在二月的下午消逝得如此之快。她突然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还未完全降临的冬日傍晚让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焦虑感,就仿佛是黑暗带来的不祥压力。冬日的寒冷让裹在夹克衫中的阿麦亚打了一个寒战。她怀念起羽绒服的温暖。詹姆斯之前坚持让她穿上羽绒服,可是阿麦亚决定不穿,因为她觉得自己穿上羽绒服就像米其林轮胎宝宝一样滑稽可笑。
阿麦亚就像一位落魄的旅行者。恩格拉斯姑妈家暖意浓浓,融化了她身上附着的冬日寒意。壁炉里的柴火散发出暖暖的味道,木质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虽然没有人看电视,但是电视一直开着,传出永不停歇的声音。这些似乎都在欢迎阿麦亚的到来。在恩格拉斯姑妈家,总有比看电视更有趣的事情,但是作为背景音乐,电视总是开着,就像是一个总被人遗忘的精神病人。有一次,阿麦亚问恩格拉斯姑妈为什么总开着电视。恩格拉斯回答道:“因为这是世界的回音。你知道什么是回音吗?它是一个真实的声音消失之后你还能听到的声音。”
阿麦亚回到现实当中。詹姆斯握着她的手,带她走到壁炉跟前。“亲爱的,你已经冻僵了。”
阿麦亚笑了笑,将鼻子往詹姆斯的夹克中凑了凑,闻着他皮肤的香味儿。萝丝和恩格拉斯姑妈端着杯盘、面包和热汤从厨房走出来。
“但愿你已经饥肠辘辘了。因为恩格拉斯姑妈准备的食物足够喂饱一个团的士兵。”
恩格拉斯姑妈现在走路的样子似乎比圣诞节时更加笨拙了,但是她脸上总是神采奕奕。阿麦亚怜悯地看着姑妈,恩格拉斯姑妈注意到了她的眼神,坦率地说:
“别这样看我,我并没有行动不便,这是因为我穿着这双比我的脚大两码的鞋子。这是你姐姐送我的。我只要抬起脚,就仿佛会摔个狗啃泥。所以我只能像是裹着尿布一样走路。”
他们一边吃饭,一边兴致勃勃地听着詹姆斯用他那独特的美国口音讲笑话。恩格拉斯姑妈则做着尖刻的评论。虽然萝丝强颜欢笑地和他们聊天,但阿麦亚注意到藏在萝丝笑容背后深深的悲伤,那是一种几乎绝望的悲伤。萝丝逃避着阿麦亚的目光,避免与她的眼神有任何接触。
当詹姆斯和恩格拉斯姑妈在厨房收拾碗筷的时候,阿麦亚用一句话拦住了萝丝。
“今天我去过蛋糕工坊了。”
萝丝看着阿麦亚,重新坐下。她虽然不开心,但松了一口气,仿佛一个罪人终于被人揭发,得以释放心中沉重的压力。
“她和你说什么了?或者,她是怎么和你说我的事情的?”
“还是她一贯的语气和做事风格。弗洛拉跟我说,她马上要出第二本书了,有人邀请她做一个电视节目,她是整个家庭的支柱,是美德的模范,是世界上唯一知道责任两字含义的人。”阿麦亚像背诗一样,一连串背诵了弗洛拉说过的话。萝丝不禁笑出声来。
“弗洛拉还跟我说,你已经不在蛋糕工坊工作了。而且你和你丈夫之间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阿麦亚……我很抱歉你是通过弗洛拉才知道这件事,也许我应该早点儿告诉你。但是我已经在一点点地处理这件事情了。这件事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才能解决。我应该早点儿解决这件事的。再说,我也不想让你为我担心。”
“真是小傻瓜。你知道的,我懂得如何管理自己的情感。这是我的工作。至于其他的事情,我赞成你的决定。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你是如何忍受和弗洛拉一起工作的。”
“我想那是因为我没有其他选择。”
“别傻了,所有人都不会只有一个选择,萝丝。”
“阿麦亚,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本来就应该是我们所有人都在蛋糕工坊工作。”
“你在指责我吗?因为如果是这样,那我……”
“别误解我的意思。你离开这里也是因为你没有其他选择。”
“事实并不是这样。你当时有选择的机会,就像现在也有选择的机会一样。”
“当阿爸去世之后,阿妈的行为变得异常古怪。我想可能是阿尔茨海默症的缘故。我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了弗洛拉所说的责任泥潭。我要忍受阿妈和弗雷迪两个人的胡作非为。我想弗雷迪那时候一定认为我是个出气筒。”
“那现在是什么改变了你,让你做出这样的决定呢?因为有一点你不能忘了,虽然弗洛拉现在是蛋糕工坊的老板,但是蛋糕工坊是属于你和她两个人的。我当年把我在蛋糕工坊的股份转让给你们,提出的就是这个条件。你和她一样有能力来管理这个公司。”
“也许你是对的,但是现在对我来说,有比弗洛拉和工作更重要的事情。不完全是她的缘故,虽然她是原因的一部分。只是我突然觉得在那里喘不过气来。我每天都要听她一连串的抱怨。加上我私生活的情况,我已经无法忍受了。我实在无法每天早上都去听她那重复的牢骚,这让我身心疲惫,焦虑不堪。但是弗洛拉却一直神采飞扬,沉着冷静。我终于下定决心,这就是我跟弗洛拉说的。我说出口之后,感觉天空都突然为我一个人打开了。我想得很清楚。我不会再回去上班了,至少目前不会。”
阿麦亚抬起手到脸的位置,开始慢慢有节奏地鼓掌。“很好,姐姐,很好!”
萝丝模仿警察的样子,滑稽地敬了一个礼。“那现在你在做什么?”
“我现在在一家铝制品公司工作,做会计,做工资单,制订每周财务计划,组织会议。周一到周五,每天工作八小时。下班之后,我就把工作全部抛到九霄云外。虽然这不是份高薪的工作,但正符合我的需求。”
“那你和弗雷迪的关系呢?”
“不好,非常不好。”萝丝咬着嘴唇,侧过脸。“所以你才搬到了恩格拉斯姑妈家?”
萝丝没有回答。
“为什么你不让弗雷迪滚蛋?那毕竟是你自己的房子。”
“我跟他说过了,但是他不想走,而且连听都听不进去。我离家出走之后,他就整天地宅在家里,不是在床上就是在沙发上,喝啤酒,打游戏,抽大麻。”萝丝厌恶地说道。
“弗洛拉称呼他为‘任天堂游戏冠军’。他的钱是哪里来的?你不会还在……”
“没有。我已经不再给他钱了。他阿妈给他钱,他的朋友们也经常接济他。”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去看看他。你知道恩格拉斯姑妈经常说,一个有吃有穿的男人可以很长时间不工作。”阿麦亚笑着说。
“是的,”萝丝也笑了,“恩格拉斯姑妈总是比圣人懂得更多。但是你别管我的事情了。这正是我想要避免的事情。你让我自己解决吧。我会解决好的,我向你承诺。”
“你不会和他和好如初吧?”阿麦亚看着萝丝的眼睛问。“不,不会了。”
阿麦亚迟疑了一会儿。这时她突然意识到,也许这种怀疑正反映在她脸上,就像弗洛拉看她时露出的对谁都不信任的眼神。于是阿麦亚强迫自己微笑着对萝丝说:“我为你高兴,萝丝。”阿麦亚努力将自己对她的所有信任都表现出来。
“我生命中的这段历史已经翻篇了。弗洛拉和弗雷迪都不会明白。弗洛拉不会理解为什么我要换工作。我已经三十五岁了,我不想我剩余的人生都活在姐姐的枷锁中。我每天都得忍受她那些千篇一律的批评,那些恶毒的评论,‘享受’她那变态恶毒的世界。至于弗雷迪,我想其实他并没有错。很长时间以来我都以为他是我生命中所有问题的答案,他如同拥有神奇魔力一般,能为我打开生命的另一扇门,带给我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他与所有人都不同,他那么具有反叛精神,是一个斗士。特别是他与阿妈、弗洛拉是那么不同。”萝丝傻笑着说。
“的确是这样。弗雷迪有这个能力来挑战弗洛拉的强势。仅仅因为这点,我对他的印象不错。”阿麦亚说道。
“然而,在经历了所有事情之后,我发现弗雷迪并不是那么与众不同。他的反叛和对现有规则的否定只不过是为了掩饰他内心的胆怯,他不过是一个无能的好人,就像切·格瓦拉一样愤世嫉俗。他只是不断地花费他阿妈和我给他的钱来抽大麻。我唯一赞同弗洛拉的一点就是:他就是‘任天堂游戏的冠军’。如果打游戏可以赚钱,那他一定是国内最有钱的人之一。”
阿麦亚温柔地看着萝丝。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与他分道扬镳了。我想过另一种生活。我知道除了每周末在衫迪酒吧喝啤酒之外,一定还会有其他活法。另外,就是孩子的问题。这也许是最主要的问题。因为我曾计划过另一种生活,生一个孩子对我来说是头等重要的事情,是我最急迫的需求,似乎这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我并不是不懂事的人,阿麦亚,我可不想在大麻的烟雾中生育抚养孩子。尽管如此,我不再吃避孕药了,我等着怀孕,就像是所有事情都会按照一个被命运决定的计划按部就班地进行。”这时萝丝的脸暗沉下来,就像是有人把她面前的灯光突然关掉了一般。“但事实是,我没有成功。阿麦亚,我似乎不能生孩子。”萝丝喃喃地说,“当时间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我还没怀上孩子,我绝望的情绪日益加剧。但是弗雷迪却跟我说,也许这是好事,我们的现状就挺好。当时我没有回复他,那一夜,他在我旁边打鼾,可我却无法入眠,有一个声音在我内心不断回荡。那个声音一直在说:‘不不不,我的现状一点儿都不好。’当我起床穿衣准备去蛋糕工坊的时候,当我接电话订单的时候,当我检查快递包裹的时候,当我听着弗洛拉永无止境的责备的时候,这个声音一直萦绕在我脑海。就是那天,当我把我的白色工作服脱下放在架子上时,我知道我第二天不会再回去工作了。晚上当弗雷迪在玩《生化危机》游戏,而我热着汤准备晚餐的时候,我知道,我和他一起的日子也到头了。就是这样,没有眼泪,也没有吵闹。”
“没什么可难为情的。有时候女人需要流点儿眼泪。”
“是的。但是流泪的那几年已经过去了。当弗雷迪躺在我身边打鼾的时候,我哭过很多次,眼泪早已经流干。一开始我觉得哭泣是件令人羞愧的事儿,后来我发现我其实是因为他而感到羞愧。我从来没有为这个在我身边的男人感到一丝的自豪。那是从内心开始的崩溃。在那一刻之前,我竭尽全力挽救我们的关系。而在那一刻,我内心深处爆发出的是想要放弃他的呐喊。很多人认为,从爱到恨是一瞬间的事情,爱情就像是心脏的爆裂,是突然破灭的。但是对我来说,情况并不是这样。爱情并不是突然破灭的。我只是突然意识到,爱情已经在一个缓慢的过程中被消磨完了。一天,两天……就在那天我发现自己已经一无所有。这是个一直以来就存在的事实,只是现在才突然展现在我眼前而已。做出这个决定之后,我第一次感到从未如此自由。对我来说,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并不难,但是对于我的姐姐和丈夫来说,他们却还没有准备好让我走自己的路。你会惊奇地发现,他们对我的评论、责备和嘲笑是那么相似。你知道他们嘲笑我用的都是一模一样的字眼吗?”萝丝苦笑着,回忆这些话,“‘你能去哪里?’‘你以为你会过更好的人生?’还有最后一句,‘谁会爱你?’他们从不相信我真的会这么做。虽然他们企图用嘲笑让我放弃这个想法,但是却达到了相反的效果:我觉得他们是如此渺小,如此胆小,如此无能。如果没有了他们的压力,任何事情对我来说都是可能实现的,而且更加轻松。我不知道他们这些问题的答案,但是至少我已经有了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我,我会爱自己,我会照顾自己。”
“我为你感到骄傲。”阿麦亚紧紧地拥抱萝丝,“你别忘了,你还有我,我一直都爱你。”
“我知道的,你,詹姆斯,姑妈,阿爸还有阿妈,你们都以自己的方式爱着我。唯一不懂得欣赏自己的人就是我自己。”
“那么你就要自己爱自己!萝丝·萨拉沙!”
“关于名字,有个变化,我希望别人叫我‘萝莎乌拉’。”
“弗洛拉和我提起过。但是为什么?你可是努力了很多年才让大家都叫你萝丝。”
“如果有一天我有了孩子,我不希望别人还叫我萝丝,这是大麻烟的名字。”萝丝说。
“任何抽大麻的人的名字都是大麻烟的名字。”阿麦亚说,“跟我说,什么时候你能让我做姨妈?”
“如果我遇到完美的男人。”
“我可提醒你,我怀疑这样完美的人是否存在。”
“这个你有发言权,因为在我们家,只有你遇到了完美的男人。”阿麦亚挤出一丝尴尬的微笑。
“其实,我们也尝试要孩子,但是目前还没怀上。”“你去看过医生吗?”
“去过。一开始,我担心我得了和弗洛拉同样的病:输卵管堵塞。可是医生说我看起来没问题,不过也建议我人工受孕。”
“我感到很抱歉。”萝丝的声音有点儿颤抖,“你已经开始准备人工受孕了吗?”
“我们还没有开始。我一想到要接受那些痛苦的治疗就感到很害怕。你记得当时弗洛拉吃了多少苦吗?结果不还是没怀上孩子?”
“但是你不能这样想。你都已经说了,你没有患她那个病,没准你很快就会……”
“不仅仅是这样。我对这种怀孕方式总有一种天然的抵触。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我还是觉得不应该以这种方式生孩子。”
这时,詹姆斯拿着阿麦亚的手机走进来。
“是萨巴尔萨副警探。”詹姆斯边说边用手指着手机。阿麦亚拿起手机。
“头儿,一个巡警在路边找到了一双小女孩儿的鞋,直直地朝着公路放着。他们刚通知我,我现在派辆车来接您,我们在那边会合。”
“那尸体呢?”阿麦亚半掩着手机,降低了声音问萨巴尔萨副警探。
“我们还没有找到尸体。与前几起案件不同,那是一个很难进入的区域,植被非常茂密,从公路望去看不到河。如果下面有女孩儿的尸体,那么我们需要费点劲儿才能进去寻找。为什么这次凶手选择这么一个地方?也许他并不想让我们这么容易就找到尸体。”
阿麦亚思量着说:“不,凶手想要我们找到尸体。他放了一双鞋子在那里,就是为了给我们指路。他选择一个从公路望去无法一眼看到的地点,仅仅是因为他不想出现任何意外情况,这样他可以不被打扰地做好充分的准备,把这个谋杀艺术品展现在我们面前。”
这是一双野马牌的鞋,白色漆皮,跟很高。一个警察在约南的指挥下,从各个角度给这双鞋拍照。闪光灯让这双鞋子看起来更加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这双鞋被放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好像被赋予了某种魔力,就像是童话故事中公主的水晶鞋或是像一个概念艺术家荒诞不经的作品。阿麦亚脑海中出现了舞鞋在那个魔法世界里放了整整齐齐的一排的场景。突然萨巴尔萨副警探的声音把阿麦亚带回了现实世界。
“这太令人费解了。我指的是这双鞋子。为什么凶手要这么做?”
“就像动物的领地行为一样,圈定自己的地盘。他把鞋子留在这里是在向我们挑衅,似乎在说:‘你们看我给你们留下的东西,奥伦赛罗来了,给你们带来了小礼物。’”
“真是个混蛋!”
阿麦亚好不容易将目光从那双仿佛拥有魔力的公主鞋上移开,望向那片茂密的树林。萨巴尔萨副警探手中的对讲机不时地发出吱吱的噪音。
“找到尸体了吗?”
“目前还没有。但是我已经跟您说了,这里,在屏障般的植被和天然峡谷的包围中流淌着一条河流。”
大功率手电筒的强光在那些不长叶子的树干上划出一道道如幽灵般的光线,这些光线相互分离,把整个树林照得就像是倒过来的黎明时的天空,仿佛太阳从地面升起,闪闪发着光。阿麦亚一边穿靴子,一边估量着这片具有魔法的黑森林会如何影响她的思绪。这时,伊里阿尔特副警探喘着粗气一路小跑地从那片厚重的森林里钻出来。
“我们找到尸体了!”
阿麦亚跟在约南和萨巴尔萨副警探后面,从山坡上走下去。脚下松软的泥土不断地滑动,繁密的树根拽着泥土,但是最近的倾盆大雨还是深入了泥土最深处,将覆盖在泥土上的落叶混成了一张泥泞湿滑的地毯。他们扶着树干往下走。树木紧挨在一起,他们只得不断地改变下坡的道路。刚走几步,阿麦亚就听到蒙特斯警探在后面嘟囔着骂街,因为他的皮衣和那双名贵的意大利鞋被弄脏了。
在一个陡峭的断崖前,森林突然消失了。断崖的两边都是河流,形成一个狭窄的U字形,就像是天然形成的陷阱。他们沿着山坡爬下去,直到来到一片黑暗地区,警探们不得不七手八脚地拿出手电筒照明。狭窄的峡谷中,河水更加湍急。在峡谷的绝壁和河岸之间,只有一条不到一米半宽的干燥的砾石带。阿麦亚看到了小女孩儿的手。手掌张开着,摆在被脱去衣服的身体边上,这是令人惊悚的奉献的姿势。小女孩儿的左手几乎碰到水面。一头金色的秀发长及腰部,一双绿色的大眼睛已经浑浊,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白色的薄纱。她死亡的姿态是那么唯美,那个杀人狂魔想出的神秘的造型艺术的确达到了理想的效果。他成功地按照自己的计划抓住了这个小女孩儿,并杀死了她,但是就是这双公主的眼睛,又重新赋予她生命。虽然她的眼睛已经蒙上白雾,但是仍然炯炯有神地望着巴斯坦河的河床。阿麦亚后退了两步,一边祈祷,一边戴上蒙特斯递给她的手套。虽然是别人的痛苦,但是阿麦亚仍然觉得悲痛不已。她看了一眼伊里阿尔特。伊里阿尔特正用手捂着嘴。他发现有人看他的时候,惊慌地把手放下来。
“我认识她……我认识这个小女孩儿。我认识她的家人,她是阿尔比苏家的孩子。”阿麦亚边说边看了萨巴尔萨一眼,似乎在寻求萨巴尔萨副警探的确认。“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但是我确定她就是阿尔比苏的孩子。”
“她叫安妮,安妮·阿尔比苏。”约南看着手中的图书证确认,“我们在上面几米处发现了小女孩儿的背包。”约南指着河流上游那片黑暗的区域说道。
阿麦亚跪在小女孩儿身边,观察着小女孩儿。小女孩儿脸上冰冷的表情,似乎还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
“她几岁了?”阿麦亚问。
“十五岁。我记得她还没到十六岁。”伊里阿尔特走近尸体后回答道。他看了一会儿尸体,然后突然跑开,直到十米远处,弯下身开始呕吐。没有人理会他。他边用一块手绢擦衣服,边走回来和大家说对不起。大家依然没有理会他。
安妮的皮肤非常白,但不是那种漂白色,几乎是透明的,现在布满了小斑点和红色的肿块。她生前皮肤很白净,就像奶油一般,几乎连汗毛都没有。河水的水珠还留在她的身体上,就像是一块大理石墓碑。和卡拉与阿伊诺娃不同的是,安妮反抗过。因为她至少有两个指甲断裂了,指甲嵌入鲜红的肉,其他指甲中没有皮肤的残留物。凶手杀害她花费的时间一定比杀害另两个女孩儿要多。虽然安妮的角膜已经浑浊,但从她脸上的瘀斑还是可以看出来,女孩儿是因为窒息和缺氧而死。除此之外,凶手几乎是复制了前两起案件的细节:脖子上陷入肉中的细绳,被划开的衣服,向两边剥开,裤子被拖下来直到膝盖处,阴毛被剃除,一块散发着奶香味的油腻的蛋糕放在女孩儿的阴道口。
约南拍摄着被凶手丢在女孩儿脚边的阴毛。
“所有的细节都一模一样,看安妮,就跟重新看了一遍那两个女孩儿的尸体一样。”
“糟糕!”从河流下游传来一声喊叫声,这时升起的一声响亮的枪声,在山谷里形成一阵震耳欲聋的回声。大家一下怔住了,然后立马取出枪,瞄准河流下游传来枪声的位置。
“假警报!没发生任何事情!”一个声音伴随着手电筒的亮光从河边传来。一个面带笑容穿着制服的警察和蒙特斯警探一起沿着河岸走上来。蒙特斯把枪放回去,大家还能看到他脸上的紧张。
“费尔明,发生了什么事?”阿麦亚紧张地问。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刚才去检查河岸,突然看到一只硕大的老鼠,这只老鼠一直望着我,对不起,我下意识就开枪了。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老鼠,后来那位探员跟我说那是一只……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是河狸鼠。”那位探员解释道,“河狸鼠原产于南美洲。几年前,几只河狸鼠从比利牛斯山中一个法国人的畜牧场逃了出来。它们非常适应有水的环境。虽然它们的侵入和扩张已经被控制,但是在西班牙还能看到一些河狸鼠。它们和河狸一样,并没有进攻性,只不过是会游泳的食草动物罢了。”
“实在抱歉。”蒙特斯又说了一遍,“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很怕老鼠,我不能忍受任何像老鼠的东西。”
阿麦亚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明天我会写报告,把这次开枪的情况解释清楚。”阿麦亚嘟囔着。费尔明·蒙特斯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自己的鞋子,然后便退到了边上,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
阿麦亚几乎为蒙特斯感到难为情。在接下去的几天里,其他人一定会以此来嘲笑他。阿麦亚再次在尸体旁边跪下来,试图清空脑海里一切与安妮以及案发地点无关的杂念。
一路穿过森林,泥土和地衣的气息无处不在,但是到了这里,因为河边没有生长树木,所以几乎闻不到泥土和地衣的味道。在河流冲击岩石所形成的裂缝中,只有水中矿物质的气味才能掩盖住那块查情戈里小蛋糕散发出的黄油和糖的香味。奶香味飘进阿麦亚的鼻子里,与另一种更淡的气味混合在一起。阿麦亚非常熟悉这种气味,这就是新鲜尸体的尸臭。阿麦亚喘了一口气,以免自己作呕。她看了一眼那块蛋糕,似乎那是一只令人厌恶的昆虫。她不禁问自己,那块蛋糕怎么能散发出如此恶心的气味。这时圣马丁医生蹲到了她的身边。
“天啊,真香啊!”
阿麦亚惊恐地看了他一眼。
“开玩笑而已,萨拉沙警探!”
阿麦亚没有回复,只是往边上挪了挪,给法医腾出位置。“实际上是很香。我还没吃晚饭呢!”
阿麦亚做了一个呕吐的姿势,但是法医没有看到,他已经转过身和艾斯特巴内斯女法官打招呼去了。艾斯特巴内斯法官正从岩石间爬下来,尽管穿着裙子和中跟鞋,她却有着让人嫉妒的灵便。
“有可能。”蒙特斯还在嘀咕,他似乎还没有从河狸鼠事件的惊吓中缓过劲儿来。艾斯特巴内斯法官与蒙特斯匆匆打了一声招呼之后,便站到了圣马丁医生身后,听他的汇报,十分钟之后就离开了。
警员们花了一个多小时,才七手八脚地把装着安妮尸体的盒子抬到公路上。鉴证科的同事本来建议把尸体放在袋子里吊上去,但是圣马丁医生坚持要将尸体放在盒子里,这样能够更好地保护尸体,防止尸体被森林里错综复杂的树枝撞击和刮伤。树木非常繁密,警员们在某些路段不得不把盒子竖起来举着,累了则停下来换人。就这样,在磕磕绊绊中,他们终于把盒子抬到了运尸车上,把安妮的尸体运到了纳瓦拉法医局。
每次在解剖台上看到幼小的尸体,阿麦亚都会顿觉自己工作的重要性,但同时又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这是一个无法保护自己孩子安全的社会。这是一个失败的社会。就像阿麦亚一样,她觉得自己也是失败的。阿麦亚深吸了一口气,走进解剖室。圣马丁医生正在填写那些解剖之前必须填写的表格。阿麦亚向他打了声招呼后走到钢制的解剖台边。安妮·阿尔比苏已经赤裸裸地躺在冰冷的灯光之下。在其他尸体中,人们总能发现一些不完美的地方,但是安妮皮肤洁白,毫无瑕疵,这让她看起来似乎不太真实,倒像是画出来的人一样。这让阿麦亚联想到意大利博物馆中的圣母像。
“她就像是瓷娃娃一样。”阿麦亚说。
“我刚才也这么和索菲亚说。”圣马丁医生表示赞同。索菲亚举起一只手向阿麦亚打了声招呼。“她就是瓦格纳笔下的女神。”
这时,萨巴尔萨副警探走进解剖室。
“我们继续等人,还是现在就开始解剖?”
“蒙特斯警探早该到了。”阿麦亚低头看了看手表。“医生,开始吧。他应该随时都会到的。”
阿麦亚拨了一下蒙特斯的手机号码,但听到的却是语音信箱。阿麦亚想,可能他在开车吧。在冰冷的灯光下,阿麦亚可以看到之前被忽略的一些细节。在女孩儿的皮肤上有一些又短又粗的棕褐色毛发。
“这是动物的毛发?”
“有可能,我们发现毛发粘在衣服上。我们会把这些毛发与卡拉身体上发现的毛发进行比对。”
“她大约死了多久?”
“根据我在河边测量的肝温,我想死亡时间在2〜3小时之间。”
“并不是很久,动物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靠近她……那块小蛋糕完好无缺,就像是刚出炉的一样,您和我在现场都闻到了蛋糕的香味。如果正好有动物在附近,并把毛发留在了小女孩儿的身上,那个动物应该如卡拉案件一般,吃了那个蛋糕才对。”
“我们应该去询问一下守林人。”萨巴尔萨说,“但是我觉得动物并不常去案发地点喝水。”
“动物可以很容易就爬到案发地点。”圣马丁说。
“爬下去的确不难,但是那条河所在的案发地点,是一个隘道,不利于逃脱。动物们通常会去开放宽敞的地点喝水,这样才有利于观察周围的情形。”
“既然是这样,那如何解释这些毛发呢?”
“也许这是凶手衣服上粘连着的毛发,在和女孩儿接触的过程中,转移到了女孩儿身上。”
“有可能,但是谁会穿带动物毛发的衣服呢?”“可能是猎人、守林人或是牧羊人。”约南说。
“或者是制作动物标本的人。”一直在旁边没有说话的圣马丁的助手索菲亚说。
“我们应该把案发地点周围符合这个条件的人都找出来。还有,我觉得应该是男人,强壮的男人。要不是考虑到凶手的作案手段需要极强的隐蔽性,我可能会认为凶手不止一个人。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任何人都不可能沿着那个山坡地将尸体悬空运下去。由于尸体上并没有明显擦痕,很明显凶手是将尸体抬下去的。”
“我们可以确定,凶手在将女孩儿抬下去之前,女孩儿就已经死了吗?”
“我确定。因为没有一个女孩儿会在漆黑的夜晚到河边去,就算是和认识的人一起也不会去,更不可能把鞋子脱下再去这样的地方。我觉得凶手肯定是上前搭讪,在她们产生怀疑之前迅速杀死她们。也许她们认识凶手,所以并没有防备;也可能并不认识凶手,就被凶手立刻杀死了。凶手用绳子绕着她们的脖子,在她们发觉的时候,已经被勒死了。之后再把女孩们带到河边,按照预先想象好的计划摆放尸体。当他完成那变态的仪式之后,再留下鞋子作为标志,让我们看他留下的艺术品。”阿麦亚突然缄默下来,摇着头,就像从梦中惊醒一般。所有人都呆呆地望着她。
“我们从绳子开始吧。”圣马丁医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