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掩饰自己的遭遇,我说我跟一个女人好,被她丈夫逮住了,眼下看来,爱城我是短时间内回不去了,我实在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就突然想到了他。木耳很激动,他感谢我在那么艰难的时刻会想到他,他要我安心地在他这里住下来。那个女人给我端来茶水,两眼紧紧盯着我的脸。她的双手有些颤抖,表情极不自然,似在竭力隐藏内心的情绪。滚烫的开水烫在了我手上,我呲牙咧嘴叫唤起来。女人赶紧去拿了毛巾过来给我擦,我们都显得手忙脚乱,举止失措。木耳在一旁看着,不发一语,也不搭手帮忙。
谢谢你。我跟那个女人说。
她叫薛玉。木耳说,十三楼的房客,平常也照顾我的生活,我们很合得来,谁也离不开谁,我说的对吗,薛玉?
薛玉说对,是这样的。
我说薛玉,你好。
薛玉抿嘴笑笑,说,你也好。
木耳招呼我坐下,他问我是不是还没吃饭。我说是啊,我现在很饿,而且还很困。木耳侧头看着薛玉,说,你是不是给他弄点吃的来?
薛玉从里屋拿出个纸箱子,把一旁箩筐里那些做好的纸货一件一件小心地搁在纸箱子里,捧在怀里看着我们说,马上就到中午,我去买些菜,回来就做。见薛玉出了门,我问木耳她把那些纸货送哪里去。木耳说她是给纸货铺子送去,是帮人家加工的。我很诧异,我说你们生活很艰难吗?靠这个能挣几个钱?木耳笑起来,说,不是缺钱不缺钱的问题,是她喜欢做这个,她觉得做这个比干别的事有意义,人就是这样不可思议,你说呢?
我讪笑。
因为距吃午饭还有一点时间,木耳建议我去躺一会儿,他说我的脸色难看死了,肯定跟没休息好有关。他把我带进一间昏暗的屋子,屋子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屋子可不小,摆满了床,怕有七八张。我爬上床,拢了被子就睡,棉被有些润,接触到皮肤,感觉冰凉。
我是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的。那奇怪的声音其实是一个女人的呻吟和一个男人的喘息,还有就是床的吱吱声。我侧脸一看,我旁边的床上一男一女正在交媾。那个男人故意拖延时间,干干停停。女人看出了男人的意思,不愿意,两手搡着他要他快点。男人不肯,气喘吁吁地说你想把老子累死啊。女人就在下面动,把个肥白的屁股扭来扭去,使得身下的床剧烈地晃动,就快要散架了。那个男人没有经受住女人的折腾,哀嚎一声,滚落下来……这对男女离开之后,我也起了床。木耳坐在外头看书。我说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一对男女在我旁边做爱。
那是真的。木耳说。
我故作惊诧。
这里是十三楼,十三楼你总听说过吧?木耳问。
我摇摇头。
木耳很失望。他告诉我说,十三楼是一个起码有三百年历史的妓院,前楼高五层,后楼高两层,左右两楼高三层,所以叫十三楼。十三楼最多的时候里头养着近百个姐儿。后来前楼被炮弹炸了,后楼被扒了,左边的楼被大火烧了,只剩下右边这楼,就改成了旅馆。不管是妓院还是旅馆,还是现今这个破败的危楼,一直以来,土镇和土镇之外的男女都喜欢到十三楼来,他们把这里当成性爱的圣地。他们自由组对,随来随去,只消完事的时候随便给几个清洁费。
我的生活就靠这个。木耳轻描淡写地说,我们世代都靠这个。
午饭很丰盛,我埋头使劲吃菜,狼吞虎咽的样子叫薛玉看了直想笑,她一脸的欢愉,很满足的神采。她跟木耳说今天的纸货全是上等品,老板开出的价格是最高的。木耳心不在焉,嗯哦地应答。薛玉说她又接到了新的订单,一百套男装,一百套女装,还有一百双马靴,要去年最流行的那种款式。我插话说怎么的,那些玩意儿还要款式吗?薛玉对于我这么说很惊讶,她瞪着大眼说是啊,是得要款式啊,阳间流行什么,阴间照样流行什么,纸货铺的老板只说要最流行的款式,却不说哪种,做起来很麻烦。我说早知道我就该给你带几本时装书了。薛玉笑起来,说,那倒不必,太流行了也不是很好,做起来麻烦不说,底下的人不一定能喜欢呢。我瞥眼见木耳似有不悦,就没再跟薛玉继续就这个话题探讨下去。薛玉的谈兴却很浓,她的话又回到了纸货铺的订货上,说那个老板还跟她要三十对童男童女……要做人,你就去他的纸货铺子去做。木耳打断薛玉的话,板着脸说,别在十三楼做,别把这里搞得像个灵堂似的。
薛玉不再说纸货的事,她拿了杯子过来,倒满酒举在我跟前,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双眼,说,来,我敬你。
我瞥眼见木耳的脸黑沉沉的,忙拉起他,说还是三个人一起干吧。木耳端起酒杯,我们三个干了杯。薛玉还要给自己倒,被木耳劝住了,木耳说你喝那么多干什么呢?薛玉放下杯子,起身到一边去了。
薛玉离开桌子,木耳似乎轻松了许多,他不停地劝菜,跟我碰杯,然后喋喋不休地跟我讲述他的作品,一部接着一部。他说他就不相信,自己这辈子就不能顺利地完成一部作品。这个时候我才知道那个笑话竟然千真万确。木耳说的作品都是只有上半部,有的还只是刚刚进行到开头几个章节,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里头的人物总是不可避免地突然死亡。我觉得好笑,心想怎么可能出现这样的怪事呢。木耳很真诚地向我请教,问究竟怎样才能有效地避免。我装出很严肃的样子,说这样的问题我得思考成熟后才能回答。他说好,你什么时候思考成熟了,一定得告诉我。我说当然。
随后我问起他墙上的那些“危”字。木耳说那个“危”字,说明这是危楼,要我们搬出去住,搬到他们修的简易过渡房去。他说土镇起码有一半的房子上都写着“危”字,除了被砸死的董大一家三口进了坟墓外,还没有哪家肯搬出去。从土镇将成为淹没区的公告张贴出来的那个下午起,土镇的人们就开始准备离开这个地方,他们以为第二天就会搬家,可是等到半个月后,还是没接到搬家的通知。一年后,爱河的河水还是那么深浅,丝毫没有要往上涨,要把土镇淹没的意思。在等待了三年之后,土镇的人们不再准备继续这样眼巴巴地张望下去了,他们以为那个公告不过是个恶作剧,他们开始推倒老墙,开始修建新房屋,却没想到被紧急喊停。公告又贴出来了,说下游堤坝已经立项,开工在即,此处将被淹没在一百五十米深水下……于是大家就又开始收拾东西,做搬家前的准备。结果跟上回一样。二十年了,三番五次,人们由最初的惊讶,到愤怒,到不公平,到忧虑,到沮丧,到无可奈何,到现在的坦然。
我们还在吃饭,薛玉就已经继续开始了她的剪纸。她的手法很娴熟,根本不需要量尺寸,随手就把前襟后背裁剪出来了,然后用浆糊粘起来,再贴上早已做好的纽扣、花饰,一件纸衣裳就做好了。跟我以前所见过的纸衣裳不一样,薛玉做的,好像是真人的比例。
你多高?薛玉突然抬头看着我。
我说,怎么啦?
不怎么。薛玉直起身子,手里拎着一件黄色的马褂,盘云纹的花边,中国结的扣子,她对着我比来比去,不停地问,你看怎么样?你看怎么样?一条花蛇从墙缝里钻出来,从我和木耳的脚下飞快游过,钻进另一边墙的缝隙里。
每天都有很多对男女进出十三楼。有的大清早就来了,有的三更半夜敲门。有的年老,有的年幼。有的径直进来,理直气壮,有的藏头藏尾,羞愧难当。有的上楼,有的就在楼下。有的很快完事,有的过程十分漫长。有的一点声音也听不见,气息全无,有的如同拔牙,声音把楼顶的蛛网都震落了。所有前来的都给钱,三元五元,有的直接交到坐在门边看书的木耳手里,有的随便往薛玉的簸箕里一丢。也有单独来的。他们是来找木耳治病。木耳把他们带到一旁的屋子里,可以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似在脱衣裳,还听见床晃动的咯吱声。这些声音很暧昧,让我感到惊讶和好奇。薛玉说,他从他家祖上那里继承了一些治疗性病的手艺。除我们见面那天,木耳谈了点十三楼和土镇的事外,此后他似乎不再对长篇小说之外的任何话题感兴趣。我想了很多有意思的话题,刚刚起了个头就被他截断了——他的话永远离不开他的那些短命的长篇小说,语气也永远是悲伤的、愤怒的、激昂的。他愿意花三五个小时来讲述他的一部短命的长篇小说的主要内容和奇特构想,用一个晚上来阐述他小说中某个早已离奇死亡的人物的性格表现……我除了佯作倾听状别无选择。
薛玉惊愕地说她从来没见过木耳有这么多话。在她的印象中,木耳很多时候成天不言不语,如同哑巴一样生活。她很诧异,觉得我一定是使了什么魔法,打开了木耳封闭了这么多年的话匣子。我说那是因为他孤独。薛玉说你就不孤独吗?我说我们一样。
薛玉递给我一支笔,说,帮我个忙,帮我给这些纸货写上些祝福的话。我拿了笔坐在薛玉身旁,却不知道该往上写什么。
你就写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嘛,还可以写吉祥如意、日进斗金……多着了,未必你这个大诗人的肚皮里还没好词吗?薛玉说。
我说这些话都是阳间里用的,下面也时兴吗?像寿比南山这样的话,他们都死了,还有什么寿不寿的?
薛玉笑起来,在我额头上戳了一指头,说,你啊,书念傻了不是,阳间叫阳寿,阴间叫冥寿,也都是有生有死的。见我不解,她继续说道,阳间里的生就是阴间里的死,阳间里的死就是阴间里的生。阳间多一个人阴间就少一个人,阴间多一个人阳间就少一个人,你还不懂么?
薛玉喋喋不休解释的时候,我就看着她,看她的眼,她的眉,她的唇。我情不自禁地说,嗨,我真在哪里见过你。
这时候木耳从里屋出来了,身后跟着那个病人。我从木耳的脸上看出了他的不悦,便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把凳子从薛玉的簸箕旁往后面挪了挪。除谈论他的长篇小说之外,木耳还很用心地陪我喝酒,每天两顿。大概一个礼拜之后,我就觉得烦闷了,难以忍受屋子里弥漫的潮湿的霉味,而且我也觉得我必须离开了,再待在这里,直觉告诉我会出事——也就是男女间的那点儿事,和薛玉。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薛玉对我的吸引,而她呢,也犹如一朵盛开的花儿,等待我就像等待一只蜜蜂那般迫切,似乎只要一个眼神,我们就可以敲定接下来可以发生的一切。我当然清楚薛玉在木耳心中的地位和分量,他守候着她,就像一只老狗守候着它心爱的骨头,谁要多瞧上一眼,它就会露出锋利的牙齿发出威胁的呜咽。我想回我熟悉的爱城,释放我那些被薛玉激发出来的丰溢的黏稠的荷尔蒙。
木耳没有挽留,他说你明天早上走吧。
这天晚上薛玉做了很多菜,还去买了不少酒回来,特别换了三个大酒杯。三杯酒下肚,我的心情突然变得难受起来。和以往不一样的是,木耳这天晚上很沉默,他默默地小口啜着酒,心事重重的样子。我说,来,木耳,我敬你一杯。木耳端起杯子跟我碰杯,喝了。我说这些日子一直听你说,今天晚上我还是说说我吧,我可能只活得到三十八岁。木耳惊异地看着我。我说,真的,我不会跟你说假话,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朋友,听说了你的故事后我就一直在想你,想你是个啥样的人,想咱们见面后的情景,我很孤独,跟你一样。
木耳哽咽了,说,可是你都写了那么多本书了,我连一本书都没写出来。见木耳那哀伤悲恸的样子,我只有把满腹的悲伤换成对他的安慰。我拿起木耳的酒杯递给他,然后拿起自己的酒杯跟他碰杯。我先将自己的那些书贬低了一阵,说那些都不过是诗,出于一时的情绪和思考,根本无法和他现在从事的长篇小说相提并论。我说长篇小说创作是一项浩繁而伟大的工程,你要知道你不止是创造几个人物出来那么简单,你创造的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头你是唯一的造物主,所有的游戏规则都是你定下的,所有的假恶丑和真善美都是你给出的标准,所有的人物都得按照你划定的生命轨迹完成自己的一生,如果他中途夭折,多半是他的原因,他可能不符合你那个世界的生存法则……你得等待,等待符合你那个世界的人物出现。突然,当你不经意一瞥,你会惊喜地发现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也在等你的出现,然后是激情迸发,就像一场水到渠成的男欢女爱,电光火石,一气呵成……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薛玉字正腔圆地吟道,暼着我,问,我说得对不对?
我说对。
薛玉咯咯笑起来,眼中噙着泪光,她斟满酒杯,看看木耳,看看我,说,来,我们来为木耳的小说干杯。
木耳看着薛玉,感到她已经抱定了必醉的念头,怕是劝不住了,不由得轻叹一声,端起酒杯跟薛玉碰碰,跟我碰碰,仰脖干了。薛玉也干了,两眼熠熠地看着我。我咬咬牙一口干了。薛玉默默地倒酒,大家的目光都落在酒杯上。酒杯很快被斟满,上面浮泛着酒花。
让我敬你一杯吧。薛玉把木耳面前的酒杯捧起送到他的手里。木耳接过酒杯,说,你要走了么?薛玉一笑,摇摇头。木耳说好,举杯喝了。薛玉也喝了。木耳这回主动给自己斟满酒,端起来面向我,说,喝。
我的酒杯还没端起来,他就干了……
木耳毫无悬念地醉了。我和薛玉一起把他搀扶到床上。薛玉本来是想给他脱了衣裳的,好像觉得不妥,把解开的纽扣又给他扣上,扯了床被子给他盖住。我不知道是回到桌子跟前继续喝,还是回到房间里睡觉。就在犹豫时,薛玉在我身后一把环抱住我的腰,把自己紧紧贴在我的后背。我感到她心跳得很厉害,浑身滚烫。当我刚一回过身,她就软乎乎地瘫倒了。
当我从梦中醒来,我看见木耳竟然站在床前发愣。就在我准备起身的时候,感到身体的那个隐秘部位正被一双柔软的手握着,那手轻轻捏了捏,似乎在告诫我不要乱动。我低下眼睑一看,薛玉躺在我的怀里,神态自然,仿佛正在酣睡中。我也学着她的样子,故作镇静,眯缝上眼睛,装作睡过去了。
木耳在床前愣了一阵儿,转过身拉灭了灯泡,咚咚地下了楼。薛玉继续捏,捏了一阵儿,开始拨,拨来拨去,像玩一个有趣味游戏,直到再也拨不动了,她翻身压住我,扭动身子,搞得床吱呀乱叫。我听见木耳在楼下咳嗽,然后像是摔了什么东西。我推推薛玉,要她听楼下的响动,薛玉却根本不理会,继续疯狂地扭动身子,嘴里还开始了哼哼。
第二天早上我离开了十三楼。木耳没有送我,他在睡觉,我想去跟他道别,却感觉到这样做似乎太虚伪,也太残忍,就把刚要迈过门槛的腿又撤了回来。薛玉送我到的车站。就在我准备上车的时候,她却双手紧紧地拽住我,眼角钻出两条眼泪,揩掉,又钻出来,像讨厌的虫子。我不想被人瞧见,扯了她走到一边,说好吧,我就晚点走吧。
上午我们在十字口的一个茶楼里喝茶,下午薛玉带我在土镇四处溜达。不知道哪里来的几对新人,男的西装革履,女的白纱长裙,站在那些破烂不堪的老建筑跟前搔首弄姿,前方的摄影师不停地叫嚷着“OK”。薛玉告诉我说,最近两三年来很多人都到土镇来留影,他们管这里叫“遗落的世界”。
傍晚的时候,薛玉领我到了一座矮山下。她问我敢不敢上去玩玩,我问她有什么敢不敢的。薛玉说这是土镇的棺山,土镇过去所有的死人都埋在这上头。我笑起来,说我什么都怕,就不怕死人。薛玉说她也不怕,还说上头的草很厚,像沙发。我笑问她这话什么意思。薛玉眨眨眼,说,什么意思你还不知道么?我选到了一处舒适之地,厚厚的青草,伸手轻轻一拂,柔软的草儿撩得手心一阵酥麻,身子就开始了发软。我说咱们在这里坐坐吧。薛玉眼珠子一转,说我不坐,我怕你。我说我就是要你怕,看我不叫你喊饶命。我伸手去抓,薛玉咯咯地笑着蹦跳身子躲我。她那躲其实也就装个样子,半推半就,当我抓住她的时候,她的身子一下子就瘫了。
我问薛玉,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面,因为我一见到你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薛玉说一见到你,我也有这感觉,我感到我们是前生缘定,感到我是你的女人,生死不分。我很感动。薛玉问我相信缘分吗?我说信。薛玉问我相信爱情吗?我说信。薛玉问你爱我吗?我说爱。薛玉问你会丢下我不管吗?我说不会。薛玉说你会拿性命来保护我吗?我说会。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证明我所说的都是谎言。
在这座棺山之上,我遭遇了这辈子从没有过的耻辱。一个蒙面的汉子冲了出来,他手中的刀子一晃,我就被吓得动弹不了了。他把刀子架在我脖子上,丢出一根绳子让薛玉把我捆绑起来。其实薛玉完全可以跑的,她没有。她一边嘤嘤地哭,一边捡起绳子捆我。那个蒙面汉子在我的嘴巴上贴了一张臭烘烘的膏药,然后开始打我,踹我。薛玉捂着嘴巴低低哭着,跪在蒙面歹徒跟前,哀求他饶我性命。歹徒停止了拳打脚踢,他站起来喝令薛玉脱掉裤子,要不然的话就放我的血,说着把刀尖抵在我的喉咙上。薛玉吓得赶紧叫,我脱,我脱……我目睹了薛玉的被奸。薛玉屈辱地嘤嘤哭泣,双手徒劳地拍打着地面。那个可恶的歹徒完事后还暴打了薛玉一顿,末了他掉过头来,扯掉裤子冲着我尿了一头一脸。
我和薛玉相互搀扶,一点一点地挪动脚步,半夜的时候才回到半边街,敲开十三楼的房门。木耳被唬得一个踉跄,不停地问我们怎么了,怎么了。我提出是不是该报案,薛玉摇头不允。木耳也保持沉默。在给我们擦了药酒和做了包扎之后,木耳把薛玉背上了楼。许久才回来,他黑沉着面孔,要我再把事情经过和细节告诉他一遍。我再说了一遍。木耳又追问了那人的身高,说话的音调,身上的气味。我仔细回忆,然后尽量准确地告诉他。木耳听了,沉默许久,说,我知道他是哪个了。我问是哪个。木耳摇摇头说,你不用知道,这事情就算过去了。我流泪说,怎么可能呢,我放不下。木耳哼哼地冷笑。
除了膝盖骨脱臼,我身上其他地方的伤都只伤及皮肉,并未动到筋骨。木耳给我弄了些药,还弄了半坛子酒,说是药酒,喝了对身体好,叫我想喝了就喝。那两天我一直处在酣醉中,那一幕幕受辱的情形时刻都在脑海里涌现,挥之不去。我对自己充满了怨恨,抡起巴掌一遍遍地打自己。那两个晚上,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是噩梦。梦里我被脱光了衣裳,一个家伙拿着根棍子不停地拨弄我的胯下,发出阵阵嗤笑声。我努力仰头,想要看清楚这个家伙的面孔,可是我的脖子怎么也抬不起来……我第一次感到有尊严的死是多么难得。每次噩梦醒来,我都因为害怕而浑身冷汗。一片冰凉中,我多么期望将来的死亡是有尊严的啊。我竟然尝试着开始理解我的父亲了……
就在我临行前的那个晚上,照常是类似的噩梦——死亡前的羞辱。当我及时从梦中醒来,我看见了一把雪亮的刀。木耳手里拿着一把雪亮的菜刀坐在我的床头。雪亮的刀子在他手里晃动,他像是端着一面明晃晃的镜子,荡漾起满屋的寒光。我看着他,问,你要干吗?木耳的目光从雪亮的菜刀上飘移到我脸上,冷冰冰地说,杀人!我坐起来,问,你要杀哪个?
木耳暼了我一眼,问,你是不是真的三十八岁就要死?我说是。木耳又问,你今年多大岁数?我说了。木耳猛地一挥手,把菜刀砰地劈在一旁的床头柜上,震得刀柄嗡嗡直响,他探着脑袋说,你说你都没几年活头的人了,你怎么就不跟他搏斗呢?
是啊,我怎么能那样草鸡呢?我为什么不舍命相搏呢?再有几个年头我不就死了么?为什么还那么贪生怕死呢?我还惜疼什么呢?一时的怯懦,竟然换来如此不堪的耻辱。
她明天就可以下床走动了,你明天就回去吧。木耳站起来,抽出那把寒光四溅的菜刀,一语不发地出了门。床头柜上,留下一道深刻的刀口。
黎明时分,我听到一阵嚯嚯的磨刀声。我穿好衣裳起来,听见声音来自厨房,进去一看,木耳正在磨那把菜刀。听见脚步声木耳回头暼了我一眼,问,准备好出发了?我说是。木耳埋头磨了两下,直起腰看着我,问,我总是把人写死的难题,你帮我想到办法怎么解决了吗?我说现在没有,但是我一定会想到的。木耳点点头,拎着刀走到我跟前,他像是彻夜未眠,憔悴,痛苦。
木耳把我送到车站,给我买了车票,等到车子启动才默默转身离开。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背影,我倍觉凄凉和悔恨。
3
此后两年时间里我再没去过土镇,但是我和木耳保持了一段时间的通信联系。我向木耳表示歉意,抱歉因为自己的卑劣伤害了他的尊严,伤害了薛玉。我给木耳邮寄了一笔钱。这笔钱很快就退了回来。木耳在随后的信里只跟我谈论他的小说,抱怨自己又把人写死了,却只字不提我对他的承诺。
他还曾给我邮寄了几份中途而废的小说。小说中夹着厚厚的信,反复讲述他的创作过程。越往后说他的语气越黯淡,因为这些书稿都没有结尾,他说他想不透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好多东西在开始创作的时候都构思好了怎么结尾的,但是写着写着那笔就像不听话的牛车,拐着拐着就误入歧途了……他还是没有提说我答应他的事,他在等待,我看得出来,字里行间他期望着我能帮他想出一个解决问题的好方法。
小说创作上我只是个浅薄轻浮的家伙,平常的夸夸其谈听起来唬人,其实内中只是些道听途说的名词概念,所以,我找到了一些小说名家和评论家,企图他们可以提供一点有用的东西。谁知道这些人在听说了木耳的困惑后都大笑起来。我一再告诉他们,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但还是无法终止他们的大笑。我揣好笔记本起身就走,我没办法忍受他们那刺耳的笑声。
除了安慰,我什么也帮助不了他。我颇费周折地给木耳打了一回电话,先通过114查询到土镇邮所电话号码,再打电话请邮所的人帮忙通知木耳,邮所的人根本不干,说这样的业务早没办了,我说我是国家安全局的,他们这才答应帮忙。木耳叫来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我就那么耐心地拿着话筒。当木耳的声音传来,我说木耳,是我。木耳说你搞什么鬼啊。我说木耳,创作本来就是一个艰难的过程,这需要点时间,你别跟自己急。
一提起自己的小说,木耳黯然神伤,他说,别的作家还没开始写,就知道他笔下的人物什么时候死。而我呢,我根本就掌握不住他们的命运。头天晚上他们还好好的,还在准备做很多事情,可是转眼他们就死了,一点征兆都没有,搞得我简直猝不及防,一点招儿都没有,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身体变冷、变硬……怎么办呢?木耳的声音里充满焦虑、急躁,像一颗烈日下暴晒过久的鞭炮。我说你别急,木耳,总会有办法的。
哼,会有什么办法呢?木耳冷笑起来,怨气冲天地说,可能从来没人像我写小说这么认真,我研究选题,搜集素材,给每个人物还都详细地安排了他们的命运轨迹,什么时候出生,什么时候上学,什么时候就业,什么时候谈恋爱,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下岗,什么时候遭遇不测,什么时候中大奖,什么时候生病,什么时候被冤枉进一个命案,什么时候得以昭雪,什么时候头上出现白发……包括什么时候死去,是死在病床还是死于暗杀,每一条每一款我都记在纸上的,但是,他们就是不听我的安排,根本不理会我,要知道是我创造了他们,他们怎么能够这么任性呢?
我说木耳你别急,你先听我说,我有个主意说不定会管用。我说是不是找一个年岁够长的人?他的一生充满了喜怒哀乐,悲欢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