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是传记?你是要我去写一个人的传记吗?木耳愤怒起来,我写的传记还少吗?曹姓人家烧酒坊的曹厂长,做棺材的鲁姓人家,他们花钱请我写,我不一样是把他们写死了吗?我还挨了他妈的揍!
木耳啪地挂了电话。此后他再没给我来过信。我给他写了两封,他没回。我又打过两次电话,人家一听说是找木耳的,啪地就挂了。
我必须要承认的是,尽管我从来没跟木耳谈起过薛玉,但是这些年我一直都惦念着她,她怎么样了?我想问,却无从开口,也羞于开口。
4
我接到口信就立刻赶往土镇。
土镇和几年前一样,没发生任何变化。叫我惊异的是十三楼还耸立在半边街,和我离开时的样子没有差别。门依然半掩着,我刚走过去,就有一个女人钻出来,接着是个男人。我拍拍门,叫了两声木耳。那个男人回头看看我,说,进去就是了。幽暗的屋子里弥漫着和过去一样的潮湿与霉臭。我又叫了两声木耳,没人应答。我不甘心地接着叫,心想木耳的婆娘听见了总该出来吧。这时候我听见楼上有人说,他不在。
我沿着摇摇晃晃的木楼梯小心翼翼上去,在一排床铺中间,看见一个赤裸的男人正抱着一个女人的屁股哼哧哼哧地撞击。听见我的脚步声,那个男人头也没回地说,他不在好多天了,你把钱搁在床铺上就是了。我说我不是做那个的,我找他有急事,他女人呢?
他婆娘去……去交纸货去了,你去……去谭家纸货铺子看看吧,在土街。那个女人的说话声被撞得断断续续。那个男人向后甩甩手,示意我下去。我刚下楼就看见了薛玉。她淡淡地说,来啦。我说,嗯,木耳的婆娘是你?薛玉看着我。我叹息一声,说我就应该想到是你,这是我最担心的。薛玉倒了杯水递给我,说,你担心什么?
这时候楼上那对男女完事了,咚咚地走下楼梯,那个男的竖竖指头说,钱在床铺里。
我说我担心木耳没有失踪,而是被你害了。
是的,是我杀了他,我请你来,是让你帮我处理他的尸体。薛玉的泪水夺眶而出,她飞快揩了,转身熟练地收拾着家务,清理那些男女遗留在这里的安全套、卫生纸,把它们丢进一个铁桶里焚烧。
他是怎么失踪的?我问。
薛玉没有理我,蹲下身子从一旁的箩筐里抓了把五彩的纸屑塞在铁桶下面,划着火柴。
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你。我走到薛玉身旁,轻声说,你告诉我,他是怎么失踪的。
他突然就离家出走了,什么也没跟我说。薛玉被燃烧的浓烟刺激得打了个喷嚏,她擤擤鼻子,啜泣起来。
薛玉说是她强迫木耳娶自己的。她之所以要跟木耳结婚,是因为不想木耳早早就死去。她觉得自己这辈子欠木耳太多太多,她想报答木耳,更想拯救木耳,让木耳像一个正常男人那样活下去,直到老死。
薛玉给了木耳温暖的被窝,热气腾腾的饭菜,香喷喷的茶水,干净的衣裳,但是木耳的糟糕处境却一点也没因此改变。木耳艰难地创作着他的长篇小说,和以往一样,每每动笔准备写下第一行字的时候,他都还信心十足,乐观地认为自己将会给这部小说完美的结局。但是接下来的情形却叫他悲恸欲绝,因为这些小说的命运和之前那些一样,中途夭折,半途而废。
木耳彻底崩溃了,他拿起蘸水钢笔对着自己的胸膛猛戳,鲜血混合着乌黑的墨水流淌遍了他的全身。就在他举起钢笔瞄准自己的眼睛戳下去的时候,薛玉举起了一叠纸,说她找到了完成一部伟大小说的办法。
那叠纸是我写给木耳的信。准确地说,是我写给他的最后那两封信。那两封信木耳收到后并没拆它们,而是被他塞在墙缝里,信封和内中的信笺,有部分地方已经被虫子吃掉了。
薛玉是无意之间看到那两封信的,那段时间她是土镇第二个最痛苦的人。第一个是木耳。薛玉知道,木耳已经钻进了牛角尖,如果再不把他拔出来,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在这封信中,我要木耳摈弃他对传记的狭隘认识,想一想古今中外那么多的经典,哪一部小说不是传记?小说是写人的,写他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生老病死,这不就是传记吗?
我说,之所以选择年岁够长的人,是因为他丰富的经历不仅足够一部长篇小说的容量,也具备了长篇小说的各种要素。唯一需要注意的是,最好这个人还活在世上。从他出生那一天起开始写,一直写到他死,他死了,小说也就结束了。我说我知道你之前写了些传记,写着写着就把人家写死了,莫名其妙地就死了。那么要解决这个问题其实也很简单,就是面对面地写人家,盯着他的眼睛写,他怎么说,你怎么写……我说你可能会认为这样做讨厌,因为这似乎很像记录,谈不上什么创作,没有多大的意义。其实错了。因为我们需要的不是单纯的记录,他说的是世俗的话语,你得用文学的语言去修饰,去加工。文学创作嘛,不是一直强调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吗?
我说你大概要担心总是不死怎么办了,因为他总是不死,你的小说就没办法结束了。想想之前你写的那些人物,不总是叫你措手不及地死去吗?现在你面对的是一个总也不死的人,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啊!再说了,人都是要死的,死神对谁也不会网开一面,你放心,在他埋葬之日,你的小说也就会有一个圆满的句号。薛玉并不是直接拿着我的那些信去给木耳看的。她将我信里头的那些关于小说创作的语言誊抄出来,然后拿到外头打印得工工整整,才送到木耳手里。木耳认真读完,灭掉屋子里所有的灯,安静地躺在床上。薛玉试探着躺到他的身边,不仅没有遭到拒绝,木耳反而伸开双手将她拥在怀中。薛玉默默地流泪。她感到木耳的呼吸均匀,身子热烘烘的。早晨的时候当薛玉醒来,看见木耳已经坐在了书案前,拿着那支在他身上不知留下多少伤痕的钢笔,有些不好意思地朝薛玉笑笑,说,你拯救了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
不是我。是你那位爱城朋友。薛玉将那两封残碎的信递给木耳。
木耳扔掉了所有小说人物,把他们永远地抛弃在了黑暗的遗忘里。他转头开始四处寻找可以书写的现实生活里的人物,他按图索骥地只找老人,只找年岁够长的老人,而且还要求这个老人的一生充满悲欢离合,充满喜怒哀乐。这事情看起来容易,实际操作起来却非常困难。这是因为很多老人的年岁都不够理想中的那么长,年岁够长的又不愿意。木耳的来意虽然让他们感觉新鲜,而且充满诱惑,谁不想自己的一生被写进一本书,更何况自己的一生将随同这本书成为不朽呢?但是他们只短暂地回首,就发现自己的一生不是非常无聊,就是塞满了耻辱,要不就有四分之三的邪恶和四分之一的隐秘。所有的老人都婉言谢绝了木耳的请求。木耳总是像蜜蜂飞向花田一样,揣着新买的钢笔和名牌墨水,还有雪白的柔韧的稿纸,激情满怀地奔向那些老人。然而每一次归来都是伤心的,失望的。经过一夜,木耳又恢复了百倍的信心。木耳说,世界之大,那样的人一定有。我要把自己设想成一个走进世界上最大图书馆的人,眼前全是遮天蔽日的书架,黑森森的如同密林。而我要找的那个人,他就像一部不为世人所知的经典名著,就隐藏在某处角落,上头布满灰尘。如果找到他,只需要拂掉尘埃,打开书页……事情就这么简单。
但是薛玉却并不乐观,她的眼中充满了忧虑。木耳十分消瘦,连日的奔波,他已经憔悴不堪,两眼深陷,面色苍白,说什么话要努力才张得开嘴,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似乎只要一摔下去就休想再爬起来。他吃不下东西,每天总是要翻阅大量的报纸,企图从上头找出自己需要的那位老人,他还把大量时间浪费到茶馆酒馆以及市场,他像幽灵一样游荡在他们中间,去探听哪里有年岁足够长的老人。只要打听到了,他就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奔向人家。然后是失望,是伤心。薛玉知道,这种事情会有到头的时候,他的失望和伤心也有底线。那一天的到来将对木耳是毁灭性的,他会从绝望到崩溃,然后轻易地走向死亡。别指望上回的奇迹出现。薛玉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安慰他,别急,木耳。
我怎么能不急呢,我怕等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没有力气跟我讲述他的人生了,到时候我就像面对一部永远也翻不开书页的小说,那还有什么意思呢?木耳苦恼地抓挠自己的头皮,他的脑袋在薛玉的眼中已经严重变形,像一只扭曲的沙罐,真担心某一时刻,猝不及防地哗一声就碎了。
薛玉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木耳表现出了难得的顽强和镇静。薛玉很佩服木耳的自我疗伤能力,头天还是那么哀伤和沮丧,只消一个夜晚他就恢复了信心和激情。
5
为了证明自己所说非虚,薛玉把我带进木耳的创作间。我在他的桌子上看到了我写给他的那两封信,还有薛玉的整理稿和打印件。在那几页纸上,木耳像读书笔记一样,写满了心得体会……薛玉递给我一张纸,说,你瞧瞧这个,这是他离开的头天晚上写的。那张纸上写着这样的词句:出发、寻找、孤独、命运、戏剧、故事、死亡、拯救……我在看这些东西的时候,薛玉一直注意着我的表情。当我放下那张纸走到门口,薛玉关上房门,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回过头去看着她。薛玉并不回避我的眼神,反而是目光熠熠地逼过来,我忙避开她威逼的眼神,我说,我都已经向你道歉了,我错怪你了。
薛玉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忙掏了纸巾递给她。薛玉却不接,扑到我怀里,嘤嘤地哭起来。
木耳是在一个傍晚离开土镇的。薛玉知道,木耳找到了他需要的那个老人。木耳从早上开始都在为这天的离开做准备。他的神情十分庄重,行为却犹豫不决,不知道哪种稿纸合适,也不知道应该用哪支笔,在墨水的选择上他更是难下决定。薛玉说木耳出门的时候坚决不要她送。他步履轻快,脸上荡漾着孩童般的笑容,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快活。薛玉说她认识木耳很多年了,还从来没看见他这个样子。木耳的双眼闪烁着星星般的光亮,充满睿智、自信和得意。薛玉追在木耳身后,问他去哪里,怎么去,木耳没有回答,转身消失在街口。
我要薛玉不要担心,木耳这回肯定找着了个理想中的沧桑的老人,这个老人的相貌很符合木耳对于小说人物的要求,他的性格也非常鲜明,更难得的是,他说话的语气和语速也是木耳喜欢的。木耳被这个老人迷住了,只一开口,他就知道这将是一部奇特的伟大的小说。他终于寻找到了。他按捺不住兴奋,颤抖的笔在雪白的纸张上写下了第一行字。


第三章 我的死亡清单
1
回到爱城我无法入睡。每个夜晚都是难眠之夜。我满脑子都是奔跑的木耳、忧伤的木耳、苦读的木耳、疾书的木耳、思索的木耳、自戕的木耳……到半夜的时候,脑子里的木耳变成了我自己。站在灵魂的高度俯瞰自己的肉体与以肉体的角度仰视自己的灵魂一样感觉奇妙。我看着自己的肉体,看着自己的灵魂,彼此都很陌生。黑夜里钟表的滴答声闪烁着利刃的毫光,我起身将一柄锤子敲向钟表,它们是易碎的,玻璃碎片和小巧的零件四处飞溅。丢掉锤子后我感到了自己的可笑。敲碎钟表就等于敲碎了时间吗?死神在门口拢拢黑袍,端正了迎风站立的姿态,他的等待一如既往地耐心十足。
木耳此刻在做什么?他是否也听见了滴答声?他是懵懂的,他不知道自己的死亡日期,他大概都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满脑子的长篇巨著。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会留下一部伟大的著作,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会不会随他的努力成为他理想中的不朽。但是,他起码在一直为此努力。瞧瞧他的那些努力吧,怎么能不叫我动容呢?再回头看看我。我怎么啦?从我的出生到已知的死亡,我都干什么了?抛开长短,我们都度过了一生。但是我们的生命却有着本质的差别。他在努力使自己成为不朽。我呢?我是我这个悲惨家族的最后符号,但是我的死亡与存在,却和一个随风而散的屁一样毫无意义。
我的一段胡诌的话语给木耳带来了奋进的激情,我被他感激。我的话是不负责任的错误路标,但是木耳一定会通过自己艰难的跋涉,使其身后出现一条正确的宽阔的大道。他是值得尊敬的,是楷模,代表着让人敬仰的无畏精神,他的名字与行为和坚韧、顽强、勇敢、求索、执著、牺牲等等光明的词汇紧密联系在一起。因为他对待人生的态度,他的生命没有失败,发出的永远都是积极的强音。那么我呢?我勾引人家婆娘,胡搞女人,酗酒,把白天和黑夜混淆在蒙昧的睡梦里。我轻视一切,像个小丑一样讥讽太阳的光明和鸟儿的飞翔,我用智慧的汉语涂写颓废和灭亡的灵歌。我诅咒世界的不公,谩骂长寿的人们,我像一只绿头苍蝇,表面没有像马蜂那样给人造成伤痛,却在四处制造狠毒恶心的蛆虫……在对木耳的赞美和自我的否定中,我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活着,我要让自己生命的最后三年活得像一部伟大的小说。
——生命的完整不是以长度来衡量的。我突然领悟到父亲在那个桂花飘香的早晨给我说的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我要追求一个完整的生命。死期将近,时日无多,我开始筹划我应该在死前做几件事情。
我飞快地爬起床,好不容易找到一支秃钝的铅笔,我费力地把我要做的事情列在纸上。有什么事情是我在死前必须完成的呢?拿起笔我苦思冥想,想我刚刚经历的三十五个春秋,让一件件事像电影一样从头脑里映过,让一张张面孔像照片一样在眼前出现……当我放下笔站在窗前,抬头仰望星空看见流星划落,我顿悟了。当太阳升起,当窗口的牵牛花在清凉的微风中绽放时,我泪流满面,长时间地注视着面前的单子。
等待死亡的日子是漫长的。现在有事情做了。原来以为还很充裕的时间一下子就不够了,我得加紧进行,赶在死神破门而入之前完成这些最后的心愿:一、帮助木耳完成一部有头有尾的长篇小说;二、和一个人相亲相爱并且跟她生养一个也会在三十八岁前死亡的孩子;三、让死神惊愕地看见一张幸福的面孔。
2
我开始了约会。我找到了羊章,想要请他帮忙。尽管羊章无数次地哄骗过我,但他确实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除木耳之外的唯一朋友,我跟他说得上话,无论什么事总是先想到他。但是我跟他的谈话却始终像是一场受骗的前奏。不管我说什么,他都说没问题,拍着胸口,豪爽利落,接着皱起眉头,说我最近手头有点紧。我知道,该是我出钱的时候了。
我给了羊章一笔钱。很快,他就给我安排了一场约会。
这个姑娘很漂亮,关键是她还有份非常不错的工作,而且是独生子女,父母也都健在,都是高收入的高级知识分子。羊章说,像你这样散漫的诗人,加盟这样一个家庭最合适不过。
我满怀期望地以为我新的人生可以从这次约会开始。我想我必须做到坦诚相待,因为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来周折了。于是我开诚布公地说了我想恋爱的理由,我得有个爱人,我爱她,她也爱我,然后我们结婚,生孩子。那姑娘嗤嗤地笑,说你这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没想到还是个急性子呢。我说你接着往下听吧。我的严肃表情叫姑娘不敢再笑。我说这事真是难以开口。姑娘说你说吧,我不介意。我说我只还有三年活头。姑娘再次笑起来,说今天愚人节吧。
后来我越是解释说明她越是笑。结果我第二天再次约她出来,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羊章带话来说,她感觉我脑子有问题,不过她可以理解,诗人多半都是如此。
羊章犹豫片刻,说他手里还一个姑娘,名字叫柳絮,人如其名,漂亮自然没得说,关键是很有爱心。
我很快就见到了柳絮。我们的约会地点是望江茶楼。这是个好地方,我挑选的。倚窗而坐,可以俯瞰爱河环行半个爱城,可以看见鸥鹭翩飞,可以听见涛声,可以远眺群山。
尽管我提早半个多小时赶到,羊章和柳絮已经等待在那里了。他们正说着什么,头凑得很近,柳絮的神情有些紧张,羊章像在安慰她,伸出指头,逐一弯曲,似乎在告诉她应该注意几点。
我的出现叫柳絮更加紧张。羊章笑呵呵地拍拍柳絮的肩膀,看着我说,听说你是个诗人,她就很紧张。
柳絮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读过你的诗,我最喜欢的是那句“我必须在某个时刻死掉,四周空寂无人,观音经过山冈……”
这句话一瞬间就拉近了我和她的距离。我想她正是我要找的人。柳絮的确是个漂亮的女人,充满活力和诱惑,像一颗盛夏的巧克力豆。她笑吟吟地说,我从来都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诗人的女朋友。
柳絮的这句话让我欣喜,看来她已经把我当成自己的男友了。我感激地看看羊章,羊章也高兴地微笑着,眼神中流露出欣慰和鼓励,他说,那么你们就认识了,这里也没我什么事了,我得识趣点,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我说你再坐坐呗。
是啊,还早呢。柳絮说着去端茶杯。我注意到了她手指上璀璨的钻戒。那枚钻戒的款式叫我心头咯噔一声,因为它的式样是独特的,是我定制的,曾经属于我……你们嘴里挽留我,心里巴不得我赶紧滚蛋呢。羊章呵呵笑着,拍拍柳絮的肩膀说,别紧张,不用把他当什么诗人,他啊凡夫俗子一个。我点点头,看着柳絮说,是啊,只要你别把我当猪头就行了。羊章一愣,哈哈大笑,摆摆手,转身而去。羊章一走,现场就冰冷了。望江茶楼除了我们俩还有另外仨。那三个在打牌,从我一进门就在打,默默地打,不出一点声息,像是进行一场暗战。而其中一人就是爱城刑警大队的马队长,尽管他打扮得像个游手好闲的老混混,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也难怪,我对他很熟悉,他帮过我的大忙。他的父亲跟我的父亲同事过,对我父亲的为人非常钦佩。我父亲在为自己的死亡做准备时,特地打电话请他来过我们家一趟。那时候马队长的父亲刚刚赋闲在家,为了打发无聊,爱好上了书法。我父亲将自己搜罗的几幅书法名作拿出来,送给马队长的父亲。马队长的父亲被我父亲这慷慨之举吓住了,说这价值可不菲啊,你我君子之交淡如水,哪里受得了你这样的厚礼?我父亲潇洒地说,宝剑赠英雄,你是识货的人,你若不要,我只有拿去火化了。马队长的父亲赶紧接下来,连声道谢,眼中都闪烁起了泪光。
后来我父母的葬礼,马队长的父亲扶棺而行,一路哀歌。马队长在他父亲的逼催之下,行的是三跪九叩的大礼。此后马队长的父亲老是想要照顾我,以感谢我父亲的赠书之恩,但是都被我躲避了,直到好些年过后我因为搞女人惹了麻烦,才打电话找到他。记得当时马队长的父亲亲自来到公安局,要马队长立即放人。马队长说就算放人,也得把笔录做了再说嘛。没想到马队长的父亲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你把他放了,我在这里替他做!
马队长也认出了我,冷冰冰的眼神似乎在告诫我,万不可跟他打招呼,他此刻正在执行一项艰巨任务。我把目光瞥向一边,移回到柳絮身上。
就在这时,柳絮的手机响起了短信提示音。柳絮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把戴着钻戒的手缩在身后,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跟我说,我去去洗手间。
我知道这短信是羊章发的。我还知道柳絮去了洗手间回来,手上的钻戒就会不见。
柳絮回来了,我只扫了一眼,发现她手上的钻戒果然不见了。
柳絮有些局促,为了缓解局促,她蘸起洒落在玻璃桌子上的水写字,我看见她费劲地写了一个爱字,最后那一捺因为没有水,不现,她就从其他的笔画上蘸了水来添补。我拿起茶杯,轻轻一侧,一大滴水溅在柳絮的手边。柳絮看看我,看看那滴水,明白了我的意思,她莞尔一笑,伸出指头蘸起水,那个爱字很快就晶莹剔透地完成了。柳絮满意地看着那个爱字,说,谢谢。
我说算我们合作完成的吧。柳絮笑笑说,好啊。我说你的名字很好,柳絮,这就给了我无限的想象空间啊。这些天我只想两个人,你就是其中一个。另一个呢?柳絮问。
是我的朋友。我说,他的婆娘认为他已经失踪了,还认为他可能被害了。不过他的婆娘可能判断错误。此刻他可能正在写小说,在某个我们都不知道的地方,和一个老人在一起,完成一部伟大的小说……我能读到那部小说吗?柳絮问。
我说能,我们都能读到那部小说。
他什么时候完成呢?柳絮问。
我说等那个老人死的时候。
马队长他们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争吵起来,声音越来越大,马队长还拍起了桌子,另外一个也不示弱,把满把的纸牌甩得漫天飞舞,脖子抻得老长,像要扑过去咬住对方的脖子。柳絮吃惊地看着,她以为立即会爆发一场斗殴。服务员揉着惺忪的眼睛走出来,梦呓似的问,干嘛呢?剩余的那个搓着手,赶紧站起来调停,拉拉这个劝劝那个,三个人又重新坐下了,他们跟服务员要了纸牌又接着打,埋着脑袋谁也不说话,默默地打,不出一点声息。
柳絮提出回家。我说等等吧,马上就会上演一场好戏了。柳絮问什么。我说你别问什么,也不要东张西望,你看着我跟我说话就是了。柳絮有些紧张,我说你看着我的眼睛,让我告诉你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柳絮听话地看着我的眼睛。我说在我们身后的那三个人,是刑警队的,头上缠着花帕子的那个是队长,姓马,其余两个是他的搭档。柳絮要斜眼去看,我赶紧制止,我说你得看着我的眼睛,作聆听状,还得不时点头。在我接下来的话语中,柳絮一直按照我所说的那样做,聆听、点头。我说现在进来了两个人,你瞧见没有,他们坐下了,看样子马队长等的就是他们。我话音未落,只听得马队长一声大吼,三个人从座位上弹跳起来,子弹一样射向那两个刚落座的人。正准备前去招待的服务员吓得尖叫起来,手里的簿子飞得老高。柳絮目瞪口呆,直到那两个家伙被铐住,外头的警察涌进来,她才缓过神来。
马队长站起来,撸掉包裹在脑袋上的花头巾,叉开手指梳理了一下头发,从衣兜里摸出几张钱递给那个服务员,说,这是赔你们打坏的杯子的,如果你们老板还有意见的话,请到爱城公安局刑警大队找我。
临出门的时候,马队长回过头冲我挥挥手。
3
爱河酒店就在望江茶楼旁边。我的突然出现把她们吓了一跳,支吾说没房间了。我笑起来,说别哄我了,我知道有。服务员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其中一个突然想起来似的抓过电话来打,她背过脸去,细声说他来了。对方懵懂地问,谁?谁来了?服务员忙掩了话筒,说,他,就是那个他,带了个女的。我拿起柜台上的笔,在上面啪啪地敲击了两下,服务员侧头看着我,我示意她把电话给我。我拿过电话说,是我,听出来没有?你得给我开个房间,我跟我女朋友。对方不吱声。我说经理啊,都多久的事了,也该对我解禁了吧?要不是贪恋老地方,我就住爱城饭店了。对方说好吧,你把电话给前台。我把电话给了那个打电话的服务员。服务员听着吩咐,嗯嗯地应着,然后挂了电话看着我说,请登记一下证件。在电梯里,柳絮问我是怎么回事,人家好像不欢迎。我说是的,我曾经在这里惹下了一摊子祸事,搞得他们不开心,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柳絮半信半疑。我说本来是想请你住五星的爱城饭店的,但是我觉得“爱河”这个名字好,有寓意。柳絮埋着脑袋不置可否。进了房间,柳絮的样子显得不太自然,她站在那里轻轻咬着嘴唇,似乎很后悔那个贸然的决定。我说你要回去吗?我送你。柳絮看了我一眼,笑笑摇摇头。她的笑容有些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