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次,伊恩不会把对方惹得不高兴了吧?她一直在担心——
“怎么了?”
“啊?”她似乎不知不觉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什么怎么了?”
“你好像不怎么高兴啊。”
塞西莉亚心脏一阵发冷,挤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
“没有啊。就是……这次只是得到了同意,继续合作研究吧?我忍不住想会不会跟之前的折射率可变玻璃一样,搞到一半就散了呢。”
塞西莉亚自己也在攻读M工科大学博士课程,是一名默默无闻的科学家。她跟伊恩的学科不同,但也知道在研究室里拿出成果和将该成果推广到世上实际应用,这之间有一道高不可攀的厚厚墙壁。十年前得到“掀起航空工学界的革命”这样极高评价的“真空气囊”,最终成为气囊式飞艇的核心技术——像这种例子,不过是在世界各地几乎每天都会创造出的无数“研究成果”中的沧海一粟而已。
“傻瓜。”伊恩摸着塞西莉亚的头发,“对我而言已经成功了。理论上毫无瑕疵,样品也得到了实践证明。至于有没有市场,那是SG公司要考虑的事儿,我没必要操心。本来合作研究一向都是这样各自负责自己的部分的。”
以前塞西莉亚曾问过她的恋人,难得做出了出色的成果,结果还没问世就结束,不会很不甘心吗。
——不甘心?为什么要不甘心?
伊恩像是打心底觉得奇怪。研究者的本分就是研究,不是卖东西。那种事儿交给别人来做就好了——这是伊恩一贯的观点。
现在也是这样。伊恩的笑容中没有一丝阴影。
“今天的报告也一样。对特拉维斯和恰克来说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桑福德从头到尾看来心情都不错,他们也能暂时松口气了吧。”
“你真不该这么说哦。”
塞西莉亚微笑着。
微笑着——同时感到胸口深处传来锥刺般的痛楚。

“社长,再次感谢您今天抽出宝贵的时间。”
特拉维斯施了一礼,休·桑福德欣然接下。
“在你的努力下,提前走到样品制作这一步,这是慰劳你的。但是你要搞清楚,你的工作是打造能大卖的量产产品,不是陪不谙世事的研究者玩儿。”
“我知道。”
特拉维斯郑重其事地回答。不知是染过发还是天生的,他梳得光滑的黑发中没有一根白发。体态也和休不同,哪怕隔着西装也能看出来他身上没有多余的赘肉。听说他年龄是四十四岁,但外表看起来年轻了差不多有十岁。
本来,作为一家公司的部门经理,他总体来说略欠威严。现在他也在努力装作面无表情,但很容易看出来他内心正在直冒冷汗。
此处是桑福德大厦的顶层,桑福德新居的餐厅。
从做报告的客厅换到这个房间,休招待特拉维斯共进晚餐。休知道像这样适当地让下属尝到“曾受到特殊对待”的滋味,能够加强他们的忠心。
然而这一手只在干部级别的人身上有用。对底层的人用同样招式,基本上只会让他们生出傲慢情绪。
所以现在坐在休面前的,只有特拉维斯一个人。同来的另外两个人——伊恩和恰克,报告一结束就让他们回去了。餐厅里只有休和特拉维斯,还有站在斜后方待命的女佣而已。
没看到罗娜,又跑哪儿玩儿去了吧。想到亡妻留下的独生女,休的嘴里尝到一阵苦涩。
伊莎贝拉——休在心里对妻子诉说。
——那孩子跟你太像了。像猫儿一样可爱,又像小狗一样纯真。可是最近,他甚至不知道那孩子在想什么。
不管容貌如何相似,妻子和女儿都是不同的两个人。对女儿的爱不能替代对妻子的爱,也不能保证会得到女儿的爱。
如果再多几个孩子——那是他和他妻子所期望的——那这份孤寂也许能排遣掉一些。可她太早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也没想过重新娶一个女人。当然,他不是断绝了和女人的一切交往,但让除了妻子之外的女人生下自己的孩子,不知为何,休感到强烈的厌恶。
地产之王的财富,秘密的收藏——就连那些鸟,都只能满足欲望,却无法填平胸口缺失的那一部分。
休呷了一口红酒,把空了的酒杯放在桌子上。穿着女仆装的女佣——帕梅拉·埃里森走上前,为他的杯子添上红酒。
好女人。不必一一对细节发出指示,她也能察觉主人的心意并采取适当的行动。作为上一个女佣的继任,她已干了两年。以前雇的女佣或秘书中,没有一个像帕梅拉这么会察言观色的。
黑红色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条辫子。不是别具一格的美人,但笔挺的背脊和四方框的眼镜给人一种理智知性的印象。可她隔着女仆装也能凸显出的丰满胸部,又酝酿出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肉欲氛围。这种不和谐的对比屡屡夺走看到她的人——特别是交易方高层人士的视线,这点休是知道的。
年龄大概三十出头,正是女人最美的时候。在床上她会发出无比美妙的声音吧。在脑中描绘尚未亲眼见过的帕梅拉的裸体,对五十过半的休而言是一种轻微的刺激。
喝了一口为他新倒上的酒,他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情。
“说到样品,‘毯子’那件事儿现在什么情况?”
“在那边。”特拉维斯的视线投向靠墙放着的置物篮里的手提箱,接着移到帕梅拉身上。“方便说吗?”
“没事。”
帕梅拉的嘴很牢,这点可以打包票。她是从I州的偏远农村来到NY州的,经历极为平凡,这点也通过他的顾问律师调查过。
特拉维斯还没站起来,帕梅拉就已经走向墙边,把手提箱拿了过来。特拉维斯解开金属扣,从中取出那件东西。
喔?他不由发出低低的一声。
“在加尔布雷斯博士的理论基础上,听取了技术顾问的意见。制造条件依然很苛刻,对装置进行秘密操作也极为不易。”
“性能呢?”
无视下属的诉苦,休直接问。
“没问题。”特拉维斯回答说,“目标性能全都达到了。要卖给军方应该足够了吧。问题是量产能力——”
“民用的平板玻璃和这个,顾客及市场的性质从根本上就不一样。敌国在海那边搞事的时候,军方也不会计较钱的。公司内外,除了你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只有恰克。出于专利的战略考虑,跟加尔布雷斯博士和技术顾问都没说具体内容。”
做得好——休让帕梅拉把东西放到保险柜中,继续吃饭。
席间,特拉维斯始终维持不变的表情,但两杯酒下肚,话就开始多了。他似乎正在考虑让大女儿上私立中学的事,看样子家庭生活应该挺幸福。掌握下属私人生活的信息,也是组织首脑的重要工作。
用完餐,帕梅拉撤下了餐具。又过了一会儿,特拉维斯试探着开了口。
“对了,社长,我听交易方高层人士说——您在自己家里养了特别珍稀的生物……”
“喔?”
休扬起一边的眉毛。特拉维斯顿时狼狈起来——尽管表面上只流露出那么一点儿情绪变化。
“不不,对方也不过是听来的传言。”
休在心里暗暗咂了一声。那个动植物园原本是为了慰藉自己才建的,不是为了让好管闲事的人拿来嚼舌根的。他也只给财政高官看过。是谁说漏嘴了?跟SG公司有来往的企业为数众多,但是需要技术开发部部长亲自接见的人就没那么多了。之后必须去敲打一下。
他再次观察起面前的下属。那么,该怎么回答呢——
这个人不太会将自己的想法彻底隐藏起来,但只是在休看来如此,其实他控制自己情绪的态度和技术都相当不错。他看上去对工作似乎有那么一些不满,但只要不过界,也可以看作对公司执着忠诚的表现。就算是为了能让女儿上私立学校,他应该也不会放弃现在的地位和收入。能提前完成新样品,光凭这点就已证明他有足够的能力。
拙劣地掩饰不是好办法。让他知道一点儿秘密反而能提高他的忠诚度。
“你想看吗?”
他放出诱饵。
特拉维斯睁大了眼睛——犹豫了好半天,才点头说:如果方便的话。
休让从厨房回来的帕梅拉跟着,和特拉维斯一起出了餐厅,沿着走廊向前走。走廊尽头左边有一架电梯。这架电梯从大厦一楼直通顶层,是桑福德家专用的电梯。保安在一楼二十四小时监视,外部人员无法进来。
但现在他们不需要下楼。休转头对着正面。
眼前是一扇厚重的木门。帕梅拉上前推开了门。
门内是类似宴会厅的房间。中央放着椭圆形的木桌,围着木桌摆着六把带扶手的椅子。对面靠墙摆着高高的成排书架。
这应该是为招待重要的客人会餐而布置的房间,但说实话,有点多余了。像刚才那种少数人参加的报告会,在客厅更能安心喝酒。而要是人数较多,本来就不适合到自己家里来开会。
不过其实没什么关系,反正这只不过是障眼法。
三个人一起绕过木桌,站到一个书架面前。
帕梅拉把手放到书架上,推了下去。
书架无声地向后移去。
侧目看着瞪大了眼睛的特拉维斯,帕梅拉将缩到里面去的书架横向拉动。书架就像滑块拼图一样移动,消失在右边书架的后面。
敞开的空荡荡的空间内部,一扇乳白色的铁门出现在眼前。
红色的“紧急出口”标志挂在铁门上方。铁门很粗糙,与铺着奢华地毯的房间很不相配。
“社长,这是?”
看着这像侦探小说里才会出现的一幕,特拉维斯不由呆呆地问道。
休没理会下属的问题,向铁门走了过去。帕梅拉闪身让到一边。
铁门旁边嵌着一块数字键盘,休输入十六位的密码,按下了执行键。一阵响过后,门锁打开了。
“那么,带你参观一下吧。”
休拉开了铁门。特拉维斯咽下一口唾沫。帕梅拉在书架前行了一个礼。
走入门内的瞬间,鼻尖就嗅到一股不该出现在大城市高层建筑中的淡淡的腥臭。
那是野兽的体臭和粪便的臭气混在一起的独特味道。特拉维斯微微皱了皱眉。在城市及研究所生活的人大概接触不到这种气味。开着空调,还不至于熏得皱起眉,但明显跟刚才那无臭无味的空气不同。
他并不在意。这是饲养野兽的人的宿命。他幼年是在农村度过的,只要一到牧场,空气中总是理所当然地漂浮着这个程度的气味。
铁门另一边一片漆黑。身后的门只打开了一条够一个人通过的缝,宴会厅的光亮只能照到休和特拉维斯的脚边。
听见了动物叫声:低吠声、高叫声,还有如在歌唱般的啼声。
伸手按下墙上的开关,天花板上的灯瞬间为他们取下了黑暗的幕帐。
昏暗的灯光下,摆着好些透明的笼子。
每个笼子里都关着仿佛从幻想世界里跑出来的奇形怪状的生物。
房间本身比宴会厅要大得多。
宽十几米,内长超过二十米,中央立着一根粗粗的柱子。
地面是乏味的亚麻油地毡。柱子和天花板,还有四周的墙壁是裸露的水泥。光看这内装,就像建到一半停工的美术馆一般,冷冷清清的。
而在这单调的空间里,陈列着几十头颜色形态千差万别的生物。
笼子是玻璃做的。从地面直到天花板的高高的玻璃板将生物围在里面。这是让SG公司的制造部特别生产的产品。因为关系到排泄物的处理及喂食、空调管理等,笼子里边底部是垫高了的,但是作为在室内建造的笼子而言依然十分巨大。
“这是……”
特拉维斯喃喃道,声音里混着惊愕和兴奋的语气。
休像平时一样,从左前方的笼子开始看过去。从天花板上投射下来的灯光很微弱。考虑到这群家伙的生物钟,夜间照明调得暗。
玻璃笼子里,一只狐猴正抬头看着这边——不是在动物园也能看到的那种普通的狐猴。
通体覆盖着白色的毛,眼睛也带着红色。
“是白化病吗?”
“从O国议员手里买下来的。照顾得不好,刚到我这儿来的时候老生病,毛发也粗糙得不像话。”
哦——特拉维斯应了一声。休走到下一个笼子前。
是一条蟒蛇——有两个头。
“从动物贩子那儿买来的。他们找上来说弄到了一只罕见的动物。不过其中一个头基本就是装饰。”
“确实是非常珍贵的动物。”下属压着声音说,“连这种动物都能经手,这动物贩子的路子很广啊。”
休没回答,从蟒蛇的笼子前走开。特拉维斯慌忙跟了上去。
下一个是一只山猫。身上有跟豹一样的斑点。不同于平日生活中看到的猫,它的眼神和身姿都带着强烈的野性。
山猫的旁边是科莫多巨蜥。脖子周围泛红,灰色的巨大身体贴在地上慢慢爬着。
这两只都没有白化病或双头这类身体上的异常,但下属看到它们的时候睁大了眼睛。
“J国的自然纪念物……这条蜥蜴也是——在国际公约里。”特拉维斯猛地抬起头,“社长,这些您是怎么……”
“当然是从动物贩子手里买来的,怎么了?”
特拉维斯无言以对——经过对当事人而言感觉几乎是永远的短暂时间后,表情从他的脸上消失了,恢复成做报告的时候,完全在淡淡地阐述事实的面孔。
“你明白了?明白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
这种事不犯法吗——他要是问出这类的话,桑福德会立即放弃他。就算叫来警察,他也有的是办法对付。结果只是去举报的人丧失自己的地位而已。
知道了主人的秘密依然跟从,你是否做好了这样的思想准备——对突然面临的考验,特拉维斯看来基本正确理解了个中含义。
首先给他个合格吧。知道自己没看错人,休在心里窃笑。
之后他们继续观赏。
笼子并不是整整齐齐摆放的,而是特意摆得像迷宫一样,有分岔路,还有死胡同。这是考虑到当有人入侵或动物逃出时,无法轻易逃到外边。不仅是笼子,连通道的隔板用的都是玻璃,以达到迷惑来人眼睛的目的。
虽说是迷宫,但若是看着平面图,幼儿也能找到出路,充其量不过只有这个程度而已。休自己也记得路线,而第一次来的特拉维斯似乎不可避免地感到混乱,他频频扭头看向身后或者铁门的方向。
陈列的不仅仅是陆地生物,还有养在水槽里奇形怪状的深海鱼,以及在U国极难见到的稀有植物。大部分都是用非法手段搞来的。
特拉维斯已经基本上看到任何生物都不至于露出失措的反应了,可在最里面的一株植物前,他停下了脚步。
是蓝玫瑰。
沿着支架生长的茎干,顶端开着一朵玫瑰花,深蓝色的花瓣层层重叠在一起,气氛诡异。
“这不会是——弗兰基·坦尼尔博士的?”特拉维斯凝视着这株上个月才公布说在基因工程上得以实现的蓝玫瑰,“这应该还没进入市场吧。”
“我跟F警察署的署长有交情。坦尼尔博士出事的时候,他把当证据没收的玫瑰分给了我一株。这可是我格外喜欢的一个收藏。哎,不过迟早会遍地都是的。”
休望着这株被命名为“深海”的蓝玫瑰,过了一会儿才转向特拉维斯。
“现在能让你看的就这么多了,怎么样?”
“我只能说出极为平庸的感想……那就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特拉维斯叹息道,“请允许我再次感谢您给我观赏这些的机会。”
他之所以没放开了大肆赞美说“太精彩了”,大概是称赞用非合法手段找来这些的人,会让他受到良心的谴责吧。没关系,他要是这时候还拍马屁,休反而会瞧不起他。
“社长,请问……”特拉维斯的眼睛投向过道深处,“那边是?”
从休一行人进来的铁门看过去左斜前方的最里面,水泥墙的一角,有着明显不同于自然裂纹的直线切割痕迹,呈现出一个长方形。
那是一扇门。门的右边装着跟刚才的铁门同样类型的数字键盘。
“那里面放着特别珍贵的收藏。遗憾的是特别不好照顾。给人看的次数屈指可数。”
特拉维斯的嘴巴动了动,又闭上了。他大概是想问里面是什么东西吧。到了这一步还能抵挡诱惑,这得有相当的自制力啊。
休发现自己的心情居然难得地不错。一种让人窥看禁忌盒子的愉悦感包围了他的身体。
“——不过,反正机会难得,要去看看吗?”
“可以吗?”特拉维斯问。
休点点头:“但是……”他故作夸张地扬起了嘴角。
“你千万要小心。稍一大意就会被魅惑住的。”

夜晚的N市闹市区中,没有一处可供一个形单影只的年轻人放松的地方。
抬头望着灯火辉煌的摩天大楼,恰克·卡特拉尔踢了人行道的地砖一脚,发泄心中的怒火。
平安夜就要到了,路边的窗户上都装点着红白绿三色的小挂饰及华丽的彩灯,显得五彩缤纷。看向街角及餐厅的窗户,触目可及都是成双成对的恋人或一家人,还有应该是朋友及熟人或同事关系的成群结伴的男男女女。他找不到一家适合一个人用餐的店可进。真没想到会在U国数一数二的大城市里,落得为晚饭发愁的地步。
当然,他心里明白其实不必去在意气氛什么的,只要找家店进去就可以了。然而以前他鼓起勇气进了一家酒吧,一进去就被一个喝醉的客人嘲笑说“小子,这儿可不是高中生来的地方”,想起这件事,恰克犹豫了。
或者找家汉堡包店吃点东西充饥,可难得来趟N市,晚饭却是汉堡包,情何以堪啊。
突然,一个他不愿想起的人的面孔闪过脑海。
伊恩·加尔布雷斯——今天一同出席报告会的那个年纪比自己小的合作伙伴。他要是处于和自己相同的状况,会怎么做呢?
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找一家昂贵的餐厅推门而入。再说伊恩本来就有女朋友,他在项目的晚宴上曾打过照面。直直的黑发留到背部,是一位内敛又感觉清爽的女性。有得天独厚的才能的人,似乎在恋爱方面也得天独厚。
要不干脆叫他们一起吃饭?恰克马上丢开了这个愚蠢的念头。恰克不知道伊恩住在哪里。更重要的是,对方曾邀请他“要不要一起吃饭”,是他自己拒绝了的。
恰克也有一个算是女朋友的恋人,但不能随便带出来。她应该也知道自己今天会来这个城市,可今天连看都没看到她。
上司特拉维斯留在了大厦里,现在应该正跟社长优雅地会餐。他这才注意到,只有自己一个人被丢在了冬季的天空下。
他咬住嘴唇。作为研究者只能得到中等评价,在社会上地位也不高,就连这次的报告会,自己也只是负责准备样品的小角色。
……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广场。
这是一处高楼大厦之间豁然开阔的休憩空间。水银灯照在广场中央的喷泉上,周边的石块路一直通向耸立在正面的大楼底下。这里应该也在那栋大楼地界内。大概早就过了工作时间,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大楼窗户透出来的灯光也稀稀落落的。
有个白色的影子仿佛从大楼顶端擦过般缓缓穿过天空。那是水母船。这个城市大概聚集了很多富裕阶层的人,尽管是空地较少的大城市,但这种从平滑的椭圆形气囊底部伸出四根支架的机体并不罕见。
恰克在围着喷泉的矮墙上坐下。那么,该怎么办呢。
休息一下,先回酒店吧。少吃一顿也死不了人。
他正想着——
斜后方响起轻快的脚步声,两眼突然被蒙住——“猜猜我是谁?”恰克的心脏猛地一跳。
“罗娜?!”
“猜对啦。”
伴随着轻快的声音,蒙着双眼的手松开了。转过头去,看见一个面容可爱的少女正笑嘻嘻地看着他。明明是晚上,她鼻子上却架着一副有色太阳镜。
“你怎么……会在这儿?”
“什么‘会在这儿’啊。”罗娜·桑福德鼓起腮帮子,“恰克你啊,难得到我家来,都不来看我一下就走了。我想你是不是变心了,就一直看着你。”
从大厦出来她就一直跟着啊?自己完全没注意。
“对、对不起。在你爸爸面前,我总不能在你家里面乱走。话说回来,我去的时候,你一直在大厦里?”
“我爸不让我打扰他工作。”罗娜噘着嘴,“我委屈嘛,就让帕梅拉说我出去了。”
假装去厕所到她房间看一下就好了。恰克感到些许后悔。
“不过,恰克你脸色一直阴沉沉的,没精打采地乱走……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她担心地瞅着恰克的脸,水汪汪的瞳孔极惹人怜爱。恰克不禁胸口一紧。
“没怎么啊。就是——觉得自己很不中用。”
“别这么说嘛。”罗娜用力握紧了恰克的手,热烈的眼眸让恰克目眩,“恰克怎么会不中用,我比世上任何人都更了解恰克。”
“谢谢你,我很高兴。”
这是真心话,不带任何杂质。自己的词汇量太匮乏了,让人着急。他强忍着发热的眼眶,抚摸着罗娜的头发。少女的脸上浮现出陶醉的笑容。
不管是在家里、学校,还是在职场,自己最多也只是中等偏上的水平,可却能得到举世闻名的大富翁休·桑福德的独生女的青睐——这个事实恰克直到现在还无法完全相信。
这个罗娜有可爱的面容、富于变化的表情,虽不够丰满但匀称的娇小身体。她灰金色的柔软头发扎成一条马尾,像小狗一样爱撒娇。几年前,在合作研究人员出席的宴会上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还以为她刚上初中。可后来知道她实际年龄要大得多,恰克记得自己当时特别惊讶,压根儿忘了自己也有一张娃娃脸。如今她已经过了十九岁,可那时留下的印象完全没变。
罗娜有点儿——不,应该说相当——容易钻牛角尖,嫉妒心又重,可她从未拿大富翁的千金这个名头来压过人,对年龄大她一轮的恰克也只是单纯地仰慕。这样的罗娜让恰克渐渐产生了感情。
然而,若要问他这是不是真爱,他大概答不出来。
因为她爱我,所以我必须爱她——难道他不是出于这种义务感才跟她交往的吗?
等到她说想和他共度一生一世的时候,休·桑福德及周围的人都会打压他吧?他能忍受“你跟她不般配”的评论吗?
——这种不安一刻都不曾停止过。
自己不过是一介技术人员,而她是社长千金。出于立场不同的顾虑,恰克没跟身边的人说过和罗娜在交往一事。当然,休就更不用说了。罗娜也知道父亲的性格,所以表面上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她跟自己的关系。
“你看你,又沉下脸了。”罗娜站起来,单手叉腰,另一只手拉着恰克的胳膊,“来,起来,我们走。”
“啊,嗯。”
罗娜也不等他回答,就拉着恰克的胳膊跑了起来。经过的路人投来好奇的目光,恰克觉得心脏几乎冻结了。
罗娜曾数次跟她的父亲一同出现在电视上,在U国的知名度比混得不怎么样的演员都高。一想到要是这场面让她父亲或者记者看到了,他就心慌。
但不知是不是周围的人觉得罗娜·桑德福不可能跟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在街上嬉闹,没发生什么特别大的骚动。
可就算这样——
“去……去哪儿?”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罗娜依然拉着恰克的手,回头给了他一个恶作剧似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