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叫爱丽丝的少女对父亲的话点点头,从连衣裙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随即,门锁发出细微的响声。
“除我们以外,你是第一个看到它的人。你应该感到荣幸。”
说完那句夸张的台词,坦尼尔博士把门打开。
温室里盛开着蓝玫瑰。
植株只有一盆,长着尖刺,似藤蔓又似枝干的株身从盆土中伸出,沿着支架一直长到大约五十厘米高。
枝叶顶端稍微靠下的地方,一共开着三朵花。
娇嫩的花瓣重重叠叠,优美的花朵比我手掌稍小一圈。那跟我脑中想象的玫瑰花朵一模一样。
然而,它的颜色却不普通——而是湛蓝。就像我只在照片上见过的异国大海,是不折不扣的蓝。
温室里还有许多栽种在花盆里的玫瑰。跟园中玫瑰一样,盛开着红黄白各色花朵。然而开着蓝花的玫瑰只有我眼前这株。它与其他植株相比,明显散发着格格不入的气场。
让我无法移开目光。
这是为什么……
只因为花瓣是蓝色,为什么这株玫瑰显得如此缺乏现实感——如此让人恐惧?
“原来玫瑰还有蓝色的啊。”
“没有……”
白发少女——爱丽丝动了动唇。她的声音清澈通透,又像冰刃一般冰冷锐利。
“啊?”
“其他地方没有开蓝花的玫瑰……这就是爸爸的研究成果,是爸爸创造的,世界上头一株蓝玫瑰。”
我重新看向蓝玫瑰——全世界头一株,任何地方都不存在的玫瑰?
“可惜还不能公开。”坦尼尔博士皱着眉说,“虽说它由我‘创造’,但目前尚未重现培育方法,还有许多要素需要改良。关键在于,我还没收集到足以让那些审稿的老顽固闭嘴的数据。研究只进行到一半而已。”
我不太明白博士说的话——但此时我心中萌生了一种预感。
……莫非,我无意中跑到十分了不得的地方来了?
“好了——”博士勾起嘴角,“从今天起,你就要给我这种研究当助手。做好准备了吗?”

那就是两天前的事。
“首先你要掌握一些基础知识。”博士说完,第一天就开始给我讲课了。他说的那些色素和双螺旋,对我这个连初中都没上的人来说,实在太复杂了。老实说,我都不肯定自己是否理解了百分之一。
但博士并没有对我生气。
若换作我父母,一定早就把拳头和巴掌招呼过来了。但博士听见我说不明白也毫不烦躁,而是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解释。细节可以忘却,关键在于理解本质——那就是博士的口头禅。
“——几乎所有生物的基因结构都相同。无论是人类、猫狗,还是虫鸟细菌,以及玫瑰等植物,它们的基因都由脱氧核糖核酸组成。打个比方就是:纵使写在纸上的文章内容不一样,那些纸的材质都是一样的。”
“博士……对不起,我不太明白。”
“太难了?”
“不是,我不太明白为何非得是‘纸’。同样是生物,基因为何不能彼此不同呢,比如人类用纸,狗用石板,植物用黏土板……或者不用那什么核酸,而用白糖或者盐。”
“你是笨蛋吗?”爱丽丝面无表情地咕哝道,“且不说白糖,盐的分子结构太简单了,根本不足以记录遗传信息……你这个吃白食的,别用那些蠢问题影响讲课。”
“要、要你管。”
尽说那种听不懂的话。而且这本来就是给我讲的课,你跑来干什么。
不过按照对方的看法,似乎“你才是擅自插足那个人”。让我惊奇的是,这个少女似乎一直在听父亲讲课——被她冷漠精准地指出从天而降的吃白食人员这个立场,我只能忍气吞声闭上嘴。
这种事不止发生在今天。昨天和前天,爱丽丝只要抓住机会就会管我叫吃白食的。由于事实如此,我还无法反驳。她真是太卑鄙了。
不过话说回来,我不得不承认爱丽丝确实很聪明。听了博士如同外星语的讲课,她可以提出同样如同外星语的问题,甚至把我扔在一边与博士展开讨论。她的学识可能比一些不学无术的大人还厉害。
但博士却眯着眼睛专注于我跟爱丽丝的小小争执。
“干、干什么啊?”
“没什么,你这个疑问很不错。”博士歪起嘴角,“你说得没错,并没有理由限定记录遗传信息的化学物质必须是DNA。老实说,目前尚未探明生物将DNA作为遗传物质纳入自身系统的过程。不过关于所有生物都拥有同一种遗传物质这点,学界存在一个假说。我刚才说,基因变化会引起形态变化,将这种变化放在漫长的时间范畴中,从物种变迁的角度进行研究,就成了‘进化论’这一学说。这你听说过吗?”
我听说过人类是从猴子变来的。尽管父母否定了这点,说它“不符合上帝的教诲”。
“那解释起来就很容易了。关键在于,一种生物并不仅仅会变化为一种形态,而有可能分支为好几种形态。比如灵长类拥有单一祖先,它的部分后代演化为人,另一部分后代演化为大猩猩……虽然不同生物集中表现出同一形态的例子很罕见,但一种生物变化为不同形态,却一点都不奇怪。”
我似乎能理解。同样是“狗”,也存在寻回犬、腊肠犬、贵宾犬等不同种类。
“那么我们把那个想法反过来。无论生物外形差异有多大,若回溯其进化路径,就会找到根源处的生命体——一个共同祖先。”
我屏住呼吸……莫非人和猫狗原本都是同一种生物?
“那就不是‘各种生物的基因出于某种巧合,都由DNA这种物质组成’。而是‘某个以DNA为遗传物质的生命体,分化成了各种生物’。”
“爸爸——你说植物也是?”
爱丽丝好像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番话,马上向父亲抛出了问题。坦尼尔教授点点头。
“动物和植物都属于多细胞生物,我认为,它们共同的祖先,有可能是再往上回溯的单细胞生物——如同细菌一般的东西。不过这个‘共同祖先’的概念目前也只是假说。只要详细调查各种生物的基因,或许有一天能找到共同祖先的痕迹,不过那将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博士研究基因,就是为了找到那个‘共同祖先’吗?”
“不是。”几秒钟沉默过后,坦尼尔博士露出自嘲的笑容,“我可没有如此高尚的理想。我研究基因,只是为了实现个人愿望,出于我个人的原因远离了尘世,不过是个俗人而已。所以,如果你想走上科学研究道路,千万不能跟我一样。如果不是出于纯粹的求知心,而是为了个人目的进行科学研究——那将是一条被诅咒的道路。”

讲课结束后,我还要做名为辅助研究的打杂工作。
打扫走廊、实验室、车库、客厅、餐厅、厨房、卫生间等地方;收拾清洗实验器材,清洗碗筷,照顾花草,等等等等。
与其说是助手,我更像个仆人。但那些工作并没有让我感到痛苦,因为他们愿意把我留在家里,已经是个奇迹了。相比被当成客人对待,让我干点活反倒更安心。
为什么博士一家人会收留我呢?
后来,博士和凯特都没有对我问问题。
他们只问了我的年龄。我说自己在上六年级,凯特便微笑着说:“那爱丽丝是姐姐呢。”想象自己变成那家伙的弟弟,我不禁浑身一颤。
总而言之,不用谈论那天发生的事,对我是一种解脱。与此同时,我又感觉自己有事瞒着博士与凯特,心里产生了严重的罪恶感,很难释怀。
不,不行。既然受到人家照顾,就更不能让他们知道那件事了。绝对不行。
爱丽丝也不问我任何问题,不过我跟她的问题远在此之前。看到她在实验室对我的态度,就算不用窥探脸色,也能明白她并不喜欢我。
算了,别管那家伙,想再多也没用。
我清扫完走廊,撑着腰挺起身子。
恢复正常姿势后,眼前出现一扇门。
在走廊尽头向右看,有一个称不上拐角,反倒更像凹洞的地方。那里静静矗立着一扇挂锁的门。
这应该是通往地下室的门。旁边墙上挂了一把带绳的钥匙,但我从未打开过这扇门。另外,凯特也对我说别到里面去,因为“里面都是灰尘,放满了杂物,不好意思给你看”。
我扭头看了一眼走廊,没有人。
我又朝门闩战战兢兢地伸出手——随即缩了回来。
还是算了。万一被发现多管闲事,会让人给赶出去的。
我晃晃脑袋赶走杂念,转身走向实验室。现在博士跟爱丽丝应该都在休息。
打扫完地板,收拾好玻璃器皿,我又来到走廊上,听见背对实验室的左侧、通往客厅的门背后传来声音。
是博士。虽然说话内容听不清,但他好像心情不太好。这是怎么了?
我从门缝往里看了一眼,只见博士站在门口跟一个人争执。
——那是客人?
我不禁浑身一僵。那人好像是我在实验室时过来的,当时我正忙着打扫,没听见门铃声。
对方的外貌细节都隐藏在博士的身体和大门的影子里,让我无法看清。不过——我还是勉强分辨出严肃的表情和一身黑色装束。
那家伙是谁?
争执持续了一段时间,随后,对方压低声音留下一句“我改天再来”,便点点头离开了。
博士苦恼地叹息一声,朝这边走了过来。我赶紧回到实验室内。
“谢谢你,真是帮大忙了。”
晚饭后,我在厨房洗碗,凯特一边擦拭餐盘,一边微笑着对我说。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别人道谢,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便含糊地应了一声。
“还要谢谢你关照爱丽丝。弗兰克对我说,你跟那孩子相处得很好。”
“很好?”
那态度哪里像关系好了?我只感觉她把我当成了讨厌的害虫。我如实回答,凯特却开心地说:“是吗,那就算她是吧。”
我们谈论的爱丽丝已经跟父亲一道进了实验室。她似乎每天都会旁观博士做实验。时钟即将指向晚上九点,晚饭后还要继续工作的博士固然热心,但陪他一起工作的人也很是受用。凯特苦笑着说:“真拿他们没办法。”
自从干起了仆人工作后,我发现博士和爱丽丝除了研究和学习以外,生活上十分邋遢。博士用过的洗脸台每次都胡乱摆放着牙粉和染发膏,爱丽丝也不遑多让,把衣服脱得满床都是。(有一回我不小心看到她房间,立刻被瞪了一眼说:“吃白食的不准进来!”)一想到此前都是凯特一个人照顾生活邋遢的博士与爱丽丝,我就忍不住心生同情,不过她自己倒是感觉很幸福。
“埃里克,你累了吧?快去休息,剩下的我来弄。”
“知道了,谢谢。”
我也已经习惯了这个称呼。坦尼尔夫妇给我取的“埃里克”这个名字,如今已经深深浸透身体,甚至让我误以为那是自己的真名。
回到二楼客房,我拿起换洗衣物走向楼下。客房的浴室水阀好像坏了,出不了热水,我便用了一楼的共用浴室。平时这里都是爱丽丝在用,不过她好像还没回来,我便开门走了进去。
我把换洗衣物、浴巾和脱下来的衣服放在洗手台旁边,然后走进浴缸。在手上打肥皂时,我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体上,看见残留在腹部和大腿上的大片瘀青。
每次碰到那些瘀青,我都能清楚回忆起父亲拳头落下带来的疼痛。
以及——至今仍留在手中的,那时的触感。
我把淋浴拧到最大。
我想让瘀青的疼痛和讨厌的回忆,全都随着飞溅的热水冲散。
关上淋浴,伸手取下浴巾,把身体擦干,从浴缸走出来,我心情沉重地擦拭着头发。就在那时——
浴室门开了。
爱丽丝握着门把,直愣愣地看着我。
我身上一丝不挂,双手还捧着浴巾按在头上,彻底僵住了。
爱丽丝的视线滑过我的身体。
——我跟爱丽丝凄厉的叫声响彻浴室。

“真不敢相信。”
爱丽丝的声音在颤抖。她目光中透着冰点以下的寒冷,脸颊泛起红晕。
“你这吃白食的,竟然擅自使用浴室还不锁门。到底神经有多迟钝啊,类人猿!”
“等等……没锁门是我不好,但凯特阿姨说我可以用这里。我可没有擅自跑进来。”
小时候,我曾经上完厕所出来,发现父亲站在门口,对我说“不要随便上锁”,还把我揍了一顿。直到最近我才发现,那跟社会上的常识并不一致。来到坦尼尔家之后,我也会一不小心就忘了锁门。
浴室骚动十几分钟后,我们坐在一楼的客厅沙发上,故意隔得老远。
沙发前的茶几上摆着两杯热牛奶,那是凯特拿来的。刚才她听到尖叫跑过去,猜到发生了什么,便让我们到客厅沙发上坐下。随后她热了两杯牛奶,微笑着说:“接下来你们两个自己谈吧。”然后就留下我们走掉了。她可能想让我们和好,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U国人早上才洗澡,你连这种常识都没有吗,吃白食的?”
可能我搬出她母亲的名字,让爱丽丝很不高兴,眼角吊得更高了。她一迭连声地叫我吃白食的,我的忍耐也超过了极限。
“就是因为知道,我才想在没人用浴室的晚上把事情解决啊。而且你又去实验室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再说了,既然早上洗澡才是常识,你也应该等到明天早上再进来呀。”
莫非你要解手?我把这句话吞了回去。爱丽丝似乎也哽住了。
“今天我想早点儿把汗冲掉。可是……你也不能连门都不锁,还让女士看到如此下流的样子。大变态!”
“明明是你盯着我一直看。再说了,你怪我不锁门,我也可以怪你不敲门。”
明明是我自己说的,可我还是忍不住脸上一阵发热,慌忙把脸转开了。
我们陷入尴尬的沉默,唯独挂钟的嘀嗒声显得格外刺耳。
我向旁边一瞥,发现爱丽丝也满脸通红,低头咬着嘴唇。初次见面时的神秘气息和实验室的冷淡印象都潜入阴影,跟母亲一样的人情味却散发出来。
她摘掉平时的面具,羞得缩起身子,看起来就像跟我年龄相差无几的女孩子。
我看着她的侧脸——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丝安然。
搞什么呀,这家伙原来也有这种表情。
而且……这是为什么呢。
我之前并不觉得她有多可爱,可现在却无法从她脸上移开目光——
“不对。”
爱丽丝突然咕哝道。
“啊?”
“我才不是因为那个才看你……你的身体。只是发现,你真的浑身是伤。”
啊——
“抱歉……让你看到奇怪的东西了。”
听到我磕磕巴巴地道歉,爱丽丝摇摇头。
“那不怪你。我也,那个……并非完全没错。”
她这是在道歉吗?爱丽丝把头扭向一边,美丽白发间露出的耳垂跟她的脸蛋一样,被染成了粉色。
我不禁笑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感觉刚才的争执好像笑话一样,待我回过神来,已经大笑不止。
在此之前,我可从未发出过由衷的笑。
“干、干什么啊?”
“没什么。”我把手伸向茶几,举起杯子看向爱丽丝。“快点儿喝掉吧,凉了可就浪费了。”
爱丽丝眨眨眼睛,害羞似的低下头,很快也拿起另一个杯子,跟我碰了杯。

如今回想起来,在坦尼尔家度过的短暂时光,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只是——
那种幸福竟以最糟糕的形式,瞬间崩塌了。


第四章 蓝玫瑰(II)
涟注视着弗兰基·坦尼尔博士的蓝玫瑰,无法移开目光。
从中心向外围层层叠叠,妩媚艳丽的深蓝色花瓣。它与方才看到的“蓝调”紫色花朵全然不同。无论换作谁来看,这都是不折不扣的“蓝色”,在娇嫩欲滴的茂盛叶片衬托下,植株上共盛开着三朵纯粹湛蓝的玫瑰。
这是用颜料涂的吗,还是白玫瑰吸收了蓝颜色的水——他脑中闪过几个想法,但靠近观察后发现,那些都错了。眼前的蓝色,分明是花朵本身的颜色。
每朵花直径约五厘米,跟婴儿的手差不多大小。花枝上分布着尖锐棘刺,全都带着浓浓的蓝绿色,仿佛能生出新的花骨朵。
涟曾在新闻上看过一眼博士的蓝玫瑰照片。画面中的玫瑰严重缺乏现实感,仿佛将白玫瑰涂成了蓝色。因此,他不止一次怀疑那是伪造之物。
只是——
涟感到背后蹿过一阵战栗。绝对没错,这是真的。号称不可能实现的蓝玫瑰,如今就摆在他面前。
而且那种蓝颜色很深,仿佛在窥探幽深海底,甚至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看见‘不可能存在的玫瑰’,感觉如何?”
弗兰基在三人背后问道。
“我可以说实话吗?”
涟的上司玛利亚·索尔兹伯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蓝玫瑰说。
从某些角度看过去她那呈红宝石色的眸子,美丽的容颜,还有胸、腰、臀、腿的诱人曲线,以及将那一切平白浪费掉的装束——毛线帽底下探出卷曲杂乱的红色长发,胡乱解开扣子的上衣,沾满泥污的鞋。这位从各种意义上引人注目的怪异上司,如今正盯着蓝玫瑰一动不动。
“请讲。”
“它让我毛骨悚然。”
我猜也是——弗兰基笑了起来。
“这个消息公开后,有许多人来参观过,但没有任何人一开口就称赞它‘美丽’。看来目睹了不可能存在的东西,人类首先会感到恐惧,而非美丽。”
无言以对。约翰、玛利亚和涟似乎都抱有相同想法,一个个无声地屏住了呼吸。
“不过,这太不可思议了。”玛利亚向蓝玫瑰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明明感到异常恐惧,还是忍不住想触碰——”
“啊。”博士大声说道,“最好别碰它。‘美丽的玫瑰都有毒’——这么说虽然有点夸张,但哪怕是隔着手套,也应该小心为上。毕竟这株玫瑰的刺很尖利。”
玛利亚猛地抽回手,随即眨眨眼睛,又摇了摇头。仔细一看,蓝玫瑰的花盆里果然插着“危险勿碰”的标牌。
涟很难责怪红发上司不小心,若他一个人站在这株蓝玫瑰前,难道不会做同样的事情吗?眼前这株蓝玫瑰,确实带有让人产生那种疑问的魔力。
“好了,各位有什么问题吗?”
“那我先来。”约翰轻咳两声找回状态,“我听说这株蓝玫瑰由新开发的基因编辑技术创造而成。老实说,我在看见实物前还有点半信半疑——看来是我错了。”
“我可没有发表虚假成果的勇气。”
看来的确如此。约翰点头道:
“于是我想问——这种技术是否能应用在人体上?”
弗兰基皱起眉。
“具体是指——”
“拥有超常运动能力的人,拥有超常智能和判断力的人——是否能用基因编辑技术,制造出那种‘超人’?”
“喂,约翰!”
“尼森少校,那可是……”
“我知道其中还存在伦理问题。”约翰看都不看玛利亚和涟两人,直接回复道,“我还知道,几年前科学家们发表了关于人类基因编辑的声明。我只想知道单纯技术上的可能性。说句极端的话,假设敌国开发出相同技术,我们不能保证他们一定会遵从伦理,不进行超人研发。或许那种研发已经在进行中。所以我们有必要确定,那种技术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实现——若可能实现,该如何应对。”
涟无法完全从字面上理解约翰的话。
这位青年军官应该没有说谎。可是,约翰本身是否考虑过,并不是仅有敌国才会展开那种违背伦理的实验——他无法从军官的表情上做出判断。
温室陷入沉默。坦尼尔博士闭起眼,随后又睁开。
“你提出的议题确实很引人深思。不过,要讨论这个需要一些时间。不如我们先回去,再讨论包括蓝玫瑰在内的一系列话题吧。”

“蓝玫瑰为何成为不可能的代名词,我们又是如何将不可能变为可能。刚才也说过,要理解这些,最快的方法就是搞清楚‘别的蓝色花如何呈现出蓝色’。”
参观了几个实验室,回到一开始的会议室后,弗兰基开始给三人讲课。
“一般来说,负责呈现植物蓝色的物质叫作‘花青素’。它不是一种特定的分子名称,而是一系列结构相似的有机色素化合物总称——存在于自然界的蓝色花,全都含有被分类为花青素的化学物质。”
“那么,只要把那个花青素放进玫瑰里,就能让花变蓝了?”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教授歪着嘴,露出发现猎物的笑容,“蓝色花虽然含有花青素,但花青素不一定能让花变蓝。唯有环境pH值高于七时,花青素才能单独呈现蓝色。若低于那个数值,就会变成红色。”
“pH值?”
“就是氢离子浓度指数,用来检测酸碱性强度的指标。”涟翻着白眼说,“pH七为中性,少于这个数值为酸性,多于这个数值为碱性。你连这种中学级别的化学知识都不懂吗?想到你双亲目睹成绩单的情景,我就不禁为他们感到心疼。”
“少啰唆!”
玛利亚吊起眉毛,紧接着好像意识到了弗兰基和约翰的视线,慌忙咳嗽几声。
“换言之,若环境属于碱性,花就能变成蓝色,对吧。那又如何?除了玫瑰以外,世界上确实存在蓝色花不是吗?既然如此,不就意味着蓝色花为碱性,而玫瑰不是吗?”
“然而,几乎一切植物的体液都为酸性。”
“啊?”
“确切地说,是细胞组织里的‘液泡’——也就是花瓣色素所在之处,pH值约为五,呈酸性。液泡是酸性,但花青素在酸性环境下不会呈现蓝色。那么玛利亚·索尔兹伯里女士,你要如何解释这种矛盾?”
玛利亚皱着眉,右手点着下颌——几十秒沉默过后,她突然抬起视线。
“你刚才说‘单独呈现蓝色’,对吧。意思是只有花青素还不行?还需要别的物质,使花青素能在酸性环境下保持蓝色?”
“没错。”博士露出赞赏的表情,“原来如此,是我失礼了。看来你的头脑意外灵光呢。”
“什么意思啊?”
博士并没有理睬玛利亚的睥睨,而是继续道。
“许多研究者证明,要让花青素在酸性环境下呈现蓝色,有两个要素非常重要。首先,是镁、铝这类金属离子。其次,就是被称为‘共色素’、不具有颜色的辅助分子。这些物质与花青素结合,就能在酸性环境下保持稳定的蓝色——这就是目前研究证实的机制。”
“如果是碱性,就无须与那些物质结合,但如果是酸性,就必须与那些物质结合?”
“详细情况尚不明确。而且,就算花青素能在碱性环境下呈现蓝色,只有单体也无法变为很鲜明的蓝,还会随着时间慢慢褪色。接下来是我的猜想。要让花青素呈现出‘鲜明且稳定’的蓝色,必须借助金属离子和共色作用,结合成一种立体结构,将分子内与发色相关的特定部位与周围的氢离子或水分子相隔离才行。在碱性环境下,氢离子数量较少,因此仅凭花青素单体就能完成某种程度的发色,但稳定性有限……原理或许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