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明天拿杀虫剂试试吧。”说完,兜预感到他的话可能又会招致妻子的不满:我不是说了你不要自己处理吗?你没听见?想到这里,兜不禁打了个冷战。万幸的是,妻子并没有发难。
“太危险了,我觉得还是找专业灭蜂队来比较好。区政府那边可能有专门负责这种事的部门。”
兜看向墙上的挂历。时值八月,正是盂兰盆节假期,区政府肯定不上班,专业灭蜂队能不能联系上也不好说。至少在大后天早上之前,这事有些难办。
“让我来试试?”克巳再次说道。
兜伸手制止了他。“我来看看情况。”兜站起身,“首先要获得目标的情报。”
“什么目标?说得像杀手盯上了下手对象一样。”克巳说道。
兜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不过看来这只是一句玩笑话。
“外面天都黑了,你现在出去也看不清,还是白天再去吧。”既然妻子发了话,兜便表示同意:“你说得没错。你的意见真是一针见血!佩服佩服。”兜也觉得这番吹捧有些夸张,妻子却好像并未感到什么不妥,反倒一副还算满意的表情走进了厨房。
到了夜里,兜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打开了电脑。妻子在卧室一躺下就睡着了,儿子也已经回房。可能是在学习吧,加油。兜在心里默默替儿子打气。
兜打开浏览器,开始搜索消灭蜜蜂的相关信息。
输入“拖足蜂、驱赶、消灭、方法”这几个模糊的关键词,跳出来一大堆与此相关的搜索结果,仿佛眼前就是一片信息的汪洋大海。兜点开靠前的几个页面,发现大部分写的都是专业灭蜂队的相关介绍,其中一篇强调“如果发现黄蜂,请务必联系专人处理”的文章引起了他的注意。
文章里写道,拖足蜂虽然危险,黄蜂却更为致命,万万不可自行解决。上面还附着几张蜂巢的照片。一张照片中,蜂巢上有无数小孔,就像很多拿枪的人都会怒喝一声“今天我要把你打成蜂窝”,虽然兜从来没有遇到过说这种话的杀手,但这里的“蜂窝”指的恐怕就是照片上的样子吧。与这种类似淋浴喷头的多孔蜂巢不同,另一张照片上,蜂巢则是像个大西瓜一样的球形。这种蜂巢仅有一处开口,而且表面还有许多纹路,仿佛一件精美的陶艺品。这种球形蜂巢表明生活在里面的是黄蜂。文章中明确写道:“一旦发现此类蜂巢,请务必联系专人处理!”起初兜还以为这是灭蜂队在做宣传,但又发现很多其他网页也是这样记载的。
黄蜂竟这么难对付。兜在感到害怕的同时,为家里遇到的只是拖足蜂而松了口气。
“没错,敌人就是黄蜂。”医生说道。他的声音平稳如常,仿佛一台冰冷的医疗器械。
“不,从我老婆见到的来看,院子里的应该是拖足蜂。”兜说着,想起早上出门前忘记到院子里检查了。他必须尽快想出解决办法才行。
“我说的不是虫子。”医生面无表情地扶了扶眼镜。
这是市区办公楼群中某座大厦里的内科诊所。只见坐在对面的医生拿着一份病历,上面详细记录着委托人的委托信息。兜已经瞥了好几眼,却因为书写得过于潦草,没能看懂上面的内容。
以前有业界的人说过,“同为中介,你那个医生确实厉害”。说这话的是一个姓岩西的男子,言行总是一副嫌麻烦的样子,本质上却是个敏感多疑的人。将工作分派给擅长用刀的年轻杀手时,他会满心欢喜地承认自己是“养鱼鹰的渔翁”。不仅如此,他还曾一脸得意地说:“你听着,干医生这行的,基本上就是坐在诊室里和患者说说话,所以用来谈工作再合适不过了。哪怕是杀人的行当,只要套用几句行话,就算被护士听到了也不会有什么要紧。我说得没错吧?要说当中介有什么麻烦,那就是情报保管。虽然可以保存在电脑里,但要是被人发现就完蛋了。从这点来看,病历本身就是患者的个人信息,如果和普通的病历混在一起,再用行话翻译一下,基本也就万无一失了,而且地图之类的照片也能伪装成X光片的样子夹在里面。”
从兜进入这个行业做起夺人性命的工作以来,中介就一直是那个医生,他也并没有深究过,但听岩西这样一说,用医生的身份隐藏在诊所的确有诸多优势。
“到底是谁想对我动手术?”被杀手黄蜂盯上,说明有人想杀了兜,才委托黄蜂来解决他。
“听说一到夏天黄蜂就活跃起来了。”医生始终一副闲聊的样子,“特别是从盂兰盆节开始,黄蜂的势力范围就会越来越大了。”
“是谁雇的他?”
“检查报告还要等几天才能出来。”医生说道。这句话应该是斟酌后说出的,感觉却像是医生脑子里安装的翻译软件不停检索出的措辞。
“难道是想对我做过的手术表示感谢?”兜不知道在杀手这份工作中到底杀了多少人,如果能把医生手里的病历翻一遍,也许可以得出确切的数字,不过不管怎么算,他手上的人命应该是两只手加两只脚都数不过来的。看来,就算有人怀恨在心也不足为奇。“以前也发生过一次。”
一个女人委托兜去杀她的男友,结果对方意识到了危险,也雇了一个杀手来保护自身的安全。这个杀手秉承着先下手为强的原则,主动向兜发起了攻击。
“那次顺利切除了。”
“但是手术过程也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兜回忆着当时的打斗场面反驳道,突然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念头,“啊,难道是因为那件事?”
兜曾阻止过一个犯罪集团的计划。当时那伙人想策划一起轰动全城的爆炸劫持案,但几个主要成员都被兜杀掉了。
“说不定惹到了某些人。”
“有这种可能。”
“所以那些人的同伙想报复我?”话音刚落,这一想法便深深地刻在了兜的脑海中,仿佛已经是既成事实。“只是,这样倒是我受牵连了。要恨也不应该恨我,而是应该恨原本的患者吧?再说了,这事和你也有关系。”兜想说,你作为中介,也应该是报复的对象。
医生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答道:“也许吧。”
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家伙,兜不禁想叹气。他和医生之间已经有了二十多年的往来,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岁月不仅没有在医生身上留下痕迹,也没有拉近他们彼此的距离。
“家里有拖足蜂也就算了,现在又被杀手黄蜂盯上,真是倒霉。”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鸡飞蛋打[2]?
“你家院子里的蜜蜂怎么办?联系区政府了吗?”医生罕见地说起了私人话题。
“区政府的网站上写着如果给他们发邮件,他们就会回复专业灭蜂队的名单。但现在不是盂兰盆节吗,所以还没有收到回复。不过我看有的地方会直接派灭蜂队上门。”
“那你打算怎么办?”
“有人让我绝对不要自己处理,但这个人又要那天前想出解决的办法,所以我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为了不让医生知道太多他家里的事,兜含糊其词地说道。
“不能自己处理,但又希望尽快想出解决的办法,这确实麻烦。《威尼斯商人》里也有类似的故事。”
“是吗?”兜的人生中除了漫画基本没有什么读书的经历,不过,他有时也会拿起妻子或者克巳的书翻看几眼,最近还觉得颇为享受。《威尼斯商人》他应该也看过,只是不大记得内容了。
“在那个故事里,人们要求黑心商人夏洛克‘切肉可以,但不能流一滴血’,最终夏洛克失败了。这和你那个‘不能赶走蜜蜂,但要在后天之前确保安全’不是一个意思吗?”
兜隐约想起了小说中的这个故事。但令他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在故事快要结束时妻子对丈夫的诘问:“戒指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为什么要送给别人?”兜对故事中丈夫诚心辩解、被迫道歉的场景深有所感,胃也不由得跟着痛了起来。再加上那其实是妻子使出的计策,更是让兜的脑海中只剩下这个妻子如此恐怖的印象。
傍晚时分,兜回到家,仔细确认了院子里的丹桂树。浓绿的叶片非常茂盛,花骨朵也已经冒了不少。还没到桂花飘香的时节,兜还是将鼻子凑了过去。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了轻微的振翅声,心下一惊。
只见一只黑黄相间的蜜蜂从兜旁边飞过,消失在了茂盛的树叶之间,应该是回巢了。
兜经历过无数次拼杀,即便是赤手空拳对抗大口径枪械或刀具也有过太多太多。也许是身体早已适应了这种情况,现在无论面对何种紧张与恐惧,兜都能够淡然面对。
但如今他却因为一只蜜蜂的一举一动而紧张不已。兜不禁苦笑了起来。他甚至想告诉蜜蜂:这么久以来,只有你让我吓得一动都不敢动。现在能让我感到紧张的,也就是你和我老婆了。
兜转而想象起他现在面对的不是昆虫,而是杀手,于是他像预想的那样冷静了下来。他调整呼吸,迅速迈出一步,把脸凑近那片茂密的枝叶。
在人与人的对决中,不让对方觉察到动静是十分重要的。这里的动静不仅指说话的声音和物体发出的声响,还有空气的振动。兜想象着如果他是一只蜜蜂,那么不仅是树枝的晃动,就连叶片的轻颤也会让他有所反应。
但是,想要完全不碰到枝叶也是不可能的。兜尽量控制着动作的幅度,小心翼翼地拨开了几处枝叶。只见树干与粗壮的树枝之间有一个土褐色的圆块,如同皮肤上膨胀起的巨大肿块。如果说这是丹桂树的果实,未免太过庞大。
看样子是蜂巢。
兜想起了前几天在网上看到的照片。像淋浴喷头的是拖足蜂的蜂巢,球形的则是黄蜂的。
虽然面前这个蜂巢被树枝遮挡着,看不清全貌,但明显是一个球形,外观和宇宙中的行星有些相似。
是黄蜂。
兜的脸皱成了一团,耳边同时传来一阵嗡嗡声。是一只黄蜂从蜂巢中探出了脑袋。兜脑海中浮现出头戴凶恶面具的强盗,那黄黑相间的配色更是猛烈地刺激着他的心脏。有危险!兜的意识深处拉响了警报。
大事不妙。有两件事很是棘手。第一,他要消灭的居然是黄蜂。第二,妻子断定这不是黄蜂。兜必须要找准时机,告诉妻子“这不是拖足蜂,而是黄蜂”这一事实。
世上真理千千万。兜没有正经接受过学校的教育,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有通过实践得到的常识与感悟,其中之一便是没有人喜欢被人指出错误,还有一点,没有妻子喜欢被丈夫指出错误。
心情沉重。
兜回到家后立刻打开了电脑。区政府还没有回复,但现在不是埋怨他们的时候。盂兰盆节放假本就是传统,事先也已经贴出了休假通知。兜给几个专业灭蜂队打了电话都没有人接,应该也是因为盂兰盆节的假期吧。
这不是什么坏事,但问题是,黄蜂可不过盂兰盆节。
在翻看相关信息的时候,兜发现黄蜂可以分为几种。其中体形最大、样子最吓人的是日本大黄蜂,一般喜欢在地面筑巢。生活在市中心或住宅小区树上的,是拟大虎头蜂或黄色雀蜂的可能性更高,攻击性不算太强。网页上还写道,无论何种蜜蜂都不会无缘无故地攻击人类,除非是它们先遭到了袭击。
一旦靠近蜂巢,作为侦察部队成员的几只蜜蜂就会飞出巢外,试图进行威慑。如果就此离开,一般不会受到攻击。但只要下意识用手挥赶蜂群,那就麻烦了。被攻击的蜂群会释放信息素,警告同伴有外敌入侵,接收到这一讯息的蜂群便会倾巢而出,加入战斗。
不惊动蜜蜂,就不会被蜇。这样的表述着实令人安心了不少。但正如妻子担心的那样,如果来回搬运行李,特别是野营用的那些户外装备又很大,很有可能会一不小心打到侦察的黄蜂。这种时候,要是有表明“并非有意,只是不小心”的信息素就好了,但或许没有吧。
妻子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五点以后了。她上班的地方也放假了,所以刚才应该是和朋友逛街去了。最近她在上料理课,大概就是在那里认识的朋友吧。料理课上教了一些使用高级食材做精致菜肴的方法,但她好像从来没想过在家里露一手,学做这些菜似乎只是为了要在课堂上当场吃掉。兜曾经问过妻子能不能在家做一次,当然没有问得如此直白,而是委婉地说:“要是我也能吃到那些菜,一定特别高兴,不过应该没这个口福吧。”他的语气很是平静,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听错了。不过他等来的,却是妻子的怒目而视——料理课的话题就此终结。兜的心里有一个可以称为“禁忌箱”的东西,里面装着和妻子的交流中所有不能触及的话题,“料理课”自然也在其中。
妻子回来的时候看上去心情不错。“我回来了。哎,你已经到家了?”她语调轻快地说道,“今天的晚饭还没做,我赶紧准备。”
兜立刻回答道:“你之前不是做过速食炒饭吗?那个挺好吃的,我还想吃。”
当妻子问想吃什么时,应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但兜还是从经验里学到了很多东西。首先,“随便”这样的回答要直接排除,毕竟没有人做饭时喜欢听到这两个字。其次,“那就叫外卖吧”或者“出去吃吧”这种积极的回答倒也不算差,但即便不差,却也不好。如果妻子心情烦闷,很可能会责怪“你太奢侈了,家里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兜就经历过数次这样的事。妻子还可能会抱怨很久,吃饭的时间也会因此白白浪费。
既然如此,选择一个自己非常想吃还不需要妻子费功夫的东西比较好。这样一来,妻子也会高兴地接受建议:“你想吃的话就做这个吧,正好做起来也很方便。”
正如兜料想的那样,妻子开心地回答道:“那就做这个吧。”
“对了,我刚才看了院子里的蜂巢,好像不是拖足蜂,是黄蜂。”兜装作不经意地提出了这件事。
“啊?”妻子停了下来,“是吗?”
“从蜂巢的形状来看,是黄蜂。”
“那是我弄错了啊。”妻子说道。
“没有,拖足蜂的巢和黄蜂的巢确实很像。”兜装作自然地辩解道,但话一出口又感到有些羞愧,觉得这不是什么敏感的话题。
“看来必须要交给专业人士了。”妻子拔高了声音,“你没自己处理吧?”
“当然没有。”兜一边回答一边想,难道妻子的言外之意是“你去解决也行”?这么多年以来,对妻子的每句话都要字斟句酌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到了晚上,克巳也回来了。只见他像往常一样慢吞吞地走到了二楼,一下来就先洗了澡,洗完便躺在了电视前的沙发上。兜忍不住想给儿子一句忠告,告诉他一旦有杀手偷袭,这样毫无戒备是招架不住的。但冷静下来一想,儿子和杀手界没有半点关系。
“今天也去补习班了?”明知道答案,兜还是问道。尽管猜到会被儿子嫌弃,但也许是因为血缘关系和本能的驱使,他还是想和儿子多说说话。
“补习班的自习室。”克巳冷冰冰地答道。要是平常,简短的交流也就到此为止了,但克巳却罕见地接着说道:“对了,今天在车站等车的时候,有件事让我挺受不了的。”
“怎么了?”
“有一对母子,妈妈看上去很年轻,儿子差不多上幼儿园。”
兜本想说“这不是挺温馨的吗”,但没有说出口。母亲和孩子在一起,也不一定就是温馨的样子。世界上的诸多不幸,都是在亲人或邻居之间发生的。
“好像是昨天晚上,他们家养的猫死了。”
“那是挺可怜的。”兜生硬地回应道。在平日的工作中他早已见惯了生死,一时竟不知道该对一只猫的死亡做出何种反应。
“猫估计是那个妈妈一直养的,所以她受的打击比孩子更大,哭个不停。”克巳努了努嘴,“那个孩子倒还算镇定,不过因为妈妈特别难过,他一直在想办法安慰妈妈。”
“真是个坚强的孩子。”
“我也这么想。那个孩子说‘妈妈,米介只是变成了小星星’。”
“真是个好孩子。”
“结果他妈妈板着脸对他说:‘那你就去星星那里把米介带回来!’他妈妈太过分了,结果他也难过起来了。”
“可能是因为小猫死了,妈妈的情绪有些失控,不自觉地就把气撒到了孩子身上。”兜还想说自己也一直在受着妻子的气啊。
“也不是要冲孩子发火吧,毕竟她立刻露出了意识到糟糕的表情。”
“当家长的,总是在觉得糟糕。”
“那孩子真可怜。”
“不过他可能知道妈妈不是有意的。这样一来,他就能明白父母其实并非完人,也是会感情用事的。”
这也是兜的亲身经历。兜的父母对他一直很粗暴,做事随心所欲,说话口无遮拦。正因如此,兜非常善于观察大人的脸色。是啊,兜这才意识到,这就是他总对妻子的脸色过分敏感的原因。
“对了,克巳,院子里的蜜蜂好像是黄蜂。”妻子走到餐桌旁说,“你要小心啊。”
“黄蜂真的很恐怖。”克巳望向面朝院子的那扇窗户,“老爸,你给灭蜂队打电话了吗?”
“灭蜂队都放假了。”
“老爸,你最好也不要想着自己处理。我同学的爷爷就被黄蜂蜇了,伤情相当严重。”
相当严重是有多严重?兜对信息传递的可靠性持怀疑态度,毕竟杀手界里的很多传言经常会被夸大其词。即便没有恶意,内容也只能传个大概。比如,一个案子本来只死了五个人,却往往被说成十个人,甚至夸张到五十个人。黄蜂蜇人虽不致人死亡,只是去了一趟医院,也足以描述成“相当严重”了。
“我看网上说,经常在街上飞的是黄色雀蜂,毒性没有那么强。”
“那也很吓人啊。”
“攻击性也没有那么高。如果不去招惹它,是不会被攻击的。”
“但是啊,老爸……”克巳看着兜。
从人生经验来看,儿子明显是晚辈。这么没大没小地和自己说话,有时会让兜不知道如何是好,但兜从未感到任何不快。“怎么了?”
“要是用杀虫剂去喷蜂巢,在蜜蜂看来可就是招惹了哦。”
“确实。”话音刚落,兜的脑海中便浮现出无数只蜜蜂爬满全身、一齐刺来的恐怖画面,随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还是交给灭蜂队吧。”
兜的心态发生变化,是在看了网上的视频之后。
他已经明确表示不会亲自动手,但还是在夜深人静时,坐在电脑前搜索着“黄蜂、驱赶”这些关键词。
终于,兜找到了一个视频网站。打开网页,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黄蜂和螳螂决斗的视频。与电影、漫画不同,自然界中真实的昆虫之间拼个你死我活的战斗场景令人不寒而栗。即便是平日里以和人拼个你死我活为生的兜,也不禁心有余悸。但同时,他也非常感兴趣。螳螂和黄蜂打得难分难解、势均力敌的场景,是最为有趣的部分。有的视频中是螳螂取胜,有的则是黄蜂告捷。从对战的情况来看,瞬间的纰漏、巧妙展开的攻势都能决定最终的成败。
黄蜂和螳螂堪称永远的劲敌,具备相互抗衡的力量。
兜对此颇有好感。双方实力悬殊、一方轻易取胜是令他最为不快的事,他觉得在自身毫无危险的情况下威胁别人实在太狡猾,仿佛杀死一个还在睡梦中的普通老人。在兜看来,这是一种极其简单但又备感耻辱的工作。当看到有人这般营生还扬扬自得,兜的心里就非常不快。工作本不是轻松的事——在平时上班的文具厂里,兜已经对此深有所感了。作为销售部的一员,他总是四处奔波,甚至还要为了满足客户提出的各种要求而和其他部门的上司发生冲突。他常常感到精神疲惫,苦不堪言。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什么轻松的工作。
看着黄蜂与螳螂的殊死搏斗,兜不禁为双方势均力敌、决一死战的样子感到动容。公平,果然是最重要的。
接着,兜发现了一个题为“自行驱赶黄蜂”的视频。他按下播放键,只见一个身穿防护服的男子出现在屏幕上。通过网页上的自我介绍,可以得知他是一个五十岁的公司职员,这次准备自行驱赶院子里的黄蜂。
他穿着从政府部门借来的防护服,像披着一件硕大的银色雨衣,威风得仿佛就要直接登上火箭准备升空一般。
他站在自家的院子里,停车场的后方。时间看上去是清晨,明媚的阳光照得整个画面非常明亮。
视频中还有一棵繁茂的杜鹃树,身着防护服的男子就站在这棵树前。摄像机应该是用三脚架固定的,拍摄出的是男子与杜鹃树的侧面特写。
只见男子低下头,像是在宣告行动开始,表情看起来十分紧张。他的右手紧紧握着一瓶市面上常见的专门用来消灭黄蜂的杀虫剂。
他会如何战斗呢?
男子先将杀虫剂放在脚下,举起了修剪树枝用的剪刀。剪刀很长,能轻易剪断高处的枝叶。男子双手握剪,面对杜鹃树站好后,身体微微后仰,摆出能随时逃跑的姿势,双手向前伸出。只听咔嚓一声,树枝应声落地。转瞬间,从杜鹃树的深处飞出了几只看上去很像黄蜂的小虫子。
要被蜇了吧?兜想。他随即扭过了身体,仿佛也在现场躲避黄蜂一般。但视频中的男子丝毫不慌张,左手持剪,右手抓起地上的杀虫剂,朝飞到面前的黄蜂一阵猛喷。黄蜂纷纷坠落。
接着便是相同的流程了。剪断树枝,蜂群飞出。拿起杀虫剂喷射,蜂群坠落。
兜渐渐明白了男子的策略。先把隐藏在树枝深处的蜂巢暴露出来。与拖足蜂的蜂巢不同,黄蜂的蜂巢像被覆盖起来的要塞一般,与外界相连的小孔也仅有一处。想将杀虫剂喷进去,需要找准这个小孔才行。
因此,首先要剪掉那些碍眼的树枝。每当树枝被剪断引起振动的时候,蜂巢里都会飞出侦察的蜂群。不过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战斗,这些侦察蜂不会直接朝人飞去,而是先停在半空,侦察敌情。
就在这个时候,喷射杀虫剂。
树枝一根根被剪掉,蜂巢的样子慢慢显露出来。当树枝少到一定程度时,穿防护服的男子便到了下定决心的紧要关头。他放下剪刀,握紧杀虫剂,移动着身体,似乎是在寻找蜂巢上的小孔。紧接着,男子对准小孔拼命喷射杀虫剂,刺刺声不绝于耳。
兜不禁想起面对职业杀手时,勒紧对方脖子的场景。
视频的最后,男子用剪刀将蜂巢整个剪了下来。巢里的黄蜂应该已经全都被杀虫剂消灭了。他看上去有些胆怯,但还是高举蜂巢,朝摄像机摆出了胜利的姿势。
兜望着已经结束的视频,心中默念道:要是这样的话……
要是这样的话,我不也能做到吗?
兜早上四点多就起来了,却一点也不困。紧张的精神令他自然而然地醒了过来。根据网上的信息,要解决黄蜂的蜂巢,最好在它们开始活动之前的清晨动手。虽不知真假,事到如今也只能选择相信了。
起床后,兜先洗脸、梳头,随后打开房间里的衣柜,开始换衣服。
因为没有专业的防护服,他只能在普通的衣服上下功夫。
他先穿好一条运动裤,又在外面套上了一条牛仔裤。虽然行动不便,也只能先这样了。接着,他拿起桌上的自动铅笔,用笔尖在牛仔裤上使劲扎了一下。疼!不知道黄蜂的毒针扎进来会不会比铅笔尖更疼。伴随着种种不安,他又从衣柜深处拽出一条滑雪裤穿在了身上。下半身就先这样吧,再穿也穿不上什么了。
接下来是上半身。兜先穿上了卫衣。为了盖住脖子,他又从放冬装的柜子里拿出高领毛衣套在了身上,然后加了一件牛仔外套,最后套上了羽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