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侧的车道不断传来汽车经过的声音。根据自己与车声的距离,我能够判断前进的方向是否有所偏差,假如车声越来越近,那表示快走到人行道的边缘了。
我闻到了刚出炉的面包的香气,这证明我已接近位于人行道转角处的面包店。导盲杖前端敲到了类似混凝土材质的坚硬物体,那是斑马线旁的电线杆,于是我停下了脚步。
单独外出的时候,最重要的是设定基准点。可当作基准点的东西,包括突出于路肩的分隔石、行道树、招牌、自动贩卖机等。我必须随时在心中描绘一幅地图,记住从某个基准点走多远的距离会抵达下一个基准点。视力正常的人即使不记得路,也可以实时借由附近景象提供的讯息来判断;但视障者必须随时记住周遭环境的地理状况,以及各基准点所在的位置。
此时我来到的这个十字路口,信号灯并没有提示音功能,因此要过马路并不容易。视障者能听见来来往往的各种“声音”,这些“声音”必定代表着具有实体的东西。而马路上的那些声音,代表的是一个个一吨以上的铁块,所以绝不能掉以轻心。
我听见身旁有两名少年在聊天,他们开始穿越马路,于是我也跟着举步。但下一瞬间,刺耳的喇叭声及刹车声钻进了耳朵,我仿佛闻到轮胎在地上摩擦的焦臭味,这才恍然大悟,那两名少年闯红灯了,是我太大意。
“眼睛看不见就别在外面闲晃!”
一阵粗鲁的辱骂声后,我听见透着不耐烦的引擎声自我身旁绕过并逐渐远离,于是我往后退了三步,仔细聆听来自左侧车道的声音,但那个方向完全没有车子的声音。是正在等红灯,还是刚好没有车经过?
我等了一分钟左右,终于听见左侧传来引擎声,那声音朝着与人行道平行的方向前进。站在十字路口时,只要身旁跟自己的前进方向平行的车道是绿灯,自己前方的信号灯当然也会是绿灯。我一边注意着有无转弯车辆,一边快速穿越马路。视障者的走路速度较一般人慢,因此我若不走快点,很可能走到一半就变成红灯了。如果花了比平常更长的时间却还没抵达马路的另一侧,就很可能是角度不正确,身体已离开斑马线的范围,走进了车道。
我走在路人所发出的嘈杂声响之中,不时因脚踏车的轮胎摩擦声及铃声而受到惊吓。孤独老人至少有自己的影子为伴,而在我的世界里连影子也没有。
我不时用导盲杖敲击墙壁或路肩分隔石以确认前进方向,进入了住宅区。一声猫叫自我的右侧脸颊旁边飞过。
导盲杖敲中了道路标志的铁柱,发出了金属声响。支撑电线杆的钢缆由于是斜向设置,导盲杖往往碰不到,所以必须特别注意。我小心翼翼地不让脸撞上钢缆,终于走到了自家的庭院围墙边,这才松了口气。外出实在是件相当耗费心神的事。
我叹了口气,再度想起没能帮助女儿及外孙女,懊恼不已,好不容易得到的能填补十年缺憾的机会,就这么毁于一旦。若能以身上的器官换回女儿的心,我不会有丝毫犹豫,可惜天不从人愿——
我打开院门,登上门口处的两级台阶,走进家里后关上门。隔阻外界尘嚣的瞬间,心头萌生了一股强烈的凄凉感。远离了尘世生活发出的各种声响,令我有种被关入巨大的棺材的错觉。
穿过走惯了的内廊,进入客厅。手掌在墙上探摸,摸到凸起物后,按了下去。那是电灯开关。
我算是全盲,却多少看得见亮光,虽然只是眼前一片漆黑与深蓝色的差别,在安心感这一点上却是天差地远,因此我在家总是开着灯。然而,灯光能点亮家,却无法点亮我阴暗的内心。我的内心是一点声音也没有的黑暗世界,与外界完全不同。这栋木造两层建筑对独居者来说实在太大,屋内的空气却几乎令我窒息。
我将购物袋搁在桌上,打开了面对庭院的玻璃门。窗帘在冷风的吹拂下高高鼓起,缠绕在我的身上,我拉开窗帘,回身坐在沙发上。若竖起耳朵聆听,可听见汽车穿过住宅区的噪声,以及放学后正要回家的初中生、高中生的聊天声,这让我感觉自己与外界多少恢复了一点联系。
我不断地轻抚着桌上的一些小东西,像是对我而言意义等同于一只普通的“球”的小型地球仪、空无一物的编篓、猫咪造型的陶土摆饰等。置身在永远的黑暗之中,声音及气味对我来说也是虚无缥缈的,唯有触摸得到的东西才够真实。然而,当我一旦停止触摸,那些东西就又会立刻遭黑暗吞噬,令我不禁怀疑它们是否还存在于原本的空间。手不随时摸点东西,我就会感到极度不安。
一边摸着小东西,一边听着外头的声音,不一会儿,我听见了雨声。我讨厌下雨,因为雨声会掩盖远方的声音,使我被隔绝在孤独的世界之中。
现在到底几点了?我按了一下手表上的按钮。
“下午六点三十五分。”手表以电子语音告知了时间。双击,手表又告知:“三月三日,星期三。”
我关上玻璃门,沿着墙壁走向门口的玄关。
每个星期三的傍晚,住在附近的朋友会来家里跟我下黑白棋。我们使用的是视障者专用的棋子,黑棋的表面有凸起的旋涡纹路,能让我们用指尖辨别黑棋与白棋的不同。这个游戏也可以顺便训练自己的记忆力。
我在门口摸到了鞋子,穿上后打开大门。不过一会儿的工夫,雨势已增强不少,滂沱的雨声近在咫尺。
我站在门口,等待着朋友到来。这个朋友总是在下午六点半来按门铃。在这个孤独的日子——因无法挽回女儿及外孙女的心而大受挫折的日子,我更加渴望有个人能陪在我身边。
我听见雨滴打在塑料布上的声音,而且越来越近,于是我将身体探了出去。雨滴弹跳声在家门前的路上停留了短暂的时间,接着逐渐远去。
我往前踏出了三步,将右手微微伸入雨声之中,就在手肘的角度达到一百二十度左右的时候,掌心探入了豪雨形成的幕帘,无数的硕大雨滴撞击在手腕上,那种感觉简直就像是把手伸进水墙一般。这样的大雨是无法外出的,看来朋友今天是不会来了。
我关上门,回到客厅,重新坐回沙发上。
一旦失去最重要的人,想要再见上一面,就只能闭着眼睛想象其在世时的模样,这成了我生活的最佳写照。女儿及外孙女虽然没有过世,但我只能回忆自己失明前由香里的容貌,以及想象中夏帆的容貌。浮现在我眼皮内侧的景象,几乎可算是幻想的产物。
我将右手伸向桌上的三点钟方向,触摸到一个光滑的物体,接着我将手掌往上探,用手指捏了捏光滑物体上头的东西。那摸起来像干瘪缎带的东西,是住在附近的老妇人送我的一束非洲菊,但显然已经枯萎了,全怪我自己一直忘记浇水。当初她曾告诉过我这些花的颜色,但此时我也忘了。在只有黑色的世界里生活久了,我已渐渐记不得红、黄、蓝之类的鲜艳颜色到底是什么模样。
我就像这些花一样,只能生存在花瓶的狭小空间里,静静地等待枯萎。
我抽起这些枯萎的非洲菊,手腕在空间中游移,找到垃圾桶的位置,将它们扔进去。接着,我不禁叹了口气。
任何人都有年华老去的一天,当一个人老态龙钟时,有谁愿意陪伴在身边,便可看出这个人一生中累积了多少福分。我的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虽然我结过婚,有了女儿,女儿甚至生了女儿,却没有人愿意陪在我身边。
我走进厨房,拿了个杯子,接着从腰包内取出“液体探针”。这东西长得四四方方,有点像是电器用品的插头。我将它放在杯缘上,大约两厘米长的针头伸入杯中,接着拿起一瓶烧酒,慢慢地将酒倒进杯里,不久,“液体探针”发出“哔哔”声响。放进杯内的针头只要碰触到液体,就会发出警示声,如此一来就可以避免饮料溢出。
接着,我伸手探摸到一个三角形的盒子,从中取出了镇静剂,旁边还有一个四角形的盒子,里头放的是安眠药。借由不同形状的盒子,我才能分辨药的种类。以前跟女儿一起生活时,她只是在盒上贴了药名,每当我要吃药时,她就会帮我把药取来。
我将两颗镇静剂放进嘴里,配着烧酒吞下。据说镇静剂与酒精混合服用会损害大脑的记忆能力,但我无法戒掉两者同时发挥作用时所产生的安宁感。
我想象着连长相都不知道的外孙女所承受的病痛,下定决心走到隔壁房间,拉开纸拉门。如今这房间已跟仓库没什么两样,我在层层堆叠的纸箱中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一个小盒子,打开盒盖伸手往里头一探,果然摸到了毽子与毽拍 [1] 。
小时候母亲曾教过我用毽子许愿的仪式,做法是独自一个人将毽子往上拍,次数越多越好。但这个仪式只适用于祈求儿女平安,因为制作毽子的圆形果实被称为“无患子”,带有为儿女消灾解厄的象征意义。
我紧紧握住毽拍站了起来。小时候母亲经常以这种方式为我祈福,简直像把这当成寺庙的参拜仪式一样。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印象中,我从小到大都没有生过重病。
我一边唱着数字歌,一边将毽子往上拍。
一是最初一之宫
二是日光东照宫
三是佐仓……
往上拍毽子的同时,心里预测其落下的点,但只成功了两次,第三次时毽拍便挥空了。我听见毽子在两点钟方向的脚边地毯上弹跳了两次,声音忽左忽右地响动之后便消失了。
我只好伏下身子,整个人趴在地上,用双手手掌在地毯上探摸,但摸来摸去,掌心都只摸到地毯的长毛。毽子到底掉到哪里去了?我可以确定它落在两点钟的方向,怎么会找不到?
找着找着,心里不禁又气又恨。我不仅没办法用毽子为外孙女祈福,甚至连毽子掉在哪里也找不到。外孙女过着必须洗肾的痛苦日子,我却束手无策,这样的我根本没办法为任何人做任何事。强烈的孤独感与无力感涌上心头,让我不由得停下了用手掌探摸的动作。
就在这时,尖锐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寂静。
我保持着趴在地上的姿势,只是抬起了头,继续用手掌在地毯上寻找毽子。电话铃声令我心浮气躁,却迟迟不肯止歇。
我无可奈何,只好站了起来,先找到无脚椅的椅背,确认自己的所在位置后,转身来到内廊。途中我感觉脚尖似乎踢到了什么,弯腰在地毯上一摸,是毽子。这么说来,它在落至两点钟方向后,竟然像橄榄球一样无规则地弹跳,飞到了五点钟方向。
原来我累个半死,竟然完全找错地方。这真是天底下最窝囊的事。
我捡起毽子,将左手手背贴在内廊墙壁上,沿着内廊前进,在电话铃声响起的位置停下脚步,拿起了话筒。
“喂,我是村上。”
“和久,是我。”
是我——这句话带着一种认为对方凭声音就该认出自己的傲慢心态。“有什么事吗——?”
这个人是年纪比我大三岁的哥哥。
“好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上次跟你说话,是几年前的事?”
“也没几年。只过了两年——又三个月。”
“我一年半前就搬回老家了,现在跟妈妈一起住。”
我只是听着,一句话也没响应。
“你不问我,妈妈过得好不好?”
“——妈妈过得好不好?”
“病倒了,应该是操劳过度吧。我找医生来看过了,目前没什么大碍。”
“嗯——没事就好。”
“你该多关心妈妈一些。”哥哥的口气中充满了无奈,“和久,你回来一趟吧,妈妈很想念你。”
“没事回去做什么?”
“我说你啊,这可不是有事没事的问题。”
“岩手县太远了。光是每天的生活,就够我忙了。更何况我还有女儿及外孙女——”
话说到一半,我突然愣住了。这个被我遗忘——不,应该说是刻意不去想起的哥哥,不正是此时最大的救星吗?
只要是六等亲以内的血亲,就能成为“活体肾移植”的捐赠者。
“好吧,我会带女儿回去一趟。”我旋即改口。
* * *
[1] 日本毽子(羽根)的玩法是用木板做的毽拍(羽子板)打毽子,与中国“踢毽子”的文化不同。——译者注,后同


第3章

岩手
身体的正下方宛如施工现场,显然巴士正行驶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我整个人仰倒在椅背上,感受着自车窗外流入的枝叶摩擦声,以及拂过绿荫的凉风送来的青草味。
老人们的闲聊声在车内此起彼落,相较之下,坐在身旁的由香里始终不发一语。蓦然间,我的背部感受到重力,这意味着巴士正开上一条坡道,故乡的农村应该已经不远了。
巴士停了下来。老人们各自发出起身的吆喝声,前后同时传来椅子的吱嘎声响,我也抓着导盲杖站了起来。真是一趟相当漫长的旅程。女儿伸手要搀扶我,被我推开了。
“上下巴士不是问题。”
我仔细聆听经过眼前的交谈声与脚步声,等到这些声音都消失之后,我才从座位进入走道,用手掌摸着每一个座位上方的椅背头枕,朝着车头的方向迈步。
用导盲杖确认了阶梯位置之后,我左手握着扶手,踏着阶梯下了巴士。一出车门,顿时体会到我已回到故乡了。鞋底踏在乱长的杂草与泥土之上,这种柔软的感觉与东京的柏油路面完全不同。我心中涌起了一股我不希望感受到的乡愁,宛如踏烂了某种果实的浓郁香气,自脚下不断往上蹿。
“爸爸,你别挡在车门口,前面是安全的。”背后传来由香里的声音。
我往前走了三步,脑中回想着失明前的故乡景色。我记忆中的故乡,并没有遭受都市开发或水坝建设的蹂躏,放眼望去尽是农田,远方则可看见顶着残雪的岩手山。农家稀稀落落地散布于其中,阔叶树之类的各种树东一丛西一簇地聚在一起,以其绿色点缀着整个景象。现在的故乡是否已完全变了样?抑或依然保持着昔日的风貌?
连裸露的水管也会因冻结而破裂的严冬已经过去了,但三月的空气依然颇有寒意,远方传来河水冲刷着岩石的潺潺声响。我扶住了女儿的右手肘,一边用导盲杖左右敲打一边前进。当初为了检查肾脏而住院时,总是护理师引导着我在医院内移动,说起来我已有数年不曾像这样通过声音以外的方式感受女儿的真实性了。
为了陪我回一趟故乡,由香里将夏帆托付给室友照顾。当初她逃出家门时,因手上没什么钱,刚好高中时期的好友也想找个室友分摊房租,两人便达成共识,从此一直住在一起。那室友是个女护理师,对夏帆所罹患的疾病也相当了解,将夏帆托付给她照顾可说是再安心不过了。
脚步声来来去去,听起来都像是在沙袋上踏步。乡下人走路的速度就像农作物的生长速度一样缓慢,跟东京人完全不能比。
“——每个人都在看我们,这感觉真不舒服。”女儿在我耳畔咕哝。
“别想太多,他们只是生活较封闭而已。”
“爸爸,你看不见他们的视线,才能说得这么轻松——”女儿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语带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默不作声。
直到现在,由香里依然不肯原谅我。说起来真是奇妙,同样是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世人很难相信他人的关怀或怜悯等善意感情,却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人所发出的憎恨或愤怒等强烈敌意。
“请问村上家要怎么走——”
由香里的声音向着左方发出。太久没回故乡,想必她已忘记老家在哪里了。
“你们是外地来的吧?找村上家有什么事?”一个令人联想到枯萎稻穗的老妇人的嘶哑声回应道。
“我是村上奶奶的孙女。”
“噢,原来是村里的人,早说嘛。”老妇人说明了村上家的位置,“小心路上的石子。”
我们道了谢,沿着农田之间的小径前进,两侧农田的芬芳气息随风而来。每当刮起寒风,不知何处的枝叶便簌簌作响,掩盖了虫鸣声。
“到了,爸爸。”
我深吸了一口气,瑞香花甜美醉人的香气搔着鼻头。闻着这股香气,眼前的黑暗空间中仿佛也跟着冒出了无数圆球状的花朵。
老家是曲屋式建筑,若由上方俯瞰,屋宅的形状是L。我试着挖掘出失明前的记忆。除了正面之外,其他墙面都涂上了厚厚的浆土;巨大的茅草屋顶,配上仿佛随时会压垮房子的低矮屋檐,是传统而典型的农家建筑。倘若没有枯死的话,南侧应该有一些能够遮挡直射日光的树。为了防止树枝在冬天被雪压断,庭院内所有树的树枝都被成捆绑起,并以竹子补强。
“有人在吗?”
由于没有门铃,女儿只能大声呼喊。
不一会儿,拉门滑开的声音传来,接着便是哥哥的说话声:“噢,我等你们好久了,快进来吧。”
我用导盲杖确认了地板平台高起处的位置,走到该处脱下鞋子,将鞋子并拢后夹上晾衣夹。有了这个晾衣夹,才不会在想要穿鞋时搞不清楚自己的鞋子是哪一双。
我将导盲杖交给女儿,此时突然有只柔软的手臂碰触着我的左手。
“爸爸,我带你进去吧。”
“不用,这是我家,我自己能走。”
为了争一点面子,我独自摸索着在家中前进。我微微举起手,一边以手背轻触墙壁一边往前走,另一只手臂则弯起,将手肘横放在胸前以保护身体。每当来到初次造访或不熟悉的地方,我都会沿着墙壁或家具绕上个一圈,以记住室内的格局。
摸着墙壁走了大约十步,指尖碰触到了障碍物,仔细一摸,那是个木制的台子,上头放了一样东西,摸起来应该是电话机。我继续沿着墙壁前进了三步,手掌碰到了一根突出的柱子,旁边便是纸拉门。
“来,进来吧。”
哥哥这么说之后,我听见了拉开纸拉门的声音,于是我沿着门边走进了客厅。跨过门槛的瞬间,穿着袜子的脚下传来怀念的榻榻米触感,或许是刚翻新的关系,我闻到了灯芯草的独特香气。除此之外,还有一股祭拜用的线香淡香。
“你们回来了——”
我听见母亲的说话声及起身的声音,虽然有气无力,却透着一股欢欣。
我一步一步朝着母亲声音的方向走去。
“——阿和。”
我在声音的前方停下了脚步。一只手掌温柔地抚摸我的脸颊,那手掌的触感就像是一片扁平的柿干,我能想象母亲的手上一定满是皱纹。
“别这样,我都快七十了,不是小孩子了。”
“阿和永远都是阿和。”
数年前我回老家的时候,母亲叫我“和久”,此时她口中所称的“阿和”,是我小时候的绰号。在我读初中的时候,她的过度保护让我觉得很丢脸,曾要她别再这么叫。现在她突然又叫我“阿和”,或许意味着她的心已回到数十年前我跟她和睦相处的时代。
我无法判断母亲的脸跟我失明前是否有所不同。皱纹是不是更明显了?黑斑是不是增加了?时间的流逝对我来说一点也不具真实感。
我轻轻拉开了母亲的手。抓着母亲的手掌的感觉,就像是抓着晒干的鱿鱼。
“由香里也好久不见,真高兴你回来了。你们都还没吃早饭吧?”
母亲的脚步声逐渐远离。在我的记忆中,出入口的相反方向便是炊煮料理用的土间 [1] ,那里的地面涂了灰泥,中央附近铺了草席,有一座锅炉。屋顶形状看得一清二楚的天花板上,纵横交错地架着数根横梁,边角还有补强用的斜梁。
我追上母亲的脚步声,动作非常谨慎,不让自己因地板的高低差而摔倒。
“喂,太危险了!”
哥哥一声斥骂,抓住了我的手腕。
“哥哥,谢了。”
“不是伯父,是我。前面地板较低,小心一点。”
正后方传来由香里略带苦笑的声音。原来抓住我的人不是哥哥,而是女儿。
“原来是你,谢了。”
我在女儿的搀扶下进入地势较低的土间,草席的粗糙触感隔着袜子传上了脚底。
“越看越觉得随时会垮——”
我听女儿这么说,便将手往前探摸,摸到一根散发着米糠气味的弯柱。这根柱子弯得有如驼背的老人一般,倘若我眼睛看得见,一颗心也会跟着七上八下吧。
不远处传来菜刀在砧板上切菜的利落声响,于是我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
“阿和!停步!”母亲突然大喊,“地上有镰刀!”
母亲的脚步声来到我眼前,接着我听见了金属的声音。
“千万不能跨过镰刀,不然镰鼬 [2] 可会找你麻烦。”
母亲以前就很迷信,对于一些流传于岩手地方的古老传说都信以为真,小时候她常拿这些传说来提醒、告诫我。例如,不能在室内吹口哨,否则会招来穷神;又如踩踏书本,会把学过的字都忘了;还有一次,我指着一条蛇对母亲大喊“有蛇,有蛇!”,母亲在我手上一拍,说“用手指指着蛇,手指会烂掉!”。
在我长大之后,有一次母亲不让我的妻子参加姨母的葬礼,因为那时妻子有了身孕,据说在怀孕期间参加葬礼会难产。听说从前母亲怀孕时,她也绝不参加任何葬礼。
“龙彦!你怎么没把镰刀收好?”母亲严厉地斥责哥哥。
“我把它靠在墙边,大概是它自己倒下来了。”
看来我想要走到土间中央,没想到竟走偏了,才会离墙壁那么近。
接着我又听见了切菜的声音。“妈妈,你别勉强,交给由香里来做吧。”
“做饭这种事,怎么能交给大老远回来的孙女?你们快回去坐着。”
切菜的声音又停了,我听见地面下方传来声响。我心中浮现了母亲从土间的地下储藏库取出蔬菜的景象。我决定接受母亲的好意,于是跟着由香里一起回到客厅,坐在坐垫上。
“哥哥——”我对着眼前广大的黑暗空间呼唤。
“怎么?”
一点钟方向传来响应声,于是我将脸转向那个方向。
我已事先告知过由香里,向哥哥提肾脏移植的时机交由我来判断,因为哥哥这个人一旦被惹火,任谁也劝不动。
“哥哥,你还在打官司?”
移植肾脏必须住一段时间不短的院,倘若诉讼还没有结束,哥哥恐怕不会答应。
哥哥好一阵子没有回话,整个家里只听得见土间传来的切菜声。
“政府对我们实在太‘好’了,得好好表示一下‘感谢’之意才行。”半晌后哥哥讥讽道。
“就算控告国家,又能改变什么?”
“——当初日本政府抛弃了我们,我一定要追究这个责任。”哥哥愤愤不平地说,“国家只会利用我们这些善良百姓,没有了利用价值就把我们丢下,任凭我们自生自灭。若没有人挺身对抗,这样的政府永远不会改变。”
“挺身对抗,难道政府就会改变?”
“政府夺走了我们的人生——这种心情你是不会懂的。”
自从三年前,哥哥就一头栽进诉讼的世界,给周围的人添了不少麻烦。一下子向我借雇用律师的费用,一下子要我帮忙制作意见书,一下子又希望我站上证人台,说什么我的样子能引来同情。
从那之后,我便开始与哥哥疏远,不想跟他扯上关系。
“对了,和久——你能不能借我二十万?过阵子我得到东京地方法院做证。”
果然又开始向我伸手讨钱了。
“我的日子也不好过,眼睛又看不见,你还想从我身上榨钱?”
“我们是一家人,本来就应该互相帮助。”
“是吗?我可不记得接受过你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