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我可是货真价实的日本人。我的要求只是让我像其他日本人一样,在日本过着正常的生活,这有什么不对?”
自从失明之后,我养成了为其他人塑造形象的习惯。如果我不发挥一点想象力,不管是障碍物还是人,都会像自己的影子一样融入黑暗中而不再存在。在我所塑造的形象中,哥哥是一条牙齿早已断光却还不肯服输的老狗。一条不会游泳却跳入了法律之海,企图在海里与名为政府的大鲸鱼对抗的老狗。一条愚蠢至极的老狗。这条老狗唯一的下场,是还没咬到对手便已溺死在海里。
六十多年前在中国东北度过的日子,是我最想抛开的回忆。但每次跟哥哥说话,这些苦涩的回忆都会再次浮上心头。
强风自屋子的缝隙灌入,所带来的尖锐呼啸声,听起来也像是受伤野狗所发出的哀嚎。
“伯父——”由香里忽然插嘴,“二十万的话——我应该还出得起。”
夏帆的洗肾治疗虽然适用于健保给付,但自费部分及平日的生活费应该早已将女儿压得喘不过气了才对。她愿意出这二十万,多半是为了讨好哥哥,让哥哥愿意捐肾脏给夏帆。但这件事倘若被医院知道,可能会被怀疑是花钱买器官,如此一来就不符合“无偿的善意”这一条件。
“真是太谢谢你了,由香里。打官司很花钱,我正感到头大呢。”哥哥喜滋滋地说。
“喂,这不关我女儿的事,别把她卷进来。”我大声说道。
“只要打赢官司,我就能拿到钱,到时候一定会把钱还她。”
“这场官司绝对打不赢的,你心里应该也很清楚。”
“若不争到一笔养老金,我连回中国的旅费都没有。去年跟前年,我都没办法回去为‘爸爸’扫墓。”
哥哥是“遗华日侨”,也就是俗称的“日本遗孤”。在其后长达四十年的岁月里,哥哥成了一对中国夫妇的养子。他的养父在五年前去世了,养母则在中国的农村过着孤独的老年生活。刚回日本时,哥哥的日语说得很差,跟我说话时往往词不达意,这也是造成如今我跟他疏远的原因之一。
“你们日本人真是不通人情。”哥哥嘴里咕哝着。
哥哥平日喜欢吃中餐,每当中日双方有体育竞赛时,总是帮中国加油。他在谈吐之间往往显露出从小在中国长大所养成的价值观,令我跟他之间更生隔阂。
蓦然间,头顶上方传来了布谷鸟的叫声,总共叫了九声,告知现在时刻为早上九点。那声音来自一座古董“咕咕钟”。待在老家的好处之一,就是不必靠语音手表确认时间。
“若你需要钱,怎么不把钟卖了?这种工匠纯手工制作的古董钟,可以卖不少钱。”我指着鸣叫声的方向说道。
“这钟可是我的宝贝。一天不听它叫,我就浑身不得劲。”
此时,土间的方向忽传来脚步声,接着是将餐盘搁在木桌上的声音。我闻到了酱油、昆布及类似干香菇的香气。
“来,快吃吧!这可是妈妈亲手做的。”
哥哥的声音听上去开朗而毫无心机。就算起了争执也会立刻忘得一干二净,是哥哥的少数优点之一。如果哥哥对家人也心怀怨怼,那我恐怕早就跟他断绝往来了。
“妈妈,你煮了什么?”
如果不先问清楚菜色,那我得等到吃进嘴里才会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这会让我感到有些不安。
“阿和,妈妈煮的是猪鼻饭跟胡桃丸子汤 [3] 。”
这两道都是令我相当怀念的乡土料理。所谓的“猪鼻”,是一种看起来像水母的暗红色大型菇类,每一朵的体积都足足有两个巴掌大。将这种菇类切丝后以酱油调味,放在米饭中一起炊煮,就成了猪鼻饭。至于胡桃丸子汤,则是将包着胡桃的面粉丸子及胡萝卜、牛蒡、豆腐等配料,用昆布小鱼干高汤炖煮而成的汤。
“爸爸,三点钟方向有汤,七点钟方向有饭,九点钟方向有茶。”由香里说道。
就像当初一起生活时一样,女儿借由“时钟方位”告诉我东西的精确摆放位置。
刚失明的时候,她只会使用“这边”“那边”之类的笼统表达方式,但为了更妥善地照顾失去光明的我,她特地学了一些照顾视障者的技巧。
我探摸到饭碗,将碗拿起,用筷子扒了一口猪鼻饭,带有酱油滋味的白米与香气浓郁的猪鼻菇混合在一起,实在相当美味。
“真好吃,妈妈。”
我已经多少年没吃到母亲做的饭了!怀念的声音与滋味,令我心中涌起了对母亲的思慕之情,眼眶不由得湿了。
“那就好,那就好。来,喝口茶吧。”
我听见在茶杯里倒入液体的声音。在我身上的腰包内,除了备用的导盲杖之外,还放了一根“液体探针”,我已不知有多久不曾在餐饮店以外的地方,遇上不必使用这个工具的情况。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说着无关紧要的闲话。自从我怒将失明的责任怪罪到母亲头上之后,便再也没跟母亲见过面。但父母的心态实在很奇妙,不管与孩子相隔多少年没见,还是会像上个星期才见面一样温暖迎接。抱持心结的永远是孩子,父母的内心全是对孩子的关爱。
这种不求回报的爱,是否也存在于我跟由香里之间?但当初她离家出走的时候,我心里不仅难过,而且愤恨难平。如今我帮助外孙女寻找肾脏捐助者,心里也是抱着借此修复双方关系的希望。
吃完了饭,我坐在飘着线香香气与灯芯草气味的客厅中稍事休息。何时该对哥哥提出捐器官的事,我一直拿不定主意。虽然这次返乡全是为了这件事,但要是引起他的反感,事情将会变得非常棘手。
哥哥吆喝一声起身。“和久,你在家里陪妈妈,我出去摘些野菜。”
“野菜?”我抬头说,“——我也一起去。”
这是个能与哥哥私下商量而不被妈妈听见的好机会。
“虽然摘野菜的地方称不上深山野岭,但你的眼睛——”
“若遇上危险的地方,只要事先提醒我,我就会避开。”
哥哥迟疑半晌后开口:“好,那走吧。”
我照着哥哥的吩咐换了身上的衣服,戴了一顶帽子,穿上长袖圆领T恤。这样的装扮既可防虫咬,又可保护身体。
“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吧?”由香里说道。
“不必,你在家里照顾奶奶,我们想私下聊一聊。”
哥哥准备了一个背包,我问他里头放了些什么东西,他回答:“登山小刀、小铲子、手帕、厚手套及水壶。”
我穿上长胶靴,拿着导盲杖,跟着他来到了庭院里。
“小心点,右边有个‘大根草屋’。”
我将手掌伸向右侧,摸到了一个表面粗糙的物体。所谓的“大根草屋”,指的是用稻草编成的蔬菜储藏库,大小跟形状就像个吊钟,将蔬菜放在里头可长保新鲜。
我一边摸着“大根草屋”的表面,一边绕了过去。
“好,我们现在沿着田埂前进。只要跟着我的脚步声走,就不会有危险。”哥哥说道。
“能不能让我抓着你的右手肘?”
“——你抓吧。”
我依据声音传来的方向,推测他所站的位置,想象他整个人的形体,将手掌往他手腕的方向探去,碰到他的身体后,找到手肘并抓住。
我试着挥舞导盲杖,其前端撞开了地上柔软的泥块,虽然靠着触感能掌握地形,但撞击声被吸收了,能得到的讯息当然也减少了。我在心中想象着一道笔直的田埂,在哥哥的引导下前进。
“从前的人摘野菜是为了不让自己饿死,现在许多年轻人却因为觉得好玩而乱摘一通,真是太可恶了。”
“哥哥,你还在吃野菜?”
“嗯,妈妈帮我腌制。”
我心里依然清楚记得那景象。母亲总是会在榻榻米上铺一张报纸,把野菜放在上头,依着种类分开,然后挑去不要的部分。她还常腌渍野菜,做法是将野菜铺在容器的底部,撒上盐,再铺一层野菜,再撒上盐——最后盖上内盖,以大石头压住。
“阿和,你知道吗?太硬的部分要先水煮过才能腌渍呢。”
我还记得母亲曾笑着对我这么说,但那对我而言并不是幸福的回忆。
一九四六年,母亲带着我自中国返回日本,在饱受战火摧残的东京租了一个只有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在我失明前所看见的涩谷车站前广场,放眼望去,没有任何睥睨人群的摩天大楼,有的只是木造的两层楼的简陋营房,稀稀落落地散布在焦土之上。当时我晚上读书,靠的是蜡烛的微弱亮光。
刚上小学的某一天,我因耐不住饥饿,到附近邻居家的庭院偷摘了一颗柿子,那渗出汁液的甜美果肉令我毕生难忘。我又摘了一颗,想要拿回家给母亲吃,但回家后母亲打了我一巴掌。
“那是别人家的东西!就算再穷,也不能去偷!”
我按着又痛又麻的脸颊,咬紧了牙根,半晌后瞪了母亲一眼,说道:“我不想每天吃杂草过活!”
当时我的便当里装的大多是凉拌的野菜,有一天,同学抢走我的便当,取笑我:“我妈妈说,你妈妈每天都在公园拔杂草,像个乞丐一样。”
我原本不相信,但隔天早上,我起了个大早,偷偷跟在母亲背后,看见身穿雪袴 [4] 的母亲真的弯着腰在公园里拔草。我冲了过去,母亲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接着露出了微笑。
“阿和,你看,这是荭草。”
高耸的杂草在母亲的头顶上垂着宛如稻穗一般的淡红色花穗,叶子约有大人的巴掌大,母亲将其一一摘下。
“你看,摘了这么多。只要水煮之后用芝麻拌一拌——”
我将母亲手中的杂草拨到地上用力踩踏,当我抬起脚时,那些脏兮兮的叶子已在泥土上四分五裂。
“丢脸死了!害我在学校被嘲笑!”
母亲看我气得直跳脚,并没有动怒,先是眨了眨眼,接着低着头说:“让孩子丢脸——我真是个失败的母亲。阿和,对不起,是妈妈不好。”当时母亲的哀戚神情,直到现在依然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从隔天起,我的便当菜色变成了煎蛋或鸡肉;但相反,母亲的晚餐菜色中,原本就少得可怜的主食消失了,只剩下一堆野菜。当时年纪还小的我根本不曾思考过这代表什么意义,只是任性地吃着自己爱吃的食物。
我不仅小时候伤母亲的心,失明后同样伤母亲的心,若不是为了恳求哥哥捐出肾脏,我也不会回老家。
“——喂,和久!”哥哥叫唤的声音让我回过了神,“那是藜菜,你帮我摘些叶子下来。”
我愣愣地站着,紧握着手中的导盲杖。摘野菜的行为,仿佛是认同了小时候最厌恶的贫穷生活,不禁令我心生迟疑。
“来,这里。”
哥哥将我的手腕往下拉,我只好把身体往前躬,几乎要摔倒时,手掌才碰到叶子。一片片菱形且边缘呈锯齿状的叶子,自茎部向外延伸。
“摘几片下来。”
我缩回手并摇了摇头。哥哥叹了口气,接着我听见摘叶子的声音,三四声之后,又听到一阵塑料袋的瑟瑟声响。
“这玩意可以裹粉之后油炸,没什么草臭味,而且吃起来有点像菠菜。走,我们继续找。”
我再次抓住哥哥的手肘,沿着田埂前进。若遇上前方地势崎岖不平,哥哥会适时提醒,让我小心跨过。来到一处山坡下,浓得呛人的青草味扑鼻而来。
我感觉到导盲杖的前端敲到低矮树丛的枝叶,但在哥哥的催促下,我只好勉强举步,踹开了脚下的树丛,不少枝叶缠在我的脚腕上。
“等等,那边有延胡索草。”
哥哥的身体自我身旁离开,我听见十一点钟方向约两米处发出分枝拨叶的声响。
“和久,这可以当晚餐的配菜,水煮后挤上美乃滋——”
“哥哥,我有话跟你说。”或许现在正是好时机吧。
“什么事?”
“我外孙女夏帆得了肾衰竭,必须接受肾脏移植手术。我接受了检查,但数值太差,没办法捐给她。”
“若要移植器官,最适合的人选应该是父母吧?”
“我女儿两年前就捐过了,但出现了排斥反应,没有移植成功,所以——”
“想要我的肾脏?抱歉——可要让你失望了。”
“能不能先做个检查——”
“我一天至少抽十根烟,肾脏不会比你的健康。”
“抽烟只会影响肺,跟肾脏没关系。到底健不健康,得检查了才知道。哥哥,拜托你了。”
“我讨厌医院。”从声音听来,哥哥将头转向了另一边,“啊,那是狐牡丹草。这种草有毒,可别误吃了。”
“如果检查结果不适合移植,就不能申请健保给付,高额的检查费用必须自行负担——但你别担心,就算结果是这样,检查费用也由我来出,所以——”
“狐牡丹草长得跟芹菜有点像,千万别搞混了。”
“摘野菜不是我的兴趣。”
“遭遇山难的时候,你总不想饿死吧?”
“不进山里,就不会遭遇山难。哥哥,为了我女儿,求你行行好。”
“——我不想失去一颗肾脏。”哥哥说得斩钉截铁,“我已经七十多岁了,只有一颗肾脏太危险。”
当初医生曾说,正常人切除一颗肾脏后,虽然短时间内会出现机能不足的症状,但另一颗肾脏会慢慢强化机能,最后恢复至原本两边机能的八成左右。我将这一点告知哥哥。
“那也只是八成而已。我被战争夺走了四十年人生,现在好不容易回国了,还要被夺走肾脏?”
我原本想要反驳,但话到嘴边又忍了下来。我深吸一口气,压抑了情绪之后才说:“不是被夺走,是赠送,一颗肾脏可以救小孩一条命。夏帆今年才八岁,却得承受洗肾的痛苦,每星期三次,每次都得在医院里待上五小时。”
“——那是你的外孙女。”
言下之意,就是与他无关。
“和久,该回去了。”
进了家门后,哥哥的脚步声一远离,另一个敏捷的脚步声旋即踏着木头地板来到内廊。
“爸爸,你说了吗?”
我朝着由香里的声音方向摇了摇头。
“为什么没说?”
“说了,他不答应。”
我听见了鼻孔重重吁气的声音。此时女儿脸上有着什么样的表情,我完全可以想象。以前她只要一个不开心,就会皱起眉头,瘪起嘴,呼吸变得粗重。
“爸爸一定摆出了一副要跟他吵架的态度。算了,我自己去说。”
女儿的脚步声在木头地板的内廊上迅速远去。我脱下长胶靴,踏上了木头地板,抚摸着墙壁缓缓前进,进入了客厅。
“——伯父,求求你。”
飘着淡淡灯芯草及线香香气的空间中,由香里的声音自下方接近榻榻米的位置传来。
“真抱歉,我拒绝。”这句话宛如一把利斧,斩断了维系双方的丝线。
“哥哥,拜托你,先接受个检查就好。”我站着说道。
“我说过了,我不会接受检查。”
“除了交通费跟检查费,我还会准备一份谢礼。捐器官是以无偿为前提,所以不能花钱买你的肾脏,但我还是会给你一些钱,当作愿意接受检查的谢礼,如何?”
“我不要。”
“这笔钱是为了感谢你接受检查,就算不适合移植,我还是会支付。这对你应该是有利无害——哥哥,你打官司不是很需要钱吗?”
检查结果如果符合移植条件,再加上医师的具体说明,或许哥哥会改变心意。这件事要成功,先决条件是哥哥必须愿意前往医院。
“烦死了,我说不要就是不要。”
“那只是一些很简单的检查而已,我也做过,总之我们先到医院——”
“不管简不简单,我绝不接受检查。”
“至少先听过医生的说明——”
“你够了没有!这不是简不简单的问题——”哥哥说到一半突然愣住了,接着他咂了咂嘴,“总而言之,我就是嫌麻烦。”
我心里蓦然产生了疑窦。他刚刚原本想说的是什么?嫌检查麻烦,似乎只是借口而已。为什么他要如此顽固地拒绝?
我能理解他不愿意捐肾的心情,弟弟的外孙女虽然也算亲戚,但关系实在太远。然而,我总觉得理由没那么单纯。不管适不适合移植,我都会付钱,这对他来说应该毫无损失才对,他为什么要拒绝?他害怕的似乎不是捐出肾脏,而是接受检查这件事。
“在中国,若对家人见死不救,不是很没面子吗?夏帆跟你也算是血浓于水的家人。”
“我知道你的外孙女很可怜,但我不会接受检查。”
哥哥接着又说了一些理由,但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刚刚我自己说的那句话,虽然突兀且荒唐,却令我再也难以释怀。
他跟夏帆真的是血浓于水的家人吗?
他真的是我的哥哥吗?
一九八三年,哥哥参加了访日调查团,与母亲相认,从此回到日本定居。这是不是个错误?这个二十七年来被我当成哥哥的男人,会不会跟我毫无瓜葛?是否他心里很清楚这一点,只是瞒着不说?
当年在中国失散的哥哥,是个很有同情心的人,总是把家人的事情摆第一,每次得到稀有的食物,他总是让我这个弟弟先吃。有时他看忙于农务的母亲捶打腰际,就会要母亲趴下来,用一双小手卖力地为母亲按摩。
然而,重逢之后的哥哥有了天壤之别。他毫不理会家人所吃的苦,满脑子只想着自己的事,性格也变得自私自利,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此刻,我的心情就好像长久以来细心照顾着蝴蝶的蛹,没想到破蛹而出的并不是蝴蝶,而是吃掉了宿主的寄生虫。
假日本遗孤——
我脑中浮现了这个近年来形成社会问题的字眼。眼前这个男人是否根本不是“村上龙彦”,所以才坚决不肯接受检查?
我感觉自己仿佛落入了迷惘与困惑的波涛之中。不知是谁抓住我的脚踝,想要将我拖入海底,我有一种快要窒息的错觉。
到目前为止,我与哥哥已多次意见不合,口角可说是从来没停过,但我不曾怀疑这个人并非自己的亲哥哥。可惜如今对我而言,哥哥只是一道没有脸的影子,我心里一旦开始疑神疑鬼,这个念头就像顽固的污垢一样难以擦拭干净。
回想起来,我们根本没做过DNA鉴定。
当时厚生省断定亲子关系的依据只是相貌的相似度,以及失散前情况的一致性。若要进行鉴定,必须支付六万日元,生活拮据的遗孤及双亲多半付不出这笔钱。而且,遗孤要回日本,原则上必须自付旅费,这可是极沉重的负担。
母亲一看到哥哥的脸,立刻便断定这个人是自己的儿子。但母亲会不会认错人了?这个人会不会是个假货,因为母亲的误认,从此当起了“村上龙彦”?倘若真是如此,他当然会担心如果接受了检查,他与夏帆并无血缘关系一事将会曝光。
但这个人假扮我哥哥的目的是什么?为了获得日本的永久居留权吗?但若是这样,还是说不通。他把所有的钱都投在毫无胜算的国赔诉讼上,穷得必须赖在老家才能勉强达到温饱,他来到日本总不可能是为了过这种生活。
“啊,对了,”哥哥刻意转移话题,“和久,有一封你的信,寄到老家来了。你等等,我去拿来给你。”
我听见纸拉门滑开的声音,脚步声逐渐远去,没多久又走了回来。
“你动过我的房间?”哥哥问道。
从声音的方向听来,这句话似乎是对着女儿问的。
“什么?怎么可能?”由香里回答,“我从来没进过伯父的房间。”
“抽屉里的信都掉出来了,而且——”哥哥接着面对我,“以前你寄来的信也不见了。”
我寄的信不见了?
“我就算再穷,也不会拿信来擦屁股。”哥哥笑着说道。
我先是一愣,不明白哥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仔细一想之后,才恍然大悟。日文中的“手紙”(信),在中国是“卫生纸”的意思。哥哥只是拿这一点来开了个玩笑。
“若是我寄的信,内容都没什么大不了,应该不会有人想偷才对。你会不会是弄丢了?”
“——不止一封,少了两三封。不过,确实不是什么重要的信,都是叫人代写的盛夏问候信之类的。”
“先不管这个,你不是说有一封寄给我的信?”
“啊,对,在这里。寄信人不明。这是第几封了?”
“应该是第五封了,十天内收到了五封。”
“你该不会惹上了什么麻烦吧?”
我接过信封,轻抚表面后将其撕开,取出里头的信纸。纸面上排列着细小的突起,这是“点字”,以六个点位的排列变化来表示日文的假名。我用食指指尖一读,这封信的内容是一首俳句 [5] 。
大约十天之前,我收到这一连串信件的第一封,当时信封里放了一张以墨字(非点字的普通文字)写成的信纸,我请邻居帮我一读,才知道寄信的人是哥哥,这封墨字信的内容为“老家收到一封寄给你的信,现在转寄给你”。信封里还有另一个信封,里头信纸上便是一首以点字写成的俳句。
“这上头写的是什么?”哥哥问。
我念出信中的俳句。不过,这首俳句没有表示季节的“季语”,或许比较像川柳 [6] 。
“其他四封的内容呢?”
“也是俳句,我都保管在家里了。”
“嗯,真让人心里发毛。”
跟这比起来,发现哥哥是“假货”更让人心里发毛……我心里如此讥刺,但没有说出口。
我再次抚摸信中的点字,发现内容中的“は”(ha)是助词。在日文中,当“は”作为助词使用时,发音上必须读作wa。而根据点字规则,“は”及“へ”(he)这两个假名当助词用时,必须直接改为与其读音相同的“わ”(wa)及“え”(e)。
然而,信中的助词“は”并没有更改为“わ”,可见制作这封点字信的人并没有真正学过点字的规则。到底是谁带着什么样的动机寄了这样的信给我?
这件事跟有可能是假货的哥哥是否有关?倘若与哥哥有关,为何收信人是我?信中所写的“再也见不到了/我的孩子与妻子/美梦破碎了”又是什么意思?这是警告,还是威胁?收到了这样的信,实在让我摸不着头绪。回到东京之后,该找个时间把所有俳句信都拿出来仔细研究一下才是。
我将这封神秘的俳句信放回信封,收进提包里。这一天,我们吃了母亲亲手做的午餐,菜色中还多了凉拌的野菜。一直到太阳下山前,我们不断地说着心不在焉的闲话。由香里恳求哥哥捐出肾脏遭到拒绝,我则是怀疑哥哥根本不是哥哥,因此气氛颇为凝重。
哥哥进浴室洗澡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于是我摸索着走到浴室前,敲了敲玻璃门。
“谁?”浴室里传出模糊的声音。
“我想帮你搓背。”
“你想帮我搓背?今天是吹什么风来着?”
“今天突然对你提出那样的要求,给你添麻烦了,我想表达歉意。”
“噢,那就进来吧。”
我听见了玻璃门被拉开的声音,接着便感到一股水蒸气扑面而来,潮湿的暖流瞬间围绕在我的皮肤四周。
浴室非常狭窄,光是坐在椅子上的哥哥就已占据大部分空间,我只好在飘着濡湿木头香气的脱衣间以单膝着地的姿势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