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布停了车,引擎仍在运转。
内森打开车门走了出去。风又大了。他感到皮肤和睫毛上粘着沙砾。他慢慢地转了一圈。他看得见岩石,看得见远处显得很小的牛栏,看得见地平线,但再无其他。他回到了车上。
“再往里开一点儿吧。”
他们重新上路。不久,巴布又开进了一道裂缝。他们一再停下,转圈儿,但看见的东西都差不多,再也没有别的。内森终于泄了气。就在他打开车门要坐进去时,听见有人轻敲玻璃的声音。艾克桑德指着外面,说着什么。
“你看见了什么?”内森把身体探进车里。
“在那边,”艾克桑德指着路前面的斜坡,“在向阳的那一面。”
内森眯起眼睛看着太阳,但他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弯下腰,顺着他儿子的视线望过去。在远处一道岩层的顶部,有一堆肮脏的金属闪着暗光。
驾驶室的门开着,不是大开,也不是只开了一条缝,而是刚好够一个人下车。
巴布重新上路,驶上了下一条隐蔽的小径。他又停了一次。这一次,他们不可能错过那辆陆地巡洋舰[2]。它停在岩坡平坦的顶部,车头正对着面向道路的陡崖。
巴布默默地把车停在了陡崖下面。他们走上顶部,站在卡梅伦的车旁,气流仿佛在撕扯他们的衣服。
内森绕着卡梅伦的车转了一圈,他再次感到情况有些不对劲。车的外观丝毫没有值得注意的地方。它很脏,被石块划过,但他看不出哪里有问题。他感到脖颈发凉,隐隐作痛,很不舒服。
哪里都没问题,但这本身又让人觉得大有问题。内森意识到他曾盼着会发现卡梅伦的车要么陷入泥沼,要么翻车,要么撞上了一块石头,要么皱成了一个参差不齐的金属球;他曾盼着会看到蒸汽嘶嘶直冒、汽油汩汩流出、火焰熊熊燃烧,或是引擎盖撑开,四个轮胎全部爆胎。内森拿不准他期盼过什么,但他的确期盼过某种东西,至少是某种不同于眼前景象的东西,某种可以解释问题的东西。
内森蹲下来检查车轮,四个车胎都好好的,稳稳地停在坚硬的岩石上。他打开引擎盖,用手摸了摸关键的零部件。就他所见,一切正常。他透过车窗往车里看,发现仪表盘上的计量器显示主副油箱都满着,或差不多满着。他听见一些声响,抬起头来,看见巴布打开了后备厢门。巴布和艾克桑德都盯着这辆车的里面,脸上现出异样的表情。内森绕过去,和他们站在了一起。
车里装满了东西。密封瓶子里装的几公升水在轻轻摇晃,旁边是金枪鱼和豆子罐头。东西很多,足够一个人活一个星期或更长。内森用一根手指打开那台可能与汽车电瓶相连的微型冰箱。冰箱里也堆着水瓶,包好的三明治蜷缩在边上,还有一提六罐装的中等酒精度的啤酒。车里还有其他东西,包括一个装备用燃料的汽油罐、两个绑在一起的备胎、一把铲子、一个急救包……总之都是常见的东西。内森明白,他的汽车后备厢里也有这些东西,巴布的车也是。在澳大利亚极为严苛的气候中,要确保生存,这些东西都是必备之物。不备齐,千万不要离家。
“他的钥匙在这儿。”艾克桑德正通过打开的司机门往里面看。
内森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他们挨着彼此。他不经意间注意到,艾克桑德的肩现在已经和他的齐平了。
红色尘土飘进车里,落得到处都是。内森看到钥匙在面板下的车座上,还带着一条整整齐齐地盘成了一卷的黑带子。
有点儿不寻常,内森在心里说。把钥匙留在车里倒没什么。内森知道整个区域里谁都会这么做。在坟墓旁时,他自己的钥匙也被扔到了踏脚板上。在斜坡的底部,巴布的钥匙正悬在车里的指示器上。内森想不起来自己究竟见没见过卡梅伦把车钥匙拔出来,也想不起来究竟见没见过卡梅伦把钥匙盘得这么整齐。
“是不是抛锚了?”巴布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自信。
内森没有回答。他看着那些钥匙,突然伸出了手。
“爸爸,不要,我们不应该碰……”
内森没有理睬艾克桑德。他手臂的动作让细细的尘土旋转着飘到了空中。在握住钥匙时,他确定无疑地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坐到座位上,把钥匙插进钥匙孔并转动。他动作流畅,引擎轰的一声启动了,他感到了震颤。接着,引擎隆隆地响起来,打破了寂静,声音震耳欲聋。
内森瞥了一眼艾克桑德,但艾克桑德没在看他,而是凝望着车外,凝望着远方。艾克桑德用手遮着眼睛,皱着眉。内森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在南面的远处,一团紧密的尘云正在移动。
有人来了。


第三章
内森又站在了牧人坟墓旁。这是他一天中第二次站在这里。他在看着一辆新车由远及近。
车靠近了,放慢了速度。这是一辆配有工业轮胎的四轮驱动车,车前安装着保险杠。在这个地区,几乎每辆车都这样。但这辆车的后面放着一副担架,它前面和侧面的救护车标志反射着阳光。
此前,内森、巴布和艾克桑德一直待在岩层顶部,挨着卡梅伦的陆地巡洋舰,直到南边腾起尘云。然后,他们才默默走下斜坡,驱车回到坟墓那里等待。
救护车停下来,医生举起了手。内森感到些许宽慰。一整个上午,他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史蒂夫·菲茨杰拉德长得瘦长而结实,五十多岁,有时会讲讲他跟着红十字会四处奔波的故事。他一年中有一半时间在阿富汗、叙利亚、卢旺达,或一些鬼才知道的地方,另一半时间则在内陆的巴拉马拉那仅有一人的诊所待命。他曾经说他喜欢挑战。在内森看来,这么说未免轻描淡写。史蒂夫和一个警官从车上下来,内森从没见过那个警官。
“格伦在哪儿?”内森立即问道。警官皱起了眉头。
史蒂夫没有马上回答。他看着坟墓和油布,摇了摇头。
“上帝啊。可怜的卡梅伦。”他蹲下来,但什么也没碰,“格伦昨天就去了哈登角。有一家人带着小孩开着租来的车陷进了沙里,但无法确定他们在哪儿。格伦现在找到他们了,不过明天才能来这儿。”
“明天?”
“他分身乏术,伙计。”
“妈的!”
也是,格伦·麦肯纳警官单枪匹马,却管辖着有维多利亚那么大的一片区域。他有时候在附近,有时候不在,但他至少了解这儿的情况。
内森打量着那个警察。警察的脸已经晒红了,他看起来几乎还没艾克桑德大。“他们是从哪儿用飞机把你运过来的?”内森问。
“圣海伦斯。我今天上午到的,我叫拉德洛。”
“你是在那里接受的培训?”
“不是,”拉德洛犹豫了一下,“在布里斯班。”
“天啊。在城市里?”内森知道他有些无礼,可他不在乎,“你在圣海伦斯多久了?”
“一个月。”
“很好。”内森听到就连巴布也叹气了。他看着史蒂夫。
史蒂夫正在打开医疗箱。
“也许我们应该等格伦回来。”内森说。
“你们愿意在这儿等就等吧,等多久都行,伙计们。”史蒂夫说,语气还算和气,“可我和拉德洛警官现在就要处理这个。”
内森看着巴布的眼睛,巴布没有反应。“好吧,好吧,”内森说,“不好意思,伙计,不是针对你,但是……”
“我懂。”拉德洛说,“恐怕现在只能由我来,要不谁也不来。”
现场出现了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
“事情明摆着,我会尽我所能调查你弟弟的事。”拉德洛补充说。
内森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他对拉德洛说:“是啊,挺好的。谢谢你大老远赶过来。”他看见警官脸上露出放松的神情,感觉更糟了。他非常得体地介绍了他们父子和巴布,在警官从他的袋子取出照相机时安静地等待着。
“我要……”拉德洛指了指他的镜头,又指了指坟墓。他们都往后站了站。他转着圈,从各个角度拍摄油布和坟墓。在他的膝盖和衬衫沾满尘土后,他终于站了起来。“剩下的交给你了。”他对护士说。
史蒂夫跪在坟墓旁,拉着油布的边缘向后叠,不让内森看到下面的情况。内森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巴布走开了,他靠在他的车背阴的一面,眼睛看着地面。警官则斜视着他拍摄的数码照片。
内森和艾克桑德站在一起看着护士工作。内森心想,卡姆应该不会太高兴,他和史蒂夫从未这么注视过彼此。
史蒂夫抬起头来,看着内森,仿佛听见了内森心里的嘀咕。
“你这几天怎么样,伙计?”
“挺好的。”
“真的?万事如意?显然不是这样嘛。”史蒂夫的语气挺和气,只是带着点儿职业味道。他像是在问诊,而不是开玩笑。
“我挺好的。整晚都待在这儿的是巴布。”
“我知道。只是好一阵子没见过你了,”史蒂夫仍然没有开玩笑,“你错过了我在诊所的预约。”
“我打了电话。”
“可问题是你该来。”
“对不起啊,”内森耸了耸肩,“我忙。”
“你过得好吗?”
“好啊。我说过了。”内森给史蒂夫使了个眼色。不要在孩子面前说。但已经来不及了,内森看见艾克桑德瞥了他一眼,然后把视线移到了别处。
仿佛过了很长一阵子,史蒂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坐在了他的脚后跟上。“好了……”他示意警官和巴布靠过来,“我昨天和飞行员聊过了,今天在这儿也没发现真正出人意料的东西。我说过了,死因是脱水。我们要把他送到圣海伦斯,做个尸检确定一下。年纪轻轻、身体健康的家伙,说死就死了,他们肯定想再看一下,可他的尸体上显示出来的所有迹象都是脱水。”史蒂夫抬起头来,看着大家,继续问道:“他来这儿干什么?”
“我们也不知道。”内森说。
拉德洛警官翻着一个笔记本。“那么,嗯……”他看着巴布,“你和他约定在星期三见面,对吧?”
“是的。”
警官等待着,巴布回望他时,他脸上晒红的地方正在变成深红色。“你能仔细给我讲讲吗?”警官问道。
巴布看上去有些惊讶。但是,经过犹豫以及被一再提醒之后,他把之前给内森讲过的情况又讲了一遍,但他的复述有些支离破碎。听到他讲得含糊不清的地方,就连内森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巴布讲完很久之后,拉德洛还在匆匆记录着,而后又翻回去一页,看着上面的文字。
“你为什么迟到?”拉德洛轻轻地问道,就好像他刚想到这个问题。
但内森觉得,他肯定酝酿了好几分钟才问出来。
内森抬头看着警官,看着他晒红的皮肤和大眼睛,突然觉得自己可能小瞧他了。
“你说什么?”巴布眨了眨眼。
“你和你哥哥约定在莱曼山见,你为什么迟到了?”
“哦……我瘪了两个。”
“轮胎?”
“是啊。”
“瘪了两个轮胎?”
“是啊。”
“真是不走运啊。”警官笑了,但他的声音里流露出某种新情绪。
“碰巧了吧。”内森马上说,他看见史蒂夫点头同意,不由得感到一丝欣慰,“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天这么热,路上还有石头。如果爆了一个胎,那就十有八九会爆两个。每年的这个时候,更换一个瘪轮胎都要花上四十五分钟,没准要一个小时。”内森觉得自己扯远了,于是住了口。
拉德洛仍然看着巴布,问道:“情况就是他说的那样?”
巴布没开口,只是点了点头,这让内森感到安心。警官又看起了笔记本,记了几句。他的表情显得很坦然,但内森再次感到,他的表情里潜伏着某种东西。内森瞟了一眼巴布的车,两个前胎看上去的确比较新。他发现艾克桑德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但他们都立即把视线移开了。
警官终于把注意力从巴布转向了史蒂夫:“关于死亡时间,你有什么想法?”
“估计是昨天上午的某个时候。考虑到没阴凉、没水,我很惊讶他居然挺了二十四小时以上。尸检应该能让我们了解更多情况。”史蒂夫说。
“听起来也不算长。”拉德洛皱起了眉头,“他有多大,不到四十岁?”
“四十岁了。”内森说。
“他的表现还是不错的,”史蒂夫说,“换作别人,二十四小时恐怕都撑不了。”
“我们离卡梅伦的家有多远?”拉德洛的视线又落在了内森兄弟俩身上。
“步行,走直线,十五公里左右,在西北方向。”内森说,“如果从这里开车去,又不想陷在沙里,那就得沿着那条沙土路开,先向西,再向北。这样开下来,恐怕就三十多公里了。最安全的路还要再多上十公里,要从这里向东,往那些岩石开,然后沿着路向北开。”
内森说的岩石和路就是他们找到卡梅伦的车的地方。内森和巴布交换了一个眼神,被拉德洛发现了。
“这么说,如果他打算走回家,就连最近的路也要走几个小时?”
“他不能走路,不能在这种天气里走路。”史蒂夫说,他的声音有些发闷。他又看向油布下面,说道:“几年前,在阿瑟顿,那三个陷在沙里的承包商就是这么出事的。你还记得吧,巴布?你参加了搜索,是吧?”
巴布点了点头。
“他们……二十五六岁?”史蒂夫说,“想走回去。走了大约七公里,好像是吧。不到六个小时,死了俩。”
“这附近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吗?”拉德洛走到牛栏边,把手放在金属丝上。“另一边是你的地吗?”他问内森。
“没错。”
“有没有可能你弟弟是想去找你?”
内森感觉到巴布和史蒂夫都看了过来。“不可能。”他说。
“你的语气听起来很肯定。”
“当然。”
“可……”拉德洛又打开了他的笔记本,“卡梅伦知道你和你儿子在外面检查牛栏吗?”
“知道,我每年这个时候都做这个。我们没在这附近。”
“卡梅伦肯定知道这一点吗?”
内森沉默了很久才说道:“这不好说。”
拉德洛伸出一只手,捋着顶层的金属丝,然后张开手掌,看着手掌上的灰尘。“你能想出你弟弟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吗?”他问道。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内森终于开了口,“可他自己肯定知道。”
“他经常来这儿吗?”
“我想他再也不会来了,”内森瞥了一眼巴布,巴布耸了耸肩,“可他过去经常来。”
“这儿有方圆数英里仅有的一点儿阴凉,”史蒂夫说,“找到这儿来,也许是出于本能。”
拉德洛看着地上的东西沉思着。虽然被油布盖着,它底下还是一个人。
“最近这几个星期,你弟弟心情怎么样?”
拉德洛的声音很轻。过了一会儿,内森才意识到,拉德洛问的是他。
“我不知道。我有好几个月没见过他了。”
“几个月?”
“四个月?可能吧。我们当时是不是都在做轨道工程,巴布?”内森这才意识到,那是他最后一次和他的两个弟弟在一起。
巴布一脸茫然。
“四个月,”拉德洛说,“那么,是在八九月份?”
“可能还要早点儿。”内森试着想了一下,“其实吧……等一下,大约在第一次原产州赛前后,因为我们那时聊过那件事。”
“六月。”拉德洛和巴布不约而同地说。
“是的,我觉得是。”内森附和道。
“那就是六个月了。”拉德洛说。
“是啊,肯定是了。我们有时候会在无线电上说说话。”
“经常?”
“能算得上是经常吧。”
“你们这么长时间不见面,有原因吗?”
“没。没原因。我们虽然门对门,可中间隔了三个小时的路程。我们都很忙。”内森向巴布求助,但巴布根本不理他,“你每天都能在家里见着他,你怎么想?”
内森以为巴布会耸耸肩,但恰恰相反,巴布似乎在思考。终于,他吸了一口气,说:“卡姆最近有些生气。”
内森吃惊地盯着他。如果连巴布都注意到了,那情况该有多糟糕?
“怎么个生气法?”拉德洛问道。
巴布这次的确耸了耸肩,看起来有些焦躁:“不知道,老样子吧。”
他们都等待着,但巴布显然不愿意多谈。
拉德洛查看了一下笔记,继续问:“卡梅伦和谁生活在这片牧场上?”
“我,”巴布一边说,一边扳着手指算着,“妈妈、他的老婆伊尔莎、他们的两个女儿、哈里叔叔……”
“哈里·布莱索,”内森插进来,“他其实不是我们的叔叔,是我们家的一个朋友。我们还没出生,他就在牧场上干活了。”
“那么,严格说来,就是个雇工?”拉德洛问道。
“严格说来是吧,但没人会觉得他只是个雇工。”内森说。
巴布点了点头:“我们眼下还雇了两个背包客。”
“做什么?”拉德洛问道。
“老样子。劳动,在房子周围干干活。乱七八糟的活。卡姆几个月前雇了他们。”
“他经常雇人吗?”
“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时候雇,”内森说,“总有承包商和工人来来去去,要看需要什么。格伦,也就是麦肯纳警官,他最清楚了。”
拉德洛在他笔记本里记了一些什么。
史蒂夫站起身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说:“好啦。我现在想把他弄进救护车里。我和警官可以抬担架,你们有谁特别想搭把手?”
内森和巴布都摇了摇头。
内森松了一口气。他想,如果抬了那个包裹,那他估计下半辈子都会被它的重量压得喘不过气。
史蒂夫又蹲下来,说:“我要把整块油布都揭掉了。你们谁不愿意看,就往别处瞧吧。”
内森想对艾克桑德说点儿什么,但艾克桑德已经把脸转过去了。城里人的脆弱,内森想道。不过他倒是挺高兴的。巴布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地平线。
内森在心里斗争了很久,才做出决定。当卡梅伦毫无生气的身躯被抬到担架上时,油布滑了下来。巴布是对的。他们的兄弟看样子没有受伤,至少没有受传统意义上的伤。但对一个人来说,热浪和干渴同样致命。卡梅伦当时已经开始脱衣服,他丧失了判断力,他的皮肤被晒裂了。无论卡梅伦活着时想到了什么,看样子他死时都不安详。
担架被放到救护车上了,许久,内森都一直看着它。
拉德洛回到了坟墓那里,无意识地在裤管上擦着手。他突然停下来,向前迈了一步,打量着卡梅伦躺过的地方。露出来的地面是沙化的,点缀着稀疏的草丛。他弯下了腰。
“那是什么?”
内森感觉到巴布走到了他身后的一侧,艾克桑德走到了另一侧。他们都看着拉德洛指的地方。
在墓碑底部,在被卡梅伦的尸体挡住的地面上,有一个浅浅的坑。


第四章
那个坑有三个拳头大小,里面是空的。
拉德洛拍了很多照片,然后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把一根手指伸进了坑里。内森在一旁看着。由于松软的沙土慢慢移动,坑的边缘立即开始塌陷。那土地就像有生命的东西。内森知道,过上一两天,那片区域就会自我修复,一点儿痕迹也留不下。拉德洛把手指往里面又伸了伸。内森有点儿想知道牧人究竟被埋得有多深。
“我看那里面什么也没有,”拉德洛在裤子上擦擦手,冲史蒂夫皱起了眉头,“你检查他的手了吗?”
史蒂夫消失在了救护车的后面。一分钟后,他又现身了。“他的指甲裂了,指甲缝里塞满了沙砾。如果你要问,那我想说,他可能是用手刨的。”史蒂夫说。
“他为什么浪费精力做那个?”
“因为他该死的脑袋被油炸了,难道不是吗?”巴布说。
他们都转过身来,看着巴布。
巴布在观察,双肩耸着,双手抱在胸前。“看我干吗?”他耸了耸肩,“很明显,不是吗?昨天气温四十五摄氏度。我不知道卡姆为什么离开他的车,可只要他那样做了,他就完了。没救了。”
拉德洛看着史蒂夫。
史蒂夫微微点了点头:“是啊,他说得没错。脱水很快就会让人脑子犯糊涂。”
他们都看着那个用手抓出来的坑,看了很久。
拉德洛第一个抬起头:“我现在想去看看他的车。”
内森提议开车送警官过去,巴布没有反对。巴布看上去更愿意和史蒂夫留下来。史蒂夫想采集一些样本,在它们彻底变得没用之前放进冷藏箱里。于是,内森、拉德洛和艾克桑德攀爬过牛栏,坐进了内森的陆地巡洋舰。回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侧土地,内森感觉好了一些。卡梅伦尸陈他热爱的土地,这在一定程度上干扰了这个地方的平衡,就好像空气被污染了。
内森把着方向盘的手有些不稳,因为他试图回忆最后一次见到卡梅伦的情形。那是在六月份,也许是其他什么时候。卡梅伦可能在笑,因为他一向如此。内森握紧了方向盘,他只能想象出那张被油布盖住的脸,他曾一直希望自己不要看。在他发动汽车驶离坟墓时,他意识到,拉德洛在说着什么。
“你说什么?”
“我想问,你和你的弟弟是不是有意买相互挨着的地?”
“哦。不是。伯利-唐斯牧场是我们爸爸的,我、卡姆、巴布都是在这里长大的。然后,当我……啊……当我成家的时候,家里给了我牛栏这边的一些地。”透过后视镜,他看见艾克桑德看着窗外,假装没在听,“差不多是二十年前了。我们的爸爸大约也是那时候去世的,卡姆最后接管了伯利-唐斯。”
“这么说,卡姆拥有了它?”
“他经营它。他现在是大股东。”
“哦,是吗?”
“是啊,你犯不着这么意外。这么多年一直如此。爸爸死时,我们各得了三分之一。挺好,也挺公平。没过多久,我把我的一半股份卖给了卡姆。他打理那个地方,组织所有日常营运,大多数的长期规划也都是他制订的。巴布拥有三分之一,我还有六分之一。”
拉德洛记了一下笔记,问道:“伯利-唐斯有多大?”
“三千五百平方公里,养着大约三千头赫里福德牛。”
“你们一家人自己照看这个牧场吗?”
内森感觉拉德洛的说话方式很奇怪,但当他开口回答时,又觉得十分正常—拉德洛的话里既没有言外之意,也没有恫疑虚喝,甚至没有表现出一点儿异乎寻常的关心。内森想知道史蒂夫究竟什么时候会一股脑地把他们家的情况讲给拉德洛听,也许会在开着救护车回镇上的时候。他们家的情况很适合做谈资,并且好像也没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就算有,内森觉得现在也人尽皆知了。
拉德洛在座位上动了动。内森意识到,他仍在等着自己回答。
“需要的时候会雇些帮手,就像我说的那样,总是需要临时召集一些人,不过也有承包公司,可以打电话预定团队。现在用上了直升机或摩托车,差不多所有的活都能干完。在需要工程材料、安装牛栏或干其他活的时候,卡姆会找承包商。不过,平常的活主要是家里的人来干,尤其是在生意冷清的时候。比如说,现在就没什么事,因为过圣诞节,市场和肉类加工厂都关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