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牛,你们就不需要挤奶工吗?”
内森通过后视镜看到艾克桑德想笑,但忍住了。
内森解释道:“这里养的是肉牛,不是奶牛。”
“这么说,你们的冰箱是不是装满了牛排?”
“还有保质期长的牛奶。不过,那些牛和农场里的牛还是不同的。这么大的牧场,牛主要是放养,喝水坑里的水,吃草,到时候了就赶到一起。”那些牛和野牛差不了多少,有些从生下来到被屠宰几乎没见过一个人。
“你的地有多大?”
“差不多七百平方公里。”
“比伯利-唐斯少了可不止一点儿。”
“是啊。”
“为什么会这样?”
内森有些犹豫。艾克桑德又回过头去,凝视着窗外。“说来话长,长话短说。由于棘手的离婚。”内森不愿多说。
拉德洛似乎接受了他的说法,没有再提问。内森不由得想,不知警官被派到一千五百公里以外的原因是不是和这差不多。
“还有谁和你一起生活?”
内森沉吟片刻才开了口:“没别人。我孤家寡人。”
拉德洛把头转过来,盯着内森:“就你一个?”
“对啊。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当然了,在我需要的时候,也有承包商什么的。”内森还是能负担得起他们的工资的。
警官惊讶地张大了嘴:“你的地,那什么,有七百平方公里,多少头牛?”
“五六百头吧。”
“上帝啊,听起来还不少啊。”
内森没有马上回答。那些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它们足以让他那块贫瘠的土地使用过度,直到成为沙漠,但不足以让他过上更舒坦的日子。
“可……”拉德洛扫视着辽阔的地平线,从空空荡荡的一侧到空空荡荡的另一侧,“你不觉得孤独吗?”
“不觉得啊!”内森又匆匆地瞥了一眼后视镜,艾克桑德又在观察他了,“我挺好的,我不在乎。只要有水沟,牛差不多能照顾它们自个儿。”
“不过,不完全能。”
“是啊,不完全能,可我们近几年运气不错,有格伦威尔。”内森很想换个话题。
“那是什么,那条河吗?”
“是啊。它把雨水里的所有养分都捡起来了,因此等它发大水时,土地就受益了。去年发了大水,前几年也是。”
拉德洛眯起眼睛,看着太阳。
“那得下多少雨啊?”
“它泛滥时这儿不会下雨。”坐在后排的艾克桑德说。
拉德洛把身体扭了过去。
“真的?”
内森点了点头。尽管他四十二岁了,但看着河水在一碧如洗的晴空下悄无声息地上涨还是会觉得奇异。河水会轻舔两岸的河堤,因为北边一千公里外的地方前几天下的雨而泛滥。
内森指了指外面,说:“在它发大水时,这里大部分都会被淹。在有些地方,河面有十公里宽。不坐船过不去。房屋和镇子都建在高地上,可道路会被淹没。”
“那你怎么出门?”拉德洛露出吃惊的表情。
内森听见艾克桑德的轻笑。内森解释道:“不出门,很多地方都会变成孤岛。有一次,我在我的房子里被困了五个星期。”
“一个人?”
“是啊,”内森说,“不过这算不错了。只不过需要提前做好准备。别无选择,这就是这里的地理规则。”
内森把视线转向外面,看着在他们周围延伸的红色土地。很难想象,就在几百万年前,这里还是一大片内海的底部。在这片土地挖出过水生恐龙的化石。在沙漠深处的一些地方,太阳正在炙烤着一个个海贝化石小丘。内森突然想起来,小时候,他和卡梅伦曾一起去挖恐龙。他们带着铲子和袋子,准备把恐龙骨头带回家。多年之后,当再也挖不到真恐龙时,内森和艾克桑德则在口袋里装着塑料恐龙,要去把它们埋了。
警官又开始记笔记了。
“你的邻居都有谁?”
“最近的牧场是阿瑟顿,”内森指着东北方向说,“在镇子的南边,它的东边还有几个牧场。克拉比是这一带第二大的牧场,和我的牧场挨着。它现在属于一家公司。”
当然,它以前属于一个家庭。具体说来,它属于内森的岳父。是前岳父,内森提醒自己。他更喜欢这么叫。在牛栏线的某个地方,内森踩了刹车,从那里穿过去。艾克桑德跳下车,打开简陋的栅栏门。内森在颠簸中驶过去,又来到了卡梅伦的土地上。
“现在没多远了。”内森对拉德洛说。
“你刚才说你弟弟对坟墓那一带很了解,这是什么意思?”警官翻看着笔记,“那地方挺怪的,似乎没人愿意待在那儿。”
“卡姆叔叔给它画了一幅画。”艾克桑德说着又上了车,“他让它出了名,至少在这一带。”
“真的吗?”
内森点了点头:“他只是个业余绘画爱好者……曾经是……不过他画得还真不错。我们还是小毛孩时,他就喜欢画画。好玩的东西不多,因此我们都玩那些古怪的、老掉牙的东西。集邮什么的。我连个屁都画不了,可卡姆画得挺好。他一直在画,可能时断时续吧。不过,他那幅牧人坟墓的画不是很久之前画的,大约五年前吧。”
当时,有个季节工给那幅画拍了张照片。当她回到法国……也许是加拿大,或者其他无论什么地方,总之,她把照片发到了网上。卡梅伦突然接到一些人的电话,说他们想订购那幅画的印刷件。最后,在母亲的建议下,卡梅伦参加了一项绘画比赛,获了个州级奖。
“你在镇里的商店能买到它的明信片。”内森说。
“这么说,那座坟墓对你弟弟意义重大?”拉德洛问。他的语气似乎在暗示着什么他觉得很重要的东西。
“我不这么觉得,”内森说,“我觉得他喜欢那幅画超过喜欢那个地方。他不过是交了好运而已。”
“那里非常奇怪,”拉德洛说,“旷野里的一座孤坟。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
“这一带有几座这样的坟,”艾克桑德向前靠了靠,“都是过去留下来的。一个人突然死了,就被埋在了那里。后来,他的家人,或随便某个人,过来立了一块墓碑。网上有地图、照片什么的,给游客看的。”
“谁会大老远过来看这个?”
内森耸了耸肩,说:“真实情况会让你感到吃惊。”
“他们参观牧人坟墓吗?”
“有时候会。卡梅伦的画挺有名气的时候,每年都有几个人来参观。现在没那么多了。在阿瑟顿那边有座更让人喜欢的坟墓。”
“那座坟墓有什么吸引力?”
“我觉得是因为它的主人比较可怜。那是个孩子的墓。小男孩的。一九零几年死的。”
拉德洛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宁,内森想知道他是否有孩子。“他遭遇了什么?”拉德洛问。
“这里的老一套,”内森尽量不动感情地说,“误入歧途,迷路了。”
内森将车驶离道路,想穿过岩层中的缝隙,但他的第一次尝试失败了。他骂骂咧咧地倒车,然后从缝隙中挤了过去。到了另一侧,他四下望望,感到困惑。哪儿都看不见卡梅伦的车。有那么一会儿,他竟以为那辆车真的不见了。艾克桑德拍了拍布满尘埃的窗户。
“我们开过头了。”艾克桑德一边说,一边指着后面。
内森回到路上,又试了一次。正确的路和他开错的路几乎完全一样。他把车停在巴布此前停车的地方,步行上了斜坡。在斜坡顶部,内森与艾克桑德踌躇不前,拉德洛则戴上了手套。警官绕着卡梅伦的车转了一圈,拍了更多照片,而后在开着门的驾驶室那里停下来。
内森清了清喉咙:“我们抵达时门就是那样开着的,不过钥匙在座位上。我还试了试引擎。”
“你不应该碰任何东西。”
“对不起。”
“你试的时候,情况怎样?”
“一切正常。”
拉德洛坐了进去,亲自拧动钥匙。他让引擎轰鸣了几秒钟,然后把它关了。
“车平时还可靠吧?”他问道,“型号够老的。”
内森知道,这辆车的岁数和自己那辆差不多,卡梅伦开了十八年了。
“这里老车好开。新款都有电子显示器和其他一些别的东西,可都不能防尘。尘土能进到缝隙里,然后整个系统都会出问题。卡姆把这辆车保养得还不错。”
“无线电怎么样?”拉德洛指着仪表盘上的支架说。
内森给他示范了如何搜频率,说:“我听着没问题。他的应急无线电示位标可能也在乘客座下面。”
拉德洛把手伸下去,拽出了个人遇险信标。它仍在盒子里,没有被激活。
“你们不用手持无线电?”他问道。
“不用。无线电都是和车连着的。”
“这么说,如果你们离开车,就没通信工具了?”
“是的。”
“无线电覆盖范围多大?”
“看情况了。直线距离可以达到二十公里,有中继天线塔还要远一些,但有盲区,”内森说,“它基本上是直线电波。”
警官继续在车里工作,用他戴手套的手摸索着车内。他检查了遮阳板后面、杂物箱里面、车座下面,然后又检查了一遍。
“我觉得他的皮夹子不见了,”拉德洛举起一只手,“他的口袋里也没有。”
“不,它应该在家里。”
“他出门不带?”
内森自己的皮夹子放在他的餐桌上,他的屋门没锁,而且离这儿有几百公里。他朝周围挥了挥手,意思是说:你看这地方,有必要吗?
拉德洛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的神情。他打开一本维修手册,快速地翻着。
“你在找什么?”内森终于问道。
拉德洛犹豫了一下:“随便看看。”
他不知道,内森想,他心里根本没底。内森看到艾克桑德皱起了眉,觉得他可能也这么想。
“你是要用粉末提取指纹吗?”艾克桑德问道。
“干这个需要犯罪调查科飞过来。”
“他们会飞过来吗?”
“有暴力迹象时他们才会来。”
他们都把目光转到了车上。车窗没有裂,座位上有些污渍,后视镜的角度正常。
拉德洛回头看了艾克桑德一眼,说:“抱歉。”
拉德洛继续有条不紊地工作,只是在打开后车门时稍稍停了一下。就像内森他们曾经做过的那样,拉德洛站在那里,盯着他面前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水和食物。
“他留下了这一切?”拉德洛问。
内森没有理他。解开谜团的应该是你,内森想。
拉德洛仔细查看着,问道:“你能想出个切合实际的解释吗?”
“我听人们说过……”内森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绝望,连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人们有时候会出于某种原因离开他们的车,追赶一头走失的牛犊什么的,结果走远了,远得超出了他们的打算。他们开始奔跑,也没意识到他们走了多远,突然就迷糊了。”
“你觉得可能发生了什么?”拉德洛摘掉了他的手套。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就是说说。可是,卡姆不会在这儿迷路。”
“是啊,”拉德洛说,“在我看来,这车情况不错。可是,它有些不对劲。如果出了问题,那么最好和你的车待在一起,不是吗?有人告诉我,这是金科玉律。”
“是啊。”内森回答道。
拉德洛听出内森的腔调里带着点儿什么,就抬起了头。
内森发觉拉德洛比初看时警觉。
“是啊。可问题出在哪儿呢?”
“没出什么问题。你用常识想想也知道。卡姆也懂这个。我的意思是说,这里他妈的有条路。他带了不少水。如果车坏了,他必须要步行到哪里去,那也该是到路上去,毫无疑问。他还会带着水。”
“那么,为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内森听到他自己的嗓门抬高了,“我就是说说。那才是他会干的事情。绝对的第一选项是和车待在一起,打开空调,通过无线电求助。如果非要离开它,他也应该走到路上,而不是走到那片空地的中央。”
“可卡梅伦就那么干了。”拉德洛说。
“是啊。”
“如果他是想被发现呢?”拉德洛没再说下去。
“是啊,显而易见嘛,伙计,”内森发火了,“注意,我知道你想弄明白什么。你可以弄明白,然后说出来。”
警官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我一直在想你另外一个弟弟说的话。卡梅伦也许感到了压力。”
“他可以用枪。”
“真的可以吗?”
“是啊,家里有枪柜,谁家都一样。”
“可车里没枪。”
“是啊。嘿,他不会走到哪儿都带枪。可在家里,他不会碰到任何麻烦,你懂吗?要是他想用枪的话。”
“那么,你觉得……”
“我没觉得什么。我就是说说。如果这就是你想问的,他为什么没……”内森没有说下去。
“说得好,”拉德洛点了点头,“可你见过枪击造成的损坏看着像什么吗?”
“当然了。在动物身上见过。”内森说。
“你的弟弟肯定也见过。”
“所以呢?”
拉德洛脸上的表情让他显得格外沧桑。“所以也许什么问题也没有。有时人们错误地以为,有把枪可以一了百了,可实际上不是。在精神上,那是个巨大的障碍。有些人根本不可能采取那样的行动。有时……”拉德洛欲言又止,皱起了眉头。他缓缓地转着头,把各个方向上的景象都尽收眼底。无论在哪个方向上,那片土地都非常辽阔。“这是这一带其中一个最高点吗?”拉德洛问。
“这个斜坡是这一带的最高点。”内森说。他们过去把这儿称作“瞭望塔”,并不完全是开玩笑。“有时?有时怎么样?”他问道。
拉德洛没有回答。他走了几步,来到岩层的边缘,弯下腰去。
内森没有跟着警官,他知道下面是什么。
“有时怎么样,伙计?”内森重复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只是想说,有时人们真的需要确保一了百了。最直接的办法并不适合所有人。”
内森走了几步,和拉德洛一起站在岩层的边缘。他能感到艾克桑德在观察自己。
下面是一个五米高的陡崖,陡崖下是一块枕头状的沙丘。掉下去,最多也就能摔断脚踝。内森知道,这附近没有一个地方高得可以让一个绝望的人一了百了。
不过,另外一个方向也许可以。
内森转过身去。他的视线越过了他的儿子,看着西方。他目之所及的大地深远而辽阔,一直向沙漠延伸,可谓名副其实的无何有之乡。如果有人想寻求解脱,那里倒是个好地方。


第五章
内森抓着方向盘。艾克桑德坐在乘客座上,抱着胳膊,耸着肩膀。他们都盯着前面的路。
他们有二十分钟没说话。内森突然意识到,他的儿子快要流下眼泪来了。作为一个十几岁的青少年,艾克桑德绷着脸,脸色苍白,尽可能地忍着,不让情感崩溃,但悲伤依然在他的脸上。内森知道,艾克桑德一向尊敬卡梅伦。虽然内森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但他有些嫉妒油布下的兄弟。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过去了。
在他们离开卡梅伦的陆地巡洋舰之前,拉德洛从袋子里掏出一卷警戒带,想找个办法把那辆车围住。那里没有树木,甚至没有可以用作桩子的棍子。最后,他割了几段带子,把它们系在了车门把手上。
“我觉得你没必要太担心,伙计。”内森这样说。
但拉德洛还是锁了司机门,把钥匙递给了内森。
“你能拿着它吗?你们自己的警官明天想看看这辆车。”
内森把钥匙放进口袋。他现在开着车,但仍能感到钥匙的存在。钥匙沉甸甸的,硌着他的屁股,让他觉得不舒服。他和艾克桑德已默默地把警官送回坟墓那里。
幸运的是,史蒂夫完成了他的工作。救护车的后门此时已关上,再也看不见油布下的卡梅伦了。这让内森感到高兴。
史蒂夫打量了一下他们,问道:“你们这些家伙开车回家没问题吧?”
内森意识到,他们的脸色都很难看。但是,他们还是点了点头。
“也许我们应该在这里扎营?”在救护车开走时,他有些半真半假地建议道,“省得明天又要开到这里。”
“别,我昨晚受够了。谢谢你的提议。”巴布差不多已坐到驾驶座上,“你们俩都回我们那儿吗?”
内森点了点头。“是啊,我们要去。不管怎么说,妈妈明天会盼着我们过去。为了下星期四的圣诞节。”他补充道。
巴布显得有些意外。“嗯,是啊。”他发动引擎,“那就家里见吧。”
“你想走哪条路?”
“公路,”巴布说,“要是我们被困住,那回程要花的时间就长了。不知道你怎么想,反正我今天是不想冒着风险抄近路了。”他啪地关上了车门。
内森现在可以看到巴布的车就在前面不远处。沙石路突然变成了紧实的沥青路,巴布开着车行使了几百米,没有再带起滚滚尘土。路面保养得当,白漆的痕迹清晰可见。这是一条给飞行医生修建的紧急起落跑道。但平稳的感觉持续不到一分钟,他们就又颠簸地回到了沙砾上。
艾克桑德坐在乘客座上,身体前倾。远处罕见地有光闪烁。一辆车正在驶近,但仍离得很远,看不真切。
“所有的圣诞礼物都还在你的房子里。”艾克桑德一边说,一边重重地坐了回去。
“该死!抱歉,我想我们还是先回家,然后再去你奶奶家。”内森本打算今天先回他自己的房子,洗掉一周来的风尘,然后再去参加圣诞节的家人聚会。
“没关系,”艾克桑德说,“没人在乎这个。”
是啊,内森想。不过艾克桑德在生闷气。内森曾希望艾克桑德好好过个圣诞节,但现在这能否实现已经很难说。
那辆正在驶近的车看起来依然很小,但正在变得越来越清晰。内森认出它属于阿瑟顿的一个长期工。这家伙肯定是要去镇上,因为没别的地方可去。那辆车缓缓驶来,越来越近,给人感觉像过了一年那么久。它的保险杠轻微弯曲,引擎盖上的油漆有刮擦痕迹。
和巴布的车交汇时,长期工稍稍降速,举起手来挥了挥,但当他看到内森跟在后面时,他的手突然僵在了半空。内森看不清长期工位于挡风玻璃后面的眼睛,但能够看到他的手腕在转动。长期工坚定地缩回了四根手指,只留下了一根,显然是有意这么做的。
第一眼看见远处的尘埃时,内森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形。他偷偷朝旁边看了一眼。和以前一样,艾克桑德正透过乘客座的窗户向外凝望,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
儿时的家园出现在眼前,内森以这种方式见到,可能已经有上千次了,但每次看见它,他仍感到惊奇。一条车道绵延二十多公里,房屋矗立在车道尽头一个稍微隆起的地方。家园亮闪闪的,像一座绿洲。红色的沙漠让位于葱郁的草坪和精心料理的花园,泉水喷洒,使草坪和花园长青。过去的乡村街道上到处都是宽敞的房屋,眼前的房屋和宽阔的走廊仿佛就是从那里扯下来似的。但是,四散的巨大工棚和员工宿舍多少破坏了画面。在内森看来,这一切都像被抛弃了一样。不过,他看到不曾见过的大篷车停在院子里,挨着一辆四轮驱动车。
在他朝房屋行驶时,他的眼睛不断地搜寻着破败或年久失修的迹象,但他完全找不到。房屋完好无损,就像他们路上经过的牧场和牧场里膘肥体壮的牛那样,昭示着这里的日子蒸蒸日上。内森把车停在巴布的车旁时,他忍不住想,这地方无论如何都比我的房子强。一串串金属箔和圣诞节彩灯已悬挂在走廊上,随风飘舞。它们想必是被细心地挂上去的,但由于热风的拍打,它们已显得有些破旧。
哈里斜靠在木栏杆上等着他们。当三个人从车里下来时,哈里站直了身体。他的皮肤像个皮袋子,脸上的表情几乎不变,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他在巴拉马拉出生、长大,在还应该上学的年龄就开始给牧场干活。他来伯利-唐斯时,内森还没出生;内森离开了,他仍在这里。
“很高兴见到你们俩。”哈里说。他和内森握了握手,轻轻拍了拍艾克桑德的肩膀。
巴布和他的狗团聚了,显得很伤感。内森看见了卡梅伦的牧牛犬达菲。它踌躇不前,观察着空荡荡的路面。内森伸出一只手,达菲不情愿地朝他走了过去。
音乐从房子里飘出来。那是一首歌曲的录音,唱的是雪和雪橇铃。内森猜想,那是从他侄女们的房间飘出来的。他有一年没见过卡梅伦的女儿们了,他不知道她们会如何应对她们父亲的消息。音乐很欢快,此时听起来却格外怪诞,毕竟一个女孩八岁,另一个才五岁。无论什么都行,只要对她们有好处,内森想。
前门开了。内森一看见他的母亲就害怕得颤抖起来。她面色惨白,两眼充血,眼窝深陷。她的肩膀耸着,仿佛仅仅是站直,就耗费了她浑身的力气。
“我以为你在试着休息一下。”哈里说。
丽兹·布莱特没有回答。她的眼睑肿了。她努力睁开眼睛,上下眼睑之间才裂开了一条缝。她看着他们,内森看到她的泪涌了出来。内森知道,他和巴布都不是她想看到的那个儿子,然后他又立即为这样的想法感到内疚。丽兹一直非常努力,不想有所偏爱,但卡梅伦爱笑、头脑敏捷、理财有方,又让她很难不偏不倚。巴布没刮胡子,满面尘土,正在用一根脏手指揉眼睛。内森知道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看到艾克桑德,丽兹的脸色好了一些。她把他拉到身边,紧紧抱着他。等她放开了她的孙子,她又伸出胳膊,抱住了内森。内森也抱住了她。他很久没抱过她了,感觉有些生疏。
丽兹深吸了一口气,说:“给我讲讲。”
“我们也许可以到里面……”哈里开口了,但她打断了他。
“不。女孩们在里面。就在这儿说吧。”
内森再次希望卡梅伦在这儿,他会处理得非常妥当。巴布忙着和他的狗低语,帮不上忙。
“情况有些古怪。”内森开了口,但又停下了。他又试了一次,尽其所能地解释着。
丽兹开始在走廊上踱来踱去。她只听了一小会儿,仿佛既想听又不爱听,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拿不准,”内森发现自己在重复说过的话,“我不知道。”
“他的车没问题,”巴布插话进来,这让丽兹躲到了走廊的另一端,“我们试过了。”
“没陷进去?”哈里瞅瞅他们兄弟中的一个,又瞅瞅另一个,“车胎没爆?”
兄弟俩摇头。
“你觉得卡姆去那里干什么?”内森问道。
“他没提那里有活儿,”哈里说,“他在记事簿里写着他要去莱曼山。”
“巴布说他最近好像有点儿压抑。”内森说。
哈里瞥了丽兹一眼,似乎是在确认是否可以当着她的面谈这件事。然后他点了点头,说:“我觉得这么说很准确,没错。”
“究竟有多糟糕?”
“难说。”哈里的脸稍微动了一下,仍然让人无法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回想起来,他连续几个星期不像他自己了。也许有一个月,你说呢?”他看着丽兹。丽兹微微点了点头。她的视线越过郁郁葱葱的花园,凝望着外面贫瘠的棕色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