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计划:鸣蝉的杀意
作者:鬼庖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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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尾声(上)
尾声(下)
番外:星月篇


自序
本书刚开始连载的时候,没有想过还有付梓的可能。所以一开始写得非常肆意。
当时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一点恶趣味才动笔写这个故事,但也由于自己的写作怪癖,写着写着就会不自觉地开始考证。刑侦离我这种老百姓的生活太远,只能靠看书弥补,所以按照公安大学的指定教材挨个买了一遍,从法医学到现场侦查到办案流程再到物证的采集与保管,乃至警队行政管理,都粗略看了一遍。
好在后来认识了一位刑警,可以随时去问。这位刑警朋友看完《黄雀计划》之后对我说:“你是所有写行政文的外行里面看起来最内行的!”
……过奖过奖,承让承让!
我对于犯罪推理题材的喜好,更偏爱社会派而非本格派,因此在写作时力求真实,少在杀人手法与动机上玩奇技淫巧的花活儿。连环杀人这个题材,这些年已经被各种影视剧小说漫画玩得过于透彻,以至于有些难以为继了。
因此,“猎奇感”,也是我在写作这个题材时,对自己最大的警惕。与之相反的是,我更希望在这个罕见的案子里,注入一些能引起读者共鸣的日常感。
这本书从签约到出版,个中过程也实属曲折。感谢编辑为此书付出的诸多辛劳,也感谢家人能够分担家务,让新时代的“弗吉尼亚·伍尔芙”在没钱又没自己房间的情况下,还能写完一本小说。
最后感谢读者,不离不弃,王宝钏一般等这本书等了四年。


第一章
加班一周之后终于迎来了一个轮休。肖沂回家狠狠地睡了一觉,整整十个小时。醒来天色尚早,他洗了个热水澡,换了干净的衬衫,仔细地刮了脸,又出门去买了一堆早点,才回到局里。
一进门,张荔先闻到味道,欢呼了一声跑上来接他手里大袋小袋的吃食,一边叫道:“王大傻,早饭来啦!”大会议室里有人迷迷糊糊地回应了一声,一个头发蓬乱的青年揉着眼睛走了出来。
此时刚熬过一个通宵,大会议室角落里有人强撑着疲倦的双眼在看文件,有人把两张椅子拼在一起闭眼打盹,也有人趴桌上睡觉。张荔在桌子上铺开一层层报纸,被叫作“王大傻”的王新平举着一个肉烧饼,挨个凑到睡得人事不知的脑袋前晃悠。
那肉烧饼是他们分局旁边一个著名的小吃摊的手艺,乃是现在少见的土炉烘烤,老板是山东人。肉馅十分讲究,除了肉以外,还要调和鸡蛋糕、木耳、海米、葱白,并用花椒水泡过。这肉烧饼外皮酥脆,上面的黑芝麻一个个都透着油光,里头的肉馅六分瘦四分肥,经过土炉一烘,油滋滋地往外冒香。熬了一宿的人哪里经得住这般诱惑,纷纷抽着鼻子醒了过来。
“老王肉火烧?”张友全干脆上去就是一口,咬掉半张,嘴里一边打哈欠一边含混不清地说,“有豆腐脑没?”
“有,”肖沂回答,“刚出锅的,还热乎着,快点来吃。哎,李局呢?”
“在办公室呢。我给他盛一碗去。”
“不用,你们吃,我去送。”肖沂说着,自己动手盛了一碗豆腐脑,又拿了两张肉烧饼、一个素包子,端着往局长办公室走去。
刚走到门口,发现李其华的办公室有人,卷帘都拉着,里面传来谈话声。他没有进去,又原样端了回来。
“李局办公室是谁呀?”他挑了个头菜香菇馅儿的包子,咬了一口。味道不错。
“说是公安部推荐的犯罪心理学家,挺厉害的。这个案子上头重视嘛,这么大动静,媒体早就收到消息了,就是一直压着不让见报。厅里和市里都盯着呢。”张荔一边吃一边叹气,“我看哪,也压不了多久,连环杀人案,多新鲜热辣的题材啊!咱们现在是在和时间赛跑,早点在媒体曝光前破案才好。”
刚睡起来吃饭的张友全立刻抗议道:“我的姐,咱能好好吃个饭吗?先别说案子成嘛?”
一直闷头喝粥的董伟发话了:“全儿啊,不是你哥说你,就看了个现场,你这心理素质还干刑警?”
一说现场这俩字,张友全一股恶心又泛上来。其他人见他脸色铁青,纷纷开始打趣他。张友全反倒牛脾气上来,就着一口豆汁儿把泛上来的胃酸又给咽了下去,报复性地把肉烧饼在嘴里吧唧吧唧嚼得直响。反倒是最年轻的小路受不了,干呕一声,捂着嘴飞奔了出去。
“得嘞,省下张肉烧饼。”几个老刑警开始没心没肺地笑。
“我应该买油条的。”肖沂有点歉疚。
“年轻人就该历练历练。”董伟稀里呼噜喝着粥,“谁不是这条道上过来的?看几个现场就吃不下饭,怎么干这一行?”
那个现场,并不是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肖沂心里这么想,但是并没有说出来。
只是在心里过了这么一瞬,那个现场却仿佛不请自来的客人般强行闯入他的脑海。喷溅得四处都是的血液,干结在沙发人造皮革的表面,炎热的空气使得整个屋子里弥漫着血腥气,又带有一股酸腐的臭味;尸体在沙发上摊开,身下仿佛以躯干为圆心画出了一朵血之花,那具苍白而赤裸的尸身就像这朵花结出的恶之果实,坐落其上;断肢上渗出的组织液、骨茬儿、血肉;那颗头颅带血的凝视……
左手的食指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
肖沂赶紧咬了一口肉烧饼,把冲动压制下去。
李局和来客谈了一早上,直到中午才出来。
然后,客人出现在了他们的例会上。
会上李局对他做了一个简短的介绍:犯罪心理学家丁一惟,执业精神科医师,在美国取得博士学位,曾经在匡提科担任顾问侧写师,回国后在C大学任教。
“公安部对这件案子极为重视,在资源上给了我们极大支持,希望大家都明白这其中的意义。丁教授受部里委托,担任这次案子的顾问,来对我们提一些专业意见,希望大家踊跃发言。破案是当前的主要导向,凡是对本案能有帮助的线索,我们一个都不能放过。”李其华这人一向言简意赅,但是中心思想确实传达到了。
会议室里一时沉默,老刑警大多眼观鼻鼻观心,新人们看着他们,没有人传递出哪怕一丁点儿不友好的信号,用意却十分明显。仿佛整个屋子里的人在合力制造一种表面张力过于强大的空气,好把丁一惟从这团空气中排挤出去似的。
丁一惟却开口了。
他笑了一下才出声:“我来,不是争功,不是掣肘。所谓‘顾问’,就是顾得上就问问,顾不上就不问。”
这话说得幽默,然而仍然没有人吭声。会议室里只有空调口喷出的冷风在呼呼作响。好像有几个人连面前的笔记本都合上了。
丁一惟仿佛完全没有被这尴尬的气氛影响到,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在匡提科担任顾问的时候,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认知,那就是刑侦这个行当,术业有专攻。比方说,痕迹鉴定学家、法医、一线刑侦人员,思考问题的方式截然不同。一起案件发生之后,从线索逆推凶手,可谓是盲人摸象。然而,俗话说得好,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只要参与的‘盲人’多到一定数量,而彼此交流又通畅,那么拼凑出大象的样子,不仅可能,而且有可能极为迅速。”
他停了一会儿,打开面前的矿泉水瓶喝了一口,接着说:“我之前听李局大致介绍了一下案情,以及你们专案组的人员构成。可以说,无论是法医还是刑警,这个案子里的‘盲人’们已经全员到位。如果说有什么缺憾,大概就是犯罪心理学家。也许一般的谋杀案并不需要我们这种故弄玄虚的家伙在场,但大家都是经验丰富的,能明白这起案子并不是‘一般的谋杀案’。我不敢说自己能锦上添花,更不敢说自己雪中送炭,但起码不会釜底抽薪。我只希望,能提供一些思路,给大家的工作多一些方向。毕竟,现在最重要的,还是破案。”
语气不卑不亢,但话已经说得足够诚意。
肖沂看了看李其华的脸色,决定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这件案子,现在已经知道的是,这是一件连环杀人案。与之前的六起谋杀案有相同的手法。”他拖过面前的笔记本电脑,打开投影仪。
张荔起身,关掉了会议室里的灯光。


第二章
案发现场在西郊的一处小区,虽然是老小区,位置也不太好,但房租并不便宜。
第一发现人是死者的同屋,她刚从老家回来,由于门廊灯光昏暗,她一手拖着箱子,一手在硕大的皮包里翻找自己房间的钥匙,脚下一滑,在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的跟头。就在她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试图爬起来的时候,才注意到浓烈的血腥味。这时她才发现令自己滑倒的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
看清楚客厅的景象,这个年轻女孩自然而然地开始尖叫。然而尖叫之后,她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报警,而是掏出了手机,开始录像。110赶到现场的时候,这位兼职网络女主播的平面模特,已经靠这段长度不到五分钟的血腥视频在某社交平台上狂涨了两万粉。
她的账号当然被封了,然而视频火速在网络流传,如同一株幽暗而有毒的植物,以人们的窥私欲与八卦欲为养分疯狂滋生,几乎删不胜删。
视频中的客厅里,尸块散落,受害者的头被端正地放在电视柜上,仿佛凶手有意让它俯瞰整个现场。那些尸块无一不被斑斑血迹和组织液所覆盖,只有那颗头颅被仔细清洁过,妆容整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起发髻,宛如活人。
之所以说“宛如”,是因为头颅的双眼被牙签强迫撑开,眼睑均被牙签尖端穿透。
在网络上被称为“环翠小区肢解案”的杀人事件,在公安局的档案里,只是被冷淡地叫作“5·12”大案。然而网民们所不知道的是,在“5·12”案的调查过程中,凶手对尸体所做的怪异举动引起了警方的注意,专案组查阅大量旧档案,发现与之前的六起案件手法相同,因此被定性为连环杀人案。
把七桩案件摆在一起看,其中的相似性令人触目惊心。
死者全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孩,都在正当职业之外做着皮肉生意。年代比较久远的那几个案子里的死者都是暗娼,而“5·12”案的死者是所谓的平面模特,也就是如今俗称“外围”的群体之一。
现场就在死者所租的公寓当中,门锁完好,也没有激烈的搏斗痕迹。
然而,之前的六起案件,死者都是被正面、徒手扼颈导致窒息而死,也就是被掐死,但没有出现肢解这样过激的行为。死者都有死后被性侵的痕迹,但是现场未能找到任何精斑。
案件虽然骇人,但留给警察的线索并不多。侦破过程举步维艰。首先,现场几乎收集不到任何血迹、毛发、精斑、纤维,导致痕迹鉴定学家苦笑着打趣,说这人大概是个秃子,赤身裸体进了屋。
唯一有价值的线索,是在“5·12”案中,由于现场遍布血迹,凶手留下了非常清晰的脚印,尺寸42码,鞋子是一双磨得很旧的Timberland牌登山鞋。根据对现场血迹进行复原和鉴定,从墙上飞溅的血滴推断,凶手身高在1.71—1.75米之间。
作案时间推定为周六上午十一点到下午四点之间,距离被发现只有不到三十小时。
环翠小区周边的监控录像,从地铁站到路口违章的记录仪,从小区进出口到电梯监控,专案组也看了七八十遍,由于人流量太大,符合特征的嫌疑犯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整个案子一筹莫展,网络上的传言却甚嚣尘上。自媒体时代,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只需要通过新闻出版署向各大报社打个招呼就能把案子压下来,网络传言愈演愈烈,刑侦部门所承受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当公安部介入的时候,专案组里有几个人都已经忍不住开起玩笑,盼望赶紧有哪个明星出个轨离个婚,好把这件事的风头盖过去。
好在,目前正端坐在会议桌一隅认真记笔记的人,只是公安部派来的顾问,说明公安部对此案还是相当克制的。
几个骨干人员讲完案情,丁一惟犹豫了一下才开口:“依照目前的线索,要做完整的侧写为时尚早……”
有几个人唇边不自觉地浮现出一抹讥讽的笑容,而肖沂却因为这句话对他增加了几分好感。谨慎向来是他极为看重的品质之一,尤其是在这种案子上。如果这人听完就开始神棍一样判断凶手的年龄身高长相,反而很不可靠。
作为一名心理学家,丁一惟对这种气氛不可能没有察觉。他轻咳一声,说:“我希望能调阅到完整的卷宗,给我一张办公桌就可以了,我保证很安静,不会打扰各位办案。”
专案组占据了分局最大的一间会议室,在案子办结之前,这里就是专案组专用的办公室。现在会议室被清空,档案被整箱整箱搬过来摞在地板上,涂写板上写着每个人的名字和当日工作。专案组成员是从各个分局抽调上来的骨干人员,由市局刑警支队大队长肖沂统一分配每天的工作。肖沂让人在会议室隔壁的一个小隔间里放了一张折叠桌,又放了把椅子,权作丁一惟的“书斋”。
丁一惟从此就一头扎入了这个小隔间,一连两天,把自己关在里面足不出户。
那天肖沂没有出外勤,到了午饭的点儿,突然想起什么,问道:“那位丁教授都在哪儿吃饭?”
一句话把几个人都问住了,大家面面相觑,谁都答不上来。
“这个,”张荔犹犹豫豫地说,“我没见他下去吃过饭。”
肖沂当然理解他们的想法。这位丁教授,在这里并不是一位多么受欢迎的客人。
近年来,随着各种案件频发,公安部也曾经想过是否应该学习美国联邦调查局成立一个类似于BAU的部门。然而几次尝试下来,或许是因为水土不服,基本上除了添乱,没起过什么正面作用。其中最过分的一个,参与了一起案件,力没出多少,案件结束后却火速出了一本书,虽不敢明目张胆地点出案件原貌,却藏头露尾地强调由真实案件改编。里面把公安人员描写得愚蠢又迂腐,又有位堪比波洛转世、福尔摩斯再生的心理学家,单枪匹马独破大案,结果功劳全被办案的警察抢走。气得肖沂七窍生烟,向上级投诉,最后却也只能不了了之。一来二去大家都烦了,只盼望这种搅屎棍越少出现越好。谁管丁一惟吃饭不吃饭,最好饿他几天自己滚蛋。
然而,再怎么样,人家也是公安部直接指派的专家。肖沂皱了皱眉,挥挥手:“你们先下去吧,我请丁教授吃个饭。”
大家答应了一声,三三两两结伴下楼去食堂了。
肖沂走到小隔间门口,一打开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小隔间里没有空调也没有通风口,逼仄的空间里热得活像个蒸笼。
丁一惟高大的身躯蜷缩在简易折叠桌前,西装衬衫袖子挽到肘部,后背被浸出一个大大的V字形汗渍。听见门响,他茫然地从卷宗上抬起头来,面孔被热得通红,额头上亮晶晶的全都是汗水。
肖沂退开一步,避开那股热气,问道:“丁教授,去吃饭吧?”
丁一惟仿佛需要咀嚼一下才能消化那句话似的,愣了一会儿才说,“啊,不用了,我带了午饭。”说着,从身边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赛百味纸包。
“你这两天就吃这个啊?”肖沂有点惊讶。
“是啊,我家楼下有家赛百味,我每天早上都去打包两个。”
肖沂这时忍不住开始同情他了:“别吃这个了,我请你出去吃吧。”
“不用不用,”丁一惟连忙摆手,“我听张书记说你们办公经费很紧张,不用请我吃饭。”
肖沂简直啼笑皆非:“你是说张继来张书记?你都认识张书记了,我再让你窝在这里啃三明治是不是就太不给面子了?走吧,不出去吃,吃食堂总行吧。”
丁一惟这才站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那麻烦你了。”
两人一起下楼梯时,肖沂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
丁一惟身高接近一米九,虽然被热出一身透汗,却仅仅是把袖子卷起、解开衬衫上方两枚扣子而已。此时,他被热得发红的面孔,已经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保持着一种礼貌而疏离的微笑,而是心不在焉地盯着面前的地板,只有一双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着一种宗教狂热般兴奋的光芒。
两人一路无话,到了食堂,肖沂指了一下窗口,说:“这边打饭,那边结账,刷我的饭卡就行。”
丁一惟浑浑噩噩地答应了一声。
这时已经过了午餐正点,大多数窗口的不锈钢菜盘子都空了,餐厅里也只有三三两两的几个人。等肖沂打完饭,却看见丁一惟还站在食堂的窗口前,面前的盘子上空空如也。
“怎么,丁教授,菜不合胃口?”他从背后凑上去,问道。
“啊,不是,”丁一惟面露尴尬,“我是素食主义者,你们这儿好像没有全素的菜。”
肖沂伸头看了一眼,他面前是一盆肉片炒菜花。
也许是怕肖沂嫌他事多,丁一惟迅速地做了决定:“就要这个好了。”
肖沂用自己的饭卡结完账,两人端着盘子找了个空位坐下。
丁一惟用筷子扒拉着面前的菜,把肉片一片片都挑出去,一边挑一边解释:“不是出于宗教信仰,就是不爱吃肉。”
“抱歉,我们都是体力工作者,食堂做菜要是不放肉,这帮人能掀桌子。”
丁一惟对他这句缓和气氛的玩笑话置若罔闻,只是味同嚼蜡地吃着面前的食物,脸颊机械地一鼓一鼓,仿佛是在完成什么既定的工作一样。
肖沂看他半天,感觉自己也胃口全无,终于忍不住,把面前的盘子一推,问道:“丁教授,之前听介绍说,你在匡提科还做了好几年的客座顾问,不至于看这么件案子就没胃口了吧?”
丁一惟抬起头来,有几分惊讶,笑着说:“吓到你了吗?我不是没胃口,我工作起来就这样,以前的同事都说我只要一接触到案件,就会像着了魔一样,食不甘味,寝无安眠。”说着,他深吸了一口气,用手向后捋起被汗濡湿的额发。
“你知道吗?张荔他们一直认为你应该翻完卷宗,就该开始推理凶手的身高年龄习惯,干哪一行住哪一区,脚多大码腰围多少尺,有什么童年阴影了。”
丁一惟苦笑起来:“被电影和美剧误导太多了。犯罪心理学又不是请乩仙,大仙儿一附体就能自动写结案报告。事实上,我对这个学科了解得越深,就越发现我们对于人的心理所知甚少。”
他仿佛有一刻出神,慢慢地说:“我们人类,对于心理学的所知,就像我们对海洋的研究,目前只能探测得到10971米,而世界上最深的马里亚纳海沟足有11043米。我们只能凭借那些被偶然冲刷到海滩上的深海生物遗骸,推断深海里的情景,而想要深入那片漆黑无光的海域,人力还远远未能达到。”
说罢,他笑了笑,仿佛把神魂拢回到现实,说:“就我目前看完的卷宗,我只能肯定一件事,那就是,凶手所犯下的案子,绝不止这七件。”
“为什么这么说?”
“首先是……因为作案时间。”丁一惟垂下眼睛。
“这七件案子,最早的一件是三年前。从月份上看,分别是七月和八月,其中,除了今年的一起以外,其他六起都集中在七八两个月份,几乎是全年最热的月份。时间跨度如此之大,月份却如此集中,这说明这个表面看起来是快乐型的凶手,内在的行为逻辑有可能是偏向强迫型的。”他看了一眼肖沂,解释道,“快乐型和强迫型是说……”
“我知道,杀人纯为取乐的类型和感觉自己不得不去杀人的类型。”
“事实上,这两种类型的分界并不是那么明显的。”丁一惟接着说道,“混合型的凶手,分辨他在这两者之间细微的心理变化,是给出心理侧写的一个重要成因。”
他略有些疲惫地搓了一把脸,沉默片刻,突然说:“我想去案发现场看看。”
肖沂说:“可以,下午大小刘没事,我可以安排……”
“不,”丁一惟立刻打断了他,“我想让你带我去。只有你和我两个人。可以吗?”
肖沂怔了一下,说:“好。”


第三章
今年热得太早,六月份已经热得像要下火一样。肖沂的车是一辆陆地巡洋舰,因为年份久了,空调出风不是太好,又加上在没有荫凉的停车场停太久,一进去活像蒸笼一样,皮坐垫活活能烫熟人的屁股。
丁一惟体质好像不太耐热。一路上,肖沂开车,丁一惟眯着眼睛在副驾驶东倒西歪,昏昏欲睡,直到目的地附近才突然醒过来,好像刚才的睡意被橡皮突然擦去一样,非常清醒地说:“停在这附近好吗?”
肖沂找了个地方停车,两人走出车子。
“这边离环翠小区还有一段距离,要走过去吗?”
丁一惟点了点头。
肖沂发现,丁一惟的神情已经变了。
他们站在环翠小区附近的一个街口,马路对面就是离环翠小区最近的一个地铁出口。此时不是高峰期,行人三三两两地走出地铁口,步入炽烈的阳光中。
丁一惟不再是第一次见面时那种知识分子的礼貌斯文,也不是看资料时那种呆头呆脑、心不在焉。他站在街边树下的浓荫里,看着二十米开外的地铁口,更像非洲草原上的一只豹子,隐匿在阴影之中,挑拣着自己的猎物,专注、谨慎,又有一丝不自觉的兴奋。
“他是从哪里来的呢?他是坐地铁来的吗?还是开车?这里最近的地铁口就是这里了。他是从这个地铁口出站的吗?”
他自顾自地喃喃自语,听起来不像问肖沂,而是在问自己。因此肖沂并没有回答。
丁一惟站在距离环翠小区尚有两个街口的路边,抬头凝望着路灯。这个街口四个方向均无监控。
“他来的时候就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他做了准备。如果他提前踩过点,那么他会避开监控最多的路口,那么就是这里了。”
说罢,丁一惟拔脚就走,步伐很快。肖沂赶紧追了上去,快到门口时他问:“为什么不是开车来的?”
“因为这个小区车辆进出口有监控,”丁一惟抬起下巴,示意肖沂看向一辆正在进入小区的车,“从位置来看,刚好能拍到司机的脸。他不会冒这个险。在‘5·12’案之前,他已经做了起码六起这样的案件,不是新手了。”
丁一惟在环翠小区周围绕了一个大圈,找到了一个入口。
这个小区隔壁有一家幼儿园,是由该小区开发商建的,入园儿童大多是小区住户。这也是这个小区的卖点之一。
正因为如此,毗邻幼儿园的一侧,专门为接送孩子的家长开了一个小门,进去后就是一个小型的儿童游乐场。这个入口原本要刷卡才能进入,但为了孩子出入方便,铁门处被一块砖头挡住,以至于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
这片区域没有任何监控。
此时正是下午,还不到幼儿园放学的时间,小区里只有寥寥几个老人在健身器材旁晒自家的被子。
“我想你们大概询问过当天在这里带孩子玩的家长了?”
“问过了。”肖沂叹了口气,“带孩子的家长,基本两眼不离自家孩子,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丁一惟点点头,没有说什么,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向案发现场的六号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