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年间谋杀小叙 作者:那多
内容简介
与谋杀者的通信,与生死彼岸的通信,与不可能的爱情的通信,与叵测命运的通信。通信串起十九年的时间,串起愤怒、悲伤、不甘和眷恋,也串起了一宗又一宗的谋杀事件。当柳絮看见谋杀于面前上演,以为是一切悲剧的开始。实际上,她踏进了一条暗河的中游,无论是向上追溯,还是顺流而下,都布满 了死亡的漩涡。

编辑推荐
19年间,5场谋杀。医学生柳絮由旁观到入局,见识了一场由宿舍、解剖室、停尸房到课桌的生死较量。心思单纯的她被拖入了天才凶手与天才受害人的邪恶对决。随着毕业,一切罪恶似乎尘埃落定。……9年后,看似幸福的她,惊觉自己活在一片谎言之中;真相又隐隐可现,她是否有勇气再入迷雾?
完美的诡计:抽丝剥茧,真相只在最后一页;
牢靠的情节:每个人都别无选择,易地而处,你我也不过如此;
纯熟的文笔:那多六年辗转,窥视人性,沉淀之作。
如果是命运出了错,你还能坚持善良吗?如果除了成功别无选择,你会出卖什么?如果有机会审判别人,你会投下怎样一票?

作者简介
那多,原名赵延,上海人,当代著名悬疑作家,曾做过公务员、记者,后经商,现专职写作。他擅长从新闻事实、历史事件出发,结成一个个新奇的故事。2001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创作三国事件薄系列、星座爱情小说系列、那多手记系列、巫术系列等小说三十余部。2012年之后,创作转向当下,以逻辑推理和对人性的拷问见长。


第一部
一、毒杀
1
这是她确认同学里藏有一个谋杀者之前三十三小时。
每个人都是座沙漏,时间从出生那刻开始往外流,至死去那刻流尽。
柳絮会数沙子,她知道现在是凌晨一点三十分,误差不超过十分钟。这是前军人柳志勇对女儿十多年半军事化训练的结果。这样你就能知道人生苦短,要争朝夕,他对女儿说。可是我每时每刻都觉得,时日无多,时日无多,柳絮在心里回答。
柳絮闭着眼,眼前有流火般的光晕。她明白是感光细胞在随机放电。或者是幻觉,她想。人人都有精神问题,或多或少。
光晕游动出一张人脸,焦黄面皮,眼窝深陷得仿佛眼珠不存在。当然存在,这对蜷缩着坚持没有腐烂的眼珠躲在眼皮后面旁观,瞧着柳絮一刀从颈子捅进去。事情已经过了几天,但这一刀清晰如故,轻薄的刀锋没入皮里,没入脂肪和肌肉里,刀柄粘在右手掌心,无法摆脱。
柳絮从这似睡非睡的浅梦中挣扎出来,黑暗里张开眼睛。死人脸孔在床帐里隐隐绰绰徘徊了一会儿,烟雾般散去。
一点三十五分。
屋里物件模糊的轮廓在床帐布幔的缝隙间慢慢浮现。这时她听见了那个声响。
喀吱……喀吱……喀吱……喀吱,持续,细密,像有扇门正被缓缓推开。
声音并不遥远,甚至就在耳边。
柳絮感觉到了床的摇动。床帐波浪般缓缓起伏,在浪的源头,现出两条黑影,从上至下,静静挂在帐外。
响动停了。
柳絮动不了。她全身上下每块肌肉都是僵硬的,连声带都似被冻结,张开嘴叫不出声音,恐惧如水将她淹没。
窒息的感觉维持了几秒钟,然后心脏又开始跳动,泵出大量血液,辣得她脸孔发烫。她总算意识到,黑影是睡在上铺的文秀娟的双腿。
汗这时才从毛孔中倾泻而出。
寝室里仍然寂寂无声,两条腿垂了一会儿,又摇晃着缩了回去。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柳絮不慌了,她明白是文秀娟在爬下来。
这是上海医学院和生医院委培班的女生寝室。时值一九九七年的十一月。这个班已经三年级,但柳絮加入还不到四个月。
三个多月,足够她熟悉所有同学。因为连她在内,一共就十二个。五个男生,七个女生,两间寝室。
声音停息,文秀娟已经从上铺爬下来了。柳絮也被勾起尿意,但随即觉得不对劲,文秀娟并没有出门,只是在床前站着。
柳絮开始疑惑的时候,文秀娟动了。
她在床铺和寝室中央的长条桌子之间慢慢挪动,没有碰到任何东西,也没有脚步声,无声无息,恍如鬼魂。她没穿鞋吗?
十一月的天气,光着脚走在水泥地上。柳絮想一想就觉得冷,浑身冷。
房间里有微光,那是自薄窗帘后渗进来的幽冷月色,也许还从房门上方两块毛玻璃处,混进了些门外走道拐角处的惨白灯光。柳絮已经适应了黑暗,那一团代表文秀娟的黑影变得有轮廓起来,渐渐能分辨出她的浅色睡衣。柳絮记得睡衣上有竖条纹,像病号服。
文秀娟走到了长桌末端,房门就在一步之外。她没有停下,绕往长桌的另一边,站在了司灵的床前。
司灵睡在进门右手边的第一个下铺,上铺放了些杂物。柳絮希望她已经睡熟,否则要是看见半夜里,床帐外立了个黑影子,会吓出毛病。
是梦游?
柳絮没能继承柳志勇的胆量。尽管整个班里,文秀娟是她最合得来,也最钦佩的人,但此时此刻,看着黑夜里的这幕,心中还是恐惧。
心跳声砸在耳膜上,嗵,嗵,嗵,嗵。
文秀娟缓缓拉开了司灵的床帐。
司灵是不和文秀娟说话的,至少柳絮没见过。她是班里最爱打扮的女孩,也确实有资本,老实说,她几乎和文秀娟一样漂亮,家境似乎也不错,放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是大家注目的焦点。只是很可惜,有了一个文秀娟。
柳絮从来不觉得,文秀娟是在努力要压过司灵。她并没有想和谁比,那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气质,与生俱来的才华。她从不提自己具体的家世,但流露出的只言片语,和雍容沉凝的气度,足以让人确信她出自一个比司灵有底蕴得多的家庭;她从不刻意打扮,也不穿标牌显著的服饰,时常一身裁剪妥帖的素色,走到哪里却都有光芒;她温和守礼,又多才多艺,箫和口琴都吹得极好,歌声也动听,而这一切都没有妨碍她出色的学习成绩,任何一个科目,她都是第一名。
这样一个人,让同为女性的柳絮,只想与她亲近,生不出一点要争锋的念头。司灵是想争的,但梧桐怎么能和凤凰争,江河怎么能和大海争呢。柳絮才加入这个班,不知道司灵曾经和文秀娟有过怎样的矛盾,以至于都不说话了。但那无疑是司灵的格局问题,文秀娟有时还是会试着问候,即便每次都毫无反应,也不以为忤。
现在,这幽魂一样站在司灵床前的,真是文秀娟吗?
文秀娟右手捻着床帐,上半身慢慢俯下。柳絮看着她一点点折下腰去,直到不见了头。这样的黑暗里,想看清楚别人的脸,要贴得很近。
整整四分钟,柳絮的眼里,文秀娟只剩下半截身子。
这真是一段漫长的时间,各种各样的猜测在柳絮脑海深处交错,它们窃窃私语,纠结缠绕,令她在恐惧里越陷越深。印象里的文秀娟和眼前的黑影有着截然不同的气息,她无法理解,难以接受。
是梦游吧。
文秀娟的上半身重新出现,她直起了腰,把司灵的床帐拉好。
梦游的人,是想不到把床帐拉好的。
不一定,梦游时什么都做得出来,包括杀人。柳絮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住了。
文秀娟无声地消失在柳絮的视野里。她没有返身走回来,而是继续向前,没入了被柳絮床帐遮挡住的区域,前面是战雯雯和赵芹的床铺,战雯雯睡下铺,赵芹睡上铺。经过那里,再从长桌的另一端绕回来,是刘小悠和夏琉璃的床铺,然后,就是柳絮和文秀娟的上下铺子了。四个床架,八张床,七个人。
窸窸窣窣,很轻,几近若有若无。如果不是刚听过,柳絮不会明白那是什么声音。
是轻而缓地拉动床帐的声音。
文秀娟拉开了另一个人的床帐,是战雯雯,还是赵芹?柳絮无从分辨。
三四分钟后,相同的声音响起,随即又响起。柳絮在心里默数着,拉起床帐,拉开床帐……
并不仅仅是司灵,而是这间房里每一个人。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每一个人,所以,也包括自己。
她会来看自己的。柳絮终于意识到这点。
她想翻个身,背朝外,但又不敢动,怕发出声音。
柳絮闭起眼睛,努力让脸孔安详,就像真入眠时那样。但天知道自己的脸是什么模样,两边脸颊上的肌肉紧张地开始酸痛了。
数着时间,文秀娟该来了。
自己的表情对吗,一眼就能看出在装睡吧,两颊是不是已经抽搐了,索性睁开眼睛问个清楚吧,我们是朋友呀,怕什么呢?
真的怕,不敢。没用的丫头,爸爸说得一点都没错。
听见声音了。不是在自己床前,不是拉床帐的声音,更响,在稍远处,靠近门口,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叮。”
清脆的碰撞声。其实很轻,却惊心动魄的响。
柳絮睁开眼,看见文秀娟背对着她,站在门边的柜子前面,肩膀微微耸动。
她不敢再看,重新把眼睛闭上。过了两分钟,声音停了,她感觉到,文秀娟在走回来。
柳絮的床帐被拉开了。
柳絮脸上的肌肉不抽搐了,面皮冰凉冰凉。她听见呼吸声,不是自己的。柳絮拼命地让自己镇定,害怕眼球会情不自禁地动起来,那样隔着眼皮是能着出来的。
想点别的想点别的。想文秀娟站在阳光里,健朗地微笑时的模样;想她热心地跑前跑后,张罗着帮自己换寝室的模样。这张下铺,就是她用不容拒绝的语气让出来的,而一贯唯唯诺诺的自己居然就接受了。这样一个散发着暖暖光芒的人,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一根头发无声地脱落,掉在柳絮脸上,从左边面颊横挂过嘴唇。柳絮的鼻息喷在这根长发上,它颤了颤,随后被两根手指捏住末梢拎起。风从嘴唇里吹出来,头发就不见了。
柳絮已经僵住了。不要尖叫,不要发抖,不要。
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褐色的细弱的枯发。柳絮近来时常看见文秀娟在早晨梳完头,花很长时间把缠统在梳齿上的落发去掉,而几个月前,那头发还是乌黑光亮的。伴随着头发一起干涸下来的是她整个人,当然,这说的是感觉,实际上,文秀娟近来还胖了些……或者说,是浮肿。文秀娟不如从前那么漂亮了,她的身体像在某处戳开了个小孔,精气神被一点一滴地放掉。
柳絮闭着眼睛,黑暗里浮现出文秀娟的形象,五官扭曲,面孔肿胀,头发一根根地往下掉。别这么想朋友,她骂自己。然后,恐惧终于退潮。
床帐被重新拉起,比起其他人,文秀娟在柳絮床前待的时间最短,只一分多钟。床架轻摇,文秀娟爬回了自己的床铺。
凌晨两点三十五分,柳絮终于熬不住,起身上了厕所。回来的时候,她把虚掩的门轻轻关上,向文秀娟的床铺望了一眼。床帐拉得很好,几乎没有缝。
柳絮顺着酒精气味,扶着墙慢慢蹲下,把脸凑近垃圾筒。借着顶上从毛玻璃透进来的光,瞧见了垃圾筒里的那块棉花。气味还有另一个来源,柜子的上三格是敞开的,第一格里有七个杯子。其中属于文秀娟的那一个,在三十五分钟前,被酒精棉花从里到外,仔细地擦了一遍。
柳絮回到床铺,弯腰爬进去,拉严床帐。十分钟后,她翻了个身,四十分钟后,她又翻了个身。
先前那些是梦吗,某一刻她想,还是现在是梦?
她保持着这样的状态,恍恍惚惚,直至天亮。拉开床帐时,她瞧见了左手掌沿的白色墙灰。
晨光中,文秀娟坐在窗口长桌边看书,微笑着问早。门边的垃圾筒已经倒过了。
2
藏了许多尸体的解剖教学楼前面长了一片飘有许多诡异传说的松树林,到了夜深时,便有黑影从原本无人的松树林深处走出来。那是翻墙的学生,围着学校的赤峰路和四平路上有排成长溜开到凌晨的小吃摊子,小馄饨、烧烤或西北刀削面,都是好味道。所以过了晚十二点,这片林子就成了一条越界的通路,只是很多人说哪来那么多半夜翻墙的,言下之意,那些从松树林里走出的黑影,只有一部分是学生。
不过见惯了各种器官和骨骼的医学院学生们阳气旺盛,一边传着鬼故事,一边在小树林里幽会——当然并不待到太晚,两不耽误,别有情趣。
太阳微暖,风冷。文秀娟穿着杏色的绒线外套,手揣在衣兜里,沿着林子往解剖楼走,步伐不紧不慢。她脸色苍白,但背挺得很直,所以并不特别显得病弱,反有种坚定的美。她的长发用箍拢在脑后,鬓角一缕散发被风吹起,滑过并肩而行的柳絮脸颊。柳絮一激灵,记起了昨夜掉在脸上的头发。
遇见认识的师生,文秀娟便微笑着轻轻点头,分寸掌握得刚刚好,既不会失礼,也不过分殷勤。真大方,柳絮心里想。她学不来,和不太熟的人打招呼总是紧张,会说出笨拙的话,对比文秀娟,她觉得自己活脱脱是只丑小鸭。这就是所谓的贵族气质吗,都说三代才出贵族,自己是赶不及了。
更让人钦佩的,是文秀娟一贯的节俭。她甚至做药试挣生活费,活像个贫困生。听说军训时有天她家有急事,黑色红旗小轿车开到营区门口,制服司机弯腰为她拉开门,那一刻不知多少人大吃一惊。
富并守德,这才是贵族,柳絮想。
发丝再一次拂在脸上,她忍不住瞟了眼文秀娟的侧脸,那本该是一弯优美的曲线,现在某些地方却开始有了怪异的起伏,头发也发黄起毛。
柳絮陡地心疼起来。
“你真的没事吧?”她突然问同伴。
“没事啊。”文秀娟转头,对柳絮微笑。
柳絮反面尴尬起来,于是她拿出寻呼机,看着天气预报说:“哟,下午要下雨呢。”
嗯,文秀娟应着,忽然脚步一错,拐到了路的另一边。原来的行进路线上,有一只流浪的京巴狗。松树林附近有好几只流浪犬,有的是学生愿意喂它们,一只只都胖墩墩的。
“你怕狗?”
“嗯,从前被咬过。”说着,文秀娟加快了步伐。
快到解剖楼的时候,文秀娟让柳絮先进去,自己一会儿就来。柳絮应了一声,心里奇怪她这时候会去哪里。
福尔马林的味道充斥了整幢解剖楼。第一次进来的时候柳絮很不习惯,现在好多了。委培班的解剖教室在二楼,里面躺着六具尸体。作为特殊的委培班,拥有和普通临床系学生不同的教学资源,比如两人一具尸体而不是四人一具,又比如专用的自习教室,而如能顺利毕业,她们全都可以进入和生这所大医院。也有代价,整整一年的军训,以及第二年第三年和第四年各一个的末位甄别名额。柳絮就是这个学期替补进来的,再往后甄别的话就只出不进了。而上学期被甄别掉的学生变得很有名——他跳楼了。
日光灯四个一组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照着六张不锈钢解剖台。解剖台很大,尸体躺上去富裕出一大圈,旁边散放着些待会儿要用到的小玩意,手术刀、镊子、剪刀、钳子。
尸体们的头部用黑色的厚塑料袋扎着,就是水产市场里装鱼的那种袋子。看不见脸,这样解剖起来,像是在处理材料,而不是人。可是柳絮的解剖台上,黑袋子被解下来了,露出死者的脸。柳絮看着这张缠扰了她好几天的脸,感觉反不如梦里那样糟糕。
“今天怎么样?”文秀娟问。她在课开始后一分钟才进来,这可从来没有过。而且柳絮觉得,她看起来并不如往常那样安宁。
“轻松点了。”柳絮回答。
第一堂解剖课的时候,柳絮面孔煞白汗出如浆,攥着手术刀整个人从头抖到脚,连老师都奇怪就这副胆子居然选择学医。文秀娟说我来帮你好不好,然后把尸体头部的塑料袋解了下来,扶着她的手下了第一刀。柳絮明白这是暴露疗法,但还是吓到差点崩溃。咬牙撑到今天,进度落下了很多,但终归在一点点好起来。作为优秀生补进委培班,如果因为解剖课过不去反成为第二个被甄别的人,她无法想象该怎么面对父亲,到时多半也只有跳楼这条路。
面前的尸体看起来完整,其实已经被切得七零八碎,尤其是右半边,从颈、胸、腹到手臂和大腿,都被一层层切开然后复位。左边是柳絮的,今天她该解剖胸部。
被福尔马林浸泡过的皮肤是棕色的,摸上去很韧,像皮包的表面。当然柳絮是戴着手套的,教解剖课的是个老教授,他建议说如果不介意,可以考虑不戴手套解剖,这样能感觉到血管和神经。全班除了文秀娟,没有一个人接受这样的建议。
锋利的手术刀割下去。
很稳呀,文秀娟夸奖。柳絮左手揪住人皮的一角,右手的刀伸下去切开皮下组织,慢慢把整块皮掀开,露出金黄色的脂肪,一部分粘连在皮上,一部分还覆在灰黑色的胸大肌上。福尔马林的作用下所有的肌肉都是这个颜色,内脏的颜色则更深一些。
“接下去把脂肪分离掉。”文秀娟说。每具尸体的两个学生都是这么配合的,一个人动手,另一个人比对着教科书指导。文秀娟没看教科书,她早已做完这部分的解剖,很熟悉了。
“然后是胸大肌,看到附着点了吗?对,把它们剪开。”
剪开之后,露出胸小肌,再剪开,看见了肋骨。柳絮拿起钳子,夹住靠近根部的地方,用力。
这是个力气活,柳絮用了很长时间才解决了第一根。她有些奇怪,文秀娟怎么还不动手?她应该把右侧早已解剖好的皮掀开将胸肌拿掉,钳断右胸的肋骨。等左右十对和胸骨相连的肋骨都被钳断,就能整体打开胸腔,露出内脏。其他组都已经做完了这部分解剖,文秀娟一直在等自己的进度。而且回想起来,在自己剪开胸小肌的时候,文秀娟就没有如之前般指导,她沉默得过久了。
柳絮抬起头,对面的文秀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教科书搁在解剖台上,垂着脑袋,没有表情。她的嘴好像在动,却并没发出一点声音。她右手握拳压在胸前的白大褂上,左手抚在右手上,手指跳动着。这种跳动让柳絮觉得不合时宜,甚而怪异。
那有点像是在数大小月。柳志勇就这么教过女儿,食指骨节是一月,凸起,所以是大月,与中指间的凹陷代表小月,一直数到七月的尾指骨节,然后重新一遍,八月又是食指骨节——大月,清楚明白,柳絮一下就记住了。
文秀娟的左手手指还在右手骨节间不停跳跃,骨节骨隙骨节骨隙骨节骨隙骨节再一遍骨节骨隙……
柳絮不知该不该喊她,她感觉自己从昨晚到今天,一下子发现了文秀娟太多秘密。多得仿佛开始组成另一个文秀娟了。
骨节骨隙骨节。跳跃停在尾指的骨节上。文秀娟抬起头,正对上柳絮没来得及移开的目光。她的眼睛依然清澈,却望不见底。
柳絮吓了一跳,像做错了事般移开视线。
“我开始钳肋骨啦。”柳絮说。
“昨天晚上。你看见了。”
柳絮讷讷着说对不起。
文秀娟却笑了,“怎么是你说对不起,吓到你了没有?不好意思啊。”
柳絮顿感轻松,说:“我以为你在梦游呢。”
文秀娟放低了声音说话,柳絮则一贯地轻声细语。她们的对话,并没被其他人听见。
文秀娟微微摇头,于是柳絮便问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想既然文秀娟开了这个头,就应该会说个明白。
然而文秀娟却没有回答。她的眼睛从柳絮的脸上移开,在教室里打了个转,低下了头。
又说错话了?不该问的吗?柳絮不安起来。
然后她听见了一句咕哝。
“什么?”柳絮没有听清。或者说,她听见了几个音节,但那内容让她觉得自己无疑是听错了。
文秀娟猛地抬起头,黑色的瞳仁定定地看着柳絮。一句话从她嘴里迸出来,锵然落地。一瞬间,整个教室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脸都转向这里。
有人要杀我!
她说的是这句话吗?有人要杀我,听错了吧,怎么可能!柳絮愣愣地,觉得整个人都没处安放。
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这比文秀娟坦承自己有梦游症要离奇一百倍。
联想到昨晚文秀娟的动作,她是怀疑同寝室的某个人要杀她?嫌疑人中,居然还包括了自己。从停留的时间看,自己的嫌疑是最小的。那是当然,自己怎么可能想要杀文秀娟,那是自己在医学院里最好的朋友呀。但会有别人想杀她?司灵,司灵会想杀她吗?
文秀娟并没看着柳絮。说出这句话后,她的目光又一次在教室里巡视,和每一道投注过来的视线相交。司灵、赵芹、战雯雯、刘小悠、夏琉璃、张文宇、马德、费志刚、裘元、钱穆。她平稳地让目光滑过每个人的脸庞,没有哪个人让她停留得长一些。实际上她一扫而过,并未有任何停留,最后落到柳絮的脸上。
柳絮愕然看见,她嘴角微微上弯,竟似是笑容。
然后,她把尸体右胸的表皮掀开,取下胸大肌和胸小肌,拿起钳子,开始钳右边的肋骨。
仿佛她从未说过那句话。
惊讶的目光纷纷收回。对其他同学来说,这么突兀的一句话,像是从石头里迸出来的,而说话的人无论动作神情都和这句话联系不起来,那么,想必是听错了吧。文秀娟刚才忽然说的,应该不是“有人要杀我”。连教授先生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并未在意。
只有回过神来的柳絮知道,文秀娟说的的确就是那五个字。她看见了文秀娟颈子上的一点点反光,是汗。
文秀娟很快就钳断了两根肋骨,然后抬眼瞧了瞧还愣着的柳絮。
“你……”柳絮的嗓子变得又干又紧。
“开个玩笑。加把力。”文秀娟催促。
之后的解剖进行得异常沉默,只有肋骨钳断时的嘎嘣声。柳絮心不在焉,第一次,面前冰冷的尸体和暴露的脸孔没有对她造成困扰,就像是材料,只是材料。
有很多话想问,但这不是合适的场合。
刺耳的刺啦啦声让柳絮回过神来,文秀娟正在撕开胸膜。刚才自己做过什么有些模糊,她甚至都不太记得自己是怎样把肋骨都钳断的了。
尸体的心肺已经暴露在眼前,柳絮定下心神,眼下还是先做好解剖吧。
她把钳子放下,拿起教科书,却听见文秀娟说了声谢谢。
“谢什么?”柳絮问。
“只有你真的关心我。”
柳絮第一次听文秀娟说出这样柔软的话。但她随后听见了第二道惊雷。
“如果我说,这间教室里有人要毒死我,你信吗?”
文秀娟的声音很轻,幽幽钻进柳絮的耳朵。
“毒……死你?”
文秀娟没有回答,在嘴唇前竖起手指。然后她拿起手术刀,示意柳絮可以开始念教科书上的胸腔内容了。此后的整堂解剖大课,文秀娟没有再说关于下毒和谋杀的任何话,不论柳絮怎么问,只是意味深长地笑。
柳絮陷入了巨大的惶恐。
“有人要杀我。”
“这间教室里有人要毒死我。”
作为医学院学生,柳絮自然知道相当比例的人患有被迫害妄想症,文秀娟会是其中之一吗?
矛盾的地方在于,她既不希望是,也不希望不是。前者意味着如果情况没有好转,文秀娟终将入院治疗,被自动甄别;后者……她哆嗦了一下。
她忍不住频频抬头去看教室里的其他人,那一张张才开始熟悉起来的脸孔,此时变得叵测。尤其是同寝的五个女生,她有些理解昨夜文秀娟掀开床帐弯腰俯视时的心情了。
回想文秀娟的身体,似乎自己补进委培班不久,她就开始衰弱。
委培班的暑假只有一个月,八月开学。最迟不过九月底,文秀娟的身体就开始弱下来。先是羽毛球打不了多久就要休息,后来就不打了。然后掉头发,脸庞开始缓慢改变。
这变化一点一滴在柳絮的回忆中浮出来,竟令她毛骨悚然。
真的有人在下毒吗?慢性中毒?
柳絮顺着自己的思路想下去。慢性中毒,这意味着有一个持续性的毒源在她的身边,或者,多次的小剂量下毒。所以文秀娟才会怀疑是同寝室的人,所以自己的嫌疑才最小,并不是因为自己是她的好朋友,而是因为自己才换进这个寝室不到两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