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号角
作者:[美]杰夫里·迪弗
译者:邓悦现
内容简介
◎当代侦探小说大师、美国侦探小说作家协会主席、007系列官方指定作家杰夫里·迪弗代表作。
◎“集骨者”“集皮者”“钟表匠”三大反派悉数华丽登场;挑战各种极限的惊世cult之作。
光洁皮肤上的神秘刺青,拉开疯狂的改造计划序幕;纽约市庞大幽暗的地下世界中,扭曲的虚妄正在悄然滋生……
简介:
一个新的杀手正在行动——
凶手的犯罪手段令人不寒而栗。他蛰伏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和纽约市的地下通道,用装有致命毒药的刺青枪,在受害者的皮肤上留下神秘图案的刺青。受害者呈现各种痛苦凄惨的死状,场面十分可怖。
嫌犯受十多年前置于纽约市于恐慌中的连环杀手“集骨者”启发,自创了一套“人皮法则”。曾侦破“集骨者”案的林肯·莱姆和阿米莉亚·萨克斯被迅速卷入了案件中。
莱姆,萨克斯,以及纽约市警察局的警探们必须争分夺秒调查案件真相:凶手的下一个攻击目标是谁?受害者的神秘刺青传递了什么信息?凶手自己的刺青——一张长着女人脸和獠牙的狰狞蜈蚣又有何深意?他的终极任务到底是什么?
随着调查的深入,莱姆愈发觉得,没有什么比阴魂不散的过往更让人疯狂……
作者简介
杰夫里·迪弗Jeffery Deaver(1950-)
杰夫里·迪弗,一九五〇年出生于芝加哥,十一岁时写出了第一本小说,从此笔耕不辍。迪弗毕业于密苏里大学新闻系,后进入福德汉姆法学院研修法律;在法律界实践了一段时间后,在华尔街一家大律师事务所开始了律师生涯。他兴趣广泛,曾自己写歌、唱歌,进行巡演,也曾当过杂志社记者。与此同时,他开始发展自己真正的兴趣:写悬疑小说。一九九〇年起,迪弗成为一名全职作家。
迄今为止,迪弗共获得六次MWA(美国推理小说作家协会)的爱伦·坡奖提名、一次尼禄·沃尔夫奖、一次安东尼奖和三次埃勒里·奎因最佳短篇小说读者奖。迪弗的小说被翻译成三十五种语言,多次登上世界各地的畅销书排行榜。包括名作《人骨拼图》在内,他有三部作品被搬上银幕,同时也为享誉世界的詹姆斯·邦德系列创作了最新官方小说《自由裁决》。
迪弗的作品素以悬念重重、不断反转的情节著称,常常在小说的结尾推翻或多次推翻之前的结论,犹如过山车般的阅读体验佐以极为丰富专业的刑侦学知识,令读者大呼过瘾。其最著名的林肯·莱姆系列便是个中翘楚;另外两个以非刑侦专业人员为主角的少女鲁伊系列和采景师约翰·佩勒姆系列也各有特色,同样继承了迪弗小说布局精细、节奏紧张的特点,惊悚悬疑的气氛保持到最后一页仍回味悠长。
除了犯罪侦探小说,作为美食家的他还有意大利美食方面的书行世。
杰夫里·迪弗重要作品年表
少女鲁伊系列
1988 Manhattan Is My Beat《心跳曼哈顿》
1990 Death of a Blue Movie Star《蓝调艳星之死》
1991 Hard News《重要新闻》
采景师约翰·佩勒姆系列
1992 Shallow Graves《法外行走》
1993 Bloody River Blues《变奏曲》
2001 Hell’s Kitchen《地狱厨房》
林肯·莱姆系列
1997 The Bone Collector《人骨拼图》
1998 The Coffin Dancer《棺材舞者》
2000 The Empty Chair《空椅子》
2002 The Stone Monkey《石猴子》
2003 The Vanished Man《消失的人》
2005 The Twelfth Card《第十二张牌》
2006 The Cold Moon《冷月》
2008 The Broken Window《碎窗》
2010 The Burning Wire《燃烧的电缆》
2013 The Kill Room《狙击室》
2014 The Skin Collector《天使的号角》
2016 The Steel Kiss《钢吻》
2017 The Burial Hour《安葬时刻》
2018 The Cutting Edge《致命雕刻》
凯瑟琳·丹斯系列
2007 The Sleeping Doll《睡偶》
2009 Roadside Crosses《路边的十字架》
2012 XO《唱片》
2015 Solitude Creek《孤独的小溪》
詹姆斯·邦德系列
2011 Carte Blanche《自由裁决》
科尔特·肖系列
2019 The Never Game《游戏中毒》
1992 Mistress of Justice《正义的情妇》
1993 The lesson of Her Death《她死去的那一夜》
1994 Praying for Sleep《祈祷安息》
1995 A Maiden’s Grave《少女的坟墓》
1999 The Devil’s Teardrop《恶魔的泪珠》
2000 Speaking in Tongues《银舌恶魔》
2001 The Blue Nowhere《蓝色骇客》
2004 Garden of Beasts《野兽花园》
2008 The Bodies Left Behind《弃尸》
2010 Edge《边界》
2013 The October List《十月名单》


序一
献给丹尼斯、帕蒂、梅丽莎和菲利普


序二
我见到的那些家伙都不是人,而且从来都不曾是人。他们是动物,人类化了的动物——都是活体解剖的功绩。
——赫伯特·乔治·威尔斯《人魔岛》


第一章 绝版书
十一月五日星期二正午
1
地下室。
她必须去一趟地下室。
克洛伊最讨厌去那里。
但外面所有十码和十二码的“戛纳街”系列连衣裙都卖完了——就是那种俗气的荷叶边、深V领碎花连衣裙。她必须去仓库补货,然后重新上架给顾客挑选。克洛伊其实不是专业的时装专卖店店员,她是个演员,刚入职这家店不久。所以她非常理解为什么在这个几乎和一月一样冷的十一月,这种裙子竟然还会卖断货。后来,她的上司告诉她,尽管这家店位于曼哈顿的苏荷地区,但顾客们大多来自泽西、威彻斯特和长岛。
“所以呢?”
“邮轮,克洛伊。邮轮。”
“啊。”
克洛伊·摩尔走到店铺后面。这里只是个简陋的储藏间,跟店堂陈列区完全是两个世界。她从手腕上挂着的一大串钥匙里找出一把,打开了地下室的门。她打开灯,看了看摇摇晃晃的楼梯。
她叹了口气,开始往下走。弹簧门在她身后自动关上了。克洛伊并不是个身材娇小的女人,下楼梯时不得不更加小心。她还穿着双假的Vera Wang[1]。仿冒的设计师品牌高跟鞋加上有一百来年历史的建筑——是个相当危险的组合。
地下室到了。
讨厌。
她不是怕有人闯进来。进出这里的门只有一扇——就是她刚走进来的那扇。但这个地方潮湿、阴冷、充满霉味……还结满蜘蛛网。
这就意味着这里有狡猾、嗜血的蜘蛛出没。
这也意味着克洛伊必须用粘毛滚筒来清理深绿色波尔多半裙和黑色塞纳衬衫上的灰尘。
她踏上了坑洼不平的水泥地面,绕到左边,以避开一张特别大的蜘蛛网。但前面还有一张;一根长长的蛛丝飘到她的脸上,痒痒的。她笨拙地扭动身体,试图把这个该死的东西挥开,然后接着找她要的东西。五分钟后,她终于找到了“戛纳街”系列的货箱。这些衣服看起来很法式,名字也很法式,但产地却是亚洲某国家。
就在克洛伊用力把箱子从货架上拉出来时,她听见了一声刺耳的刮擦声。
她僵住了。然后扭过头去。
声音停止了。然后她听见了另一个声音。
滴答,滴答,滴答。
哪里漏水了吗?
虽然很不情愿,但克洛伊经常下到这里。她从没在这里听见水声。她把手里那堆假冒法国货放在楼梯旁边,开始寻找声音的来源。大多数货物都放在货架上,但还有一些堆在地上。漏水的后果可能会很严重。
当然,克洛伊的归宿会是百老汇。不久之后,她就不用再留在切斯诺德时装专卖店工作了。但如果这里上万美元的昂贵时装不会因为漏水被毁掉,也许有助于那些小额支票按时存进她在大通银行的账户。
她冒着被大群蜘蛛袭击的危险绕到地下室深处,一心想找出漏水的地方。
越往里走,滴水声就越大,光线也越昏暗。
克洛伊走到一座货架后面,那里放着一大堆就连她妈妈都不会想穿的难看衬衫。克洛伊认定这肯定是哪个预感到自己要被解雇的买手采购回来的。
滴答,滴答……
她眯着眼睛查看。
奇怪。那是什么?远处的墙上,开着一扇门。水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那扇门刷成了跟墙面一样的灰色,大约宽三英尺,高四英尺。
那扇门通向哪里?还有另一间地下室吗?她从没见过那扇门,甚至从没往最后一座货架后面的墙看上一眼。没必要这么做。
为什么门开着?城市里永远在搞基建,特别是像苏荷区这种老城区。但没人跟店员说过店铺下面也需要维修,至少没人跟她说起过。
也许是那个东欧来的古怪门卫在修东西。但是,不,不可能。经理根本不信任他,他也没有地下室钥匙。
好吧,事情越来越奇怪了。
别再找了,把滴水的事告诉玛吉就行了,还有那扇门的事。
就让弗拉德或者米哈伊尔洛维奇或者随便谁待在这里吧,别影响她拿薪水。
又是一声刺耳的刮擦,像是鞋底摩擦过粗糙的水泥地面。
该死,就是这个声音。快,出去。
但在她出去之前,甚至在她来得及转身之前,他突然出现在她的身后,抓住她的脑袋撞向墙壁。他往她嘴里塞了一块布。在她吓晕过去之前,脖子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她迅速扭头看向他。
天哪,天哪……
她差点吐出来。面前这个人戴着黄色的乳胶头套,眼睛、嘴巴和耳朵的地方有窄窄的缝。头套很紧,整张脸都被挤压变形了,像是在融化。他穿着一身工装连体裤,上面有标签,但她看不清。
她哭泣着,摇着头,含着那块布祈求着、尖叫着,但他伸出一只手把布狠狠地塞回她嘴里。他戴着一双很紧的黄色手套,和头套像是一套的。
“求你了,听我说!别这么做!你不懂!听着,听着……”但这乞求听起来只是含混不清的呜呜声。
她在思考:为什么我不拿个门挡让门开着?我明明这么想过的……她对自己感到愤怒。
他用一双平静的眼睛看着她——看的不是乳房、嘴唇、屁股或大腿。只是看着她裸露的胳膊,她的喉咙,她的脖子,最后眼神落在一朵小小的蓝色郁金香刺青上。
“不好也不坏。”他低声咕哝着。
她呜咽着,颤抖着,呻吟着。“你,你,你要干什么?”
但她何必问出口?她知道的,她当然知道。
想到这里,克洛伊抑制住恐惧。她的心脏缩成一小团。
好啊,浑蛋,想跟我玩?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她慢慢瘫软下去。他那双被恶心的黄色乳胶包围的眼睛看起来充满迷惑。袭击者显然不希望她倒在地上,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动作,想把她架起来。
就在感到他松开手的一瞬间,克洛伊猛地跳起来,一把抓住他工装连体裤的领子。连体裤的拉链崩开了,布料也撕开了个口子。
她对准他的胸口和脸部,用尽全力又抓又打。
她的膝盖击向他的腹股沟,一次,又一次。
但她没打中。她的胳膊垂了下来。击中目标看起来并不难,但她的手脚突然不听使唤了,脑袋也不清醒了。他刚才塞进的那团布让她缺氧了——也许是因为这个。也可能是受惊的后遗症。
继续,她怒气冲冲地命令自己。不要停。他怕了。你知道的。该死的懦夫……
她又试着打了他一拳,拳头落在他身上,但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力气正在迅速流失。她的手只是轻轻碰了他一下。
她垂下头,看向地面,忽然注意到他的袖子挽了起来。克洛伊看见一个怪异的刺青,红色的,像是某种昆虫,长着几十条纤细的腿、属于昆虫的螯角以及人类的眼睛。
她的视线转向地面,注射器的针头闪着一点寒光。谜底揭晓了,脖子上的那阵剧痛——以及她的浑身无力,都是因为他给她注射了什么。
无论注射了什么,药效显然开始发威了。她感到越来越疲惫。她的意识开始模糊,像是游离在梦境边缘。不知为何,她情不自禁地想起切斯诺德时装店收银台旁边卖的廉价香水。
谁会买这种垃圾?为什么不——
我在干什么?她恢复了理智。反抗啊!去打那个该死的!
但她的手只是垂在身体两侧,动弹不得,脑袋也沉重得像一块石头。
她坐在地板上,然后整个房间倾斜了,随后又开始移动。他正把她拖向那扇灰门。
不,不要去那里,求你了!
听我说!让我跟你解释为什么不能这么做!不要把我带到那里去!听我说!
只要在地下室里,至少还有一丝残存的希望,玛吉可能会下来看见他们俩,她会尖叫,而他则会迈开那双昆虫似的腿仓皇逃窜。一旦克洛伊被拖进他的虫子窝,一切就都完了。房间似乎变暗了,是一种奇怪的黑暗,天花板上的灯泡似乎不再发光,而是像黑洞一般,吞噬着周围的光线。
反抗啊!
但她动弹不得。
离那个黑暗的通道越来越近。
滴答,滴答,滴答……
尖叫!
她尖叫了。
但从她嘴里只是发出一阵微弱的嘶嘶声,像蟋蟀在挠爪子,或是甲壳虫的嗡嗡声。
现在,他把她拖进了那扇门,正式进入门的另一边,一个异想世界。像是哪部电影,或者动画片,或是别的什么。
她看见下面是一个小小的设备间。
克洛伊相信自己正在坠落,不断坠落。片刻之后,她躺在了地板上,感受着地面与泥土,努力保持呼吸。但她并不觉得疼,一点都不疼。滴水声更响了。她看见远处有一堵古老的石墙,布满了管道、电线,锈迹斑斑,肮脏不堪。一道细流缓缓流下。
滴答,滴答……
那是一股昆虫的毒液,一股闪闪发亮的昆虫毒液。
开动脑筋,爱丽丝,我是爱丽丝。掉进了兔子洞。抽烟斗的毛毛虫,三月兔,红心皇后,他手臂上的红色虫子。
她一直不喜欢这个该死的故事!
克洛伊不再试图发出尖叫。她只想爬走,蜷缩起来,尽情哭泣。但她动弹不得。
她仰面朝天躺着,盯着店铺地下室传来的微弱亮光。她曾经无比厌恶在店里的工作,但现在,她全心全意渴望回到那里,双腿酸痛地站在那里,假装热情地点着头。
不,不,这件让你看起来太瘦了。真的……
光线更昏暗了,原来是那个袭击者,那个长着一张黄脸的昆虫男爬到洞口,关上了门,然后走下短短的阶梯,来到她身边。
片刻之后,洞穴里出现一道刺眼的强光,他戴上一顶矿工头灯,打开了开关。强光照在她身上,她一阵眩晕,尖叫起来,也可能没有尖叫。
然后是一阵彻底的黑暗。
几秒钟,或者几分钟,或者一年后,她醒了过来。
不再是那座设备间,现在克洛伊在别的什么地方,一个很大的房间,不,是隧道。看不真切,唯一的光源是位于她上方的一盏昏暗的灯以及戴面具的昆虫男头戴的矿灯光束。每次他扭头看她,她都要被强光照得短暂失明。她还是仰面朝天,看着天花板,而他则跪在她身边,但是她预料中的那件令她害怕的事并没有发生。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更糟糕。如果他剥掉她的衣衫以及接下来的一系列事,至少是可以理解的。这是一种已知的恐惧。
但现实则完全不同。
是的,她的衬衫被掀起来一点点,但只露出了从肚脐到文胸下沿之间的肚子,文胸还好好的原封不动。她的裙子也被卷到了大腿,仿佛他不愿意流露出任何不雅的意味。
他俯下身,弯着腰,神情专注,一双平静的、昆虫般的眼睛凝视着她腹部光滑而洁白的肌肤,像是当代艺术博物馆里的游客凝视着一幅油画:微微歪着头,寻找着正确的角度,去欣赏杰克逊·波洛克的滴色画和玛格利特的青苹果。
然后他慢慢伸出一根食指,划过她的肌肤。
他的黄色手指。他张开手掌,前后摩挲。他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一块皮肤。然后松手,看着皮肤恢复原状。
他那张昆虫一样的嘴拧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她觉得自己听见他说:“很好。”又或者这是抽烟斗的毛毛虫在说话,又或者是他胳膊上的昆虫。
她听见一声轻微的震动,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从另一个地方又传来一声震动。他看看她的脸,又看看她的眼睛。看见她醒了,他似乎有点意外。他转过身,从一个背包里翻出一根注满液体的注射器。他又给她来了一针,这次是对着她胳膊上的血管。
一阵暖流涌动,恐惧渐渐消失。黑暗包围了她,世界一片安静,她看着他的黄色手指,毛毛虫般的手指,昆虫的爪子,又一次伸进那个背包,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小盒子,然后充满敬意地放在她裸露的皮肤旁边,这让她想起上周日的圣餐礼上,那个神父把盛满基督之血的银质器皿放上圣餐台时的神情。
2
为了省点电,比利·海文关上了他的美国老鹰牌刺青机。
他往后蹲了蹲,审视着自己目前的成果。
目光不断扫视着。
客观条件不太理想,但手艺很不错。
你总是把一切都倾注进作品。从女招待肩头一枚最简单的十字架,到建筑工人胸口迎风飘扬的三色美国国旗,你每次都如同米开朗琪罗在教堂穹顶作画般创作。上帝与亚当,指尖肌肤相接。
现在,在这里,比利完全可以赶工。考虑到客观环境,没人会责备他。
但,不行。这幅作品必须是比利手作。在他的店里,人们总是这么称呼他的作品。
汗水滑过,他感到一阵轻微刺痛。
他掀起牙医用的那种防护面罩,用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抹去流进眼中的汗水,然后把纸巾放回口袋。必须万分小心,不留下一点纸屑。对他来说,泄密的纸巾纤维是致命的,就像这墨水对克洛伊来说也是致命的。
面罩很累赘,但必不可少。他的刺青师父早就教给了他这一课。在比利第一次拿起刺青机之前,他就要求比利戴上面罩。就像大多数年轻学徒一样,比利很不情愿:已经戴上了护目镜,没必要多此一举。这样看起来很不酷。让新手在第一次刺青之前戴上那种蠢面罩,就像在公然嘲笑他们是弱鸡。
戴上,忍着吧。
然后师父让比利坐在自己身边,开始给一个客人刺青。那是一个小图案:奥兹·奥斯朋[2]的脸。师父这么做是有用意的。
天哪,四处飞溅的血和体液!面罩立刻被溅得一片狼藉,就像八月里撞死了无数昆虫的卡车挡风玻璃。
“放聪明点,比利。记住了。”
“好的。”
从那时起,他总是假设每位顾客都患有丙肝、乙肝,或者是HIV病毒和其他性病病毒携带者。
而且为了接下来几天内他要完成的作品,他当然不能留下任何后患。
所以,做好防护措施。
而且他还戴了乳胶头套和帽子,确保他浓密的头发不会掉下一两根,或是有任何表皮细胞留在这里,尽管他谨慎地选择了这个隐秘的杀人地点,不太可能被任何人目击,但还是小心为上。
现在,比利·海文再次审视自己的受害者。
克洛伊。
他注意到了她胸牌上的名字,以及做作的前缀Je m’appelle(法语:我的名字是)。管它是什么意思,可能是你好,也许是早上好。总之是法语。他伸出戴着手套的双手,抚摸她的皮肤。捏一捏,拉一拉,感受着它的伸缩度,感受那种质地,那种良好的弹性。
比利也注意到了她两腿之间微微的隆起,就藏在那条深绿色短裙下面。还有文胸下沿的曲线,但他完全没有逾矩,他从不触碰客人身上不该触碰的地方。
那是肉,这是皮。二者完全不同,比利只对皮感兴趣。
他拿出一张新的纸巾,擦去更多的汗,再次小心收好。他很热,自己的皮肤也微微刺痛。尽管是十一月,隧道里却很闷。这条隧道很长,差不多有一百米长,两头都封死了,完全没有通风。和格林威治村南边苏荷区很多地道一样,建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在地下纵横交错,原本用于将货物运送到各个工厂、仓库或转运车站。
现在都废弃了,对比利来说却是绝佳的场所。
他右手腕上的手表又嗡嗡作响。几秒后,他口袋里的备用手表也发出同样的声音,提醒他注意时间——比利总是一工作就浑然忘我。
让我再修饰得完美一些,再给我一分钟就好……
他左耳的耳机发出“咔嗒”一声。他侧耳听了一会儿,没理会,再次拿起美国老鹰牌刺青机。这是老款的机器,上面的旋转头像缝纫机一样上下戳动,而不是像新款机器那样的震动线圈。
他按下开关。
嗡……
放下面罩。
他用一根割线针,沿着他迅速割出的血线刺下,一厘米一厘米地往前。比利是个天生的艺术家,无论是素描、水墨还是水粉画都很棒,用针也很棒。他在纸上作画不必打草稿,刺青也不用。无论多有天赋,大多数刺青艺术家都要使用转印纸,把图案印在皮肤上,然后照着描。有的自己设计图案,最没有才华的刺青师就只能买现成的。比利很少用转印纸,他不需要。那些图案从上帝的心里直接来到你的手里,他的姨夫曾这么说。
现在要填色了。他非常、非常小心地换了针头。
克洛伊的这幅图案,比利选择了著名的哥特黑体字。更常见的说法是哥特体或老英文体,特点是由极粗和极细的笔画组成。更确切地说,这是一种德国哥特体(Fraktur),之所以选这种字体,是因为古腾堡圣经使用的就是这种,而且它非常具有挑战性。他是个艺术家,艺术家不都喜欢炫耀自己的手艺吗?
十分钟后,他即将大功告成。
他的客人怎么样了?他检查了一遍她的身体,掀起她的眼皮。她的双眼依然失焦,只有面部偶尔抽搐两下。丙泊酚麻醉剂的药效维持不了多久了;但当然,另一种药物很快就要起效。
突然之间,他的胸口一阵疼痛。这提醒了他。他很年轻,健康状况极佳,所以不可能是心脏病。但这依然是个大问题:他是不是吸入了什么致命物质?
这个可能性不但存在,而且很致命。
他摸索了一番自己的身体,发现疼痛停留在表面。他明白了。刚抓住克洛伊时,她狠狠地挣扎了一番。之前他太专注了,都没有注意到被她打得有多重。现在肾上腺素消退了,他开始感到阵阵疼痛。他低头看了看,没什么严重损伤,只是衬衫和连体工作服被扯破了。
他选择忽视疼痛,继续工作。
这时,比利注意到他的客人呼吸变得更加深长。麻醉剂的药效很快就会消退。他把手放在她的胸口上——这个可爱的姑娘不会介意的——感觉她的心跳越来越剧烈。
这时他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一个念头:在一颗活生生的、跳动的心脏上刺青会是什么样的?这可能吗?一个月之前,比利为了给纽约的这个计划作准备,偷偷潜入了一家医药器材公司。他偷走了价值几千美元的器材、药物、化学制剂和其他工具。他很好奇,如果他学会足够的知识和技巧,能不能打开一个人的胸腔,在心脏上刺一个图案、一个词语,然后把伤口缝回去,让他带着那颗改变过的心脏活下去。
他会选择什么图案呢?
一个十字架。
一个词:人皮法则。
也许可能是:
比利和可爱女孩永远在一起。
这个主意不错。但想到可爱女孩让比利感到悲伤。他把注意力转回克洛伊身上,继续完成剩下的字。
很好。
比利手作。
但还没有大功告成。他从一个暗绿色的牙刷盒里取出一把解剖刀,再度伸向那片完美无瑕的肌肤。
3
看待死亡,可以有两种不同的方式。
在鉴证法医学的领域里,探员用一种抽象的方式看待死亡,将其视为会引发一系列任务的事件;优秀的鉴证法医则会用一种历史的眼光来看待这一事件,其中的顶尖高手甚至将死亡看作虚构事件,而受害者从不曾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