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尹摆摆手,说道:“贤侄错了……折子自然要上,但不是现在!”

冯慎不解道:“却是为何?”

府尹叹息一声,缓缓道出隐情。

要说断案排查,冯慎自是驾轻就熟。可论起这入仕为宦之道,却远远不及府尹。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无论是宫闱秘闻,还是军国机要,轻易不能沾染。若一个不留神,牵扯上皇室纷争,极可能惹来杀身大祸。

入关前,那巴牙喇纛营,除拱卫皇室外,还担负着另一种要任。名义上,他们是守护八旗旗主的亲兵,可实际上,却只听命于皇帝一人。为防各旗旗主拥兵自重,皇帝特赋重权。若遇旗主反逆,额真可以先决后奏。由于巴牙喇纛极为忠诚,天子也会将各种密令,暗地里交付给他们去执行。因此,这巴牙喇纛营,亦有“固山隐卫”之称。

既是隐卫,所行之事大多诡秘难测。历经数代后,天理邪教又不知从何处找来这八片前挡。这二者一联系,就让人不得不谨慎行事。一旦处理不当,必然难逃干系。府尹之前种种,正是此般用意。

“大人所言极是,”冯慎面带愧色,“卑职冒失,欠思量了。”

“这怪你不得,”府尹唏嘘道,“眼下时局不定,正逢多事之秋。说句大不敬的话,可谓是内忧外患啊……所以在这当口,想查究这等谋逆大案,须得慎之又慎!”

“的确,”冯慎道,“那天理教甘冒奇险,也要运送这八片前挡。想必这其间,定有紧要用意。据歹人所讲,天理教只是为人效命,幕后另有黑手操纵。若要彻底铲除,须得寻到那靠山,将其连根拔起!”

“对!这样方能永绝后患。”府尹话锋一转,作难道,“可天理恶徒业已逃匿,如同泥牛入海,再想抓捕,怕也不易……”

冯慎道:“大人不必忧心。依卑职之见,天理教必不肯善罢甘休。只要前挡在咱们手上,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来谋夺!当务之急,应当速速弄清那前挡的玄机所在!”

府尹听罢,深以为然。

于是,冯慎又走至桌前,将那八片前挡重新打量。由于之前从镶蓝那片中寻到一块绢帕,所以冯慎怀疑其他前挡中也有类似之物。

征得府尹准允后,冯慎取了一把裁纸刀,将正蓝旗那片前挡上剖出道小口。小口一现,冯慎便伸指去夹。果然,又从里面抽出一条素面绢帕。

见推断不虚,二人便如法炮制。没一会儿,便从前挡中取出数条绢帕。

绢帕有八,与前挡数目正应。可八条绢帕上皆空空如也,丝毫透不出半点信息。

“真是奇哉怪也,”府尹摇头叹道,“按说这些绢帕便是症结所在,可上面既无绣记,又无着墨……端的是教人费解……”

冯慎想了会儿,又道:“卑职听说有种秘法,能将写好的字迹隐去。待要看时,只需火烘或是水浸,那字便会显出……会不会这些绢帕上,就是用的那个法子?”

“极为可能!”府尹精神一振,喜道,“不妨试上一试!”

冯慎依言,忙取来炭火,把绢帕就热烘烤。烤了半天,冯慎额上都渗出热汗了,可那绢帕还是素白如初。

见不奏效,二人只得用水去试。一杯清水淋浇上去后,绢帕倒是濡湿打透了。然湿漉漉的帕子上仍无一迹!

烤不成,浸也不成,冯慎与府尹彻底没了主意。可唯一能笃定的就是:这八块绢帕绝不是什么“无字天书”,其间暗藏的秘密,必定惊世骇俗,只是短时间内还找不到参解的法门罢了。

再思无益。帕内玄机,只得留到日后参详。二人商议几句,又计划起下一步的打算。

“解铃还须系铃人,”府尹道,“前挡是从天理教手中截获,想必他们能知道些底幕。若能擒得那干恶徒,不愁套不出个只言片语。”

冯慎道:“对。他们如此看重这些前挡,势必会返来夺取。大人,我们不如来个守株待兔,暗下里加紧盯守。歹人一露头,便给他们个一网打尽!”

府尹苦笑一声,道:“只怕他们不敢来啊……这顺天府衙,京畿重地。那些歹徒刚受了挫,又岂会再涉险地?”

冯慎笑道:“这干要物,若存在壁垒森严、重垣迭锁的顺天府,他们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可要搁置于别处,他们便会跃跃欲试了。”

“搁置于别处?”府尹不解道,“贤侄之意是?”

冯慎淡然一笑,冲府尹如此这般的低语起来。

听罢,府尹这才明白了冯慎的意图,连连摇头,左右不允:“这样一来,岂不让贤侄身犯险境?不可如此,万不可如此!”

冯慎固请道:“卑职受大人知遇之恩、食官家俸禄。于情于理,都是责无旁贷。并且,卑职与查仵作尚有一段恩怨未了……出于私心,也请大人成全!”

见冯慎神恳意切,府尹也知拗他不过,斟酌再三,便答应了。

“也罢,”府尹长叹道,“只是此举万分凶险,贤侄务必小心。这样吧……再拨调几个武艺好的公人,暗中扮成常人模样,日夜护守你家宅内外。”

冯慎深揖道:“谢大人厚意。”

府尹摆摆手:“理当如此……只不过,该如何把风声透到歹徒耳里?”

冯慎道:“卑职已有主意。这点……当着落在家仆冯全身上!”

日近西山,冯慎肋下夹带着一个包裹,趁无人发觉,这才从府衙后门,悄悄潜出……

打冯慎回宅后,一连数日,皆未去顺天府当值。又过了两天,冯家大门慢慢打开,钻出了神色慌张的冯全。

一到街上,冯全就撞上了几个熟脸。

“哟!这不是冯全吗?”一个街坊冲冯全问道,“你家少爷可大安了?”

“唉……”冯全摇头叹道,“还那样……不吃不喝的……都瘦得没人样了……”

另一街坊又道:“你也别上火。准是衙门里事多,把身子给累着了……你家少爷年轻力壮的,多调养几天就没事了。”

“借您吉言吧!”冯全苦涩地笑笑,“得,我还得去抓两服药,就先不陪各位了……”

说完,冯全便抬脚走远,余下个急匆匆的背影。

等冯全走远后,几个街坊便议论开来:

“咦?冯家这是出啥事了?”

“你没听说啊?这片儿早都传遍了!”

“我走亲家才回来,还真不知道……孙掌柜,您给说说……”

“咳……是这么回事……前几天冯家少爷办了个案子……好像是有人贩大烟……”

“这事我知道。听说那案子不小,顺天府里还折进去好几名官差!”

“估计根儿就在这上面。打这事以后,冯大少爷就窝在家里没露头。倒是冯全,却四处窜医馆、寻药铺。逢人便说:他家少爷中了邪,得了魔怔,把自个儿锁在屋里,终日对着几块破布头发痴……大夫没少请,汤药也没少煎,就连游医的偏方子也试上了,可还是没见好……”

“破布头?破布头有什么好瞧的?八成那凶案经多了,沾惹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可说是呢!自打冯少爷进了衙门,那血淋淋的案子就一件接着一件……前阵子还抬了具尸回来,现在还在宅子里停着呢!”

“冯少爷总归是太嫩了……不懂得避讳这些。照这样下去,这冯家……怕是真就破落了……”

几个人还在七嘴八舌,可那些话,却都顺着风,刮进了转角墙根。

墙根下,正窝着一个矮胖的人,将众人言语一句不落地听在耳朵里。

那人头戴一顶破旧的压檐帽,身上的老棉袄也是油渍斑斑。观其扮相,倒像个躲懒的贫苦力巴儿。偶尔有人朝墙根瞧几眼,他便懒洋洋的抻抻腰,在身上掏掏,捏出个虱子随手掐爆。

闲人见他邋遢,躲还来不及,又怎会去理睬?

那力巴儿又听了一阵,这才擞了擞衣裳,慢吞吞的去了。

离开了冯宅,那力巴儿专择着人少的道走。三绕两绕的,便出了城。

等远远的瞧不见城门口了,那力巴儿将脸上油灰一抹,露出了唐猛的面目。

“格老子的!”唐猛狠搔几下脖子,赶紧将棉袄扒下,“这破衣裳,虱子还真他娘的多!”

扔了棉袄后,唐猛又转至僻静处,将预先藏好的马匹牵出,跨上鞍背,向南疾驰。

唐猛越驰越偏,一连奔了几时辰。等天快擦黑了,这才赶到一处人迹罕至的高岗下。那高岗奇峰罗列、怪石嶙峋,仅有一道鼪鼬小径通往山端。

对这陡峭的险岭,唐猛倒是谙熟得很,下马弃鞍后,摸黑就往山上爬。登至半山腰,山势陡然平缓。沿着蜿蜒的山路,唐猛又斜行一阵,来在山梁垭口间。

垭口上,矗着一座破败的山神庙。那庙依山而筑,不知哪朝哪代所建。殿里头尘封蛛结,断梁上髹漆斑驳。两扇庙门被虫噬蚁蛀,早已吱呀欲倒。龛台上供奉的泥像,也是色褪胎残,活脱一块大土疙瘩。

立在破庙前,唐猛“呼溜”一声,打了个怪声怪调的指哨。紧接着,庙里面噔噔噔,窜出个盯梢探坎的小喽啰。

原来这山神庙,正是天理教的一处暗哨。

见是唐猛,那喽啰赶紧招呼:“四当家的,您老回来了?”

唐猛“嗯”了一声,径直进了庙。

那喽啰又朝外瞧了瞧,确保再无旁人,这才从龛台后拉出条木杘,费劲地摇绞起来。

随着木杘转动,泥像开始“喀嚓喀嚓”的扭旋。不大点儿工夫,后面便露出个一人高的窄洞。唐猛也不作声,猫腰便钻进洞去。

初入洞时,两壁略嫌狭窄。可再行几步,便豁然开阔。原来,这破庙凿通山腹,里面别有洞天。穴道尽头,是个偌大的石厅。石厅北向面,横着块宽兀斑斓的岩屏。岩屏之后,有暗道曲蜒辐散,隐隐可见帘帐卧榻,显然另接着寝处。

厅上,本围着几个耍钱闹酒的喽啰,见唐猛进来,也都撤手离案。

唐猛见状,不免脸有愠色:“格老子的!你们倒耍得安逸!都他娘把招子放亮点,留神有鹰爪孙趟上山来!”

“放心吧四当家的!外头不是有皮六守着坎吗?”一名喽啰赶紧把骰子递上,谄道,“您老控两把銮,提提兴致?”

唐猛有些心动,刚接过骰子,想想又撇回桌上:“算了!等这趟活儿收了,老子再坐庄操盘,通杀你们这帮龟孙!”

众喽啰齐声奉承道:“还是四当家的攒儿亮!”

“少他娘发托卖相!”唐猛哼道,“教主呢?”

喽啰朝岩屏后一指:“在后边拖条歇着呢。”

唐猛闻听,点了点头,便抬腿脚,朝屏后转去。

来在寝外,里头传出几声轻咳,唐猛道:“教主,我回来了!”

听得唐猛声音,查仵作忙道:“快快进来!”

唐猛答应一声,挑帘入内。

查仵作从床上坐起,急急问道:“怎么样?打听着下落没?”

“教主,我算是服了!”唐猛一撩大拇指,“真叫您说着了,那几片前挡,就在姓冯的那儿!”

“这种事,冯慎少不得要掺手,”查仵作还有些不放心,“说前挡在冯家而不在府衙,你亲见着没?”

“顺天府有鹰爪孙守着,我哪能混进去瞧?”唐猛道,“后来,我又去了冯家,听周围街坊都说那姓冯的好几天没出门,光对着些破布头发魔怔……”

“这便是了,”查仵作点头道,“他们所说的‘破布头’,定是那几块前挡……既然前挡没扣在府衙里,倒也不太棘手……”

唐猛皱眉道:“教主,那前挡里到底有啥秘密?为了那几片劳什子……不但老赵折进了,连您都暴露了……”

查仵作叹道:“实话说……我也搞不清楚。只听说是从关外辛苦寻来,决定着兴兵霸业。押运前,明公还特意派人吩咐,不得出任何纰漏……可恨让那冯慎给生生搅了……若明公问罪下来……唉……”

见查仵作萎靡,唐猛有些不忿:“教主,我真不知您老怎么想的!那‘明公’究竟是什么人?值得咱这么拼死拼活?横竖是个反,干吗非跟在他们屁股后头?”

“你懂什么?”查仵作瞪了唐猛一眼,“我虽没与明公照过面,但从线人那边也能猜到那是个兴云布雨的大人物。前阵子受官家围剿,坛口崩毁凋敝,教众陷狱散逃……四个坛主,也仅存下你一人……单凭外头那几个脓包,能掀起什么风浪?”

“现在不成,咱就缓它个几年!”唐猛急道,“到时候咱再招兵买马,多炼些暗器毒砂……”

查仵作冷笑一声,道:“行军打仗可不像殴斗过招,指着暗器拳脚,冲不了锋、也布不了阵!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老老实实的辅佐明公,才是正理儿……”

正说着,外头喽啰突然闯入,报说有人拜山。

“什么?”查仵作与唐猛齐齐惊起,“莫非有鹰爪孙寻踪摸来了?”

“不是不是!”喽啰急忙摆手,“是线人引来的!说是什么云台云少爷到访……”

“哎呦!怎么不早说?”查仵作神色一凛,赶紧整衣下榻,慌慌张张地迎了出去。

唐猛不明就里,也只得随在后头。

刚到石厅,便有数人簇拥而来。当中之人,年齿未及而立,裘衣皮帽,宽颡丰颊,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贵气。身后四人,皆是护卫亲随,一水的扎带短打,赳赳精神。

查仵作几步上前,冲那裘衣人便是一揖:“敢问尊驾可是云台云少爷?”

裘衣人笑道:“正是区区!”

“哎呀,不知云少爷驾到,有失迎迓,恕罪恕罪。”查仵作说着,便要裣衽下拜。

云少爷伸手拉住:“教主无须多礼。”

查仵作直身恭道:“久仰云少爷大名。今日得遇尊颜,实乃三生有幸!”

云少爷乐道:“都云‘公门里面好修行’,查教主入顺天府久了,说话果然是中听……哈哈……”

“云少爷取笑了,”查仵作赧然笑笑,“快请坐!”

云少爷点点头,一撩裘袍,转身落了座。

查仵作不敢居正,只是在旁位上陪了,一面打拱,一面唤喽啰沏茶。那四名护卫一言不吭,默默地走在云少爷身后,列成一排。

那些护卫整齐划一,倒似训练有素的行伍中人。虽不是牛高马壮,但都黢黑干练。立在后头,岿然不动,如刀砍斧剁一般齐。他们头戴剪绒弁帽,腰间扎带上,左右各挂了个皮匣子。匣子里鼓鼓囊囊,也不知藏了什么东西。而最惹眼的,是他们脑后无辫,引得教中喽啰不住地窃语指点。

见众喽啰无状,那四名护卫仍旧耸腰挺肩,虽未吐一字,但却斜睨嗤鼻、倨傲鲜腆,神色间,颇有些瞧不起。

护卫趾高气扬,唐猛不免来气。有心找茬放对,又碍着那云少爷面子。忍了再三,这才强压怒火,隐言不发。

没一会儿,茶端上来。云少爷揭开碗盖一闻,轻轻地皱了下眉头。

查仵作见了,知他嫌叶子差,赶紧道:“荒野草寨,招待不周……”

“查教主过谦了。”云少爷嘴里说着,却将那茶碗放下,不再去碰。

查仵作急忙岔开话头:“明公他老人家可好?”

云少爷淡淡回道:“还算康健。”

“那就好,”查仵作道,“我慕明公已久,有机会还劳云少爷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