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急,”云少爷道,“家尊冗务劳身,举义之事,就由我代为接洽。怎么?莫非查教主嫌我年少,主不了事?”

“岂敢!”查仵作起身道,“云少爷气宇轩昂、雄才大略,深承明公之风……贤乔梓皆是包元履德、功逾文武……”

“哈哈哈……”云少爷大笑道,“一句玩笑话,教主也这么当真?坐下坐下……家尊曾夸道:查教主志虑忠纯、谋策踔绝。又不辞劳苦,藏形匿影数载,较德焯勤、厥功甚懋。”

“明公谬赞,”查仵作谦道,“摽末寸功,不值一提……”

“教主不居功,实在令人钦佩……”云少爷话锋一转,“然失了那紧要的前挡,便可是大过一件了!”

查仵作脸上一僵,后背冷汗涔涔:“小教办事不力,有负明公重托……”

云少爷还没接话,唐猛却憋不住了。他大喝一声,从旁边跳出:“替你们办事,老子都把脑袋悬裤腰上了!弟兄们出血出力,不见你们赏,反来兴师问罪!”

那四个护卫一看,登时就要摸腰间皮匣。云少爷回头训斥一声,赶紧制止。查仵作脸色惨白,冲着唐猛张嘴欲骂。

“查教主不要动火”,云少爷道,“这位兄弟所言,确有几分道理!”

查仵作赔罪道:“手下人粗鲁顽劣、狂言造次,云少爷大人大量,千万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云少爷摆摆手,转朝唐猛道:“这位是四当家的吧?久仰久仰!”

唐猛不搭话,只是抱了抱拳。

查仵作怕惹恼了云少爷,赶紧周旋道:“这老四人是糙了点儿,却是教中的左膀右臂……不瞒云少爷说,他师出唐门,打得一手好镖……”

“哦?是个唐门高手?”云少爷重新打量一眼,合掌轻击。

后头一个护卫听了,便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呈在云少爷手中。

那厚厚一叠,少说也得千把两。教众们一见,眼中全放了光。

“这是户部的官票,在十八省的大小票号,都可兑出现银,”云少爷缓缓道,“这次仓促上山,也不曾备得面礼……要不这些个官票,送给弟兄们喝酒吧?”

“多谢云少爷厚赐!”查仵作暗喜,伸手便要接。

“先不忙谢!”云少爷将手一缩,皮笑肉不笑,“光说话也无趣,不如大伙找个乐子助助兴?”

查仵作一怔:“找乐子?”

云少爷一指唐猛,笑道:“既然四当家的精于暗器,就让他露手绝活瞧瞧?”

“这不妥吧?”查仵作道,“暗器不长眼,万一惊撞了云少爷……”

“不妨不妨,”云少爷四下一顾,指着石壁上凸起的一个蜡台道,“就打那支蜡烛吧!若打灭了烛火,官票就让弟兄们分了去。要是打不灭……嘿嘿……那云某可就要一毛不拔了……”

众人抬眼看去,那蜡台距离也不过三丈。唐猛的本事,虽不如唐子浚等人,但在十丈内,也是指哪儿打哪儿。区区三丈远近,岂有不中之理?

于是,唐猛信心满满,取镖运气,便要投掷。

云少爷回头暗使个眼色,一名护卫点头会意,将手悄悄按在了皮匣子上。

唐猛大喝一声“着”,飞镖疾疾脱手。

眼瞅着镖尖就要扎在火苗上,石厅里却陡然爆出一声巨响。

“砰!”

巨声一响,喽啰们全吓傻了。蒙了半天,这才发觉一个护卫擎臂举枪,黑洞洞的枪口上,还冒着袅袅青烟。

而蜡台石壁上,却击出个洞孔。方才施发那镖,已不知被撞到何处去了。

查仵作回过魂来:“那是……铜帽儿短铳子?”

“当然不是,”云少爷接过话茬,得意道,“这叫‘快慢机’,洋人新研制的玩意儿!连枪加子弹,少说也得二百两!”

听得此言,众喽啰齐望着那枪,啧啧议论个不住。

云少爷理都未理,只是冲着唐猛笑道:“刚才四当家的失了准头,那就再试几次吧?”

唐猛涨红了脸,腮帮子鼓起老高。他没想到护卫会从中作梗,而他更没想到的是,那人枪法竟如此之高!

那镖身甚扁,并且是离手疾飞,枪子居然能后发先制,将镖撞飞。光是这一手,唐猛便让那护卫比下去了。可当着众人的面,他不能认,只得厚着脸皮再打。

唐猛暗忖:自己一镖一镖的发,必然被那护卫打掉。可若是三镖齐放,他肯定便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了。想到这儿,他又在怀里一抄,捏出三枚镖,“唰唰唰”便掷了出去。

那护卫早已拔了双枪在手,左右开弓,扬枪点射。

随着三声枪响,那石壁上又多出三个孔洞。叮当乱响后,三枚飞镖全掉落在地上!

一时间,石厅里鸦雀无声。只有那蜡台上的烛火,兀自摇曳个不停。

“绝!绝了!”半响,查仵作对云少爷由衷赞道,“尊介枪术,简直神乎其技!我等草莽,真算是开眼了!”

云少爷笑笑,冲唐猛道:“四当家的……要不要再试试?”

事到如今,唐猛也知遇到了高人,只得拱手道:“云少爷、这位老兄……姓唐的技不如人,认栽了!”

“哈哈哈,”云少爷长笑一声,将官票递与查仵作,“给众弟兄分了吧!”

“这使不得!”查仵作赶紧推阻,“既是输了,哪还能再耍赖讨赏……”

云少爷拉过查仵作的手,一把拍在他掌中:“教主哪里话?本就是个玩笑……况且屡屡搅扰四当家施镖,也是胜之不武啊……哈哈哈……查教主与众弟兄出生入死,虽失了前挡,但也是瑕不掩瑜。我云某人有功必赏,区区千两银子,又怎会不舍?”

查仵作接过官票,少不了感恩戴德。

“四当家的,”云少爷转朝唐猛道,“你勇武忠义,敢作敢为,先前那番爽言快语,说得实在是好啊!”

唐猛垂头道:“方才出言得罪,云少爷要打要罚……我都认了!”

“四当家的言重了,”云少爷道,“你是教中骨鲠,为举义立下汗马功劳,云某犒赏都来不及,又怎么会罚?只是一点,既是同图霸业,那我等与天理教便为一家。之后应抛了畛域之见,要不分你我、合舟共济才是!”

云少爷刚柔兼济、恩威并施,引得教中上下大为折服。

唐猛一拍胸膛,道:“日后云少爷一句话,姓唐的就鞍前马后,任凭驱使!”

“爽快!”云少爷赞道,“只要大伙儿协力同心,何愁大事不举?”

“云少爷不偪下,端的宅心仁厚!”查仵作道,“我等定当竭尽所能,将那八块前挡夺回!”

云少爷眯起眼,问道:“这么说,教主已有良策?”

“不敢当,”查仵作道,“起初护运前挡,本是万无一失。只因一个姓冯的捏怪排科,这才功败垂成……我已派人摸过底了,眼下那前挡,就在那姓冯的手上……”

云少爷来了兴趣:“姓冯的?”

查仵作见状,便将冯慎如何追查、如何揭破,扼要地说了一遍。

“云少爷放心,这次冯慎再敢阻挠,我们就将他……”说着,查仵作伸手在颈间,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不可!”云少爷摆手道,“据教主所说,这冯慎倒算个人物……这样吧,别伤他性命,将其一并掳来,收为己用!”

查仵作作难道:“云少爷有所不知……之前我也曾苦口婆心,可这小子就是铁了心,油盐不进啊……”

“哼哼,”云少爷嘴角一斜,“先掳来再说,就算是块石头,我云某人也要将它劝过来!”

查仵作无奈,只得点头答应。

云少爷又道:“这次上山,一来探望教中弟兄,这二来嘛,便是给教主送几个帮手……”

“帮手?”查仵作一愣,“什么帮手?”

云少爷一指那四名护卫,“就是他们!他们几个还算有点儿本事,教主只管差遣。不管用什么手段,务必将前挡追回!”

“有这些猛将相助,自然也不是难事”,查仵作道,“只是护卫留下了……这云少爷的安危……”

“不劳教主挂怀,”云少爷笑道,“外头另有随从。好了,夜色已深,就不打扰诸位了,云某人告辞!”

查仵作赶紧道:“我送云少爷下山。”

“教主留步,恭候弟兄们佳音!”云少爷说完,转身离去。

(注①:“五爪龙、四爪蟒”的说法,清初是曾严格执行。《大清会典》中,明文规定:“亲王、郡王,通绣九蟒;贝勒、郡君额驸、奉国将军、一等侍卫至文武三品,皆九蟒四爪;县君额驸、奉恩将军、二等侍卫及文武四到六品官员,皆八蟒四爪;文武七至九品,五蟒四爪。”皇子绣纹九蟒。凡庆贺大典,着五爪、三爪满翠八团龙缎。至后期,爪数之限没那么严格。一至三品的大员,蟒袍可用“九蟒五爪”;而四到六品,用“八蟒五爪”;七到末品,用“五蟒四爪”。小说中为了行文方便,故用“五龙四蟒”一说,大伙万勿深究。)

第二十二章 旌鼓如荼

冯慎要引蛇出洞,只能躲在宅中不露面。

平日里,与唐子浚饮点酒、聊些拳脚。只要香瓜与唐子淇不闹,也算得上是自在逍遥。二人年纪相若,又互为钦佩,愈发的知交莫逆。前挡之事,冯慎也诉于唐子浚知晓。只是避免唐氏兄妹惹火上身,冯慎避去了其中的绢帕暗夹。

众人布好网,冯全便四处“撒饵”。没几天光景,“冯少爷中邪观布”的流言就传到了十里八乡。经闲人一番演绎,好悬没让说书的拿去编了评话。

冯慎面上不动声色,可私底下也着实焦急。也不管外头传得如何,只是催冯全去惹人耳目。

这日清早,冯全照例出门“访药”。可刚出大门口,却一头撞到了人身上。

冯全吓了一大跳,赶忙抬眼打量。只见一个道人,端端立在门首。身后,还领着个小道童。

那道人五十开外,头绾牛心发籫,足蹬涉荆云履,额间两撇长眉,唇上一抹髭须。双目炯炯,似笑非笑地望着冯全。

倒是那个童子,神色有些拘谨。胳膊上挽个笸箩,扭扭捏捏地掩在老道身后。

“道……道爷……您可瞅着面生啊!大清早堵着我家大门口,这是要干啥呢?”冯全边问,边探着脖子瞧。那笸箩里满满当当,装着活鸡、纸钱、黄符等一干应用。

“无量寿佛!”老道一抖拂尘,“山人云游,路过此处。见宅中……”

“得得得!”老道还没说完,冯全便一口打断,“见宅中黑气冲天是吧?我说道爷……咱能不能换点新鲜词儿?想打顿秋风就直说……”

“不……不准对真人无礼!”那小童子稚喝一声,又赶紧往老道身后缩了缩。

老道回头,淡然一笑:“徒儿莫急。这等肉眼凡夫,不与他计较。”

“嘿!”冯全气乐了,“你们这对老少,一唱一和的,充哪门子神仙哪?”

老道不以为忤:“凡人也好,真仙也罢,无非是尘世之虚名。山人此番路过,也算与你家主有缘。不忍其罹遭横祸,要替他化灾渡劫!”

“行了道爷!”冯全虚拱一下,“算我服了您成不?您是神仙,您是活神仙!活神仙,我还得给我家少爷跑腿,劳您让个道儿吧?”

说着,冯全便想往外轰。

没等冯全手沾上来,那老道就将身一闪,让在一侧:“不出十步,厄必从天而坠!施主若不听劝,就只管大胆走!”

“我还真就走了!”

冯全性子上来,拔腿便迈了五六步。偷偷回眼一瞧,却发现那老道不愠不火,依旧笑眯眯地望着他。

冯全“咯噔”一下,心里面打起了小鼓。

这……该不会是来“咬钩”的吧?

一时间,冯全定在原地,犯了犹豫。他一个打理门户的管家,自然也分辨不出良人、歹人。要真是凶徒乔装,那可不能错过。再者说,听了那老道的话后,冯全心中也有些发虚。万一老道铁嘴神算,自个儿岂不要倒霉?

想到这儿,冯全又退了回来。

“算了!姑且信你这回吧!在这等着,我去问问少爷!”

说完,便扭头折回院中。

听得有道人登门,冯慎等人如临大敌。待香瓜与唐家兄妹藏好暗器后,这才将那一老一少引进门来。

这会儿,冯慎披了条棉被,缩在厅上,装出有气无力的样子。他面皮本就白净,再加上刻意扮颓,乍眼瞧去,还真像是病入膏肓。其他人候在旁边,一旦觉察端倪,便要立马合围。

来在厅上,冯全赶紧引见:“这位便是我家少爷。”

“哈哈哈,”老道长笑一声,冲冯慎道,“公子爷,山人有礼了!”

冯慎故作迟滞,“哦……是……是位仙长……我偶染奇疾……恕不能全礼……”

“奇疾?”老道长眉一挑,“于那岐黄之术,山人也略通一二。这样吧,就给公子爷瞧上一瞧!”

说着,那老道竟走上前,拉着冯慎就要号脉。

众人一惊,生怕事有突变。冯慎暗使了个眼色,示意不忙妄动。

老道搭着冯慎手腕,号了一阵,才道:“公子爷……恕山人直言,你这非是痨病,而是邪魔侵体!”

“邪魔侵体?”冯慎问道,“仙长……可否详解?”

“好说,”老道松开冯慎,手里掐起了指诀,“有了!山人方才卜了下天机,发觉此宅东向,有妖焰炽盛。按着‘东方甲乙木’推……这必是木属犯讳!”

香瓜沉不住了:“你在说啥啊?俺咋一句也听不懂?”

那老道摆了摆手,不让香瓜打岔。继续掐点着指尖,凝神静思。

片刻工夫,老道似有所悟:“有言道:物老为怪。这木属的凶煞,无非是由些老树、旧家什幻化而成……不过,那妖焰中青里透着黑、黄,这就说明木属里混着水性与土性……水性柔、土性缠,还是木属……是了!定是那丝布之类的成了精!”

老道的一通牵强附会,众人差点没绷住。这老道必是听了传闻,来这信口雌黄。冯慎赶紧干咳几声,强憋住笑。

唐子淇不屑道:“他对着布头发怔,外面早传遍了,还用你来讲啊?”

“早传遍了?”老道将脸一板,“山人初来乍到,又如何听得着闾坊流言?这些……都是卜出来的!”

“是的……”小道童也帮腔道,“真人道法通天……道术……道术莫测……你们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唐子淇“扑哧”乐了,在那小道童脸上捏了一把:“你这小孩词都背不熟,之前耍把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