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后,冯慎得知了三名神秘人的身份。原来他们与自己的父亲一样,都是“万象门”的传人……
历史,也许就在这一刻被改写!

(第二卷《大清刑名》)

第一章 红粉骷髅

燕至河开,绿柳时来。群芳绽蕊,蜂蝶绕怀。弹指一挥间,已是仲春景致。暖光熹微,柔风拂漫,纵披件薄衫,也不甚觉寒。
白日里,文人雅士呼朋引伴,相邀着赏游踏青。倘使不尽兴,夜间少不得要遍访花衢柳陌,做些猜枚行令、听曲闹酒的风流勾当。
论起这冶艳之所,合四九城中,当属“八大胡同”为最。那里北起铁树斜街,南临西珠市口,大大小小,划分成八条巷子。每每入夜,檐牙上便挂出纱灯无计。绣户半掩,珠翠争芬。娇娥如云,目引横波。勾栏瓦舍中,笙歌达旦;秦楼楚馆内,纸醉金迷。就连阳沟里排出的浊水,都弥散着妆粉香气。
一首俗谣,单表这欢场之盛:
八大胡同自古名,陕西百顺石头城。
韩家潭畔弦歌杂,王广斜街灯火明。
万佛寺前车辐凑,二条营外路纵横。
貂裘豪客知多少,簇簇胭脂坡上行。
八条胡同里,数胭脂胡同最短。可这里,却尽是一等一的妓坊。尤其一座大宅,煞是惹眼。这宅子远瞧雾气昭昭,近观瓦窑四潲。前出廊、后出厦,三进二跨,占去了大半条弄堂。门口磨砖墁地,对过影壁照墙。门楣一丈六,高悬锍额匾。“莳花馆”三个描金大字,正端端镌题其上。
这莳花馆内,珠箔玉屏,绫幔牙床,陈列精奇,铺排考究。就连侍笑的娼伶,也多为“南班”。南班的粉头,皆出于江淮水乡。她们不单模样俊俏,而且还略通文墨,提得起纸笔,作得出诗章。至于吹拉弹唱,更是信手拈来。如此才色兼具,颇能招引些佻挞子弟。往往不及掌灯,莳花馆前便是香车络绎、华盖逶迤。
可说的再中听,莳花馆终归还是妓院。既是妓院,就不免办些眠花宿柳、假凤虚凰的营生。
天刚擦黑,莳花馆的一班姑娘便倚在门首,又是挥动帕子,又是抛眉弄眼。
“还扭啥啊?别费那身段了”,浓妆艳抹的鸨母端碟瓜子,边嗑着边朝外头瞅了一眼。“真是邪门儿了嘿!往常这钟点儿,客都排到胡同外了,今儿是怎么了?连个鬼影都瞧不见?”
众粉头一听,也都抱怨起来。
“可说是呢。亏人家还搽了香粉……早知道没人,就多躺会儿了……”
“嘻嘻,你是该躺会儿了。昨晚你与孙掌柜可快活的紧哪,那动静闹的……啧啧……好悬没震破了窗户纸儿!”
“小蹄子,瞧我不撕烂你的嘴!”
“哈哈,脸还红了?来啊来啊,来捉我啊……”
二妓佯嗔诈恚,嘻嘻哈哈地搅作一团。其他人闲着也无事,饶有兴趣地围在一边。
“哎哎!快别闹了!”突然,一个粉头指着胡同口叫道:“来客了来客了!”
鸨母兴冲冲地向外一瞧,却大失所望。失望之余,不禁低声啐道:“呸!盼着钓条鱼龙,却让泥鳅咬了钩!老娘当是谁呢,原来是皮顺那混混儿!”
鸨母没冤枉他。这皮顺,是打天津卫来的混星子。生得獐头鼠目、瘦小干枯。嘴角留着两撇髭须,活似耗子成了精。他满肚花花肠儿,一捻胡子,就能踅摸出个歪算盘。
这人没正经营生,却偏好寻欢狎妓。一般的野窑下处还不肯去,专挑莳花馆这种讲究的院坊进。至于嫖资,自然是赊多付少。
莳花馆里的姑娘,不少都陪过皮顺,知道没啥油水可捞,所以都有些悻悻然。可说归说,粉头们却不敢甩脸子。烟花行里,有则不成文的规矩:管他高官巨贾,还是走卒贩夫,但凡敢踏进门槛的,就是大爷,就得笑脸相迎。
鸨母抹顺了头发,领着姑娘接出去招呼。“哟!皮大爷,今晚您可是头客呢!”
“是吗?我说这帮小娘们儿怎么都在这呢!”皮顺嘿嘿一笑,顺手掐了一把粉头的俏脸蛋儿。“小秋艳,想皮爷了没?”
“要死了!这么下作!”小秋艳脸一红,啐了一口,“谁会想你呀?好没个正经!”
“正经?”皮顺不以为忤,反笑道,“嘿嘿……正经就不上这来了!”
“好了好了”,鸨母赶紧上来打圆场,“伺候皮大爷厅里坐吧!三儿!沏茶!”
“得嘞!”屋里龟奴答应一声,拎着茶壶便奔将出来。
皮顺落座后,便色眯眯地盯着众粉头,看着那些杏眼流波的俏容颜,恨不得一股脑儿的全搂在怀中。
鸨母干咳两声,“皮爷,您老先听个曲儿?”
“成啊,”皮顺乐道,“就让小秋艳来上一段!”
小秋艳微微一笑,“皮爷您还真是抬举我,想听点啥呀?”
“荤素不论,咸淡都行!”皮顺淫笑道,“要不……唱段《十八摸》?”
“饶了我吧!”小秋艳扑哧乐了,掩口笑道,“那曲儿太酸,羞人答答的,我可不会唱!”
“不会唱不怕,来,皮爷教你!”说着,皮顺便觍起脸,摇头晃脑地唱道:“半哪夜啊三哪更,睡呀么睡不着哇啊。摸头摸脚解心宽,叱吧隆咚呛咚呛。一呀伸手摸呀摸至在,姐姐的头发边哪,姐姐的头发桂花油鲜,叱吧隆咚呛咚呛。不让你摸,你偏要摸,哎哟喂,哎哟喂,哎哟喂呀……”
一番鬼哭狼嚎,惹得众粉头纷纷捂起了耳朵。“哎呀!快别唱了!难听死了……”
见太不像样,鸨母脸上也有些难看。“我说皮大爷,您这是来消遣我们?姑娘们还没开嘴,您自己个儿倒唱的欢!”
“管他呢!皮爷高兴!”皮顺喝了口茶,“今儿皮爷不走了,就在这睡上一宿!”
鸨母冷哼道:“那得瞧皮爷揣着多少银子了。”
皮顺双手一摊,笑道:“真巧了,爷我出门没带钱。”
“什么?”鸨母噌的站起。“我说皮爷,您可赊不少了!这次若没现银,就别指望叫局翻牌子!”
“先别忙着恼”,皮顺一把扶住鸨母,“这次呢,想跟你做笔生意抵账。若是成了,连之前的花酒钱,也一笔勾销如何?”
“好大口气!”鸨母奇道,“什么生意,能抵得上老娘白花花的银子?”
“瞧好喽!”皮顺说着,冲门外高喊一声,“进来吧!”
话音刚落,门口便缓缓走进来一名女子。那女子身披重孝,怀抱一只长匣子,冷不丁闯进来,把粉头们皆吓得花容失色。
“真晦气!”鸨母指着皮顺鼻子,气得大骂,“姓皮的你什么意思?这哭丧女打哪儿来的?哎?她怀里抱着什么?啊……怎么是口小棺材!?”
“啊?棺材!?”众粉头一听,纷纷尖叫起来。
“瞎嚷嚷什么?”皮顺不耐烦道,“都他娘的啥眼神?那是棺材吗?”
鸨母忙揉揉眼,这才放心地拍了拍胸口。“吓我一跳,原来是只筝匣。不过这筝匣子,倒比寻常宽大几分……”
“哼哼,别管什么匣子了”,皮顺得意地笑道,“去,走近点儿,好生瞧瞧人!”
鸨母依言,摇晃着胖身子,上前打量起那女子。
那女子年华桃李,一瀑乌云上绾根草标。虽满身缟素,却不甚悲戚。只见她凤眸含春,秀眉入鬓。许是刚垂过泪,看上去眼饧骨倦,颇有乏意。
见老鸨来瞧,那女子也不忸怩,轻轻抬起头,嘴角微噙,绽出一抹似有似无的浅笑。那不点而赤的朱唇,白皙姣嫩的玉面,一颦一笑,都娇滴滴地惹人生怜。
鸨母虽说开着窑馆,可似这般出挑的璧人,却是头回遇上。就连那班粉头,也忍不住心生羡妒,指手画脚,私语窃窃。
鸨母没作声,又看了两眼,这才回到桌案边,悄悄捅了捅皮顺。“皮大爷,咱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您给我交个实底儿,这闺女是打什么路子来的?”
“这你甭管!”皮顺大咧咧说道,“先说瞧没瞧上眼?”
“瞧得上啊!那眉眼,活脱画里走出来的。有这般气度的,怕是那家道中落的大宅闺秀……”鸨母又道,“可看她那举止,又似见过世面,不像足不出户的小姐千金……皮大爷,您一定得交待明白,这不清不楚的,咱可不敢收。万一惹上官司,就吃罪不起了……”
“你放一百个心!”皮顺拍着胸脯道,“一不是拐,二不是骗,绝对正经来路!要知道,她没开过苞,还是个雏儿呢!”
“真的?”鸨母一喜,眉开眼笑。“我再瞅瞅去!”
说罢,鸨母顾不上什么,乐滋滋地又朝那女子奔去。到了跟前,鸨母绕看一圈,又是摸胯,又是捏腿。那女子也不避,直着身子,任由鸨母摸来捏去。
验了半天,鸨母回头斜一眼皮顺,冷笑道:“皮大爷,我在这行也不是一两天了,真当我验不出吗?她已不是黄花闺女,早就破瓜了!”
“是吗?那是有点可惜”,皮顺不紧不慢道,“不过呢,单瞧那张俊脸蛋儿,那雏不雏的,又有什么打紧?寻思着与你相熟,这才把她领到这里。既然你不领情,皮爷也不自讨没趣。得!老子这就去陕西巷,问问上林仙馆收不收!”
说着,皮顺还真个起身,装模作样地要往外走。
“别别别!”鸨母一见,忙堆笑拦住。“皮大爷哟,您忒的性急!我多咱说不收了?叫好的是看客,挑货的才是买主。这老理儿,您又不是不懂。快坐下快坐下,咱们好商量。”
“你这滑鸨儿,比皮爷我还鸡贼!”皮顺笑骂一声,借坡下驴。
“三儿!三儿!”鸨母高唤龟奴道,“给皮大爷上壶好酒!”
龟奴应声,将酒壶送来。
鸨母替皮顺斟了杯酒,试探着问道:“皮大爷,我多句嘴啊。既然那女的来路正,您怎么……不留着自己受用?”
听了这话,皮顺脸上猛地一僵。“你当老子不想!?”
鸨母怔道:“那您还……”
“唉!”皮顺叹口气,沮丧道,“要真把她纳了,我家那只母大虫能消停?再者说了,皮爷也没那养小的闲钱……照实说了吧,这小娘们儿是我傍晚撞见的。当时,她就抱着那匣子,不住地朝胡同里打量。我见她生得俊,有心寻个乐子,便戏问她是不是要当窑姐儿。没承想她非但没恼,反而央我帮她引荐。我一琢磨,这可是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啊,索性就当个顺水人情,就把人领莳花馆来了。怎么样?够意思吧?”
“真没的说!”鸨母眼珠子转了几转,“皮爷您先喝着,我再去盘道两句?”
皮顺一挥手,“只管去。”
鸨母又来在切近,将那女子左右端详。
那女子微微屈膝,道了个万福。“妈妈好。”
“哎”,这声嘤嘤脆语,把鸨母乐了个喜笑颜开。“这小嘴甜的,真招人疼哟……叫什么名儿啊?”
那女子又道:“回妈妈话,我叫绣娘。”
“嗯,叫着挺顺嘴儿”,鸨母满意地点点头,“家里头还有些什么人?这身孝,又是给谁戴的?”
绣娘低下头,言语中满是悲伤。“爹娘都已不在,亲戚也四散凋零。本与一个姐姐相依过活,可天有不测,年前因场变故,夺去了姐姐性命……这孝,便是给亡姐戴的……”
说完,绣娘泫然欲泣,忙抬袖拭掩。
“天可怜见的”,鸨母见状,也假惺惺擦了擦眼角。“这么说,你是要卖身葬姐了?”
“不是……”绣娘摇摇头,敛了悲声。“亡姐已殡下了,不需另外的葬送银子。”
鸨母一愣,“那你头上还插只草标?”
“妈妈容禀”,绣娘道,“打小我便弱不禁风,姐姐在时,一应吃穿用度,都由她照料……可眼下姐姐故去,我一副女儿身,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做不来粗活笨什,无依无靠,断了生计。没奈何,便想找个轻快的落脚处,只盼有床暖被盖,有口热食吃,纵豁出名节不要……绣娘也认了……”
话刚落地,粉头堆里便有人搭茬儿:“这年头可真是邪门儿,还有甘愿朝火坑里跳的?”
“浑说什么?”鸨母狠狠剜一眼说话那粉头,“再多嘴,割了你的烂舌头!”
那粉头自知失言,吓得不敢再吭声。
鸨母转过脸,又朝绣娘道:“不过丑话可说在前头。咱们这里,从来不养闲人。我也不管你之前何种身份,只要来了咱这莳花馆,就得跟其他姑娘一样,该陪酒陪酒,该接客接客!”
绣娘点头道:“这个自然。”
“那就没问题了!”鸨母又道,“咱这莳花馆,是寻欢卖笑的喜庆地方。赶紧把你那一身丧除了,看着都瘆得慌!”
“妈妈看不惯,我脱了便是,”绣娘作难道,“可我这丧服下面,仅有件单衣。那单衣又脏又旧,若露将出来,怕是更惹人耻笑……”
“好办!”鸨母回头扫了一圈,叫道,“小秋艳,绣娘身量跟你差不多。你领她去你屋里,找身好料衣裳给她换了!”
“我还不舍得穿呢……”小秋艳嘀咕一句,有些不乐意。可鸨母的话,又不敢违拗,只得冲绣娘噘噘嘴,道声,“算了,跟我来吧。”
“有劳姐姐了。”绣娘冲小秋艳施个礼,便随着去了。
一炷香的工夫,绣娘便捯饬一新,重新来在花厅。她这一亮相,四座皆惊。只见她双臂环胸,娇躯微倚。纤细的腰肢,不盈一握。浑身上下,散发着慵懒。隐约醉玉环,恍惚恙西施。金莲款动,便是袅袅婷婷。真好似风摆荷叶、雨润芭蕉。
皮顺骨头都酥了,嘴空张了半晌,这才费劲地喊一声好。
绣娘双眸半眯,报之一笑。清纯中,竟透着说不出的妖娆、道不明的妩媚。
来到鸨母前,绣娘翩翩下拜。举手投足,无不撩人心弦。
鸨母看了一圈,惊呼道:“这闺女,天生的窑姐胚子啊!该不是狐媚子托生的吧?瞧那眉梢眼角,真真勾死个人啊!”
“妈妈取笑了,”绣娘腮间一红,问道,“那您是肯收我了?”
“收!肯定收!”鸨母急道,“说吧绣娘,想要多少典身银子?”
“妈妈误会了,”绣娘摆摆手,神情坚毅。“我分文不要!”
“分文不要?”鸨母瞪大了两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没听岔吧?你是说……不要钱?”
绣娘点点头,“是的,我不要钱。”
“瞧这事闹的……哈哈……”鸨母欢欣若狂,“那我这便去拿纸笔,抓紧将契据填了!”
“先不着急”,绣娘忙把鸨母拉住,“立契前,绣娘还有话要说。妈妈若答应,我便印指画押。妈妈若是不答应,绣娘调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