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拥美人入榻,醒来却见一副骷髅。这般耸人听闻的怪事,若非肃王亲口说出,冯慎还真是不敢相信。

“变成了枯骨?”见肃亲王一脸凝重,冯慎知其所言不虚。“会不会是王爷那时刚醒,睡眼蒙眬的看花了?”

“睡眼蒙眬是不假”,肃亲王道,“可当时本王,断然不会看花眼!”

“哦?”冯慎怔道,“王爷如此笃定?”

“是的!”肃亲王又道,“惊骇之下,本王触到了那具枯骨,那硬邦邦、阴飕飕的感觉……令本王思之犹惧啊……”

“如此说来,确有枯骨了,”冯慎又疑道,“或许是那女子别有用心,趁着王爷熟睡,偷偷放了副骷髅在床上……”

“若是那样就好了……”肃亲王拭了拭额头细汗,伈惶道:“当时本王吃那一吓,正自失魂。没承想那骷髅突然动了几动,竟‘唰’一声坐起,张牙舞爪地扑向本王!”

“什么!?那骷髅居然动了?”冯慎悚然汗下,赶紧问道,“接下来又如何?”

“那骷髅扑来时,本王只觉银光缭乱、腐气逼袭……颅内轰鸣一声,便人事不省了,”肃亲王愧道,“唉……想想真是丢脸……亏本王还是戎马出身,竟会让一具枯骨吓晕过去……”

“王爷无须自责,”冯慎道,“陡逢这般诡谲异事,任谁也会胆颤股栗。万幸王爷吉人天相,有惊无险,没生出什么意外!”

“这倒是……”肃亲王点了点头,说道,“再醒来时,本王还是躺在床上。身上没伤没创,所携银两也不曾丢,只是不见了那女子与骷髅……恍惚间,就像是做了场噩梦啊……”

“的确”,冯慎叹道,“若非梦中虚妄,倒真似鬼魅作祟了。”

肃亲王道:“可那枕上余有淡香。铺身的褥单上,也洇着斑斑血迹,分明是那女子的落红!”

“哦?”冯慎眉头紧拧,“这亦实亦幻,端的令人费解啊!”

“还有更邪乎的!”肃亲王又道,“之后本王便去找那店家,想问他是否留意到那女子去向。岂料那店家听后,竟然傻了眼,说是昨夜投宿的,就本王一人,未见着有什么女子!”

冯慎惑道:“榻中落红余香,都是有女子宿留的铁证……该不是店家在扯谎吧?”

肃亲王道:“当时,本王也这般寻思,便向他描述那女子样貌。可那店家却言辞凿凿、矢口不移,说当真没见有女子进门。最后,被逼问的急了,那店家居然指天赌誓,说他若有半点欺瞒,必会妻离子散、不得善终!”

冯慎长息一声,道:“那店家既敢发下如此毒誓,看来之前所说,并非妄言啊……”

“是啊,”肃亲王道,“他不知本王身份,无瓜无葛的,犯不着为素不相识的人,就这般咒自个儿……再说了,那店家看上去老实木讷,也不似虞诈之徒。盘问再三,见也打听不出什么来,本王便付了宿资,匆匆离开了那家野店。”

“对了,”冯慎又问道,“王爷可知那女子芳名?”

“不知道,”肃亲王摇头道,“那夜本王也曾问过,可她一不肯提姓甚名谁,二不肯说身家来历。从那之后,便杳无音信了……冯慎啊,你说本王真是遇到艳鬼了吗?”

冯慎犹豫半天,才道:“到现在卑职虽不解,却不愿相信是妖鬼作怪……起初,王爷说那女子求欢床笫,卑职还以为是‘仙人跳’的圈套……”

肃亲王道:“若是‘仙人跳’,总得来勒索要挟吧?再者说了,那当色引子的,多是些残花败柳,处子哪里肯做这种勾当?”

“也是,”冯慎扶额喟道,“卑职无能,已然茫无头绪了……”

“这不怪你,怪只怪本王鬼迷了心窍啊……”肃亲王惘然若失,“没想到本王一把年纪,却似騃女痴男一般,尽行些荒唐事……”

冯慎听出了肃王的弦外之音,“王爷……那女子就那么好看?”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肃亲王道,“你看看就知道了!”

“看?”冯慎愣了,“怎么看?”

“画像,”肃亲王说着,便从怀里摸出一轴绢卷。“回京之后,本王便找了丹青妙手,依那女子的模样,绘制成图。”

说完,肃亲王便将画卷展开,轻轻铺在桌上。

冯慎一瞧,不由得惊叹道:“果似天人之貌啊!”

“唉……”肃亲王抚画神驰,竟有些魂不守舍。“她就算真是鬼,本王也盼着能再见上一面啊……”

又看了一会儿,肃亲王这才将画轴卷好,小心翼翼地掖在怀中。

见肃亲王如痴如醉,冯慎也不好多舌,将话头引过一边,频频劝酒献酬。肃亲王心中怏怏,只是默默地饮酒。几杯急酒落肚,已然是泛酩微醺。

冯慎见状,便去柜上会了钞,而后扶起肃亲王,出了酒馆。

此时街上,夕晕弥漫、暮色低垂。屋宇房舍间,也渐渐亮起数盏华灯。

疏星迢迢,晚风习习。肃亲王打了个哈欠,消却了几分酒意。

冯慎抬头看看天色,道:“王爷,时辰不早了,卑职送您回府。”

“也好,”肃亲王点点头,“有你相陪,也省得归途无趣。”

二人一边走,一边闲聊。走着走着,经遇一处夜市。篝灯熙攘,伞揭高标,土产满担,贸迁有无。闲客往来络绎,商贩叫嚷起伏,亚肩叠背、张袂成帷,议价还讨,好不热闹。

肃亲王不喜嘈杂,便欲绕开。没承想才转身,人群里却爆出一阵喝骂。紧接着,四下登时喑缄,只听得“啪啪”数声脆响,似乎有人正被掴脸。

“走!去看看!”肃亲王冲冯慎一招呼,便当先冲入人群。

冯慎怕出了差池,忙纵步追上,护在肃王周围。

二人拨开众人,挤在了前面。只见一个卖糖墩儿的老汉,正被两个恶奴模样的人扭架着。地上,横着根拗断的垛束。滚撒的红果甜串,也被踩的稀烂。一个黑脸胖子,立在老汉面前,每骂一句,便朝老汉狠扇一巴掌。老汉口角流血,双颊肿赤,一面哀号流涕,一面苦苦求饶。

那胖子脸上横肉一拧,竟照老汉当胸踹去。“哭的真他娘难听!”

“混账东西!”肃亲王按捺不住,一个箭步抢上前,照那黑胖子眼眶就是一拳。

“什么人!?”那黑胖子吃痛,捂着眼滚在一边。“什么人敢动老子?杠头、栓子!快他娘把那人给我废了!”

那俩恶奴一听,忙撇下老汉,朝着肃亲王挥拳打来。冯慎眼疾手快,不等恶奴近前,便一手一个,钳住了二奴肩头,再运劲儿一扭,卸下了恶奴膀子。

“为虎作伥,打死也不多!”肃亲王瞥一眼恶奴,径直来在黑胖子面前。“杜老六,你好大狗胆!”

“啊?”那黑胖子闻言一怔,狠命搓了搓眼。“啊呀!您老是肃……”

肃亲王抬腿就是一脚。“闭嘴!”

“是是是……”见肃亲王不愿暴露身份,黑胖子赶忙改口。“肃……肃大爷……您老怎么来了?”

“少废话!”肃亲王一指那老汉,“这是怎么回事?”

“您老有所不知,”黑胖子恨道,“这老棺材瓤子……”

“灌粪汤了?”肃亲王又是一脚,“嘴里放干净些!”

“是是,”黑胖子唯唯诺诺,“这老头瞎迷糊眼的不看道,蹭了我一身的糖稀……我见这老东西欺人太甚,就想教训教训他……”

“放屁!”肃亲王怒道,“欺人太甚的是你!衣裳脏了,回去洗净便是。分明是你凌弱暴寡、霸道横行!”

见肃王动了真火,那黑胖子忙“扑通”跪下。“肃大爷……小的知错了!您老大人大量,饶了我这回吧!”

“饶你?”肃亲王冷笑一声,“饶你也行。去,赔那老汉十两银子!”

“使得使得!”黑胖子掏出一把银子,在手里掂了掂。“这些只多不少,我都给那老头儿!”

说着,那黑胖子便爬起来,要给老汉送去。

“且慢!”肃亲王道,“赔完银子,你再朝老汉磕三个响头!”

“什么?”黑胖子吃了一惊。“您老让我……给那老东西磕头?”

肃亲王剑眉含威,目透凌厉。“怎么?你不肯?”

黑胖子一下子蔫了,忿忿道:“就依肃大爷……我磕就是!”

说罢,便来在那老汉面前,将银子抛在地上。

那老汉吓得慌了,“大爷……这钱可不敢拿啊……只要您别再打,老头子就千恩万谢了……”

冯慎将地上银钱捡起,塞入老汉手中。“老丈不必害怕,拿去买些伤药。”

老汉还是不敢接,“那也用不了这些许啊……”

“只管拿着”,冯慎笑了笑,“哦……老丈快快站好,有人要磕头赔罪了。”

黑胖子狠狠瞪了冯慎一眼,便气呼呼地冲老汉磕起头来。磕完,黑胖子朝肃亲王一拱手。“肃大爷,您老的吩咐……我都做完了!”

肃亲王厌恶地挥了挥手,“滚吧!”

黑胖子再一拱,便灰溜溜地钻出人群。那俩恶奴一见,也忙耷拉着一面胳膊,狼狈地跟在后头。

人群里静了半晌,忽然掌声雷动。喝彩如山呼海唤,经久不绝。趁众人额手称快,冯慎赶紧拉起肃亲王,从夜市上悄然离开。

待走出一程,肃亲王停下脚步,大笑道:“痛快!真是痛快啊!哈哈哈……”

“确是大快人心!”冯慎也道,“王爷为民撑腰,实为黎庶之幸。”

“那种泼皮恶霸,本王就是看不惯!”肃亲王两手叉腰,凛然道,“下回遇上了,还得收拾收拾他!”

“王爷”,冯慎问道,“听您唤他‘杜老六’,莫非与那恶霸相识?”

“嗯,本王认得他!”肃亲王点头道,“那小子排在行六,全名叫什么‘杜奎绍’。”

“杜奎绍?”冯慎惑道,“此人是何身份?”

“何种身份?哼,是个溜须拍马的无赖!”肃亲王道,“这小子听说是贩私盐发的家,后来捐纳了一个虚衔道台。哦……他还有个族兄,当着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借着这层关系,杜奎绍巴结上不少朝中大员。每逢年节,杜奎绍都会遍访重臣私第,行些苞苴之贿。有一次,竟然还送到了本王府上……”

冯慎笑笑,“不消说,那杜奎绍,定是被王爷骂了个狗血淋头!”

“不错,”肃亲王也笑道,“本王差他那仨瓜俩枣?将他狠斥一通后,便连人带东西轰了出去。”

冯慎道:“此人并无实授,却要贿赂公行,图的是什么?”

“还不是为了敛财?”肃亲王道:“杜奎绍上通关节,下拢沆瀣,与一些税员胥吏朋比为奸。在京师的大小榷场货所,盘诘商民、刁难行旅,借端勒索,中饱私肥!”

“城狐社鼠之流,尤为可恨!”冯慎恚道,“王爷,卑职若没记错,您老还兼任崇文总税关的监督,就容着那干奸蠹胡作非为?”

“唉……奈何掣肘啊……”肃亲王叹息道,“杜奎绍上下打点,就连李连英那儿头也搭上了线。有人暗中庇护,本王也拿不住什么把柄,只能有事没事寻他点小麻烦,过过干瘾了……行了,不说了!别让那小子败了兴致!”

知是有心无力,冯慎也不再多言,将肃王送至王府,便闷闷不乐地返回家中。

且不说冯慎怎生郁郁,单道那杜奎绍吃了憋屈,正东一头西一头地在街上乱撞。

“六爷,您慢点儿……”一个恶奴苦着脸道,“我们哥俩儿还带着伤呢……”

“还有脸说!?”杜奎绍停住脚,骂道,“看着五大三粗的,遇事全他娘的不顶用!”

“这也不赖我们啊,”恶奴委屈道,“那可是王爷……”

杜奎绍摸着眼眶,恨道:“王爷自然不能碰……不过另外那小子吗……哼哼……”

恶奴会意,上前谄媚道:“六爷放心,回头我多叫几个人,把他手脚都给撅折了!”

“这才像句人话”,杜奎绍道,“动手前,先查清那小子底细,把活儿做的干净些!”

“您就瞧好吧,这种事又不是头一遭,”恶奴又道,“六爷,您眼眶子没事吧?要不找个大夫瞧瞧?”

“瞧个屁!”杜奎绍大手一摆,“哎?前边是胭脂胡同吧?正好!老子去莳花馆泻泻火!”

“那行吧,”两恶奴对望一眼,“我们跟您去就是。”

“滚滚滚!”杜奎绍厌恶地挥挥手,“瞅你俩那埋汰样,还不够丢人现眼的!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打发走恶奴,杜奎绍便抖抖衣襟,大摇大摆地进了胭脂胡同。来在莳花馆门前,杜奎绍干咳两声,拿捏起架子。

“哎呀!这不是杜六爷吗?”鸨母眼尖,赶紧扭腰迎出来。“怪不得今儿早晨,树上喜鹊冲我直叫,果真是来了贵人!真别说,您老可有日子没来了,我正巴巴盼着呢!”

“少来这套!”杜奎绍摸出个银锞子,笑骂道,“你是盼着这个吧?”

“瞧您这话说的,”鸨母朝杜奎绍虚捶一下,顺手抓过银锞子。“嘿嘿……银子也盼,人我更盼。哟六爷?您这脸怎么了?眼眶子都肿了!”

杜奎绍扬扬手,恨道:“他娘的!出门没看皇历,撞柱子上了!行了,屁大点事,别老提这茬儿!”

“走走走,赶紧进屋,”鸨母装出殷切的模样,“我叫三儿烧壶开水,泡条热手巾给您敷敷。”

说完,便拉起杜奎绍进了馆。

杜奎绍一踏进门槛,原本闹哄哄的莳花馆里,顿时噤若寒蝉。杜奎绍欺男霸女,哪个不晓得他的恶名?所以那些恩客、粉头,齐刷刷闭了嘴,生怕一个不留神,惹恼了这位活阎王。

鸨母不自然地笑笑,指着厅上一张空桌。“六爷,您老这边请……”

杜奎绍没作声,打量了一圈,来在当中一张桌前。

那桌已坐了人,见杜奎绍黑着脸走来,陪酒的粉头已吓的跑开,只留一个恩客,在那战战兢兢。

杜奎绍不由分说,一把拎起那人。“这座头老子要了!你换个地儿吧!”

“行行行!”那恩客脸色蜡黄,忙答应不迭。“我……我这就给六爷腾地儿……”

“快滚!”杜奎绍猛推一把,将那恩客掼倒在地。“别他娘的磨磨叽叽!”

那恩客屁滚尿流,爬将起来没头便跑。杜奎绍粗腿一跨,大模大样地坐了下去。见盘里烧鸡没动开,便伸手抓来,撕下一条腿,塞在口中大嚼。

四下鸦雀无声,杜奎绍反倒有些不自在。闷坐半天,他一拍桌子,噌的站起来。“都他妈哑了?接着玩你们的!哎?弹琵琶的,赶紧弹个喜庆曲儿,让六爷乐呵乐呵!”

抱琵琶那粉头一听,哪敢违拗?忙哆嗦着架起琵琶,胡乱地拨起弦来。音儿也走了,调儿也破了,可还浑然不觉。

万幸杜奎绍不通音律,听得有了些动静,便摇头晃脑的,跟着哼起来。

见他总算消停了,鸨母这才凑过来。“六爷……您老这脾气也太急了……再怎么着,也不该把我客人打跑啊。我这一馆子姑娘,可指着赏银吃饭呢……”

“就刚才那小子?”杜奎绍鼻子里嗤一声,“那副穷酸样能趁几个钱?六爷我的家底儿,你也不是不知道。只要伺候好老子一个,保准儿你赚得钵满盆肥!”

“那就多仰仗六爷了,”鸨母赔着笑,又高唤龟奴。“三儿,开水烧得了没?六爷还等着敷脸呢!”

“来喽,”龟奴左手抱盆,右手拎壶,急匆匆赶过来,“现燎的水,滚烫着呢!”

“仔细着点儿”,鸨母嘱咐道,“留神别溅着六爷。”

龟奴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水壶放下。不料一抬头,瞥见杜奎绍顶着块乌眼青,一个没憋住,扑哧笑出声来。笑一出口,龟奴便知闯下大祸,他赶紧去捂嘴,无奈为时已晚。

被肃王一通修理,杜奎绍早窝了满肚子邪火。龟奴这一声笑,无异是往熊熊烈火上,浇了一瓢热油。

见杜奎绍脸都绿了,龟奴吓得趴地求饶。“六爷……小的真不是成心的!您老千万别拿怪啊……”

“闭上眼!”杜奎绍喝道。

“啊?”龟奴好悬没尿了裤子。“闭眼……闭眼干吗啊?”

杜奎绍冷笑一声,“老子赏你点东西!快他娘的闭上!”

龟奴哪敢不从?只得乖乖合上了眼皮。

杜奎绍二话不说,抄起地上那壶热水,劈头盖脸地浇上了龟奴头顶。

“啊!”龟奴一声凄啼,疼的在地上直打滚儿。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听得人心里头一阵阵发毛。

杜奎绍还不解恨,又将剩下的沸水,全淋在龟奴身上。那龟奴嗓子都号哑了,脸上、手上,烫起无数个血燎疱。半死不活的抽搐着,浑身上下,没剩一丝好皮肉。

“他娘的!”杜奎绍把空壶朝龟奴狠狠一砸,对着吓傻的众人吼道,“都看到没?惹了老子,就是这个下场!”

乍见这等惨状,眼前花酒,哪里还能咽的下?一个恩客哆哩哆嗦的摸到门边,撇开脚丫子,便落荒而逃。剩下的一瞧,也都跟着炸了锅,没头苍蝇似的,奔挤撞窜起来。

桌子翻,凳子倒;女人哭,男人叫。一时间,莳花馆里搅翻了天,乱哄哄闹作一团。推搡夺路,颠倒踩踏,杯盘凌乱,遍地狼藉……眨眼工夫儿,恩客们逃个干干净净。

看着碗碟摔的稀巴烂,鸨母肝儿都疼抽了,一腚蹶在地上,拍腿号啕:“哎呦喂……活不了喽!没法子开了……这莳花馆没法子开了哇……”

鸨母扯开嗓儿,那干粉头也都抽抽噎噎,哭天抹泪。

被她们号的心烦,杜奎绍抓起个花瓶,又砸个粉碎。“号什么丧?死娘老子了!?”

“六爷啊,您是我亲祖宗!”鸨母扑上来,死死抱住杜奎绍大腿,“可不敢砸了……可不敢再砸了啊……”

杜奎绍掏出一沓银票,扬手甩在鸨母脸上。“这些钱,把你这馆子砸上两回都富余!”

鸨母一怔,扒拉下来一瞧,嘴角一挑,破涕为笑。“瞧这事闹的!嘿嘿……六爷,您老接着砸、接着砸……”

“少他妈废话!”杜奎绍指着一地的乱七八糟,“麻溜儿拾掇利索了,老子还得听曲吃酒呢!”

“哎!”鸨母赶忙答应一声,招呼粉头收拾起来。

这一归置,才记起地上还躺着一个。看着奄奄一息的龟奴,鸨母又作难道:“六爷……您老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您看这三儿……”

“赶紧拖走!”杜奎绍一脸厌恶,“瞧着都脏眼!”

得赦后,鸨母忙唤来人手,七手八脚抬了龟奴,送去医馆治伤。

收拾完花厅,灶下又送来桌酒菜。鸨母带着众粉头,伺候着杜奎绍吃酒。杜奎绍刚大闹一通,正口干舌燥,抓过酒壶揭了盖,仰脖灌个不停。

烈酒一浇,欲火登时高炽。杜奎绍打着酒嗝儿,眯起淫邪的眼睛,将粉头挨个儿打量。

可方才粉头们又哭又吓,一个个钗斜鬓乱、蓬头垢面。纵勉强挤出一丝笑,也是唇垂嘴咧,比哭强不了多少。

杜奎绍顿时索然,“再没别的了?”

鸨母心下一怔,急忙满脸讪笑,“差不多……都在这儿了。六爷,您老要翻哪个姑娘的牌儿?”

“算了”,杜奎绍寡淡无味,气呼呼说道,“他娘的,眼泡子都肿成那样……能提起什么劲儿?”

粉头里面,不少曾接过他的客,故晓得内情。这杜奎绍虽然打赏阔绰,可却有个要人命的毛病。每每完事后,他还不肯消停,非把粉头手脚绑了,再踢打作践。

粉头被折腾狠了,半个月都下不来炕,钱给的再多,也打心眼里不愿接。听杜奎绍不叫局,全都长舒一口气。

“那行,”鸨母斟满酒,递上前去。“我们服侍六爷喝痛快了。”

杜奎绍接来,闷然喝光。

趁着杜奎绍喝酒,鸨母抽身离席,走到后头悄悄拉起一个粉头,小声问道:“见着绣娘没?”

那粉头一张望,也悄声道:“没呀,刚才还在这的……一扭脸就瞧不见了。”

鸨母暗念声佛,直喊菩萨保佑。倒不是多心疼绣娘,而是怕杜奎绍手黑,再把绣娘糟蹋坏了,耽误赚银子。

“谢天谢地,”鸨母赶紧嘱咐道,“你去她屋里找找,要是在,就叫她先躲躲,千万别往前厅来。”

“行,我去跟她说。”那粉头点点头,抬脚便走。

可谁知一回头,竟与翩翩而至的绣娘,撞了个满怀!

“哎呀,”绣娘揉了揉肩,嗔道,“火急火燎的做什么呀?”

那粉头未待答话,鸨母抢先一步,挡住了绣娘。“这节骨眼儿上,你怎么跑出来了?先别问这么多,赶紧走!”

“为啥要走?”绣娘怔道,“那杜六爷财大气粗,倒是挺入我的眼……为了陪他,我特意回屋补了妆呢。”

“我的个小姑奶奶!”鸨母急得直跺脚,“你早不转性儿晚不转性儿,这时候却抽哪门子的风呀?放着多少风流阔少不要,偏偏就挑中了他!?”

“他怎么了?”绣娘不解。

“一时半会儿跟你讲不清楚,”鸨母心焦如焚,“这么说吧,那杜奎绍可是个活兽哇……把你吃了都不带吐骨头的!”

绣娘乜斜起秀目,隔人瞧一眼杜奎绍。“哼,不是活兽,我还不肯接呢!”

“这死妮子,端的不知深浅!”见绣娘不听劝,鸨母不由分说地催赶。“叫你走你就走,啰唆什么?”

二人正纠缠,却被杜奎绍听见了动静。“老鸨子!躲在后头嘀咕些什么?”

“啊?”鸨母连忙转头,掩在绣娘身前。“没什么、没什么……”

“鬼鬼祟祟的肯定有事!”杜奎绍将酒杯一扔,“身后那人是谁?起开!别他娘挡着!”

鸨母没奈何,只得把身子闪在一边。

一看到绣娘,杜奎绍眼里登时放了光。“你这死鸨儿,竟然糊弄老子!有这么俊的妞儿,还敢藏着掖着!?”

“六爷,这怪不得妈妈,”绣娘娇笑一声,走上前去,“我入馆不久,多是陪酒陪笑,还没正经伺候过客呢。妈妈是怕我没甚经验,再败了六爷的兴致。”

杜奎绍瞪一眼鸨母,“是这样吗?”

“是是……”鸨母脸色煞白,擦着涔涔冷汗。

“这还差不多,”杜奎绍朝绣娘一招手,“走近些,让六爷端详端详。”

“这便来,”绣娘纤腰轻扭,粉臂环搭,竟坐在了杜奎绍的大腿上。

这一下,把个杜奎绍乐的心花怒放。他揽过绣娘,捧起香腮便是一通狠亲。

绣娘面若桃花,半推半就。哧哧笑着,任由着杜奎绍放肆。众粉头全看傻了,大张着嘴巴,半天也没合拢。

杜奎绍亲得兴起,手便要朝绣娘怀里探。

绣娘一闪,倏地跃开,嗔笑道:“猴急什么?还当着人呢……”

“顾不得那些了!”杜奎绍淫笑着,张臂欲扑。绣娘又是一纵,避得更远。

见绣娘秋波微转、美目流盼,杜奎绍馋的抓心挠肝,他屡番扑抓,都被绣娘笑着逃开。

“小东西,躲得倒挺快……”杜奎绍扶桌喘了两口气,突然怔道,“哎?我怎么觉着……你有点眼熟?”

“是吗?”绣娘一抿嘴儿,“见了漂亮姑娘,六爷都会说眼熟吧?”

“不是不是!”杜奎绍拍了拍脑袋,“真是眼熟……在哪见过?他娘的,记不起来了!”

“那就别想呗,”绣娘往前凑了凑,垂下了眼帘。“我听人说:丑有不同丑,俊似一般俊。许是六爷瞧着我,便想起了哪个美人吧?唉……真眼红那位姐姐,还能叫六爷时时惦记着。不像我这般……缺人疼少人爱的……”

杜奎绍哈哈一笑,将绣娘打横抱起。“那今晚,六爷就来疼疼你!”

说完,杜奎绍便问明了路径,抱着绣娘,便朝她屋里走。

鸨母放心不下,在身后撵了几步,“六爷,绣娘没怎么经过人事……您老在意点玩儿……”

“用不着你嘱咐!滚一边去!”杜奎绍喝斥一声,头也不回。

待二人离开,粉头们议论纷纷。

“绣娘这是怎么了?要钱不要命啊?”

“就是呀……杜奎绍折磨起人来,真叫一个狠啊。我后脊梁上那道疤,就是他给抽的。一到阴天下雨,疼得都钻心……”

小秋艳摇摇头,斜着脸冷笑道:“这回绣娘可有罪受喽。等见识到杜奎绍的手段,怕连肠子都得悔青了……”

“闭上乌鸦嘴!都回房去!”鸨母正没好气,将众粉头骂散后,呆仰在椅子上,兀自提心吊胆、忧心忡忡。

此时的杜奎绍,已将绣娘抱入西跨院。刚进屋,杜奎绍便将绣娘扔在床上,迫不及待地撩衣压去,好似蚊蝇趋血,更如饿虎扑羊。

绣娘将身子一滚,俏皮地避开。“六爷别急,且稍待片刻。”

“又怎么了?”杜奎绍老大不乐意。“刚才在外头,你嫌人多。现在没人了,又他娘的推三阻四!?”

“六爷休恼,”绣娘抬起纤指,放在杜奎绍耳根,一面轻抚,一面呵气如兰,“如此春宵良辰,怎可匆匆辜负?不若饮些美酒,聊助阑兴。待喝得酣畅,才好耳鬓厮磨、入帐缱绻……”

杜奎绍挥手打断,“还喝什么?老子早灌下一肚子闷酒了!”

“六爷……”绣娘娇媚无骨,入艳三分。两颊融融,欲语还羞。“人家……人家想与你叠臂偎肩……再饮杯合卺酒吗……”

杜奎绍怔了怔,转即明白了。“你这小东西,花活儿还真是不少!行吧,既然你开了口,六爷就陪你喝个交杯!”

“谢六爷赏脸,”黛眉微蹙,“只是……我这屋里不曾备着酒浆,得去厅上取些过来……”

“真是麻烦!”杜奎绍双额一拧,面露不悦。“紧着点儿,快去快回!”

“嗯。”绣娘敛裙收摆,施个万福。轻移莲步,旖旎而去。

绣娘走后,杜奎绍便朝床上一仰。抓过绣娘枕头,使劲儿闻了两下。“还香扑扑的?这小浪蹄子,嘿嘿……一会儿可得好好玩玩儿!”

黯然的屋内,只燃着一梃白蜡。风从窗漏,烛影摇曳,晃的四下里幽光明灭、残驳陆离。

可左等右等,绣娘却不见回来,杜奎绍不免心焦意躁。他噌的坐起,自语道:“那小贱人哪儿去了?别是借口取酒,把老子干晾在这儿吧?哼哼……要她敢诓老子,还真不能饶了她!”

正骂着,屋门“吱呀”开了。一个身影,慢慢地踅了进来。

屋里太暗,杜奎绍瞧不真切。隐约见是绣娘装扮,便起身去迎。“怎么才回来?啊?老子问你话呢!”

来人以袖遮面,只是不言不语。

“挡着脸做什么?放下来!”杜奎一急,便要扯那袖子。

岂料那人一抖,身上衣衫登时卸去。一副白森森的骷髅,陡然出现在杜奎绍眼前!

杜奎绍脑中嗡鸣一声,头发全奓煞开来。脚底蹿上一股恶寒,身子也是阵阵麻怵。趑趄倒退两步,一屁股蹲在地上。

那骷髅架子咯咯一通乱响,居然也迈开腿脚,慢慢地逼来。那硬趾骨磨在地砖上,发出沙沙的动静,别提有多瘆人。

杜奎绍的喉咙,像被人死死扼住,想开口喊,却发不出声来。他寒毛倒竖、魂不附体,手脚一并使劲儿,拼命的朝后挪蹭。待缩至床角,杜奎绍已是鼻塌嘴歪、涕涎交流,面相十分狼狈,全无昔日那般跋扈暴戾。

那骷髅下颚一咧,龇出两排参差的枯牙。颚齿翕张,便传出桀桀怪声,凄楚可怖,不知是啼还是笑。紧接着,那骷髅右臂一甩,几点冰凉的水珠,便飞溅在杜奎绍脸上。

杜奎绍骇眼一抬,发觉那骷髅掌骨中,竟握着一支粗笔。笔锋湿渍透白,不似蘸了墨汁。未及杜奎绍思量,那骷髅又弓下腰,在地上唰唰挥毫。转瞬间,地面上受洇变深,显出了“石碑店”三个扭如蚓蛇的大字。

“石碑店!?难道你是……”杜奎绍胸口上,似被猛击了一拳。指着那骷髅,胆肝俱裂。脚边斑斑水迹,仿佛化成淋淋黑血,稍稍扫上一眼,都觉触目惊心。

那骷髅将笔一扔,噌的立起,呼拉展开两臂,便扑掐过来。十根尖利的指骨,缭张舞动。眼瞅着,就要在杜奎绍脖间,抓出几孔血窟窿!

死到临头,杜奎绍却还想做困兽之挣。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矮身一滚,险险避过了骷髅。

那骷髅岂肯甘休?见一抓不中,调头复又扑来。杜奎绍嗷的一嗓子,爬蹿到门口,一把推开门,便想夺路而逃。

刚跑出几步,杜奎绍脚下便如同扎了根,胫绵足软,再也迈不出半分。他仰头望着前方,双睛暴血,战战欲死。

只见对面槐树旁,正悬飘着一个女鬼!那女鬼离地十尺多高,披头散发,遍体血污。一双狰狞的毒目,直勾勾地盯住杜奎绍。怪嘴一张,便是鬼哭厉叫。

吃这一吓,杜奎绍寒毛倒竖,两股剧烈地哆嗦起来。一个禁不住,屎尿齐下,秽不可闻。

突然,西跨院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原来鸨母察觉动静不对,忙带着几个粉头赶来。

见杜奎绍呆立在门口,鸨母不免诧异。“六爷……您老咋还跑出来了?”

说着,鸨母便想靠前。小秋艳眼尖,一把将鸨母拉住,指着那槐树旁,颤声叫道:“那半悬空……飘着个什么?”

鸨母一抬头,吓了个魂飞魄散。“妈呀!鬼……鬼啊!”

没等她们喊完,半空那女鬼便怪号一声,唰的飘至杜奎绍身前。

杜奎绍只觉血气扑面,腥风撞脑。喉头咕噜两下,便白眼一翻,直挺挺地仰在地上。

“女鬼索命了……女鬼索命了!”众粉头吓破了胆,尖叫着四散奔逃。

转眼,西跨院便成一片沉寂。只有那槐树枝叶,还在娑娑作响。女鬼瞥一眼僵在脚边的杜奎绍,仰月凄鸣,纵声嘶号。那动静破摧胸臆、泣血椎心,哀苦惨绝、闻之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