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厉的哭号声,惊起了夜栖的枭鸟。一只只扑棱着翅子,发出沉郁的啼鸣。

鸨母这会儿,已奔出莳花馆,来在街上高声嚷叫。一队值夜的兵丁恰巧巡至附近,听着了声响,忙调头转伍,急匆匆地赶将过来。

来至莳花馆前,打头那吏目见是一群娼流,不由得眉头一皱。“大半夜的号什么?”

“官老爷啊”,鸨母一把拉住那吏目,“可了不得了……”

“松开!”那吏目胳膊一挣,将鸨母甩在一边。“先跟你挑明白了,若是嫖客短你银子,老子可是不管!”

“不是啊,”鸨母急得捶胸顿足,“死人了……有人被害了啊!”

“什么!?”兵丁们呼啦全亮出了家伙。“凶手拿住了没?”

“还拿凶呢,”鸨母后怕道,“我们几个还能活着,就算阿弥陀佛了。那害人的……是个女鬼啊!”

“胡扯!”那吏目一瞪眼,“哪会有嘛女鬼!?”

“真的真的!”见吏目不信,众粉头都急道,“我们都亲眼瞧着了!那女鬼就飘在半悬空,一下子就把杜六爷给扑死了……”

“杜六爷?”吏目一怔,“哪个杜六爷?”

鸨母赶紧回道:“是杜奎绍杜六爷……”

“是他死了?这事儿倒不算小……”那吏目低语两句,又冲鸨母一挥手,“走!里边瞧瞧去!”

“哎,”鸨母慌不迭地转过身,将一干兵丁,引入了莳花馆。

来在西跨院,众粉头便开始逡巡缩脚、畏葸不前。兵丁们哪里管这些?连推带攘的,将她们统统赶入院中。

“弟兄们,把好了各路出口!”那吏目朝兵丁号令完,又一推鸨母。“赶紧的,人死在哪了?”

鸨母纵是害怕,也只得头前领路。“就……就在那边了……”

吏目听罢,忙唤上几个兵丁,同着鸨母快步上前。

转过甬道,便是绣娘寝闺。值时,月色朦胧,星斗寥落,屋前景物依稀可辨。杜奎绍的死尸,如同一条死狗般,横在那里。

众人正欲上前,突然听得老槐树后,传出阵阵抽泣。

“啊呀!”鸨母惊呼一声,险些扑在地上。“那女鬼……那女鬼还没走啊!”

兵丁们齐喝一声,壮起胆子围上前去。才待举刀砍杀,树后却发出一声娇啼:“救命啊……别……别杀我!”

“绣娘?”鸨母辨出了声音,慌跑去阻拦。“别伤着她!她是人不是鬼!”

听得这句,众兵丁都松了口气,忙收了刀,将绣娘从树后拎了出来。

“我的儿哟……你还活着哪?”鸨母赶紧上前去搀,“我真怕那鬼也把你害了啊……”

绣娘脸色惨白,浑身哆嗦不止,一头扎进鸨母怀里,放声大哭。“妈妈……我要吓死了……”

那吏目一指绣娘,问鸨母道:“这女的是什么人?”

鸨母回道:“她叫绣娘,今晚上杜六爷点名要的……”

“是她陪的杜奎绍?”吏目神情一凛,转朝绣娘道,“先别哭了,你见着害人的凶手没?”

鸨母插嘴道:“害人的是女鬼……”

吏目哼了一声,没理会鸨母,只是向绣娘不住追问。

绣娘拭了拭眼泪,缓缓抬起头,“回官爷话……我什么也没见着……先前杜六爷要吃酒,我见房里没了,便去厅上取。没承想等取酒回来,却遇到这般惨象……我吓得脚软,跌在树下便动弹不得……你们过来时,我还当是来杀我的呢……”

说着,绣娘悲从中来,伏在鸨母身上,又低声呜咽。

见绣娘那怜楚模样,吏目倒先信了几分。又瞥见那槐树下散落着壶盅酒具,心中越发的确凿。

“看来这女子确不知情。”吏目一面思量,一面转到死尸旁边。

那尸身上并无伤创,衣衫也算完好。脑后的辫子散乱开来,毵毵地覆住了头脸。

吏目用刀尖拨开乱发,不禁骇的倒退一步。只见杜奎绍两目凸鼓,眼白里全是血色。鼻头塌斜,嘴巴大张,满脸横肉全打着拧,扭曲得都没了人样。两条胳膊蜷僵着,手指如鸡爪般抠在地上。砖面上,竟被生生抓出几道浅痕。

一个兵丁探过来,也被死尸的模样唬了一愣。“真够吓人的……他就是那个杜奎绍?”

吏目点点头,定了定心神。“没错,我见过他几回。他尸身上没什么伤口血痕,莫非是中毒而亡?”

“不像,”那兵丁摇头道,“听说中毒的人嘴唇发紫,肤色变深,这死尸也没那样啊。我觉着吧,他像被吓死的……该不会真是什么女鬼索命吧?”

吏目一嘬牙花子,“我也正犯含糊呢……先不说做这案的是人是鬼,单任杜奎绍这身份,就十分棘手啊。这人手眼通天,他这一死,少不得要闹出些风风雨雨……”

“可说是呢,”兵丁道,“上头最烦这等麻烦,若知道是咱们揽下了这桩案子,指不定要发多大火呢。出力不讨好的差事,何苦做来?头儿……要不咱撤吧?就当没瞧见!”

吏目叹道:“来都来了,这么撤了铁定不行。”

兵丁问道:“那怎么办?”

“好办,”吏目眼珠子一转,“这种案子,又不止咱们能管。移交给顺天府不就行了?”

“对啊!”那兵丁一乐,“那顺天府有个姓冯的,专好断这类案子!头儿,您这一手真高!”

“别啰唆了,”吏目吩咐道,“你们把这里封住,别乱动尸身物什,我亲自去趟顺天府。等他们的人一到,咱们就赶紧撤!”

吏目说完,便马不停蹄地奔往顺天府。来到府衙前,将名刺递与值夜差役,就候在一旁等信。

接到通传,新任府尹李希杰有些不悦。他揉了揉惺忪睡眼,将拜帖随手一丢。“那人找本府做什么?”

差役回道:“他只道有桩人命要案,来请大人定夺。”

“人命案?那去瞧瞧吧。”李府尹无奈,只得更衣入堂。

见了府尹,那吏目忙施礼参拜,后将莳花馆的事,大致一说。

李府尹听罢,拈着颔下短须,冷笑道:“既然你们发现了凶案,为何不去兵马司上报,反跑到我这顺天府来?”

“这……”被问中心事,吏目不免言语吞吐。“卑职……卑职也没考虑那么多……”

“哼”,李府尹道,“是怕破不了案,这才想着推诿塞责吧?”

吏目慌得直擦汗,“卑职不敢,卑职不敢……”

李府尹没理会,暗自思忖:自打接任了顺天府尹,还没正经施展过。不若就借这桩奇案,在僚属面前立立威风。

想毕,李府尹便道:“罢了,这案子本府接了!”

“谢大人成全。”吏目大喜过望,忙叩首不迭。

李府尹着人唤过鲁班头,让他与冯慎一同,接查此案。鲁班头领命,点起几名衙役,与那吏目一伴,又赶至冯宅。

打赶尸案后,鲁班头对冯慎,不似之前那般倨肆。故来在冯宅,他特意轻声叩门,免得冲撞了冯家人。

冯全闻声开门,得知有紧要公事,连忙唤醒了冯慎。冯慎一听,赶紧穿戴整齐,来到门外。

“冯经历,”鲁班头一拱手,“出人命案了,大人叫咱俩过去验验。”

“哦?”冯慎一蹙额,“案发何处?”

吏目接茬道:“是在莳花馆里。”

话音未落,冯慎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细语:“莳花馆?那是啥地方啊?”

众人回头一看,原来是香瓜听得动静,也起床跟来。

“不要乱打听,”冯慎将她一拦,“快回自己屋去。”

“俺就是问问”,香瓜小嘴一噘,“那莳花馆到底是啥好玩的地方哪?”

鲁班头心粗肠直,脱口回道:“能是啥地方?窑子!”

“啊?”香瓜登时傻了眼,“冯大哥,你们要去逛窑子啊?那可不成!”

冯慎苦笑不得,也无暇理论,让冯全看住了香瓜,便与鲁班头一行,赶往莳花馆。

待来到莳花馆,已是晨曦微露,天光欲晓。刚踏入西跨院,众粉头便围住那吏目,纷纷诉起苦来:

“官爷,人又不是我们害的,你叫人看住我们干吗啊?”

“是呀,都折腾一宿了,腰都快站断了……”

听得众粉头罗唣,冯慎本不想理会。他将身侧避,欲绕过人群。可这一闪身,眼梢便瞥到了绣娘。

冯慎心里“咯噔”一下,顿时停住脚。这副容貌,竟与肃王画中女子如出一辙!

绣娘见冯慎正瞧着自己,忙将头脸低下。

冯慎不动声色,慢慢地走向了绣娘。“敢问姑娘芳名?”

绣娘粉颊红浥、泪迹犹湿,往后怯退了几步,嗫嚅不言。

吏目见状,便指着冯慎对绣娘道:“这位是顺天府冯经历,特意赶来查案的。问你什么,便要老实回答。”

“是”,绣娘喏喏,转朝冯慎道,“官爷唤我绣娘便好……”

吏目又插口道:“冯经历,那杜奎绍死前,就是由这绣娘陪侍。”

冯慎怔道:“那死者是杜奎绍?”

“是啊,您不知道?”吏目一愣,继而恍然道,“哦,这都怨我。光顾着赶路了,没把案子讲清楚。”

“不打紧”,冯慎摆摆手,“去看看再说。”

说着,几人也不顾粉头抱怨,转朝杜奎绍尸身围去。

来到跟前,鲁班头一耸鼻子,踢了踢尸首。“死的真是难看!”

“班头不可莽撞,”冯慎赶紧阻拦道,“若破坏了端倪线索,就无法查得其死因了!”

“还查什么啊?”鲁班头满脸的不在乎。“一瞅就知道是吓死的!”

“现在定论,还为时尚早,”冯慎问向吏目道,“尸身没被翻动过吧?”

“没有”,吏目道,“我吩咐过手下,让他们不得乱碰。不过……据那些娼流所言,这杜奎绍是遇上了恶鬼!”

冯慎一怔,“恶鬼?”

“不错,”吏目点点头,指着远处众粉头。“她们都见着了,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冯慎没作声,径自走到死尸旁,俯身验查起来。

“冯经历,”那吏目喋喋不休,“倒不是我轻信鬼神之说。这杜奎绍身上没伤没血,还真像是看到什么,给活活地吓死了……”

“没血吗?”冯慎一抬手,打断了吏目。“仔细看看那领口。”

听冯慎如是说,吏目与鲁班头连忙探头去瞧。那死尸衣领处,果然洇着一点圆圆的血迹。那血迹小如蝇头,若非冯慎指出,众人皆未曾留意。

“确是疏忽了”,吏目道,“可这又能说明什么?”

冯慎轻轻翻开尸身衣领,发觉下面的皮肉,并没有破损的迹象。“还不好说……这血斑呈圆状,想必不是蹭染……”

鲁班头瓮声瓮气道:“那就是溅上、滴上的了!”

吏目也道:“我听老鸨说,杜奎绍还在莳花馆打砸了一通。会不会逞凶时,溅上了别人的血?”

想起杜奎绍曾当街掴得老汉嘴角出血,冯慎不禁点了点头,“是有这种可能。”

吏目推测道:“八成是那样吧。”

冯慎伸手捻了下领口血迹,又将指肚置于鼻底一嗅。“不对!时辰上对不起来。这血斑,并未完全干透。”

“还真怪了,”鲁班头挠了挠头,“这小子到底是不是吓死的?”

“恐怕不是!”冯慎道,“常人乍遭巨骇,往往抱首捂胸。即便是惊惧过激引发骤亡,也不该出现如此死状。”

鲁班头不解道:“死状?死状又怎么了?”

冯慎指了指尸体手边,“此人死时,定是痛苦异常。那砖面上的抓痕,便证实了这点!”

鲁班头一拍脑袋,“也对啊!要是当场就吓死了,手脚登时僵直,哪里还能动弹?”

冯慎看了眼地上死尸,叹道:“这案子……蹊跷啊!”

见案情扑朔迷离,那吏目便欲早些抽身,他干咳两下,抱拳拱手。“冯经历、鲁班头,这里就劳烦二位。我与手下弟兄们还得巡夜,咱们就此别过?”

鲁班头虎眼一瞪,“天都亮了,还巡什么夜?”

吏目讪笑一声,颜面上有些不好看。

冯慎见状,连忙接过话来。“右堂慢走,在下公事缠身,就不送了。”

“冯经历少礼,后会有期!”吏目瞥了鲁班头一眼,气呼呼地带着手下离开。

鲁班头颇有些不忿,“这小子还挺横,有能耐自个儿查啊!”

“好了,不必与他计较,”冯慎劝道,“鲁班头,咱们先将尸身收厝,分派几个弟兄运回衙中。等问完了话,我想再细验一番。”

“成!”鲁班头一招手,几名衙役走上前来。“你们几个,把那死尸弄回去!”

“是”,衙役得令,四散忙活开来。

趁这工夫儿,冯慎又来在众粉头面前,询问起她们夜间所遇。粉头们见问,少不得添油加醋。一个个七嘴八舌,连说带比画。讲到怕处,自个儿都吓的毛骨悚然。

冯慎耐心听完,问道:“这么说,你们最初赶来时,那杜奎绍还活着?”

“是啊”,鸨母道,“当时他就站在屋檐下,我还叫他来着。结果吃那女鬼一扑,他立马便倒地死了……”

冯慎又问道:“那‘女鬼’当真悬在半空?兴许是站在了树杈上?”

“不会不会!”粉头们异口同声,“绝对是飘着的!脚底离地老高呢,我们这么些人,难道还都看岔了?”

“也是”,冯慎揉了揉太阳穴,“众目睽睽下,应不是虚象……”

小秋艳走上前,拉了拉冯慎衣角。“还有呢官爷,我瞧见屋里头……立着具干尸!”

“不是干尸,”另一个粉头急道,“那像是个骷髅架子……”

“对对对,”小秋艳点头道,“没皮没肉的,是副骷髅架子!”

经她俩一提醒,又有不少人附和:

“哎?被你们一说,我也有点印象……”

“那骷髅在屋里,还一挣一跳的,可吓人了!”

“扯淡!”鲁班头听了半天,终于沉不住气。“那种烂骨架子,一脚就踹散了!再说那也不是活人,怎么又蹦又蹿!?”

粉头们一仰脸,信誓旦旦。“我们没扯谎,真是那样!”

鲁班头再要说,却被冯慎阻住。“无须多言,去屋里探探便是。”

二人正要往绣娘屋里走,院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喧嚷。

鲁班头停住脚,唤过一名衙役。“去看看!外头闹什么?”

那衙役抬腿出院。不多会儿,便匆匆折回来。“头儿,不好了!外边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鲁班头一按刀柄,“怎么回事!?”

“是这样,”衙役道,“弟兄们正抬了死尸,结果出门便撞上一伙家丁。那伙家丁自称是杜奎绍护院,闹着要抢尸……”

“他奶奶的!”鲁班头勃然变色,骂咧咧地朝外走去。恐另生枝节,冯慎也抬脚追上。

来到馆外,几个家丁正与衙役争持倾轧。那伙家丁十分猖獗,全然不惧衙役的驱喝。当中唆使挑头的,正是杜奎绍那两个贴身恶奴。

鲁班头火冒三丈,哐啷抽出刀来。“众衙役听了!胆敢再阻碍公差者,皆以忤逆官府论处,不问情由,就地格杀!”

“是!”众衙役早已按捺不住,听鲁班头放了狠话,都拔刀取剑,虎视眈眈。

那伙家丁,本就是群乌合的泼皮,一看官差动了真章,全打起了退堂鼓。别说是动手抢尸,就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鲁班头提着刀,杀气腾腾。拖过一个家丁,甩手便是一巴掌。“我看你们是活腻歪了!”

冯慎冷着脸,走向那两个恶奴。二奴这会也认出了冯慎,都瞪大了眼睛。“是……是你?”

冯慎哼道:“昨晚没吃够苦头,又跑来滋是生非?”

恶奴辩道:“我们是来接六爷的,没承想……”

“多行不义必自毙”,冯慎喝道,“杜奎绍已食恶报,若你们不知悔悟,还恃势凌人,少不得落个同等下场!”

被冯慎一通奚落,恶奴有些不服。“你们当差的不去拿凶,倒反来消遣苦主?有本事把凶手找出来!”

冯慎蔑道:“查案之事,还轮不到你们插嘴。等将尸首剖验后,自会给你们个说法!”

“那不成!”恶奴叫嚣道,“六爷何种身份,岂能让人开腔破肚?不行!我们定要给六爷保个全尸!”

“皮痒了是吧?”鲁班头阴下脸,又要发作。

恶奴后退两步,硬着头皮道:“别以为……披件官皮就能唬人!当官的我们见多了!我们家二老爷,还是左都御史呢!”

“他奶奶的!还敢狗仗人势?”鲁班头不由分说,照着恶奴抡拳便打。

俩恶奴扑滚在地上,被揍的哭爹喊娘。才接好的膀子,顿时又脱撅了。

打了好一阵,鲁班头这才解气。他大手一挥,唤过衙役。“给老子绑了!”

衙役闻言,拖起鼻青脸肿的恶奴,三下五除二,便捆了个结结实实。

鲁班头扑着手,问冯慎道:“冯经历,怎么处置这些泼皮?”

冯慎思量片刻,道:“依我看,将肇事二人押下,其余驱散了便可。那二奴为杜奎绍作恶帮凶,应晓得些内情。仔细鞫审一番,或许能套出什么线索。”

“成!就这么干!”鲁班头转命衙役道,“把那俩狗腿子也押回府衙,路上若不老实,就照死里打!”

众衙役遵从,调头离去。鲁班头瞧了瞧冯慎,催道:“咱进馆接着审去!”

“鲁班头,要不你也先行回衙吧,”冯慎缓缓说道,“我斟酌了良久,这案子……恐怕得密审!”

“密审?”鲁班头愣道,“你打算一个人查?冯经历,你是嫌我碍事吧?”

“班头哪里话!”冯慎道,“实因此案牵连太广,我不想令班头枉担干系。”

“嗐,你是说这个啊,”鲁班头道,“冯经历,咱俩也不是头天相识,你见我啥时候怕过事?别说那杜奎绍死了,就算他活着,老子该查还是得查!”

想到绣娘那可疑的身份,冯慎叹了口气。“若只是杜奎绍,那还好办些……鲁班头,个中隐情,此刻我不便明说。待我悉查之后,定会给你个交待。”

“那行吧,我信你!”见冯慎言辞恳切,鲁班头不再坚持。“剩下的衙役,就随你调遣。我这便回衙,等你消息!”

“有劳。”冯慎一揖,目送鲁班头远去。

打发走鲁班头,冯慎回到西跨院中。众娼半宿没合眼,这会儿都耗不住了,体痡筋软,交瘁欲跌。

见粉头不堪咨诹,冯慎也便作罢。唤衙役一一录了名字,放她们各自歇憩。

绣娘瞧一眼冯慎,绵言道:“官爷……劳您撤去我屋前守卫,我好进去息偃……”

“傻闺女,你那屋还能去得?”鸨母拉起绣娘,“走吧,到我那眯会儿。”

“不忙!”冯慎止住鸨母,“在下还有事,要与绣娘姑娘单独聊聊!”

“还得审啊?”鸨母急道,“官爷你通融些,让绣娘缓口气吧,看她都吓成啥样了……”

“只是闲谈几句,不费什么心神,”冯慎冲绣娘一撇手。“恕在下唐突,欲至姑娘房中一叙。请吧!”

绣娘望了望鸨母,踧踖不前。叵耐冯慎敦促连连,这才矜矜顺从。

来到绣娘屋前,冯慎对两名守门衙役道:“这里我看着就行,你们转守他处吧。都提起精神来,留意馆中动静。”

“冯经历放心吧!”衙役一拱手,转头离开。

冯慎推门而入,抬眼便看到了头顶的檩柁。“没想到屋中竟如此简陋,连个天花顶棚都不曾吊?”

“是寒酸了些,让官爷见笑了……”绣娘赶紧拖过一条杌子,“官爷快请坐吧。”

“不必客套。”冯慎摆走到床榻边,将衾枕翻了翻。“绣娘姑娘,昨夜那杜奎绍就睡在这里?”

“他在这暂歇了一会儿,之后便出了事,”绣娘上前软语,“官爷……我只是个以色悦人的娼伶,不需叫什么姑娘,直唤绣娘便好……”

冯慎正欲作答,突觉脑后膏馥袭绕。一回头,竟见绣娘凑身贴至。

绣娘倦眼惺忪,慵散中,却带着几分娇娆。双眸蓦地一睁,宛若夜星熠熠。“官爷牒讼倥偬,想来也应乏了。官爷若不嫌弃,绣娘便替你捏捏肩……养足了精神,才有力气查案……”

说着,绣娘玉腕徐抬,向冯慎盈然搭来。

冯慎面上一红,赧颜避开。“不……不用……”

绣娘掩嘴笑笑,不似方才那般慌恐。“官爷瞧着威仪肃凛,不想竟是好薄的面皮儿……”

冯慎撇过脸,颇有些不自在。他尴尬地咳嗽两下,岔开话头。“屋里倒没见有什么骨殖……绣娘姑娘,这桌上匣盒内所盛何物?”

“是一张筝。”绣娘移步桌前,将匣子打开。

见筝匣十分宽大,冯慎又道:“劳烦姑娘将筝取出吧。”

绣娘依言,把筝抱出来,轻轻架在桌上。冯慎朝匣内探去,见还散落着些簪花、甲片。一簿封无贴笺的包背册子,亦平置于匣底。

冯慎拾起那册子,翻了几页。见是本记韵的工尺谱,又随手放下,转而去瞧那张大筝。

绣娘纤指微划,弦间便骤鸣起一阵珠玉。“官爷尔雅翩逸,想来也是个懂筝的。不若绣娘奏一曲《出水莲》,权为官爷解解倦意……”

绣娘殷勤承侍,已扰的冯慎神思涣散。既无法潜心涤虑,倒不如顺其自然。于是,冯慎点点头,坐在杌子上。“也好,在下洗耳聆听。”

绣娘莞尔,凭案坐定。素手轻抚几下,音色却稍稍有些缓滞。

冯慎道:“姑娘有些心不在焉?”

“不是,”绣娘欠身道,“搁置久了,筝弦有些松动……”

绣娘说着,便旋动弦轸,紧枘调音。待绷栓实了,这才绑上玳瑁义甲,络络弹弄起来。

绣娘那筝弦,并非丝筋缠糅,而是由铜线轧制。前前后后,系足了一十六根。甲尖拨撩,便如流莺巧啭。绣娘顾眄流睃,勾挑揉滑,俄而长摇剔打,俄而走吟重颤,将平双大食、黄钟盘涉,演绎的动宕沉蓄,荡气回折。一时间,屋内韵气滂沛,商徵浑然。令人恍惚之中,如亲见那莲叶团团如盖,菡萏袅袅临风……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冯慎意犹未尽,不由得抚掌大赞。“好!好一首中州古调!好一阕汉皋旧谱!绣娘姑娘所承,莫非是那外江弦?”

“正是!”绣娘欣喜道,“官爷您怎么知道?”

“也是误打误撞,”冯慎笑道,“闽粤之地,多用铜弦。并且观姑娘奏筝时,惯以中指滑颤。再加上那曲悠扬深长的《出水莲》,在下便妄测出,此派为客家汉乐。”

“官爷闻识真是鸿博,”绣娘嫣然笑道,“我原籍便是广东嘉应州……”

冯慎奇道:“那姑娘却未带粤峤口音。”

绣娘叹道:“我幼时家道中落,随姐姐闯荡漂泊,渐渐的,便模糊了乡音土腔,转学了官话……”

冯慎冷不防追问道:“这么说来,绣娘姑娘还走过江湖卖过艺?”

绣娘心里一突,忙摆手不迭。“没有没有……我只能弹个曲儿……不会什么糊口的硬本事……”

冯慎没出声,仅是伺隙睢盱。绣娘扬起的掌心内,明显数道紫红的拉痕。

“借姑娘柔荑一观,无状勿怪!”说着,冯慎便抬手抓去。

绣娘猝不及防,慌得掩臂藏手,步步倒退。

冯慎哪由她躲闪?一个纵跃,握住了绣娘素腕。

“官爷做什么?”绣娘挣了几挣,含嗔带怒道,“你弄疼我了!”

冯慎也不答话,只顾着捋袖观瞧。

二人正在缠搅,身后屋门竟被一脚踢开。冯慎一回头,却见香瓜气呼呼地站在檐下。

“好哇冯大哥!”香瓜眼中噙着泪,腮庞鼓的老高。“你……你果然是来逛窑子的!”

“香瓜?你怎么来了?”冯慎板起脸,叱道:“查案刑缉,岂是耍处?不要胡闹,赶紧回家去!”

“你就糊弄俺吧!”香瓜一抹脸,柳眉倒竖,“查案子你还摸人家手啊?哼,怪不得你把人全支走了!”

冯慎一怔,方记起还抓着绣娘。窘涩局促,仓促将手松开。“浑说什么……我正欲查验绣娘姑娘掌中伤口。”

“原来是为这个?”绣娘浅怪道,“官爷怎不说明白呀,刚才拴弦时不小心,把手心割了几道……只是皮肉伤,官爷不必挂怀……”

“是吗?”冯慎作疑道,“在下倒不觉的是新伤,姑娘若不介意,还请递与我瞧瞧。”

“我倒无所谓,”绣娘笑笑,看了看香瓜。“只怕那位俏丫头不肯吧?”

“嗯!”香瓜点点头,瞪了绣娘一眼。“俺不答应!”

被香瓜一搅,冯慎脑中越发的棼乱。他暗忖一阵,这才将香瓜拉在僻静处,悄声道:“香瓜,我有事与你商量……”

“俺不听,”香瓜使性儿道,“你肯定是想撵俺走!”

“恰恰相反,”冯慎偷指了下绣娘,低语道,“我打算让你留下来,替我看住了她。”

“啊?”香瓜问道,“俺留下来,那你去哪啊?”

“自然是回衙门验尸,”冯慎道,“方才我思量过了,这孤男寡女,实不便私处一室,由你看守倒适宜些……香瓜,那女子是紧要之人,你可得盯牢了!”

“放心吧冯大哥”,香瓜擦了擦眼角,郑重道,“只要你别胡来……俺就听你的……”

二人正嘀咕着,绣娘走上前来。“官爷,你们在说什么呢?”

“也没什么,”冯慎指指香瓜,笑道,“在下要回府衙一趟,怕姑娘留在这里害怕,便让这丫头相伴。哦,别瞧她年纪不大,身手倒是了得。有她陪着,也好多个照应。”

绣娘急道:“我一个人也是不怕的……去找妈妈跟其他姊妹也成……”

“就这样吧,这里清静些!”说完,冯慎转身便走。

“官爷……”绣娘还欲分说,忙追到冯慎身后。不料才赶几步,便觉耳边一寒。一枚袖箭贴着鬓角掠过,“砰”一声钉在了门框上!

“快回来!”香瓜扬了扬腕间甩手弩,“敢出这个门,俺就使弩射你!”

冯慎转头,冲着惊魂不定的绣娘笑笑,“姑娘留步吧,那丫头性子野,手底下没个轻重。”

绣娘怔怔地点点头,“知道了……官爷慢走……”

出了莳花馆,冯慎便快马加鞭,直奔顺天府衙。来到衙门口,恰巧碰见了鲁班头。

鲁班头一见冯慎,便一把拉住。“怎么样?查出啥来了?”

冯慎摇摇头,“多少有些进展,可仍不能定论……”

“紧着点吧”,鲁班头指指正堂方向,“上头急着破案邀功,刚还在催呢!”

冯慎一皱眉,“这李大人,也太性急……人命关天,岂可草率行事?”

“谁说不是?”鲁班头一拍胸脯,“冯经历你甭管那么多,只管按部就班地查。上头那边,自有哥几个周旋!”

“多谢班头!”冯慎心中一暖,“那我先去查验尸首。”

“验去吧”,鲁班头道,“有用得着我老鲁的地方,只管开口!”

冯慎又是一揖,转至了后署殓房。那杜奎绍的死尸,正停放在当中。

殓房内本无窗,掩上门后,更觉阴晦。燃起了灯蜡,屋里这才亮堂些许。

冯慎取出验具,撬开了死尸嘴巴。移烛一看,发觉牙膛、舌窍未呈异色,与那中毒的迹象,并不吻合。冯慎又换上小剪,将尸首所着衣物铰开。可那裸露出的表皮上,亦无显著的外伤。

“难道……他真是惊吓致死?”冯慎犯起了犹豫,可瞥见死尸那弯蜷的手指时,又自语道,“不对!定是哪里疏忽了。莫非伤口隐藏在发间?”

说着,冯慎便抬起尸首头颅,打算扒开毛发,细察一番。岂料一抬之下,那死尸的鼻腔里,竟掉出了簌簌的血痂!

冯慎眼明心细,顿时彻悟。他用力按了按死尸鼻梁,果然察觉出不对劲儿。冯慎二话没说,拿细镊插进尸首鼻孔,反复拨探。

突然,那镊头一顿,传来异样的触感。冯慎心中一喜,赶忙使劲儿夹取。没多会儿,居然抽出一根尖锐的长针!

那长针血迹斑斑、寒光四射,针身长约四寸,从鼻腔插入,刚好能刺抵颅髓。冯慎倒吸口凉气,明白了杜奎绍,为何会是那般死状。这钎脑的剧痛,不亚于任何一种酷刑。那杜奎绍,是被活活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