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出冯慎所料。川岛浪速接受了肃王委托后,虽表示要全力配合,可一连查了数月,依旧毫无进展。别说那批忍者,就连曾三等粘杆余孽也如泥牛入海,杳无踪迹。

在此期间,冯慎与肃王私底下亦曾暗暗寻访,然无一不是徒劳无获。久而久之,冯慎也只得暂时作罢,留待日后再图打算。

金菊初绽,丹桂飘香。转眼一晃,已到了秋高气爽的时节。

这天,冯慎从崇文门当职回来,刚行至半途,却发觉打街边药铺出来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膀大腰圆,走起来虎虎生风,光瞧着背影,冯慎便知遇上了老熟人。想到这儿,冯慎赶紧快撵几步,高声叫道:“班头请留步!”

那人果是鲁班头。听有人唤他,忙驻足回望。“冯巡检?”

“久违了,”冯慎刚想寒暄,突然见到鲁班头手上拎着两副药包,不由得出言相询:“鲁班头,你这是……”

鲁班头晃了晃药包,“来抓了几副金创药。”

“金创药?”冯慎心里一紧,“难道府衙有弟兄受伤了?”

“嗐,别提了!”鲁班头叹口气,“咱那些老弟兄们倒没事,这药啊,是给个不相识的人抓的……”

冯慎越发不解。“不相识之人?”

“是啊,”鲁班头有点着急。“这事一半句也说不明白,要不咱俩还是边走边说吧。那人伤的很重,我怕他熬不过,得先回去给他上药!”

“对,救人要紧!”冯慎也迈开步子,“这样吧,我也随班头去瞧瞧!”

二人行色匆匆,直抄近路。片晌工夫,便已越过了两条胡同。

鲁班头紧了紧怀里药包,“冯巡检,我把这事从头跟你说下吧。今天下午,顺天府来了个汉子。那汉子浑身是血,几乎是一路跌爬过来的。刚到府衙门口,他便支撑不住,一头扎在台阶上昏迷不醒。”

冯慎道:“听这情形,像是出了大事想要报案的。”

“我也这么想啊,”鲁班头道,“我一见人都那样了,就先让弟兄们把那汉子抬到签押房,然后又去找李希杰禀报。”

冯慎问道:“李府尹如何说?”

“哼,”鲁班头恨道,“还能怎么说?凡遇上这等麻烦事,他巴不得一推六二五!”

冯慎眉额一拧,“人都在府衙里了,他难道还打算不管?”

“这话他倒没说,”鲁班头道,“那姓李的只道那汉子来历不知,昏迷之中也无法问询,让我们几个先在签押房守着,自个儿却出衙门赴宴去了。那汉子虽然昏着,伤处还是血流不止,这不,我就急冲冲地出来买药了!”

“真是难为班头了”,看着这面冷心热的鲁班头,冯慎颇为感动。“哦,那汉子是受了什么伤?”

“这个我还真说不上来,”鲁班头道,“他那前胸后背都是一道道血痕,皮肉跟犁过似的全朝外翻着……就好像被野兽撕抓挠烂了一般!”

听到这里,冯慎心里猛地一沉。“鲁班头,咱们再快些赶!”

说完,冯慎三步并作两步,索性撒腿疾奔起来。鲁班头也不及细想,忙把药包往腋下一夹,紧紧跟在后面。

一袋烟的工夫,二人便一前一后地奔到顺天府。冯慎脚不停歇,又直冲入签押房。

“冯巡检?”见冯慎过来,几名衙役忙起身招呼。

鲁班头大手一挥,“先别急着客套,都让一让,叫冯巡检瞧瞧那汉子。”

冯慎冲众衙役一抱拳,径直来在榻前。果如鲁班头所述,榻上那汉子皮开肉绽、遍体鳞伤,衣衫鞋袜上皆是半凝的血痂,若非胸口还微微伏动,看上去跟个死人无异。

“好重的伤!”冯慎一惊,在那汉子身上疾点了几个穴位,又赶紧俯身查探。只见那汉子年约三十,面皮倒还白净,手指修长无茧,应是个识文断字的。

“冯巡检”,鲁班头道,“要不要先给他上药?”

“暂且不必”,冯慎轻轻摸了下那汉子胸口,道,“我已替他封穴止血了。这人不但受了外伤,胸肋也是多处折断。要想救醒他,还得另请良医。这样吧鲁班头,让兄弟们将这人抬到我家,我这便去找肃王爷调派太医!”

“调派太医?”鲁班头奇道,“冯巡检,这动静是不是弄的有点大啊?”

“班头有所不知,”冯慎道,“这人恐怕关系着一宗大案,必须要将他救活!个中原委,待我日后再向班头说明吧,事不宜迟,请诸位速按我所说的办!”

“那成,”鲁班头冲衙役们道,“都听见没?把这汉子抬到冯巡检家里去,路上都小心着点,别粗手笨脚的!”

一个衙役看了看鲁班头,面有忧色。“头儿,把这汉子送到冯巡检府上是没问题,可回头李大人要是问起来……”

“甭操那个闲心!”鲁班头道,“你们还没瞧出来吗?在他姓李的看来,这汉子就是块烫手的山芋,有人接管,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也是。”众衙役纷纷点头。

“还有,”冯慎又嘱咐道,“这人伤势太重,尽量不要触碰他的身体。为求万全,麻烦众兄弟将床板拆卸,连他一同送往舍下。到时跟冯全说明后,他自会去打理安排。”

“好,”众衙役齐声道,“就按冯巡检说的办。”

“有劳诸位兄弟了,”冯慎转朝鲁班头道,“班头,剩下的你就多费心,我先行一步。”

“只管忙你的去,”鲁班头胸脯一拍,“都包在我们身上了!”

待冯慎走后,众人也不耽搁,七手八脚地拆了床板,抬起那汉子便朝冯宅送去。

当汉子被送抵冯宅后,冯全等人全吓了一跳,就连在灶上忙活着的常妈也扔了铲勺,忐忑不安地出来打探。

鲁班头见状,忙将事情一说,冯府上下这才长松了一口气。而后冯全收拾出一间闲屋,将那汉子安置其中。

众人刚忙完,冯慎和肃王便领着太医到了。太医只朝那汉子伤处扫了一眼,便一口断定道:“没错!这人身上的伤口,与之前冯巡检所受的抓痕是一模一样!”

“那准没跑儿了!”肃王双手一击,“冯慎啊,看来那伙贼人的下落,就要着落在此人身上!黄太医,这人至关紧要,无论如何也要将他救醒!”

“是,下官自当竭尽全力!”那太医打个拱,便打开药匣着手医治。

见太医开始诊治疗伤,其他人忙退出屋中。鲁班头正憋着满肚子疑问,趁这间隙问道:“王爷、冯巡检,那汉子究竟是怎么个来历?你们所说的贼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说来话长啊,”肃王道,“就让冯慎跟你讲讲吧。”

冯慎闻言,便将那粘杆余孽勾结东洋忍者的事大体说了一遍。

鲁班头听罢,大眼圆睁。“这么说来……那汉子是被那名使爪钩的忍者所伤?”

“不错,”冯慎点点头,道,“我初见到那人的伤口时,就感觉分外眼熟,现在王爷与太医也证实了这点。所以我们才敢断定,那人必受过那伙忍者的追杀。”

“那帮小鬼子真是太猖狂了!”鲁班头浓眉一拧,“唉,我这人粗枝大叶的,竟不知冯巡检曾为歹徒重创过……得了,我也不放马后炮了!王爷、冯巡检,接下来追查那伙贼人,有没有我们顺天府能效力的地方?只要帮得上忙,我老鲁就算是赴汤蹈火,也绝不会皱一下眉毛!”

“哈哈哈,”肃王拍了拍鲁班头的肩膀,“本王就喜欢你这子股直爽劲儿!不过之后如何部署,得等那汉子醒来再说。放心吧,必要的时候,会有你们的用武之处的……”

正说着,屋门突然大开,那太医竟满头大汗跑了出来。“王爷,那人怕是要不行了!”

“什么!?”

乍闻此语,满院皆惊。肃王无暇细问,忙领着众人冲进房中。

只见那汉子口中咯血,气若游丝,脸上僵白一片,性命眼见就要不保。肃王一把扯过那太医,焦急问道:“怎么回事?”

“王爷”,那太医回道,“这人不光受了严重外伤,就连肺脏的脉络都被震断,肺门一毁,气断血崩,无法宣发肃降……”

“本王不懂医理,别跟本王说这些!”肃王急道,“你就说这人还有没有救?”

那太医道:“有个续命金方倒可一试,只是方中所需的几味珍药……民间等闲难见啊。”

“民间难寻,大内宫直的药库里总有吧?”肃王脱口道,“你身为太医院院判,还愁凑不齐几味药吗?”

“王爷!”那太医慌得“扑通”跪倒,“没有圣谕,谁敢妄取宫中的御药啊?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也是,”肃王道,“本王急糊涂了……唉,这该如何是好啊……”

“王爷,”一直没开口的冯慎突然道,“卑职记得,您老好像有瓶‘血参仙蟾丸’。”

“是有,”肃王一怔,“那是一名调任南洋的流官所赠。对啊!当时那流官也说那瓶丸药有起死回生的续命之效!”

“血参仙蟾丸?”那太医忽地一喜,“仙蟾不就是南洋的蛤蚧吗?这血参与蛤蚧君臣佐使,皆是疗肺行血的奇药啊!王爷,只要有那血参仙蟾丸相辅,这人或许还有救!”

肃王眼睛一亮,“你有几成把握?”

“这个……”那太医作难道,“下官自当全力施救……然能不能将其救活,下官却不敢妄下断语啊。”

“唉,”肃王叹道,“也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王爷,”冯慎看一眼那汉子,忧心道,“当务之急,应是速将那‘血参仙蟾丸’取来,只是这一去一返,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这点不必担心,”那太医道,“我即刻施下刀圭药石,至少能让他撑上半个时辰!”

“那好,本王这便着人去取!”肃王说完,急急吩咐扈从去取药。

救人如救火。那扈从知事关紧要,自然是马不停蹄。还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便捧着药瓶返回了冯宅。

见丸药取来,冯慎与鲁班头也齐齐下阵,将小丸研磨成粉,兑温水调了给那汉子灌下。

不得不说,这“血参仙蟾丸”确有奇效。那汉子服下后,伤情大有起色。那太医趁热打铁,一面继续地疾施针砭,一面指挥人手抓药熬煎。众人一连折腾了大半宿,这才算是勉强忙活完。

那太医累得头晕眼花,拭着额头晃悠悠地站了起来。“王爷,能做的下官都已经做了……可这人能不能保住性命,尚且难说……”

看着那满脸憔悴的太医,肃王也知他未遗余力。“辛苦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接下来,就看他的造化吧。”

“谢王爷体谅,”那太医又对冯慎道,“冯巡检,这里还有几服配好的方剂,留下来作为应急之用。若能熬过今晚,那这人还有活命之望。若是熬不过……唉……”

“行了,”肃王阻住了话头,“旁的也不必多说,静观其变吧。剩下的事就让冯慎多劳神,干耗在这也没用,咱们都先回吧!”

那太医点点头,又嘱咐道:“对了冯巡检,此人伤情虽缓,但身体脏腑仍是极其虚弱,稍稍地碰触撞击,都可能令他丧命。在他醒来之前,绝不可再将其挪动,切记切记!”

冯慎答应一声,表示一一记下。

待肃王与太医离去后,鲁班头带着一干衙役也要告辞。“冯巡检,我先领兄弟们回去,赶明儿我再来帮衬。”

“诸位走好,恕我不远送了。”冯慎抱拳作别,回屋安排不提。

那重伤汉子离不得人,冯全等人便分更次看护。冯慎心神不宁,也无心睡眠,沏了一壶浓茶,于偏厅上静待消息。

月落星沉,晨曦微露。随着几声鸡啼,一线曙光映亮了东方天际。

且说鲁班头回去后,也没怎么合眼,在炕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成眠。他暗想:那汉子的事本是顺天府揽下,现在却把担子全压到冯慎身上,心里总感觉过意不去。

见天一放晓,鲁班头索性不睡了,爬将起来套好公服,便想趁着当差前,再去冯家探望襄理。

秋露寒湿,街上早行之人自然寥寥无几。鲁班头朝着冯宅方向走了一阵,迎面缓缓走来一人。

那人低着头,身上披着件罩帽斗篷。鲁班头惦记着心事,对那人也未加在意。可就在二人相交错身之际,那人竟一个趔趄,撞进了鲁班头怀里。

“哎哎,”鲁班头忙将那人扶正,“地上也没金子吧?走路好生看着点道啊!”

“对不住,对不住,”那人将头埋得更低,慌得连连作揖。

“行啦行啦!”鲁班头急着往冯家赶,也不去计较。“走你的吧,别再撞着别人了!”

“是。”那人裹了裹斗篷,匆匆远去。

鲁班头笑骂一声,又继续赶路。

当鲁班头奔至冯宅时,冯慎恰好还在厅上,听见有拍门声,忙出来开了门。“鲁班头?”

“放心不下,过来瞧瞧。”鲁班头问道,“那汉子醒了没?”

冯慎摇了摇头,“还是不见动静。”

“唉,这事也急不来。”见冯慎满眼血丝,鲁班头知他也是一宿没睡。“冯巡检,你也别光耗着,该去歇息就去歇息。”

“我不打紧,”冯慎笑笑,指了指鲁班头前胸,“班头看来起的匆忙,连褂扣都未曾系好啊。”

鲁班头低头一看,胸前果然是门襟外翻。“哦……方才在路上无故被人撞了一下,许是那会儿碰散了扣……”

“撞了一下?”冯慎脸色一紧,“听说那荣行里的扒手,惯用这种无故撞人的伎俩……”

“还别说,”鲁班头一拍巴掌:“那人鬼鬼祟祟的,还真有点像老荣!”

冯慎道:“赶紧摸摸身上,看少了什么没有!”

鲁班头依言,急忙在怀里翻探。岂料所携的财物非但没少,怀中居然还多出一物。

“这是个什么?”

鲁班头一怔,忙将怀中之物掏出。定睛一看,原来是个揉得皱巴巴的纸团。

纸团展开后,一行字迹亮出。冯鲁二人凑近一瞧,只见那上面写道:平谷大疫,十万火急。

对于这平谷,二人皆不陌生。平谷县位处京东,为顺天府治下五州十九县之一。字团上的意思再清楚不过,摆明说那平谷县内,爆发了大瘟疫!

“坏喽!”鲁班头惊出一脑门儿的冷汗,“这下可出大乱子了!瘟疫一出,疬病横行,得死多少人哪!”

“班头先别慌,”冯慎蹙额道,“这消息还不知是真是假。若平谷县真遭了瘟,那知县必会着公人星夜呈报。未见着邸抄文书前,其他的流言蜚语不可轻信。”

“也是,反正府衙里是没听见一点风声。”鲁班头又道,“哎,你说撞我那人,会不会就是那来送信的官差?”

“不太像,”冯慎摇头道,“要是官差报信,应直接去顺天府呈送,何苦耍花巧弄上这么一出?”

“对,这里头准有猫儿腻!”鲁班头心中稍宽,“他奶奶的,那人难不成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想拿着老子开涮?”

“究竟怎样还不好说,”冯慎依然凝眉不展,“按说寻常的百姓,哪有胆量与官家逗趣寻开心?就怕这里面另有隐情啊。”

鲁班头的心又提了起来。“冯巡检,你的意思是……或许那瘟疫已生,却被当地的县衙瞒住了疫情?”

“有这种可能,”冯慎道,“疫病一旦严重,县宰难逃其咎。为保住头上顶戴,秘而不宣的做法也是屡见不鲜。鲁班头,咱们光在这里猜测也没用。那平谷县亦属京畿重地,为求稳妥,亟应查实。不如派人去平谷走一趟,是真是伪,一查便知!”

“冯巡检说的没错,”鲁班头道,“没有瘟疫还则罢了,若是真如那字条上所说,那可就要了亲命了。贻误疫情的罪名,谁能担得起?事不宜迟,我这便回衙请命,亲自带人走上一遭!”

“好!”冯慎又嘱咐道,“不过班头此行切要小心。以防万一,随身备些苍术艾叶之类的驱瘟辟秽。还有在查实之前,绝不可声张,一旦流言散播出去,势必要闹得人心惶惶。”

“成,我都记下了。”鲁班头将那字团重新揣好,“冯巡检,那汉子的事就托给你了,老鲁先行别过!”

说完,鲁班头转身出门。望着他那急匆匆的背影,冯慎不由得长叹一声:“唉,真乃多事之秋啊。”

愣神间,冯慎听身后有人唤他。回头一瞧,原来是冯全从厅上出来。

冯全哈欠连天,“少爷,您站在门口做什么啊?”

冯慎道:“方才鲁班头过来,我刚刚将他送走。”

“鲁爷来过了?”冯全道,“您怎么不叫醒我呀?嗐,本想着眯眯眼,谁知还真睡过去了。”

“你陪我在厅上熬了一宿,不困才怪呢。”冯慎笑道,“现在是谁在看护着那汉子?”

“我想想啊……”冯全揉了揉眼,“前半夜是香瓜姑娘看着,再是夏竹,再是双杏……眼下得交辰时了吧?那应该轮到常妈了。”

“嗯。”冯慎点点头,“许久没听着动静,也不知那汉子怎么样了。”

“八成是还没醒,”冯全叹道,“要醒了常妈早就过来说了。”

“咱们先去瞧瞧吧。”冯慎说着,便往那汉子所在的偏房走去。冯全一见,也忙跟在后面。

不多时,二人来至偏房前,抬头一看,竟见屋门大敞。冯慎心道不好,一个箭步便冲入房中。

当看清了房中一幕,冯慎心里顿时寒了半截。

只见病榻上铺盖凌乱,而那汉子却斜脸歪脖地栽伏在地上,面色死青,嘴角淌血,显然已气绝多时。而本应在一旁照看的常妈,此刻也不知所踪。

“啊?”冯全傻了眼,扶着门框惊魂不定。“这……这是咋回事啊?”

“不要高声,”冯慎低喝一句,“速去找找常妈的下落!”

“是……是……”冯全抹把冷汗,刚要转身寻找,屋外却传来常妈的声音。

“少爷找我啊?”常妈腰里扎条灶裙,一边扑着双手,一边朝屋里瞧。“怎么了这是?那人醒了?”

“哎呀,”冯全一把将常妈拉住,“还醒什么啊?那人怕是没气了!”

“啥?”常妈大惊失色,跌跌撞撞地冲进屋。“怎么会这样啊?这人怎么还掉在地上了啊?”

“常妈,”冯慎二目似电,“方才你做什么去了?”

常妈赶紧道:“我见天明了,想着大伙也该饿了,就去厨下熬上了一锅米粥……”

“熬粥?”冯全道,“这个点不该是你在这看着吗?怎么撇下这汉子不管跑去熬粥啊?”

“没不管啊,”常妈委屈道,“我本来是托双杏先帮我再盯会的……哎?怎么不见双杏呢?”

冯慎一皱眉头,“双杏?”

“是啊,”常妈接着道,“我本来是与双杏交班了。可她前脚刚出屋,我便寻思着不如先去熬锅粥,这样也不耽误大伙吃喝……于是我就追出门,见双杏走出不远,就冲她背影喊了几声,让她再替我盯会,我好腾出手来做事……”

冯慎又问道:“那会儿双杏应了吗?”

“像是应了吧……”常妈回忆道,“当时我喊得挺大声的……应该听得见呀。喊完后我便匆匆去了厨下,谁知回来就发现已经这样了……”

“常妈啊常妈,”冯全急道,“让我说你什么好啊,这么大把年纪了办事还这么不牢靠……这下好了,这人一死,叫咱们少爷怎么跟王爷他们交待啊?”

常妈后悔的直掉眼泪,“扑通”就给冯慎跪下了。“少爷,我也没想到熬个粥能惹出这么大的祸来啊……现在可怎么办啊?老婆子我……是不是得给这汉子抵命啊?”

“快快请起,”冯慎赶忙去扶,“常妈你也别多心,这汉子的死,或许就是个意外,不会怪到你头上的。”

常妈颤巍巍站起,还是哭天抹泪。“可是……可是这……”

“好了,”冯慎扭头道,“冯全,你且扶着常妈让到一边。”

“少爷,”冯全道,“那这汉子的尸首怎么办?我找人帮着抬出去?”

“不忙!”冯慎道,“这屋里的任何事物都别乱碰,待我先验完再说!”

冯慎说完,便走到榻旁。只见榻上单斜枕横,一条被子也被带的半拖在地上。榻边矮桌上,歪着只白瓷碗,碗中所盛之水业已漏光,将桌面榻头濡湿了一大片。

冯慎瞧了瞧尸首倒伏的姿势,又比了比床榻与矮桌的距离,心里头开始琢磨:照这情形来看,可能是这汉子醒来口干,见不远处有水碗,就想挣扎着去喝。气虚体弱之下,刚摸到水碗,胳膊便支撑不住,使得整个人跌滚下床。这汉子本就命悬一线,禁不得半点碰撞,这一坠之下,焉能不亡?

莫非这汉子真是死于意外?

心念之间,冯慎俯身蹲下,又仔细去瞧那汉子尸首。那汉子身躯斜扭,右臂蜷伸在头边,嘴角渗出的鲜血,在地上也洇成一小摊。

冯慎刚欲起身,却发觉那汉子右手的食指外伸,并且指肚殷红,似沾有血迹。

冯慎心中一动,忙将那汉子右掌轻移。当尸体的右掌移开后,居然还露出来一个半干的血字。

那字上叉下竖,分明是一个“丫”字。

冯慎不动声色,暗暗忖度:这汉子临死时留下血字,定是有其用意。可这单单一个“丫”字,又是所指为何?

怀着满腔疑团,冯慎继续打量。当再次看到地上那血字时,较之初次发现,却有了些许不同。

原来那个血写的丫字下面,还有一条短横,缺笔少画、仓促无力。若不细看比对,会误以为是道溅染的血痕。

显然,那汉子想留的不止是一个字。这条短横,应该就是第二个字的起笔。只不过尚未写完,他却精气耗尽、一命呜呼。

一个“丫”字,一条短横,再加之前的所闻所见……一时间,冯慎千丝万绪,低下头默默地梳理。

陡然间,一个念头在冯慎脑中划闪而过。莫非那血字指的是……

仅仅一瞬,冯慎随即又摇头否定。在拿不到真凭实据之前,光靠着臆度揣测,根本就无法定论。在这局限的线索面前,应该如何着手,冯慎陷入了苦思。

见冯慎久蹲不动,冯全与常妈面面相觑。由于冯慎挡在了那汉子的尸身前,二人皆瞧不见地上所留的字迹。又过了一会儿,常妈忍不住开口问道:“少爷……您没事吧?”

“哦,没事!”冯慎赶忙起身。

常妈看了那尸首一眼,又问道:“少爷验了这半天,可是瞧出了什么异样?”

冯慎未道出实情,反而用脚悄悄踩住地上那血字。“也没什么可疑迹象。”

冯全道:“少爷,接下来怎么办?”

冯慎稍加思量,道:“这样吧冯全,你去把双杏找来,我有话要问她。”

“好,我这便去。”冯全答应着,转身离开。

趁着这工夫,冯慎鞋底一抹,脚下的血字,即刻变的模糊难辨。

冯全敲响了偏院的屋门时,房里双杏与夏竹睡得正香。听见动静,二人匆忙着衣起来。

夏竹揉着惺忪睡眼,走去开了门。“冯管家?这么早有事吗?”

“双杏呢?”冯全急道,“少爷正喊她过去呢!”

“少爷找我?”双杏说着也走了出来。“到底怎么了?”

“嗐!你就先别问了,赶紧跟我过去吧!”冯全不由分说,拉起双杏便走。

夏竹瞧着势头不对,也随在后面。

当发觉那汉子身亡后,双杏与夏竹吓得失口惊呼。

“他……他怎么死了?”双杏颤声道,“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呀!”

冯慎直盯着双杏面上,生怕错过一丝表情。“双杏,你是什么时候离开这里的?”

双杏道:“常妈过来后,我就离开了……”

“是吗?”冯慎又道,“可我却听常妈说,在交接时,她曾央你帮着多照看一阵,可有这事?”

“啊?”双杏一怔,忙转向常妈。“常妈,你有跟我说过吗?”

“有啊,”常妈道,“那会儿你刚出屋没多久,我便追在后面喊了几下,许是离得太远,你没听见吧……”

“少爷”,双杏急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走的时候,压根儿就没听到常妈喊过我呀!”

“是啊少爷,”夏竹也帮腔道,“按说常妈有事托付,也应该讲在当面啊,哪有等人走远了才在背后喊一嗓子的?”

“夏竹说的没错,”常妈擦了擦眼角,嚅嗫道,“少爷,其实这事怨我……确实怪不得双杏哪……”

“孰是孰非,先姑且不论。”冯慎目光如电,从众人脸上依次扫过。“然这汉子的死因,无外乎有两种。其一是他意外坠床而亡,这其二嘛……”

说到这里,冯慎有意顿了顿。

冯全追问道:“其二是什么啊?少爷您快些说呀。”

冯慎环视一周,将音调抬高了几分:“这其二便是受人蓄意谋害!”

听了这话,屋中一阵哗然。

“少爷,”冯全缩了缩脖子,“您的意思是说……他是被人推下床的?”

“不排除这种假设,”冯慎点点头,“这汉子关系着那伙粘杆余孽的下落,只要他一醒来,便可能道出恶贼的窝身之处。歹人们为求自保,只有将其灭口了。”

“不对啊少爷,”冯全不解道,“那伙歹人不早逃得没影了吗?怎还能够跑回咱这里杀人啊?”

冯慎道:“曾三等人诡计多端,在他们逃离之前,难保没安插下几颗‘钉子’!”

冯全左右望了望,有些不寒而栗。“难不成……难不成咱们周围还潜伏着曾三的细作?”

还没待冯慎接茬,双杏脸色便忽然一僵。“少爷……莫非你是在怀疑我吗?”

“哦?”冯慎装傻充愣,“双杏你何出此言?”

双杏慢慢跪倒,眼泪簌簌而下。“双杏不是糊涂人,听得出少爷的弦外之音……我与夏竹都是由曾三爷送进冯府的……眼下曾三爷犯了事,我们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啊……”

“少爷,”夏竹也跪在一旁,“我们虽是曾三爷买下的丫头,可对他私底下的所做所为真是半点不知。这些年来,我与双杏姐早把冯府当成了自个儿的家……无论别人如何猜忌,我们反正是问心无愧。”

“哎哟,”冯全哭笑不得道,“我说你俩儿就别跟着添乱啦!少爷几时说你们是细作了?”

双杏一怔,止住了抽泣,与夏竹对视一眼,默不作声。

“冯管家说的在理,”常妈弯腰来搀,“咱少爷是明眼人,要怀疑你们是歹人,不早就把你们这俩丫头逮起来了?行啦,地上凉,都快起来吧。”

“双杏、夏竹,你们确实是多虑了,”冯慎微微笑了笑,“方才我那番话,无非是一种推测。就算真有细作,也未必在咱们之间。况且,我已将这现场细细地勘察过一遍,种种迹象表明,这汉子的死因,更偏向于意外。”

听冯慎这般说,冯全长松了一口气。“不是歹人就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要是附近真有细作暗伏,咱们可防不胜防哪。”

冯慎不置可否,又看了看双杏与常妈。“这汉子已死,说什么都于事无补。疏忽也好,纰漏也罢,俱不追究了。然而大伙今后要引以为鉴,莫再掉以轻心。要记住,哪怕是无心之过,都能轻易地断送掉一条性命!”

众人面色沉重,皆点头唯诺。

“冯全,”冯慎又道,“你带人把这里收拾一下,再订上口薄棺,将这汉子先殓厝在后院中。其余诸事,待我回来再说吧。”

冯全愣了愣,“少爷您要去哪儿?”

“肃王爷那边,我得去禀一声。”冯慎说完,抬脚出门。

得悉那汉子的死讯后,肃王凝额长思,良久无语。半晌,肃王才道:“不对劲儿,这事不对劲儿!本王就纳了闷儿了,那汉子不早不晚的,偏偏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出了事?这也太过蹊跷了吧?冯慎你觉着呢?”

冯慎道:“卑职也是这般认为!王爷有所不知,那汉子在跌下床后,并未当场断气,而是蘸着自己的鲜血,留下了些许信息。”

“哦?”肃王眼中一亮,“是什么信息?”

冯慎蘸着茶水,在桌面上一笔一画地写出。“王爷请过目。”

“啧……”肃王皱了皱眉头,不明就里。“丫一?这是怎么个意思?”

冯慎抬起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这非是个‘一’字,而是一条短横。应是那汉子临死时,所留第二字的起笔。”

“可他没写完哪,”肃王道,“仅凭着这条短横,根本猜不出他想要写下何字啊!”

“的确,”冯慎道,“然而卑职却有个大胆的假设。倘若那汉子真是被人谋害,那么从这未完成的血字上,倒可以做出个推论。”

肃王直了直腰,“说说看!”

“是,”冯慎继续道,“按常理来讲,受害者在死前留下信息,大抵都是一种用意。那就是……想要指出行凶之人!”

“不错!”肃王一拍大腿,“行啊冯慎,看来你心里头,已经有点谱了。”

冯慎道:“王爷且少安,容卑职依次剖析。首先,卑职怀疑那凶手并非是从外面潜入,而是隐藏在冯宅之内!”

肃王一震,“这是为何?”

“王爷您想”,冯慎道,“若是专程赶来灭口的歹人,必会用一些干净利索的手段。或以利刃割喉,或使剧毒害命,断不会拖泥带水,将人推下床后一走了之。并且至关重要的一点,能清楚那汉子禁不得撞击,必然是知晓内情的。所以卑职才怀疑,那凶手就伏在身边!”

“有道理。”肃王点头道。

冯慎接着说道:“还有,那汉子死于看护者交接时的空当儿,而当时的两名交接人,分别为一个老妈和一个丫头。”

“等等!”肃王若有所悟,“丫头?”

“看来王爷已经想到了”,冯慎道,“无论是‘丫头’还是‘丫环’,那第二个字的起笔,都是一道短横!”

“没错没错!”肃王伸指空描了几下,“还真是这样。不过本王想不通,你冯家的丫环,怎么会成了粘杆处的细作?”

冯慎道:“是不是细作卑职尚未断定,然那两名丫环,皆是由曾三送来的。”

“曾三送的?”肃王又是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冯慎见问,便简单将经过一说。

肃王听完,咂了咂嘴。“这么一来,那全都能对上了。不用说,那俩丫头肯定是曾三提早埋下的眼线,现在借着冯家丫环的幌子,暗中替那伙恶贼办事。没跑了,害死那汉子的凶手,定是那俩丫头无疑了!”

冯慎摇头苦笑道:“可没有十足的铁证,所有的这些也仅是推测啊。眼下别说凶手是谁,就连那汉子是不是被人谋害,都难以定论。或许那汉子真是死于意外呢?或许他所留下的血字另有所指呢?所以,当时卑职虽心生疑窦,却隐忍未发。只是将那两名丫环唤来,随口问了几句。”

肃王又问道:“那她们可曾露出什么破绽?”

冯慎道:“卑职没有直接点破,只是旁敲侧击地询问了一番。她俩虽有些不太自然的地方,但是也无明显的马脚。”

肃王为难道:“这可难办喽。要本王说,也别管那汉子是不是被害的,先把那俩丫头拿了再说。她们是曾三送去的,底细着实可疑!”

“王爷,”冯慎劝道,“卑职私以为,这事须从长计议。捉奸捉双,拿贼拿赃。无证擒人,有失偏颇啊。并且卑职此举,还出于另一种考虑。倘若她们真是歹人耳目,那迟早都会与同伙联络。死守住这条线,或许也能寻到那粘杆余孽的下落。”

“好吧”,肃王轻叹一声,“本王就依你。不过你可得多加防范,一见苗头不对,就要提早下手!”

冯慎一拱,“王爷放心,卑职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