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晨钟刚鸣开东直门,顺天府的几骑人马,便驰入城中。

“他奶奶的,”鲁班头将缰绳一紧,放慢了马速。“可算是回来啦!”

见道边早摊上已摆出各色餐点,一名衙役耸了耸鼻子。“那边的肉包子刚出笼,闻着可真香哪。头儿,咱下去吃它几个?”

被那衙役一喊,其他人纷纷呼应,就连胯下骏马也都停蹄滞步,“扑哧扑哧”地喷起了响鼻。

“这主意好!摸黑赶了半宿道,肚子早都瘪啦!”

“就他娘的知道吃!”鲁班头笑骂一声,将马头一拨。“算了,念在咱这趟有惊无险的份儿上,老子就请次客。哎,两屉够不够?”

众衙役嬉皮笑脸,“弟兄们的饭量你最清楚,怎么着也得多加一屉吧?”

“这帮兔崽子!”鲁班头来到包子铺前,掏了一把大子儿扔在案上。“来上三屉!”

“好嘞!”店主答应着,便要启笼摆筷。

“别急着忙活他们,”鲁班头又道,“先给我包上俩!”

众衙役一怔,“头儿,你不在这儿吃?”

“不啦!”鲁班头接过裹好的包子,往怀里一揣。“老子去冯巡检那边看看,你们都别磨蹭啊,吃完了就赶紧回衙去!”

鲁班头撂下这话,便一夹马腹。那马长嘶一声,扬蹄疾奔开来。

驰了没多会儿,冯家的宅院已然出现在眼前。鲁班头下马拴牢后,便掏出包子来一面啃着,一面敲起了大门。

当冯全探出头时,鲁班头早已将两个包子塞下肚。“哟?是鲁爷呀。”

“嗯啊,”鲁班头抹了抹油嘴,“冯巡检可在?”

“在在,您里面请吧。”冯全说着,将鲁班头让进院中。

鲁班头也不客套,抬脚便往厅上闯。“冯巡检!冯巡检!”

听得是鲁班头声音,冯慎不由得一愣。“鲁班头?你不是去平谷了吗?怎么才两日就回来了?”

“哈哈哈”,鲁班头朗声笑道,“虚惊一场!”

“虚惊?”冯慎奇道,“难道不是瘟疫?”

“不是!”鲁班头咂了咂嘴,“待会儿我再给你细说,方才有些吃噎了,讨你杯茶水喝。”

“班头稍待。”冯慎忙沏茶呈上。

鲁班头接来喝下一口,又问道:“对了,那汉子呢?他早该醒了吧?”

“唉……”冯慎长叹一声,“我也正想说与班头知道……在班头动身去平谷那日,他就已经咽气身亡了。”

“死啦!?”鲁班头手一抖,杯里茶汁四溢。“怎么死的?”

鲁班头生性憨直,冯慎自然不敢将疑窦和盘托出,犹豫了片刻,这才回道:“伤重不治。”

鲁班头将茶怀一放,神色有些黯然。“老子好容易救来的……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冯慎歉然道:“是我监护不力,有负班头重托了。”

“冯巡检说啥呢?这不能赖你!”鲁班头赶紧道,“唉,死了就死了吧!也只能怪他自己命太不济。你说说,连太医都给他使上了,咋还救不活呢……”

冯慎感慨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诸业因果,难逆难违啊……”

鲁班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道:“冯巡检,那汉子尸身现在何处?回头我去叫几个兄弟过来,把他抬出去埋了吧。”

“班头不必费心了”,冯慎道,“肃王早已派了人来,将他运至义冢葬下了。”

鲁班头“哦”了一声,低头不语。

沉默了一阵,冯慎开口道:“班头,平谷那边是怎么个情形?”

“瞧我这记性,”鲁班头道,“是这样,我跟弟兄们刚赶到那边时,平谷县城内倒没什么异样。于是我们又走乡串镇,终于在一个叫刘家店的地方,发觉了不对劲儿。在这个刘家店,不少村头都搭起了避瘟棚。”

“避瘟棚?”冯慎追问道,“不是说并非瘟疫吗?”

“别急,”鲁班头道,“我慢慢跟你说。开始时候,我们见那避瘟棚里的人一个个抖得跟打摆子似的,也以为是疫症。正想要回京禀报时,却被几个突然而至的大和尚拦下。”

冯慎奇道:“被和尚拦下?”

“是啊,”鲁班头又道,“当时那伙大和尚都挡在马前,一个劲地念着阿弥陀佛。我被他们念叨的烦了,就下令将他们驱散。可还没等兄弟们动手,打头一个和尚便闪身出来。见他们总算肯好好说话了,我也就没急着赶他们。”

冯慎问道:“那些和尚怎么说?”

鲁班头道:“他们说此番过来,一是为乡民度厄,二是替我们几个挡灾。”

“挡灾?”冯慎一愣,“挡什么灾?”

“牢狱之灾!”鲁班头道,“想想我都有些后怕哪。也多亏那伙大和尚拦着,要不现在,我跟兄弟们几个怕已在大牢中啦!”

冯慎更加不解,“班头,我越听越糊涂了。”

“是这样,”鲁班头道,“人家那伙大和尚,早就瞧出那不是瘟疫。若我们稀里糊涂回京上报,岂不就成了谎报疫情?那要追究下来,罪名可就大喽!”

冯慎皱眉道:“然不是疫病,那又是什么呢?”

“劫数!”鲁班头道:“据那伙和尚说,因刘家店的乡民重道轻禅,致使当地佛法不昌,佛祖怪罪下来,这才有此一劫。”

“荒谬啊,”冯慎苦笑着摇了摇头,“佛门中讲究慈悲为怀,即便是真有神明,也不会因门户之分而迁罪黎民百姓。班头,你该不是轻信了他们的鬼话吧?”

“嘿嘿”,鲁班头尴尬地笑了两下,“刚开始我也没信哪……可后来发现,那伙和尚确实有点神通啊。”

鲁班头颇信神鬼之事。对于这点,冯慎早就了然于胸。“那伙和尚八成在故弄玄虚,班头怕是又被蛊惑了。”

“这回绝对不是!”鲁班头道,“之前我也吃了不少这样的亏,哪能不长点记性?当时我就问他们,凭什么说乡民是受劫而不是遭瘟?”

冯慎问道:“他们是如何回答?”

鲁班头道:“那伙和尚说,他们的方丈于禅定时偶窥天机,算准了刘家店要罹大劫。老方丈不忍乡民受难,宁可自损半世修为,也要化解这场无妄之灾。他们正是奉了师命,前来解救苍生的。”

冯慎无奈地笑了笑,“后来又如何?”

鲁班头又道:“后来他们就进棚忙活起来了。我与弟兄们不放心,也都跟着进去看。那伙和尚先是烧香焚纸,然后又掏出木鱼来梆梆梆地敲,再后来就围在地上念经,嘴里叽里咕噜地也不知念了些什么,反正跟魔咒似的,听得我脑子里都嗡嗡的……”

冯慎叹道:“这都是些惯用的伎俩啊。”

“不止呢!”鲁班头道,“念完了经,那伙和尚便从褡裢里取出些大竹筒来。那些竹筒里都装着‘圣水’,说是他们方丈用无根水炼的,专门化解劫数。”

冯慎道:“接下来,他们是不是在‘圣水’里撒上一把香灰,喂给那些病患喝下?”

“喂倒是喂了”,鲁班头道,“可也没撒香灰啊。反正那伙大和尚就这样,挨棚挨户地喂过去,不到半天工夫,就有人能自个儿爬起来了!我与弟兄们还不放心,索性又在刘家店等了一天。结果第二天一早,几乎所有避瘟棚里都活蹦乱跳了!”

冯慎大奇,“真治好了?”

“那还能有假?”鲁班头道,“我们都瞧得真真的!”

“这倒是有点蹊跷了,”冯慎稍顿,自语道,“难不成那伙和尚真有法术?”

“我觉得是!”鲁班头一扯领子,亮出个小桃木符来。“临走的时候,他们还送我个护身符呢,你瞧瞧,开过光的!”

冯慎只瞥了一眼,便淡然笑了笑。“确实不错,班头就好生戴着吧。哦对了,班头可知那伙和尚来自哪座庙宇?”

“说是摩崖寺的,”鲁班头小心地掖好桃符,又道,“他们回去的时候,我与弟兄们也跟着送了送。可送到山脚下时,人家大和尚就不让跟着上山了,说是怕打扰方丈清修……”

鲁班头话未说完,厅外便跑来香瓜。“冯大哥,都等你过去吃早饭哪……哎?鲁班头你咋来了?跟俺们一块吃点吧?”

“不了,”鲁班头摆摆手,“来时吃过了。”

“成吧,”香瓜点点头,“那冯大哥咱走啊?”

“先不忙,”冯慎又朝鲁班头询道,“这么说来,那寺在山上了?”

“没错,”鲁班头道,“那山挨着刘家店不远,名儿也怪,叫什么‘丫髻山’。”

冯慎心中一凛,“什么山?”

“丫髻山啊,”鲁班头一指香瓜,“那山上显眼处有两座峰头,远远看过去,就跟她头顶上那俩发髻一个模样!”

“跟俺这一样?”香瓜摸了摸头顶,咧嘴一乐,“那山倒是怪会打扮的嘛。”

“丫髻山、丫髻山。”冯慎嘴里反复叨念了几遍,手指也跟着动了几动。

见冯慎有些出神,香瓜不解道:“冯大哥,你在比画啥呢?”

“别吵他!”鲁班头低声拦道,“他这是寻思事呢,之前破案的时候他也是这个样子。”

冯慎思绪飞转,脑中几条线索不停地交汇碰撞。少顷,冯慎豁然醒悟:这丫髻的“髻”字,起笔不也是一道短横吗?联想到那汉子死前所留血字,再结合那伙行事怪异的和尚,冯慎没来由地断定,这两者之间,定有千丝万缕的关联。看来,有必要去平谷走一趟了。

打定主意,冯慎抱拳过胸,冲鲁班头一揖。“班头,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哎哎?你我兄弟还客气什么?”鲁班头道,“有事开口便是!”

“是这样,”冯慎道,“我想邀班头一同,去那丫髻山瞧瞧。”

“去丫髻山?哦……冯巡检也想求个符?甭费那个劲儿,我这块给你得了!”鲁班头说着,便要把颈上桃符往下摘。

“班头误会了!”冯慎赶忙阻道:“实不相瞒,那汉子死前,曾留下些许字迹。其中首字为‘丫’,所以我便动了探察丫髻山的念头。”

“竟是这样?”鲁班头噌的立起,“那是得去查查!冯巡检你说吧,咱们何时动身?”

“事不宜迟,我想就定在明日,”冯慎歉然道,“只是让班头受累了……”

“没那事!”鲁班头又问道,“带多少弟兄合适?”

“此行不宜声张,仅你我二人去吧”,冯慎想了想,又嘱咐道,“对了,明日起程时,还请班头换下公服,作寻常打扮。”

“都记得了!”鲁班头点头道,“那我先回府衙禀一声,赶明儿一早,咱们东直门见!”

待鲁班头走后,冯慎心下唏嘘不已。多亏没有妄下结论,否则还真有可能冤枉了双杏她们。不过,那血字是否直指丫髻山,仍需考证。在水落石出前,一切俱无法定论。

心念之间,冯慎听得一声轻唤,回身一瞧,见香瓜眨着一双大眼望着自己。

“冯大哥……”

“我已猜到你要说什么,”冯慎笑了笑,“你也想跟去对不对?”

“嗯!”香瓜使劲儿点了点头,“老在宅子里头待着,俺都快憋出毛病来了。”

“这次不成,”冯慎正色道,“香瓜,你得留下来。冯全他们都不会功夫,万一出点差池,你在也好有个照应。”

“那好吧,”香瓜抓了抓头,神情有些沮丧,“冯大哥你要俺照应啥啊?”

冯慎四下一顾,悄声道,“多留意家宅内外,尤其是双杏与夏竹的一举一动。”

“啊?”香瓜一愣,“要俺盯着双杏姐和夏竹姐?俺听常妈说,咱身边可能有奸细……你该不是怀疑她们俩儿吧?”

冯慎不置可否,“无须多问,只管按我所说的去做。”

香瓜秀眉一蹙,“可俺还是觉得冯大哥你多心了,双杏姐与夏竹姐对俺很好,绝对不像坏人!”

“低声些!”冯慎虎脸喝道,“人心隔肚皮,小心点总没错的!”

“哦,”香瓜一吐舌头,拍了拍袖间机栝。“冯大哥你放心就好,俺能分出远近来。要她们真是奸细,俺这甩手弩也不是吃素的!”

翌日清晨,冯慎便跨上高头大马,轻装奔往东直门。待赶到那里时,鲁班头已早早地候在城楼之下。

冯慎勒住丝缰,抱拳打拱道:“姗姗来迟,让班头久候了。”

“我也是刚到。”鲁班头脑袋一偏,瞥见了冯慎胯下坐骑,眼睛顿时大亮。“嗬!蹄宽腿健、膘肥毛亮,好一匹骏马哪!”

那马似通人语,听得这番称道,昂头就是一声清越的嘶鸣。冯慎赶忙抚了抚马鬃,冲鲁班头笑道:“班头好眼力,这匹三河马堪称是良驹神骏,奈何性子烈了些。”

“不赖!真是不赖!”鲁班头赞不绝口,“想不到冯巡检还养着这种宝马!”

“这哪里是我的,”冯慎哂然道,“此马名唤‘逾云’,为肃王爷的爱马,是他妹丈喀喇沁王所赠。昨日肃王得知我要去平谷查案,特意调来借我骑乘。”

鲁班头叹道:“让这逾云一比,我这匹黄骠都要不得了。一会儿上了官道,你可别让它撒猛了蹄子,窜得太急,我怕是追不上。”

冯慎道:“班头放心,我有分寸。”

“那成,咱这便走吧!”鲁班头催动黄骠,当先出了城关。

逾云扬了个欢蹄,奋然腾跃追出。

二骑疾奔齐驱,踏起滚滚烟尘,一路向东,破风而驰。

那平谷县距京师近两百里地。奔跑的时间一久,逾云尚还在疾驰不倦,可黄骠却汗出如浆、落了疲态。冯慎见状,也只得停马稍歇。

一路上歇歇行行,沿途俱不细表。约过了三个时辰,这才踏进了平谷地界。

见日已过午,二人也不便多耽,缓马稍事休息后,又绕过县城径直朝北,赶往刘家店镇。

又行了一阵,地势逐然高起。目力所及处,一条蜿蜒长河,由北至南,曲折流淌。

冯慎勒住马辔,回身问道:“鲁班头,咱们快到丫髻山了吧?”

鲁班头纵马赶上来,放眼游目。“快了!再往前有个小村甸,唤作‘凤落滩’。上回我们过来,就是在那看到的避瘟棚。哦,那村子就建在山脚下,村后面也有桥渡,过了这条错河,便能抵达丫髻山!”

“那好,就先去凤落滩瞧瞧吧。”冯慎一扬马鞭,逾云四蹄翻腾如飞。

鲁班头怜惜地拍了拍胯下黄骠,“老黄,再咬牙撑它一阵。待会儿到了村里,老子淘换些豆麸饼子给你当嚼谷。驾!”

黄骠抖了抖汗鬃,朝着前方逾云,奋起追逐。

凤落滩临水,依河划埂筑垄,栽植着成片的高粱、苞谷。红熟的高粱花压弯了禾株,沉甸甸的苞谷棒也须穗外吐、层稃翻绽,露出一颗颗金黄饱满的珠粒。穿过田间阡陌,村户的土墙青瓦,已近在眼前。

刚进入村头,冯慎便隐约察觉有些不对劲儿。村中既不见稚童逐嬉,也不闻鸡犬啼吠。偌大个村子空落死寂,感受不到半点儿活气。

“冯巡检,”鲁班头也觉出不正常,忙拍马赶上。“你发现没?这村就跟忽然荒了似的!”

冯慎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又道:“不止如此,还有那陌上庄稼早已熟透,却未见有收割的迹象,确实是怪啊……班头,那日你过来时,村里也是这般冷清吗?”

“没啊!”鲁班头道,“所以我才觉着纳闷儿啊!那会儿光是在避瘟棚里躺着的病患,就有二三十号人呢。再说了,那些人都叫大和尚治好了,缓了这一两天,也该收庄稼了,劳神费力种出的粮食,怎舍得喂了家雀儿?”

冯慎蹙额道:“莫非是没治好,累得阖家都闭门照料?”

“不能,”鲁班头摆手道,“我走的时候,他们就能活蹦乱跳了。嗐,咱俩也甭在这里猜,去找户人家瞧瞧不就知道了?”

“好,”冯慎又道,“对了班头,待会进了农家后,你我就以兄弟相称吧。班头较我年长,我尊班头为鲁大哥!”

“老早就想改口了,嘿嘿嘿。”鲁班头大嘴一咧,“走,冯老弟,哥哥我给你敲门去!”

说罢,鲁班头翻身下马,找了家农户刚要敲,却发觉那大门仅是半掩。轻轻一推,便应手而开。

“还真是没人?”鲁班头愣了愣,朝冯慎回望了一眼。

冯慎也从马上下来,“进去看看。”

鲁班头正要点头,院里突然传出一声急切的呼喊:“可是我儿回来了!?是你吗满仓!?”

二人抬眼一瞧,见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那婆婆手里拄根拐棍儿,冲着门口急颠颠地奔来。

见她步子颤颤巍巍,鲁班头赶忙迎上前扶住。“大娘你这啥眼神啊?自个儿子还能认错了?”

老婆婆仰起脸来,将二人费劲儿地辨认了半天,这才长叹一声,满腔失落。“唉……确不是我家满仓……你们两个是什么人呢?”

“老人家,”冯慎接言道,“我们是过路的,途经此处,想讨口水喝。”

“哦……那边缸里还有些水,你们自己舀着喝吧。”老婆婆怔怔地说完,又慢慢折回到屋檐下坐着出神。

鲁班头取瓢舀了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又递与冯慎。冯慎趁着饮水工夫,偷眼将那老婆婆打量。那婆婆眼纹如壑,双目干瘪。左边眸子已是浑浊不堪,仅余右目还稍微有些光亮。

冯慎假意咳嗽两声,开口道:“老人家,你们这村子有点静啊。”

“能不静吗?”老婆婆擦了擦眼,又是一声叹息,“人都没了……”

“没了!?”鲁班头大惊道,“该不是全死了吧?”

“倒也不是”,老婆婆道,“前些天村里出了大事。也不知惹了哪路瘟神,几个后生从田里回来,突然就口吐白沫、昏迷不醒,抬到炕上只熬了半宿,人就已经硬了……丧事还没来得及办,又有几个倒下了。才两天工夫,村里就接连死了十来号人哪……”

冯慎与鲁班头对视一眼,没有作声。

老婆婆接着道:“村里人一看这样,就觉得是遭了瘟。那瘟疫能传染,哪个不害怕?那些没染上的,投亲的投亲、靠友的靠友,都逃出村躲瘟去了。剩下走不了的,就在村头胡乱搭了些草棚子,将那些染病的与村子隔开……”

冯慎插言道:“老人家,我可是听说前两天来了些僧人,已将染病的村民治好了。”

“是有这事,”老婆婆点了点头,“那伙和尚说村里不是闹瘟,而是摊上了大劫……开始大伙也不信,可谁知道他们真就给治好了。”

“那治好的村民呢?”鲁班头问道,“好像也没瞧见啊!”

“唉,”老婆婆叹道,“都上丫髻山了……”

“上山?”鲁班头浓眉一拧,“身子还没好利索,上山做什么?”

“还愿啊,”老婆婆无奈地摇了摇头,“那些和尚前脚治好人,转天便又到了村里。说什么这回历劫,是佛祖略施惩戒,全村人都得去庙里还愿。要是不去,就会招来更大的劫数。乡亲们没法儿,只得跟着去了。”

“那这愿还得也久了点吧?”鲁班头算了算日子,道,“这都快两天了,怎么还没回来?”

老婆婆垂下头,嗫嚅道:“他们……怕是回不来了……”

冯慎与鲁班头俱是一怔。“回不来了!?”

“是啊,”老婆婆眼角一垂,掉下几滴浊泪。“他们八成要跟我儿一样,一去不回了……唉……不说了……跟你们这些过路的也说不着啊……”

冯慎听出话里有隐情,忙说道:“还请老人家如实相告。”

“对!”鲁班头胸膛一挺,“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在平谷这地界上,我老鲁说话还是管些用的……”

“鲁大哥!”怕鲁班头言多有失,冯慎赶紧使了个眼色。

鲁班头会意,忙闭了嘴,可老婆婆却起了疑心。“这位爷……难道是当官的?”

“老人家,”冯慎忙道,“我这大哥非官非宦,只是爱夸口罢了。不过我二人确与官面上有些交际,说不定有可以效劳的地方。”

老婆婆浑身一震,老泪纵横。“两位爷若真能帮我找回儿子,老婆子甘愿做牛做马。”

“哎呀,”鲁班头不耐道,“到底怎么回事,大娘你倒是快说哪!”

冯慎摆摆手,将老婆婆扶定。“老人家先莫悲戚,请翔实道来。”

“好,我说给你们听……”老婆婆抹了把泪,慢慢说道,“几个月前,丫髻山上来了伙和尚,在西峰顶占了个荒寺,说是要筑庙修禅。”

冯慎问道:“可是那摩崖寺里的僧侣?”

老婆婆脸色忽然一沉,咬牙恨道:“不是他们还能是谁?”

鲁班头看了冯慎一眼,不解道:“大娘,你这口气不对劲儿啊,那伙和尚怎么了?”

“怎么了?哼!”老婆婆忿道,“两位爷有所不知,我们这里的乡亲,历来信的是道门、拜的是碧霞元君。那伙和尚上山后,打着弘扬佛法的旗号,四处打砸道观,逼的附近道士都逃了个光……”

冯慎不由得来气,“这帮恶僧凶妄嗔暴,哪还有半点儿出家人的样子?”

“是他娘的不像话!”鲁班头亦不平道,“信道信佛全凭自愿,哪有硬逼着人烧香的?”

“可说是啊,”老婆婆又道,“他们将道士赶跑后,便将丫髻山给封了,别说是打猎,就连砍柴拾草都不许。又过了一阵,有几个和尚进了村来,说是要选一批壮劳力,帮着他们翻修佛堂。”

鲁班头气极反笑,“他们脸皮还挺厚!”

“唉,”老婆婆叹道,“开始的时候,乡亲们是不愿意去。可那些和尚许出重诺后,便有好些个后生动了心思。我家满仓贪图工钱多,也要跟着上山。我苦劝不住,只得随他们去了。”

冯慎问道:“他们这一去,便再没有回来?”

“是啊,”老婆婆抽泣道,“那伙和尚带走他们时,说庙里管吃管住,什么时候翻修完了,就什么时候让他们回村。可谁知过了两个月,都没接着满仓他们的音信。那么长的时间,就是重盖间寺院也该盖完了啊。村里人感觉出不对,便派人去摩崖寺问,可寺里的和尚却说满仓他们完工后,受到佛祖感化,全都剃度出家,早已下山云游去了。”

“这一听就是瞎话!”鲁班头气道,“大娘你们没信吧?”

“当然不信啊,”老婆婆道,“乡亲们疑心寺里把人扣住了,便去县衙里告了状。结果太爷派兵来寺里、山上搜了个遍,也没找着满仓他们。最后官差也恼了,说乡亲们报假案,要是再犯,就拿我们下监。等官差走后,乡亲们不死心,还想进寺找一遍。可那伙和尚登时就翻了脸,一个个舞棍操棒的,将我们统统打下了山去。”

冯慎强压着心头怒火,“之后又如何?”

老婆婆伤楚道:“我们这种平头百姓,还能如何啊?几个后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再也没露过面了。从那之后,我便老梦到满仓浑身是血地站在我面前,吓醒了我就难受的直哭……一双好眼,就这样生生哭成了半瞎……”

“大娘,”鲁班头宽慰道,“你也甭难受,没准儿你那儿子真去云游四方了。等他回来,你们娘俩就能团聚了!”

“要是那样就好了,”老婆婆双手捂面,呜咽道,“可我家满仓打小就是个孝顺孩子,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会连招呼都不打,撇下我不声不响地走了……”

冯慎心中一颤,“老人家,所以你才说那第二批上山的乡亲回不来了?”

“是啊,”老婆婆道,“他们走了快两天了,估计也是凶多吉少。”

“我就不懂了,”鲁班头奇道,“村里人明知那寺有问题,为啥还要跟着上山呢?”

“不去又能怎么办呢?”老婆婆道,“乡亲们都吓破了胆,害怕佛爷再度降下劫数啊。”

“也是,”回想起初来此处的情形,鲁班头不禁道,“那伙和尚是他娘的邪性!哎大娘,你咋没跟去呢?”

老婆婆苦涩地说道:“我一个土埋了半截的婆子,还怕什么劫数啊?那伙和尚见我又老又瞎,也便没强求,将我扔在村子里,自生自灭了。”

望着憔似枯槁、满鬓残霜的老婆婆,冯慎恻隐陡生。“老人家年事已高,孤居独守并非长久之计啊。”

“是啊大娘,”鲁班头也道,“你还有别的亲眷没?要有的话说个地名儿,我跟冯老弟送你过去……”

“不了,”老婆婆倔强地摇了摇头,“我哪都不去,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这儿。”

鲁班头道:“这是何苦来?”

“好让两位爷知道,”老婆婆涕泗潸然,“其实老婆子一直没死心,总觉着我儿早晚能回来……我要是走了,满仓回家找不着娘啊!”

听得老婆婆这番念子衷肠,二人皆是百感交集。

“大娘你甭说了,”鲁班头清了清嗓,偷拭了下微红的眼眶。“你放心,这事我管定了。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你儿没了,老子刨山掘岭也要寻回他的尸骨来!”

乍闻“尸骨”二字,老婆婆猛打个寒战,不免又落出大把的浊泪。

见鲁班头拙嘴夯舌地越劝越糟,冯慎忙接过话头:“老人家且宽心,我大哥之意是想帮您寻儿。”

“对对对,”鲁班头赶紧道,“这才是我的本意嘛!”

“这些……老婆子都晓得,”老婆婆道,“可那丫髻山凶险,你们又急着赶路……老婆子何德何能,敢让二位爷为我蹚这浑水啊……”

“老人家言重,”冯慎道,“实不相瞒,我们此行,便是想去那丫髻山上一探。”

“没错,捎带脚儿的事!”鲁班头道,“老子倒要瞧瞧,那帮妖和尚究竟修的什么野狐禅!”

“造化啊!”老婆婆颤声道,“能遇上你们这般急公好义的爷台,真是老婆子的造化啊……”

“客套话留着以后再说吧”,鲁班头大手一挥,“大娘,这村里哪儿能淘换着豆麸饼?我们的马奔波了半天,临行前得先喂饱它们!”

“我想想啊……”老婆婆稍顿了顿,道,“嗐,也甭找什么豆麸饼了,你们把马牵到地里就成啊。”

“牵地里去?”鲁班头一怔,“那它们不得糟蹋庄稼啊?”

“什么糟蹋不糟蹋?”老婆婆叹道,“庄稼没人收,过几天被霜一打,早晚要烂在地里。只管牵去吧,地里有高粱、苞米,大牲口都愿意吃。”

“这倒也是,”鲁班头点点头,“老黄它们有口福了。”

说着,鲁班头从怀里掏出把碎银,在手上掂了掂,皱起了眉头。“这他娘少了点……啧,冯老弟,你身上银子还富裕吗?先借我些。”

“不提这个‘借’字!”冯慎心照,忙取了些银两出来。

鲁班头接来,一股脑儿地送到老婆婆面前。“大娘,这个你拿着!”

“使不得,”老婆婆连连摆手,“眼下庄稼跟野草没啥两样,值不得几个钱……”

“老人家误会了,”冯慎笑道,“这银子非是料钱,而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村民们都不在,您且用这银钱傍身。”

“那更不用了,”老婆婆道,“村子都空了,有钱也没地儿花啊。让两位爷台费心了,其实老婆子暂时还饿不着。乡亲们上山前,送来好几袋澄面,足够吃用很久了。”

冯鲁二人又坚持一阵,奈何老婆婆执意不收,也只得罢了。

“那行吧,”鲁班头道,“留钱也不是长久之计,早些找回那些村民才是正经!”

“鲁大哥所言甚是,”冯慎亦道,“那我们这就去喂马,而后便直赴丫髻山。”

“好!”鲁班头朝老婆婆道,“大娘,我俩先走了啊!”

老婆婆道:“我送送你们……”

“不用不用!”鲁班头一拦,“你眼神不好使,就老实待着吧!”

“老人家多保重!”冯慎一揖,与鲁班头转身向外走。

望着二人背影,老婆婆突然想起了什么,急急喊道:“二位爷台,老婆子有话忘了说!”

经老婆婆一叫,冯慎与鲁班头双双停住脚步。“大娘你还有啥事?”

“是这样,”老婆婆道,“有两件事……老婆子得给爷台们提个醒。”

冯慎点点头,道:“老人家您说。”

老婆婆道:“这一来,是那摩崖寺里养着哑罗汉,你们上山后,可一定得多提防。”

“哑罗汉?”鲁班头不解道,“那是什么?”

老婆婆道:“是十来号护寺的武僧。”

“嘿?”鲁班头乐道,“这有点儿意思啊,十八铜人吗?”

“没那么些个,”老婆婆又道,“不过那伙武僧心狠手辣,拳脚功夫也好生了得……哦,他们好像都不会说话,所以乡亲们便叫他们哑罗汉。之前村里去摩崖寺寻人时,就是被他们打得落荒而逃啊。”

“哼哼,”鲁班头捏了捏拳头,“大娘你放心就行,在我们哥俩儿身上,他们讨不了便宜。要敢放刁,老子连他们的破庙一块砸了!”

冯慎拽了拽鲁班头衣角,又道:“多谢老人家提醒,那其二呢?”

“这第二点我也说不太好,”老婆婆道,“自打乡亲们离开后,我就老觉着村子里还有人在转悠……”

冯慎问道:“或许是与我们一样的过路人?”

鲁班头亦道:“也可能是趁着村里没人,想来翻墙入室的蟊贼!”

“摸不准,”老婆婆摇头道,“昨个好像还在我门前晃悠来着,一打眼就不见了。老婆子跟个睁眼瞎差不多,也瞧不真切……反正二位爷台多加小心吧!”

“好,我们俱已记下!”

辞别了老婆婆,二人便牵马来至地头。望着那连片的丰美庄稼,黄骠与逾云早已按捺不住,缰绳刚一撒开,便冲入田间尽情啃嚼。

“你瞅瞅,”鲁班头笑道,“倒便宜它们了!”

“是啊,”冯慎心中酸涩,有如五味杂陈。

鲁班头见状,知冯慎挂念着上山的村民,正要说些什么,不远处却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二人心头一凛,赶忙扭头看去。只见村头尘烟飞扬,急急奔来三骑。

三人中,一人长衫马褂,其余两个皆作衙差打扮。来人驰至丈余,突然拉缰勒马,将冯鲁左右围住。两名衙差手按刀柄,大声喝问道:“你俩鬼鬼祟祟的,在这做什么?”

鲁班头脸色一变,刚想发作。冯慎眼疾手快,将他拦在了身后。“我们是过路的旅人,赶得累了,在此处歇马。”

“歇马?”那穿长衫的盯着冯慎,一瞬不瞬。“哼哼,分明是在纵马毁粮!给我拿下!”

“还拿下?”鲁班头忍不住骂道,“你们仨儿是打哪块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一个衙差跳下马来,恶狠狠道:“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且慢动手,”冯慎忙问道,“不知三位是?”

“你瞎啊?”另一名衙差喝道,“爷们儿这身号衣瞧不见啊?让你俩死个明白,我们是平谷县衙的捕快!”

“失敬,”冯慎又一指穿长衫的,“那这位是?”

“那是我们师爷!”衙差扯出一条枷链,“你也甭在这废话,不想吃苦头,就自己戴上!”

鲁班头勃然大怒,“你们还讲不讲理?”

“在这地面上,我们就是理!”衙差抽出刀来,左右挥抡了两下。“拒捕是吧?嘿嘿……”

“怎么着?”鲁班头气得血贯瞳仁,“还想动手吗?”

衙差冷笑道:“别说是动手,宰了你都不打紧!”

“谁敢放肆!?”冯慎不欲将动静闹大,赶紧指着鲁班头道,“你们可知他是何人?”

“我管他何人?拿了再说!”随着那师爷一声令下,两名衙差同时挥刀砍来。

“来得好!老子手正痒着!”鲁班头虎啸一声,迎着刀光扑去。

怕鲁班头有失,冯慎也不再多言,弓步疾冲,直取一名衙差。

“反了反了!”那师爷在马上大叫道,“胆敢对抗官府者,不用容情,格杀勿论!”

两名衙差闻言,面上杀气更盛,衣袂破风,腰刀狂舞,恨不得将冯鲁二人大卸八块。

仅走了几个照面,冯慎便发觉那两名衙差不过是些色厉内荏的脓包,又对了三招,便轻松夺下一名衙差的刀。

与此同时,另一名衙差的刀也到了鲁班头面门。鲁班头跨步低头,不慌不忙地让过刀锋。待这一刀走空,左手顺势带牢衙差右臂,右手抄住他脚踝猛地一掀,使了招“釜底抽薪”。

随着一声惨叫,那衙差直直翻了出去,连人带刀的摔在地上,跌了个四仰八叉。

“呸!”鲁班头走上前,在那衙差屁股上踢了一脚,“真他娘的不中用!”

冯慎正要说话,却瞥见那师爷竟从怀中掏出把短铳,大惊之下,急忙掉转夺来刀头,对准那师爷飞掷而去。

那师爷被刀柄击中,短铳登时脱手。鲁班头抢上前,一把将他扯下马来。

“还使上枪了?”鲁班头弯腰拾起短铳,又顺手牵羊,在师爷身上翻出些铅丸、火药。“嘿嘿嘿,刚好没带趁手家伙,这些玩意儿,就先借老子使使吧!”

“混账!”一名衙差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兀自嘴硬。“你怎敢对我们师爷无礼?”

“哼”,鲁班头不屑道,“别说他一个小小的师爷,就算你们知县来了又能如何?”

听鲁班头这般口气,师爷与衙差全傻了。“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冯慎接言道:“此乃顺天府四路厅司狱总班头——鲁官!”

“啊?”师爷惊道,“原来是鲁班头,您老怎么不早点说啊?”

鲁班头没好气道:“老子倒是想说,可你们他娘的只顾打杀,给过我们开口机会吗?”

“小可糊涂、小可该死”,师爷一面赔罪,一面转向冯慎。“那……这位大人是?”

鲁班头刚要开口,冯慎却抢先道:“鄙人姓马,为顺天府审簿照磨。”

“哎呀!”那师爷敛裾抱拳,赶紧唱了个肥喏:“小可娄得召,见过二位上差。方才一番冲撞,实乃不虞之隙,还望上差多多包涵啊。”

“就没你们这样的!”鲁班头仍旧忿恚不已,“若换作寻常百姓,不早被你们砍杀在路旁了!?”

“是是……鲁班头教训的极是……”娄师爷唯唯诺诺,又冲衙差道,“还不快给二位上差赔不是?”

两名衙差一听,忙点头哈腰、作揖不迭。

“三位少礼,”冯慎道,“娄师爷,你们至此所为何事?”

“这个嘛……呵呵,”娄师爷尴尬地笑笑,“小可听说这凤落滩近来不太平……便带着人过来瞧瞧……”

“还有什么可瞧的?”鲁班头道,“这村都快荒了!我说你们这些个县吏怎么当的?都他娘的几天了你们这才得着信?”

“惭愧啊,”娄师爷避重就轻,“确有些后知后觉了。”

“娄师爷,”冯慎道,“凤落滩距县城也不是太远,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你们竟然一无所知?”

娄师爷支吾半晌,道:“不瞒上差说,小可其实也有苦衷啊。前阵子,我们太爷回原籍省亲拜墓,到现在还未归衙。太爷走后,县衙里大小公务全压在小可头上,所以也就没太留意乡坊下情……”

“你先等等!”鲁班头纳闷儿道,“就算知县不在,也还有县丞、主簿,轮不到你一个师爷代为施政吧?”

冯慎亦点头道:“鲁班头言之有理。娄师爷,这个中曲直,你就给讲讲吧!”

娄师爷眼珠一转,道:“二位上差有所不知,我们平谷是个小县,哪里养得起恁多佐辅官?自打太爷聘我为幕宾,就未再设过县丞、主簿了。”

娄师爷所言,也算是实情。自朝廷颁下辛丑新政后,不少地方的县衙职位多有裁缺。

冯慎略加思索,又问道:“按铨选旧制,县属衙门应有四名命官,你们连那典史一职也裁去了吗?”

“倒是有个典史,”娄师爷道,“小可去县衙入幕,便是由他引荐。我们这种当师爷的,不需朝廷拨俸禄工食,年终给点儿束脩就打发了。小可一人多兼,替县里打理着六房杂琐……”

“别忙着给自个儿脸上贴金,”鲁班头不耐道,“那典史人呢?”

“也陪同太爷归乡省亲了,”娄师爷讪笑一声,道,“临走之前,吩咐一应事宜皆由小可酌理,因此小可才疲于公务,一直未得脱身啊。”

“他俩儿倒挺逍遥,”鲁班头道,“这几年老子平谷来的少,许久没打过交道了。哎,你们知县是姓刘来着吧?”

娄师爷笑道:“班头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太爷姓陈。”

“哦哦……那就当姓陈吧!”鲁班头有些难堪,“好像七八年前见过他一面,眼下连他长什么模样,老子都记不清了……好了好了,不说这些。那依你之言,现在县中是你主事?”

“不敢不敢,”娄师爷谦道,“蒙东翁垂青,暂代而已,呵呵,暂代而已……”

“虚头巴脑的场面话就甭多说了,”鲁班头皱皱眉,指着身后的凤落滩道,“你就是这样暂代的?”

“这点确是疏漏”,娄师爷陪着笑脸,“方才小可也解释过了,奈何公务缠身,分身乏术啊。然而关于衙中诸事,小可虽不敢说面面俱到,可也算打理的井井有条。不若这样,就请二位上差随我们回县衙去瞧瞧吧。”

“去自是要去,但不急这一时半会儿,”冯慎道,“娄师爷,我听说这凤落滩数月前便有人口走失,这桩事你总该清楚吧?”

“小可有所耳闻,”娄师爷道,“当时县里派人来查过,见没甚大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荒唐!”冯慎怒道,“那些乡民至今仍下落不明,似这般离奇变故,也叫作‘没甚大事’嘛!?”

“上差请息怒,”娄师爷忙道,“非是小可推诿扯皮,那事皆由我们太爷一力措置,小可未曾经手,又岂会知晓内情?”

“好一个滑吏!”鲁班头气道,“有好处便往自个儿身上揽,遇到坏事就一问三不知!他娘的,能指望你们干点什么?”

受这一番诘责,娄师爷等人口头上敷衍了几句,可神情却有些不以为然。

见他们无动于衷,鲁班头更为光火。“不服气是吧?”

冯慎抬头看了看天色,强压住心绪。“算了吧班头,咱们还有要事,现在多说也无益。”

鲁班头虽不情愿,无奈也只能暂罢。刚想去田间唤马,突然心生一计。“哎,你们三个也不能白来一趟。这样吧,老子给你们安排个差事!”

“差事?”娄师爷满腹狐疑,“鲁班头有何差遣?”

鲁班头一指地头,“眼下村中无人,可庄稼却都熟透了。反正你们也闲着,就先帮着收割了吧!”

“啊?”娄师爷等人大张着嘴巴,一齐怔了。

“怎么?”鲁班头板起脸,“这点小事也推三阻四?”

“这么大片庄稼三个人也收不完哪,”娄师爷苦着脸道,“要不这样,班头容小可回衙拉些人手。”

“随你,”鲁班头道,“能把活儿干完就成!”

没想到鲁班头别出心裁,冯慎心下暗笑不已,正欲转身离开,又被娄师爷叫住。

“呵呵”,娄师爷满脸堆笑,“小可忘记问了,二位莅临平谷,是有何贵干啊?”

“瞎打听什么?”鲁班头喝道,“既是要事,能随便跟你说吗?”

一名衙差道:“不说我们也能猜到,二位要去摩崖寺吧?”

“哦?”冯慎目光一凛,“何以见得?”

那衙差答非所问,自顾自道:“摩崖寺最好是别去,那里可是有阴曹炼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