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深秋,略有些寒意,我们在沈阳的街道上慢慢地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邵德似乎很开心,一个劲地笑着,我心里非常悲伤,或许这会是我和邵德最后独处的时刻,我多么希望这一刻能够静止不动。

风有些冷,邵德紧紧地搂着我,我也抱着他,我们就这样相互依偎地前行。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辆军用卡车出现了,远远地跟在我们身后。

我的直觉让我意识到:这应该是特高课的特工人员驾驶的车。以往的任务结束时,机构惯用的手段就是制造一次意外,让投入到任务的特务死于一场看似普通的事故。

我手心愈发冷了,邵德问道:“春梅你今天怎么了?额头上怎么出汗了?”

我慌忙抹了一下额头,强装无恙地说道:“没什么!我很好。”

可能没事吗?邵德只是个陆正海身边的心腹,他的存在对于沈阳关东军毫无益处。我不敢确定身后卡车接到的命令里有没有顺便除掉邵德的这一任务,就算没有,我也相信,如果我和邵德一起走到马路中央,卡车肯定会不加选择地撞过来。我自然会被车上的特务人员以送医院为名带走然后宣布死亡,因为这种卡车的车头都设计好了,只会把人撞飞,并不会出现真正的伤亡。

可是,如果邵德连带着被撞倒了呢?那么特务会不会顺便碾过邵德的身体?

想到这儿,我越发担心起来,于是便扭头往马路对面看去,对面有一家脂粉铺正在打烊。我连忙对邵德说道:“邵德,你等等我,我过去对面买点胭脂。”

邵德微笑着说:“我陪你一起过去吧?”

我强颜欢笑,娇嗔地说道:“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去脂粉铺像什么话?我还是自己去买吧!你在这儿等我。千万别动哦!”说完,我转过身,慢慢地往对面走去。

转身的那一刹那,我的心如撕裂般地疼痛。我深知,这会是我和邵德最后的告别。

身后的卡车果然飞驰了过来,准确无误地撞在了我身上。我摔倒在地,佯装昏迷。邵德疯狂地向我扑了过来,却被卡车上跳下来的穿着军装的日本士兵架住。

一个军官打扮的特务从驾驶室里跳了出来,一把抱起了我,假装非常焦急地往车上冲去。嘴里用日语对着邵德喊道:“我是日军司令部村边宁次,我现在送这位女士去司令部医院,救人要紧,这位长官你自己赶过去吧!”

说完这话,特务发动了汽车,往街道尽头飞快地驶去。

一个小时后,邵德在司令部医院接到了我的死亡通知书。然后一个顶罪的日军士兵,当着邵德的面被宪兵带走,日军军官会找陆正海和邵德谈话,声明这完全是一次不幸的意外,日军司令部表示非常生气。同时也希望陆正海和邵德顾全大局,不要因为这么一次意外而否定了大和民族与中国人民的友谊。同时,这位军官会发表申明,为了不让事件升级影响到中日感情,我…李春梅的尸体会在最快时间内火化,希望陆正海司令和邵德长官能理解!

邵德是如何接受这一结果的,我已经不得而知。我当晚就被送到了特高课位于沈阳日军司令部的地下办公室,几个日军士兵把我送进了一个封闭的审讯室。

我换上了军装,心情还是异常沉重,坐在里面发呆。每一个任务失败的间谍都会被送到审讯室接受询问,这一点我早就知情。当时时局混乱,特高课的军人可以说是国家核心机密的掌握者,很多机密的事情需要调查及核实清楚。当然还有其他的,对于任务失败者而言,可以有千万种理由,但是,大和民族不需要借口,失败了就是失败。这场审讯需要的当然不是失败的理由。特高课真正担心的是,任务的参与者是否在任务中变节。

我安静地坐在凳子上,这是我第一次作为任务的失败者接受这种审讯,白晃晃的灯管对着我,异常刺眼。几分钟后,几个黑影出现在灯光背后。主审官是本次任务的指挥官藤原少佐。

藤原少佐冷哼了一声:“南造云子,我可以先给你一点时间,让你考虑清楚,主动交代你在这次任务中对机构隐瞒的东西。”

我摇摇头:“我什么都没有隐瞒,确实没有发现陆旭有与中国军队接触的证据。”

藤原少佐身边一个老头听完我的话,摇了摇头。我注意到他穿着宪兵的军装,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宪兵队是不能插手特高课事务的,除非接受审查的人已经被确定为有叛国叛军的嫌疑。

可我确实没有隐瞒。在我投入这个任务的几个月里,完全没有与陆旭相关的任何消息进入陆府。如果非要说有隐瞒的话,那就只有我在陆正海书房里的那些发现。

我咬了咬嘴唇,不再说话了。

藤原少佐拍了一下桌子:“南造云子,你是特高课的高级特工,帝国对你寄予厚望。你多年来为帝国的付出,军部也都知道。你好好考虑考虑,不要忘记了你得到过的荣誉。帝国之花!军部不希望你就此凋谢。”

我还是摇头:“我确实没有隐瞒。我承认任务失败了,但是我没有做对不起大和民族的事情。”

“没有吗?”藤原少佐冷笑道,“那么我现在告诉你吧!你之前反馈的情报,说在陆正海书房的暗室里没有任何发现。机构本来已经相信了你的鬼话,可上头有长官为了保险起见,又安排了一个特务潜入到陆府,也进入了那个暗室。嘿嘿!南造云子,你是军部培养出来的精英,不会连一个低级特工人员也能发现的东西,你居然没找到吧?”

我的心往下一沉,但是还抱着一丝侥幸道:“暗室里是没有异常的,除了墙上挂着一顶陆正海以前在清军军队的帽子。”

藤原少佐怒喝道:“南造云子,你还真不老实。这个发现你之前怎么没有对长官汇报呢?你不会告诉我们你没看到帽子里奇怪的番号,以及…”藤原少佐冷笑道:“以及这个吧!”

他按了一下桌上的一个开关,一道光射向我背后的墙壁。我扭过头去,只见墙上映射出一个投影,正是我在陆正海床板夹层里发现的那相片。

我注意到投影的边缘有着相片与地板的交汇,所以可以确定这是另一个特工翻拍的,并不是原件。相片上酷似邵德的那男人依旧微笑着。

我定了定神,喃喃地说道:“我确实没有发现这相片,不知道这相片是你们在陆正海书房的哪个位置看到的?”

藤原少佐继续道:“南造云子,你最好老实点。这是在陆正海隔间床板里发现的。你有多大的本领,特高课有数,你现在狡辩说你没见过这相片,你觉得长官们会相信你吗?”

我只能点头:“我看到过这个相片又怎么样呢?包括那顶清军的军帽,又能说明什么呢?不过是一个老军官对以前军旅生活的回忆而已。我们军队里很多将军现在也都保留着与俄国人开战时期的纪念品,并不奇怪啊!”

藤原少佐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说道:“如果你对特高课汇报了这些发现就不奇怪,你隐瞒这些,就有叛国的嫌疑。”

我选择了沉默,不再吭声。

对方几个人交头接耳起来,他们在讨论是不是需要宪兵队把我带走。但最后藤原少佐还是摇头,重新回过头来,看着我说道:“南造云子,我想听你一句解释。你的能力与忠诚我们还是相信,但你需要对这一切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嘴角抽动了几下,终于,我抬起头来,迎着他们的目光:“我觉得陆正海与邵德都是我们大日本帝国可以相信的好军官,他们的私生活也和我们大和民族本土的百姓一样简单和朴实。我不希望因为这些不能确定的线索,让他们遭到军部更多的猜忌和怀疑,同时,对军部投入的人力和资源也是一种浪费。藤原长官,我不知道这回答你满意吗?”

藤原少佐一愣,半响,他慢吞吞地问道:“你是不是爱上了陆正海的义子邵德?”

我迟疑了一下,最后选择了摇头:“我只是觉得他们很简单,没有秘密。如果有的话,也只是他们普通的过去而已。”

藤原少佐再次和身边的几个人耳语起来。最后,他们陆陆续续地走出了审讯室。

十几分钟后,两个士兵把我带到了地下室二层的一个停尸房。藤原少佐站在冷藏室里,背对着我,见我进来,他转过身来,表情比之前缓和了一点:“南造云子,我真想不到我们引以为骄傲的帝国之花,居然会对一个支那人投入了感情,你不承认也没用,我们都看得出来。现在把你带到这里来,是给你看一个人。我们需要你明白,你应该有的爱人为帝国付出了什么!而你…南造云子,在他的面前,应该万分惭愧。”

说完,他拉开了冰柜的把手,一具冰冻的尸体滑出了柜子。

上面躺着的这具尸体我根本不认识,我往前走了几步,盯着他的脸,仔细在脑海里搜索。最终,我摇了摇头。藤原少佐继续道:“不认识吧?他就是你曾经的爱人,千面人武藏鬼雄。这是他真实的面貌,在上个月你与他秘密见面后,他去苏联执行任务,被苏联特务毒死了。你现在看到的,就是他本来的面目。”

要我接受一具陌生的尸体就是和我曾经共事的武藏鬼雄的事实,这个有点难度。只是,之前我和他多次执行任务时,武藏鬼雄的容貌总是频繁更改。

我木讷地摸了摸面前的尸体,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会感到悲伤。当然,我流露的悲伤表情却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与邵德分离的真情流露。特高课里到处充斥着谎言和阴谋,就算我与武藏鬼雄有过多次亲密接触,可那都是为了执行任务时的掩饰,包括上个月与他偷偷见面时的身体接触。

所以,我对武藏鬼雄并没有感情,尽管特高课里很多人都以为他是我的爱人。可实际上,他在我眼里只是普通的同人。为了帝国,我并不在意在执行任务之时贡献身体。

之后,我被关入禁闭室里,再之后,土肥长官出现了,带我离开了沈阳,来到了远山。美梦就此结束,噩梦开始了…

回忆至此告一段落。突然,一个疑问出现在我脑海:三年前,武藏鬼雄带着我和美云逃出九日基地后,他去了哪里?他是不是顺利圆了自己的谎言,重新回到了特高课,然后和以前那样,化身为不同的模样,去执行不同的任务呢?

想到这儿,我的思绪突然停止了跳跃:那个被光头追捕,最后中枪的男人,那个从我第一次看到他在邵德身边出现便感觉非常熟悉的男人,他给我的感觉很像一个人,那就是“千面人”武藏鬼雄…特高课顶级特工!

阴谋

我试着综合所了解的信息进行分析:按照特高课的思维方式,绝对不会允许一丝疑点存在。陆正海隔间的发现,无疑是一个非常有亮点的新线索。在我的任务失败后,特高课不可能就此罢手,那么,特高课会不会派了武藏鬼雄潜伏到陆正海身边呢?如果这个可能性被确定的话,武藏鬼雄出现在邵德身边就能理解了,武藏就是特高课插入到陆正海以及邵德身边的一颗铁钉。并且,以武藏鬼雄的本事,要取得陆正海以及邵德的信任,并不是难事,那么,现在的邵德岂不是非常危险?

武藏鬼雄…一想到这个男人,我心里不由自主地泛出种种纠结和矛盾。像他这种高级特工,不可能生出怜悯之心而做出任何不理智的决定。他经历的过去异常残酷,足以令一个男人遗忘本性里的善念。他救我,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深爱着我。

可是,一个如此危险的人物,现在却出现在邵德身边,后果不堪设想。

他是为了完成任务可以不择手段的那种人,可以说是邵德身边的定时炸弹。他不爆炸只会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还没有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我相信,只要他达到目的,那么,邵德就只有一死。

我心里更加慌了,甚至想停下步子,回去告诉邵德这一发现。可是,那些孩子们,他们不应该卷入到这里面。我答应过美云,要好好保护他们。我不能因为邵德的安危,把孩子们带入危险当中。

我在那道山壁前停止了脚步。孩子们抓住山藤正准备攀爬,见我止步不前,于是纷纷扭头疑惑地望着我。我挤出一丝微笑,挥手示意他们继续往上爬,回山洞等我。

看着孩子们一个个的身影消失在头顶的洞口,我正准备转身,突然想起了什么。此刻我面前是那道山壁与脚下相连的鸿沟,我往旁边缓缓走了几步,目光锁定在面前的山壁上。

邵统军与几个战友合影的背景是在陡峭的山壁之前,而现在我面前也有这么一道山壁。我伸出手,抚摸着这块光滑的石头,沿着鸿沟往旁边慢慢走去。之前我通过狙击枪的望远镜看到的那个武士,绝对就是本应该在二十几年前死于那次神秘任务的邵统军,这一点我能肯定。所以我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他并没有死,而是一直留在远山里。那么,多年前,他离开邵德的母亲及陆正海之后,去的地方会不会就是远山呢?

我往前继续走着,我非常熟悉这一块的地形,就算闭上眼睛,也可以分辨出前面是否有凸出的石头或者小小的坑。

走了几分钟后,我的手离开了山壁,往后退了几步。没错,那张相片的背景就是在这儿,绝对不会错。我努力回忆着那张相片的具体细节。

这个位置是邵统军站着的地方,旁边位置是手握黑色武器的男人所站的位置…那么,我现在所站的位置,应该就是当时给他们四个人拍照的人站的位置。我举起手,用手比画成相机的镜头。我身高有167厘米,邵德身高179厘米,想来他父亲个子也不会矮。可是那张相片里,拍摄的角度给人感觉是拍照的人站在高处,镜头朝下按下的快门。

我低头往四周看了看,地面上并没有凸出的石头,这让我排除了拍照者站在高处的怀疑。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性,给他们拍照的人个头不小,甚至要比估算身高在175厘米以上的邵统军还要高出半个头才对。那个人会是谁呢?

会不会是外国人?一个大胆的推断在我脑海里浮现。这念头闪出后,更多之前的疑点也能够得到解释。在1913年的中国,就算是北洋政府里,照相机在当时也算得上是顶尖的高科技产品,估计没几个人能有。如果给邵统军他们拍照的是外国人,那么这个问题也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1913年,邵统军接受的是什么任务呢?和他一起潜入远山的同伴里,为什么还有外国人?邵统军与陆正海是同僚,那么他们是不是同时效力于那个所谓的天字一号机构?那个机构又是干什么的呢?

一系列的疑问紧随而至。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微凉的空气迫使自己冷静。担任特务工作多年,我比一般人要敏感得多,我的直觉告诉我,所有的这一切应该都是有关联的。或许我可以得出这样一个推论:因为在陆正海隔间里的发现,特高课派遣千面人武藏鬼雄渗透进了陆正海的生活。而邵德与武藏鬼雄在远山的出现,也很有可能是军部的安排,希望通过邵德,在远山里有新的发现。远山里的九日基地已经存在了快十年,按理说对于远山的了解,九日基地应该已经比较深入。那么,邵德之所以被作为一颗棋子开始使用,目的就在于他的亲生父亲…邵统军。特高课只要仔细地研究那张二十几年前的相片,应该就很容易推断出拍照的场所是在远山,照片中的男人是邵德的父亲…

全部都联系上了,我皱紧了眉头,用手把额前的头发拨开。邵统军现在和远山里那群奇怪的武士在一起,武士们消失的位置就是我脚下的这道鸿沟。

对了!那个奇怪的村庄…武士们在那个夜晚冲进了那个村庄,他们是要寻找什么?当晚他们给我的感觉目的性非常强,像是要去村庄里做些什么。只是,他们在村庄里没有任何发现,紧接着便回到了这里,跳下了鸿沟。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多余的停留,完全是为了村庄才有了他们那晚的行动。

我转过身,往悬崖下方奔去。我要进入村子里探索一番,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线索。

一个多小时后,我趴到了那个小小的盆地上方的草堆里,往下望去。村子依然鸦雀无声,白天驻扎在这里的哨兵应该都已经撤防了。他们撤防的路线无非就是通过村庄中间的井,然后通往地下的九日研究所。我有点后悔,出来时候没有携带那柄狙击枪,要不我现在可以用它好好地观察下村子里的情况,也能看清楚我对面与侧面的树林里是否有其他人在。

我从草堆里站了起来,往下方一步步地走去。

村庄里依然一片死寂,安静像是地狱的气息,压得我有点喘不过气来。我鼓起勇气,继续往前行进。当我走到村庄前,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并没有我所担心的生物冲出来,也没有任何声响让我起疑。

我朝着距离最近的一所房子跑去,门是虚掩的,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子里跟中国普通百姓家庭一样,整齐地摆放着农具和家什。炕上也铺着被褥和枕头。

这些看似平常的伪装并没有吸引我的注意,我闭上眼睛,让自己适应室内的黑暗环境。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首先映入我眼帘的就是炕旁边的那堵墙壁。墙壁非常整齐,整齐到让人觉得特别不正常。

如果真是普通百姓人家,那么,这堵墙壁也应该是布满了陈年的痕迹,不管怎么说,顶多也是拂去尘土才会彰显得异常整洁。可是,我面前的这墙壁却非常光滑,光滑到让人感觉糊在上面的泥土都是仔细抹平过的。

我往前走了几步,用手指在墙壁上抠了一下。果然,最外层是专程糊上去的,里面的泥砖应该才是墙壁本来的面目,那特意糊的这层泥是要掩盖什么呢?

我的手指在墙上缓缓移动,希望找出线索。

终于,在炕边的位置,一道非常不明显的喷射状深色颜色,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用手指刮去了一点点泥,然后搓了一点点粉末,在舌头上舔了舔。是血!而且应该是人血。也就是说,曾经有人的血喷射到这堵墙壁上。

我仔细地回忆三年前在九日研究所工作时了解的关于研究所的布局,在当时这个伪装成村庄的明哨,晚上是有驻军的。可是从我逃离基地进入远山后,晚上再也没有见到过村庄里有人驻防了。

难道是三年前那个夜晚发生过什么?所以那晚之后,这里就不再派人驻守?我闭上眼睛,回想起那晚发生的一切。对!在武藏鬼雄还没有冲进去救我和美云之前,我就已经听到了头顶有激烈的枪炮声。枪炮声是在我和美云被囚禁的牢笼上方传出的,那么,我是不是可以推断当时地面上的远山里,正在经历一场战斗?也是这场战斗,让武藏鬼雄把握住了机会,顺利营救出我和美云。

武士!还是那群武士。我带着孩子躲在大树上第一次看到他们时,他们正从村庄的方向奔跑过来,身后紧跟着的不就是日军士兵吗?

我试着慢慢分析…武士袭击了驻防在村庄伪装成中国百姓的士兵,然后,他们之间有了一场小规模的战斗。我和美云听到的枪炮声就是武士与士兵交火发出来的。武藏鬼雄抓紧机会,趁着基地混乱之际,救出了我们。却没想到,我们在逃亡路上,与刚离开村庄的武士在那个树林不期而遇,便有了三年前我和美云经历的一切…

根据以上的蛛丝马迹,我基本可以确定这些推断正是三年前那晚发生的一切。墙上的喷射状血迹,绝对是冷兵器袭击制造的。子弹洞穿身体喷出的血迹,应该是爆破状的。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往门外慢慢走去。

就在我刚走出房子大门时,旁边一个阴沉的声音响起:“你好啊!无菌实验品!”

这突然的说话声让我顿觉毛骨悚然,因为声音非常熟悉…特高课调查股藤原少佐。

我猛地转过身,朝说话的方向望去,没想到却是三个完全陌生的身影。他们穿着宪兵的制服,很高大,头发修剪得非常短,呈品字形站在我身后。说话的是最前面的一个宪兵,有一只眼睛上戴着眼罩,另一只眼睛在夜色中闪着瘆人的光。他看着我,如同看着一只唾手可得的猎物一般,微笑地盯着我,见我转身露出疑惑的表情,他张嘴继续说道:“怎么了?云子小姐,不认识老战友了?不会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吧?”

我吞了下口水,试探性地问道:“你是藤原君?特高课调查股股长藤原少佐?”

独眼宪兵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看来云子小姐还是记得我的,不过我现在的身份是陆军省圣战高级士兵而已,军衔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为帝国做出更大的贡献。”

我往后微微地退了一步,面前的藤原和那两个士兵并没有动,依然冷冷地看着我。似乎在他们眼里,我已经是瓮中之鳖,完全不担心我能逃出他们的手掌心。

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目前的局势。我双手空空,没有武器可以抵抗。我只能尽量保持这种对峙,瞅准机会逃跑。

藤原慢悠悠地把手里的长枪转到了背后,我注意到在他后背上,还挂着一把只露出长柄的武器,应该是刀或者剑之类的冷兵器。

我忙把目光往另外两个宪兵的后背上望去,只见他们除了手里握着的长枪外,也都背着一把黑糊糊的冷兵器。让我更加激动的发现是:其中一个宪兵背着一把长弓,另外一个宪兵背着的武器竟然与武士们携带的黑色长棍非常相像,也就是在邵统军那张照片里出现的奇怪武器。

我留了个心眼,然后把目光转向藤原。藤原保持着一种轻蔑的微笑,依然盯着我。

我用手把面前的头发拨开,露出脸皮,努力挤出一丝苦笑:“藤原君,那真要恭喜你,是土肥将军给予了你这种称为高级士兵的机会吧?少了一只眼睛,换回来的是更为强大技能吧?九日研究所的最新成果我还真不知道呢!”

藤原点点头说:“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土肥将军可以说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对帝国的忠诚让我得到了这个新的身份。我不像你,南造云子,头上顶着诸多光环,却成为了背叛国家的叛徒。云子,说真的,如果不是因为事先知道你生活在远山里,我刚才都不敢确定这半人半鬼的身影是你,虽然你的容貌完全变了,可是你走路的姿势我倒是认识的。”

“容貌完全变了?”藤原的话让我一愣,但很快就释然了,我身上结满血痂,当然会有变化。

我咬紧了牙,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刺激他。同时脑子里正在快速地思考:对于九日,对于军部,我早已经是一颗被放弃的棋子。我是生是死,完全不会影响九日的任何计划。那也就是说,藤原与这两个宪兵,或许有可能放我一条生路,让我继续以这种半人半鬼的样子,消失在远山深处。

我怀抱着这一丝侥幸的心理,努力让自己的笑容好看一点,镇定地对着藤原说道:“藤原君,对于之前的事情我不想解释,这些年,军部给我的惩罚够多了。你看看我现在的模样,还像个人吗?我目前的这个样子,已经不可能出现在任何有人的世界了,躲在远山深处苟且残生,是我现在唯一的目标。藤原君,求你网开一面,放过我,可以吗?”

藤原双手放在胸前来回搓动着,不紧不慢地说道:“放过你?云子,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吧!应该了解我的作风。背叛者就是背叛者,就应该得到处罚。你现在这模样,都是你咎由自取。让我想想,你是为了一个男人对吧?假如我没记错,那个男人是叫邵德吧?”说到这儿,他眼睛睁大了,低吼道:“为了一个低等民族的男人,你居然选择了背叛!我为帝国有你这种战士感到可耻。”

说完这话,他举起手,往身后背负的长柄摸去,继而慢慢地拖动出来…是一把手柄很长的砍刀,刀背很厚,应该有一定的分量。藤原用双手握住了刀柄,刀朝上举着,慢慢地说道:“还想说点儿什么?云子,我给你一分钟的时间。”

我继续往后退,嘴里还是不死心地叫喊道:“藤原君,难道我为帝国做出那么多贡献,不能换回我现在这么半人半鬼的一条命?你们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藤原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你还有三十秒。”

“不!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我继续后退,和藤原的距离拉到了十几米。我之所以没有选择第一时间转身飞奔,是因为藤原三人均携带着步枪,我现在站在这个空荡的村庄中央,太容易成为枪靶。

我假装绝望,继续往后退,声嘶力竭地叫道:“不!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在自己战友的枪口下!”

藤原的头缓缓地低下,他身后那两个宪兵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居然一起往后面退了几步,似乎在等待藤原接下来的动作。

“哈!”大吼声在夜空中回荡,村庄似乎也因此震荡了。藤原猛地抬头,上半身往前微微倾斜,双腿弯了下去,这是一个冲刺的姿势。可是,在这一刻真正吸引住我的并不是他这奇怪的动作,而是他望向我的双眼。那双眼睛睁得很大,眼眶里却看不到眼白和瞳孔。

不对!不是没有黑色的瞳孔,而是整个眼眶里,都充满了黑色的瞳孔,瞳孔扩张到了最大化!

藤原动了,只是他并没有径直朝我奔跑过来,而是选择了跳跃。虽然他跳得并不高,可是身影快得惊人…他是用跳跃的方式来达到速度的最大化。

我突然想起来,那群武士也是用这样的方式来冲刺,还有邵德,当邵德从埋伏点冲出时,也是高高跃起。

我没时间多想,藤原已经面目狰狞地朝我扑了过来,他高举的刀锋在夜色中闪烁着寒光,令人不寒而栗。我急忙转过身,往地上一趴,双腿一起发力,使出全身力气用力一蹬,用我这三年在丛林中习惯的特殊方式,往村庄外的山坡方向跑去。

一直以来,我很清楚自己的速度。我用四肢奔跑能够适应丛林这种地形,所以,我的奔跑速度要比正常成年男性快很多。

可是,藤原还是不是一个正常的人呢?他刚才的表现,足以说明他也在九日研究所接受了某种实验,身上有了明显变化,以他目前的爆发力,只怕我是在劫难逃了,今天很有可能是我生命的终结。

我不能死,求生的欲望在我心里熊熊燃烧。再次蹦跳落地后,我拼尽全力一蹬,就在这时,惊人的事情发生了,我弹跳起来的身体好像挣脱了地球的引力,这一次弹跳的力度格外巨大,差点儿让我头朝下摔倒了。

我落地时已经到了三米之外,这点让我对于生还的希望多了几分信心。我重复着之前的动作,双腿用力一蹬,伴随着双手一起用力,这一次因为有心理准备,跃起时无论是方向还是力度都恰到好处,达到了四五米的距离。

我迅速奔跑到了村庄外围的上坡处。紧接着,我手脚并用地爬动,只用了十几秒的时间就冲上了几十米高度的山坡。

可是,身后藤原的脚步声也同样紧促,自始至终跟在我身后。我不敢回头,担心会影响奔跑的速度。我认为,一旦进入到树林,爬上树,用我现在这种惊人的爆发力,应该可以甩开藤原他们。

就在我距离那片黑色的丛林只有几步之遥时,身后传来一声枪响。我的心一凉,以为是藤原或者另外两个士兵扣动了扳机,想要击毙我。

藤原的脚步声也停止了,随即我听见他转身往村庄跑去的声音。我不敢懈怠,不敢回头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继续往最近的一棵大树冲去。紧接着,我三下两下爬上了树的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