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敖摇头。

“那我看,你只有挖井了。”

秋斑本只是随意一说,但郭敖却真的干了起来。

他挑了一口城中最大的井跳了进去,整整挖了三个时辰。到后来秋璇从上面已看不到他的影子,郭敖才从井里出来。而这口井已成为一个幽深的大洞,至少有十丈多深。

郭敖沉默。没有一滴水。从地下十丈挖出的土,仍然完全是干的。这座城的地下水,像是已被完全吸干了。

秋璇靠在床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看着俊寇一堆一堆地瘫倒在大街上,东倒西歪。郭敖又挖了一口井,收获的仍然是一堆干土。

秋璇忽然问“你有没有觉得奇怪,这些老鼠吃什么呢?”

这座城里,足足有数万只老鼠若是没有食物,它们又怎么存活呢?

郭敖:“不奇怪。”他随意挥出一掌,将街上的一堆土轰开。

几只正在俯身吃着什么的老鼠抬起前爪,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它们吃的,赫然是一具老鼠的尸体。

那死鼠已经有些腐烂,肢体内脏被咬得满地都是,在地上散开暗红的血团。那些直立的老鼠呆看一会,见没什么事发生,又低下头围吃起来。咯吱咯吱的咀嚼声,让人毛骨惊然。

秋璇将脸侧开,皱眉道“够了。”郭敖袍袖拂动,尘烟轰起地上出现一个大坑。老鼠还有秽土全都被这一击卷走,露出干净的地面来。

秋璇叹息一声,将扇子举起,挡在额头上。

郭敖挖了六口井, 几乎囊括了城中的所有方位, 却没有找到一滴水。而他们来到这座空城,已经两天了。

秋璇叹道“这样是不行的。古人说万物皆我师。动物往往对水更为敏感,你不妨找找看,这些老鼠是去何处饮水的。”郭敖停下挖掘。这话非常有道理。老鼠的数量这么多,想必在城里已经生活了很久。如果没有水,它们决不可能存活。何况老鼠多生于地下,对水脉最是敏感。跟随它们,只怕真能找到水源也说不定。

整整一个白天,郭敖消失了。近黄昏的时候,他才重新出现。

秋璇见他的衣角有湿泥,笑道“找到水源了?”

“找到了。地下很深处有一个水坑,足够几百人喝上一年的。”

“那你为什么不取些回来?”

郭敖脸上泛起一阵烦恶“里面全是老鼠,整整一水池的老鼠。”

秋璇皱起眉头,又拿扇子掩上了额头“你怎么不去换身衣服?”

一想到他衣角上的泥土是从哪里沾上的,秋漩就一阵恶心。在这座城里呆了两天,她对那些长着红眼、不时人立的老鼠充满了厌恶。

太阳落下、回月初生时,城中难得地凉爽了起来。死寂,渐渐地笼罩住这座城池,不久,夜的寒气即将肆虐,将城池封印,而后,老鼠们尖利的嚎叫将令这里成为一座恶魔之城。

尤其是当秋琏知道它们为什么味叫之后。

夜色中,当圆月的冷光照着它们时,它们将狂性大发,互相追逐咬啮。物者迅速被周围老鼠一拥而上,连骨头都嚼得干干净净。垂死者凄厉的叫嚷让倭寇们心烦意乱。他们用恶语咒骂着,挥着太刀胡乱砍着空气似乎在攻击隐藏在夜色中的恶魔。

秋璇看着月亮“你为什么这么辛苦地找水?”她问的是郭敖。

“我曾经和卓王孙去过荒原,在戈壁中转了整整一个月,他不吃不喝也没事。你觉悟剑心后,武功就算不如他,也差不了太多,支撑二十来天应该没有问题。”郭敖缓缓道“剑心即天心,心成之后,我心即宇宙,不灭不坏。常人三五天不饮水便会脱水而死,而我却可以从空气中聚敛水汽,反渗皮肤。就算三十天不吃不喝,也不过损耗一半功力而已。”他抬头,注视着秋璇,“但你,却不行。”秋琏征了怔。这几日来,他全力找水,不惜深挖十丈,跟鼠群搅在一起,难道只是为了自己?

郭敖似乎不愿跟她对视, 转过目光, 淡淡一笑“许诺过要让你快乐,还想带着你去天涯海角,至少该先给你一杯干净的水吧?”

秋璇静静看着他。过去的郭敖,现在的郭敖,她都非常熟悉,但此刻的郭敖,却是陌生的。陌生到需要仔细分辨,才能够看清。

“过来。”她向他招了招手。郭敖微微迟疑,还是走了过去。秋璇轻轻握住他的手“谢谢你。”那一刻,她春水般的眸子漾开丝丝涟漪。郭敖的心轻轻一顺。

被囚禁的三年来,他炼去心魔,成就大道,本以为天下万物,都不足以触动他的心,但这一刻,他听到了夜风在月光下发出轻轻的吟哦。

他的心有些空落。时光仿佛突然回到三年前,自己又成为那个初人华音阁的少年,怔怔地站在海棠花树下,一任她的风华,姐花了双眼。

就听秋璇微笑道“你待我真好。”

待她好吗绑架她,逼她做她不愿做的事,故意在众人面前激得卓王孙与她决裂,又胁迫她来到这座满是狂鼠的死城。这算是对她好吗?

郭敖一时无言。

秋璇仿佛看出他的心事,柔声笑道“你人才出众武功又高,还处心积虑把我困在绝境中,对我又这么好,我应该觉得有趣才对??”“只可惜??”她的笑容缓缓凝结,静静注视他,一字字道,“你不是我所爱的人。”郭敖缓缓咀嚼着她的话,有些苦涩,但随即淡淡一笑“我不在乎。”秋璇抬起头,仰望星空。长发被夜风撩起,遮住了她目中闪动的光形,只余下一声轻轻叹息“可我在乎呢。”郭敖依旧默然。

秋璇看着沉默的郭敖,突然笑了起来“你不用这么难过,我还有一个好消息没有告诉你。”她的情绪变化太快,郭敖一时无法完全适应。

“我说过你不用照顾我的。”她的眸子神秘地眨了眨,手中忽然出现一只小小的玉瓶“瞧见没,少林寺的天王护心丹。”

那只玉瓶光滑圆润,显然是用上等的羊脂美玉雕成的。上面镌着几个红色的篆字,赫然是“天王护心丹”。

郭敖认得,这只瓶子是上代少林方丈的遗物。里面盛放着二十四枚天王护心丹,每一枚都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功效。无论受了多重的伤,只要服上一粒,便可延七日之命。

秋琏笑道“护心丹若是当饭吃,一粒至少十天不饥。你再看这是什么?”她的脖子上戴着一块翠绿的玉石。郭敖一直认为只不过是装饰,但此时仔细一看,禁不住失声叫道“冰玉髓?”秋漩点头“算你识货。”

天王护心丹虽是珍物, 世间犹可寻觅,

但冰玉髓却算得上稀世奇珍。它在直径超过七寸的玉石中心孕就,其形如水,刚成形时若能得到,服饮后便可陡增二十年功力。但成形七日后就会凝成实质,不能服用。

然而由于其得天地玄妙而生,佩戴起来不但寻常毒物不能侵,还由于是水质,便可以从空气中聚敛水分。

冰玉髓中有一小槽,慢慢凝出一槽冰露。秋琏微笑着伸出手指,将一滴晶莹的露珠接在指尖上。而后,轻轻沾上樱唇。

郭敖沉默不语。有二十四颗天王护心丹和这枚冰玉髓,秋玻就算被困三个月,都不会有饥渴之虞。哪里用自己挖什么井,寻什么水。

他静静地看着这女子,却始终看不透。她就像是镜中的海棠,似真似幻,永远无法捉摸“那你为什么要跟我走?”他终于明白,从一开始,就不是他绑架了她。一路从浙江人东海,过南海,登荒岛,她之所以留在他身边,不过是她愿意而已。

秋琏的笑奋黯了黯“你不喜欢我陪你么?”郭敖淡淡道“喜欢。”

“喜欢就不要问了。”她幽幽叹了口气,“免得我伤心。”

清怜的月色中,两人都沉狱不语。

忽然,一阵奇异的咀嚼声传来,夹在鼠群的惨叫中,显得格外刺耳。

散坐在街道上的倭寇听到这咀嚼的声音,猛地立起耳朵。

他们已经三日三夜没吃任何东西,

饥饿几乎磨尽了他们所有的力气。每个人的胃中都仿佛有一只轮子在不停搅动,让他们整个人都开始焚烧起来。在如此饥饿的耳朵听来,那咀嚼声不音一胭天音绝唱。

他们倏然站起,互相呼喝粉,向咀嚼声走去。

— 破败的房舍被推倒,烟尘弥漫中,一个倭寇被提起。倭寇拧着他的胳膊,大声喝骂,似乎在论责他怎能私藏食物,背着他们偷吃。

忽然,所有人静了下来,因为他们看清了那名樱寇吃的是什么— 赫然是一只老鼠。一只半截鼠头被咬碎,却仍在他口中拼命挣扎的老鼠。

惊得与恐惧令摘住他的人松开了手。那名侯寇用力一挣,两只手顿时获得自由,立刻抓住老鼠的后腿,用力往嘴里一送。吱呀的惨叫声顿时停止,老鼠的半截身子钻进他的咽喉,诡异的咀嚼声顿时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每人都呆呆地看着他,看着这疯狂的一幕。

才一小会儿,一只老鼠就被他吃光。那人脸上露出一阵痴迷的笑,连连点头,大声用楼语欢呼“打协七、、(好吃呢!)”

“书‘、‘、!”他转向同伴,不停重复,“打‘、匕‘、!”

沉闷的城中,一时间只剩下这句疯狂的魔咒,久久回荡。倭寇们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看着他嘴角的血迹。浓浓的血腥强烈地搅动着他们的味觉。寒冷的夜风中,那抹猩红是如此的温暖。

零星的应答响起“打‘、匕、、?”

他的回答更像是惨号“才、、七、、!”

更多的人应和“招“、匕‘、??朽、、匕协??打、、七协!”

他们在那名俊寇的带领下,冲向黑茫茫的鼠群。响亮的咀嚼声,几乎将整座空城淹没。

郭敖带着怒气出现时, 也不禁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群倭寇跪在鼠群中,每人手中都捧着一只肥大的老鼠,拼命地往口中塞。看到郭敖,他们的脸上露出迷醉的笑容,将半死的老鼠从嘴中拖出,送到他面前“打协匕‘、!”

郭敖拼命强压一杀戮的欲望,方才没有将他们全都斩碎。

夜色,被惨烈的咀嚼声搅得粉碎,直到黎明的到来。

郭敖沉默着。这座死城,是他的牢狱,也是他的天堂。无论环境如何残酷,都比人多的地方好。这里,令他想到了沙淇。

夜晚,若不是圆月如此的大,便可以看到星光。沙摸中的星光,是最美的。躺在沙堆里,在死亡的怀抱里看着遍布天幕的小小星辰,就像是躺在它们之间,连死亡都变得美丽起来。那时所做的梦,就像是永恒。

他想带她去沙澳,就是想让她看一眼那里的星光。她看到了,会不会永远记住他?

翌日正午。一串鼓声在沉闷的城市中响起。樱寇们踏着鼓点,跳着怪异的舞蹈,从街道的尽头缓缓走来。两个击鼓的男子上身赤裸,露出精干的肌肉来,一下下捶着大鼓。他们连同大鼓一起,被十几个人抬着,大鼓的后面,所有的楼寇肃穆而整齐地跳着神乐,步步靠近。

鼓声,像是嘶哑的号角,弥漫成惶恐与野蛮。舞蹈,在街道中蔓延,化成狂欢的极乐。队伍一点一点娜动,终于停止在郭敖与秋琏面前。所有人突然发出一声号叫。

秋琏伸出手指,放在唇上“他们应该是在跳祭神的舞蹈。”

良久,乐声停止,一个首领模样的人越众而出跪在郭敖面前,大声说着什么。秋玻笑道“他们将你当成神,要你保佑他们,还要为你献上最真诚的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