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月说是啊,“王爷在上京没有家人,好容易聘了小娘子,已经将小娘子当家里人了吧。”

  肃柔无奈地笑了笑,所以一厢情愿只要演得够好,最后便会感动所有人。

第58章

  今夜且安睡,原本第二日想着去嗣王府的,结果到了岁华园,进门正遇上王家太夫人来探访,这下子又被绊住了脚。

  王太夫人见了她,依旧是喜欢得不知怎么才好,至今还在为不能聘得她做孙媳妇,而遗憾万分。牵着手,让她坐到身边,王太夫人再三瞧了她道:“那日在杨楼遇上,这一别又是好一阵子不得见,二娘子近来可好啊?”

  肃柔笑着说:“近来一应都好,女学也办得很顺利,多谢老太君关心。”

  王太夫人点了点头,“那么婚事呢?预备得如何了?”

  肃柔道:“家下都是祖母和我母亲在操持,并不让我操心,前日说都预备得差不多了,我是托了长辈们的福,自己倒乐得清闲了。”

  王太夫人笑道:“可不是,长辈们心疼你,你又在外忙着开办女学,总不能再让你费心的。”说着转头望向太夫人,叹息道,“不瞒你说,我看着肃柔,真是越看越称意。前几日还和大媳妇说,只怪那时候迟疑了,倘或能决断些,这门亲事早就定下了。如今……”说着勉强又一笑,“不过嗣王也是良配,身份尊贵,为人也正直,肃柔给了他,并不辱没。”

  太夫人还是要打圆场,温声道:“缘分这东西,真是强求不得,差了一点都不行。就说我家五娘,前日刚与金家退了亲,你听说了么?”

  说起这个,王太夫人也觉得意外,“隐约听说了些,外头传闻王家公子角抵摔了,怎么就到了要退亲的地步?”

  边上的申夫人接了口,说:“姨母不知道,从房顶那么老高的台子上摔下来,腿都摔得拧起来了,太医医治过后直言将来是个长短腿,怕是连仕途都保不住。金家还算上道,说怕耽误了五娘,托了大媒上门来退亲,两家并没有红脸,也算好聚好散。”

  王太夫人端着茶盏唏嘘:“原本好好的亲事,倒可惜了。不过快刀斩乱麻也好,免得拖下去,越拖越叫人着急。如今五娘呢?后头再打算说合哪家?”

  太夫人抿唇笑了笑,“就等着有缘人吧……别光顾着说咱们了,你家四郎呢?回泉州述职了吗?”

  王太夫人道:“月初的时候回去了,到底休沐了那么长时候,也放心不下职上。”

  “那亲事呢?”太夫人问,“可说合了哪家姑娘?”

  王太夫人提起这个就惆怅,摇头道:“先前说了提点刑狱公事家的小娘子,那姑娘也是因前头的亲事耽误了,一直拖到二十都未出阁。原本说得好好的,可惜换了庚帖,八字相冲,且婚后又要跟着往泉州去,他家不大称意,最后只好作罢了。到底我们家四郎今年二十七了,年纪相差太多的女孩,也不大好提亲事。家里长辈着急得很,他倒还来打趣,上回还说实在不行,日后娶个和离的也成,说得他娘眼泪都掉下来了,好容易栽培出来的儿子,哪里舍得这样低就。”

  太夫人正中下怀,嘴上敷衍着,“四郎这样的才学相貌,何至于如此。说年纪大,二十七不正是如日方中的时候吗,且年纪大些的郎子会疼人,我瞧能配上四郎的,倒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呢。”边说边给女儿递眼色。

  申夫人心领神会,说笑着对王太夫人道:“我有个好主意,寄柔才退亲,四郎的亲事也没定下,男未婚女未嫁,要是能凑成一对,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肃柔听了半日,终于明白过来,原来祖母是作了这样的打算。

  转头再看王太夫人,见她微一怔愣,讶然道:“你是说寄柔与我们四郎吗?好是好,可两个人差了十来岁光景,怕委屈了寄柔啊。”

  太夫人笑起来,“这是哪里的话,我瞧趁锦这个提议不错,倘或真能成,也是一桩好姻缘。不瞒你说,我们家寄柔性子直爽,要是把她许给别家,我还有些愁呢,若是和四郎结成一对,那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咱们两家由来交好,有什么话也可直截了当地说,早前你属意肃柔,可惜肃柔已经和嗣王定下了,寄柔在我心里和肃柔是一样的,一样乖巧听话,一样知进退……”一面说,一面拍了拍王太夫人的手,“老姐姐,依我之见是个妥当的好姻缘,如今只听你的意思了,你看怎么样?”

  王太夫人一时还有些回不过神来,迟疑道:“四郎在泉州任职,一年之中没有几日在上京,要是让寄柔去泉州,你舍得么?”

  其实还是有托词在里头,怎么换了肃柔,就全不担心这个问题了?

  太夫人道:“我们的孩子,一辈子都在上京,走不出这个圈子,倘或有机会往外头的世界看看,也没什么不好。再说寄柔是姊妹里头最活泛的一个,要是能离开上京,咱们且担心呢,她怕是要高兴坏了。”

  这么说就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王太夫人脸上重新浮起了笑容,抚掌道:“真是无心插柳了,谁也没想到,缘分竟在这里等着。这样,咱们既是自己人,也不兴纳采、问名了,我把四郎的生辰八字给你,你且叫人合上一合,若是两下里没有刑克,就直接纳征吧。泉州毕竟离上京好些路,一来一回且费工夫,只要一切都妥帖,就让四郎快马加鞭赶回来,到底公务再要紧,婚姻大事也不敢耽搁。”

  两下里这就说定了,原本两位太夫人闺中时候就交好,如今能联成儿女亲家,愈发皆大欢喜。

  太夫人忙让女使取笔墨来,各自写下了孩子的年庚交换,反正家事人品都是清楚的,只要八字不犯冲,那么这件亲事基本已经说定了。

  王太夫人笑得心满意足,“早前我只留意上头两个姐姐,竟不曾好好相看寄柔。”

  太夫人忙吩咐冯嬷嬷:“快请五娘过来,给王家祖母请安。”

  冯嬷嬷领了命,亲自上寄柔院子里去了,到了那里,见她们姐妹在一处,正研究怎么打眼下最时兴的穗子。冯嬷嬷笑着说:“五娘子,快别玩儿了,老太太那里有请呢。”

  寄柔茫然站了起来,“又出什么事了吗?”

  绵绵听冯嬷嬷话语间透着喜兴,便追着问:“可是有人来给五妹妹提亲了?乖乖,这么臭的脾气,竟是个香饽饽,前日才退亲,今日就有好事了?”

  寄柔白了她一眼,“我哪里脾气臭了,就你,整天挤兑我!”

  至柔也来缠着冯嬷嬷打探消息,冯嬷嬷被闹得没法儿,哎呀了声道:“就是说合亲事,说的是王家的四郎,市舶司任提举那个。”

  大家哗然,“先前要聘二姐姐那个?”

  绵绵啧啧,“上回在杨楼还见过呢。”转头问寄柔,“你那日可看清楚?原来你竟是要配那个黑女婿。”结果招得寄柔推了一把。

  冯嬷嬷忙打圆场,“人家原不黑,小时候我还见过呢,白白净净的小公子,后来因在市舶司任职,天天风吹日晒,要是回上京一个月,保准就白回来了。再者,人家如今是从五品的官职,咱们家郎子里头除了嗣王,就数他的官职最高,多少人一辈子都爬不到这个品级呢。将来要是受封赏,五娘子就是铁打的诰命夫人,这样的姻缘打着灯笼都难找,竟还挑人家是黑女婿。可仔细了,叫老太太听见,少不得一顿怪罪。”

  绵绵吐了吐舌头,但说起王攀的官职,也只有羡慕的份儿。

  “那日大家不都见过王四郎吗,举止样貌哪里比人差。再说官阶做到从五品,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至柔拿肩顶了顶寄柔,“我看这门亲事好得很,可以答应。”

  寄柔心里其实有些疙瘩,踟蹰道:“王四郎原先是要聘二姐姐的……”

  冯嬷嬷道:“这回可是老太太让你姑母邀了王太夫人上家里来的,原就是为了这件事。”说着来拽了寄柔,“我的小娘子,别耽搁了,贵客还在园子里等着呢,快走吧。”

  现在除了最小的映柔,其余姐妹都有了人家,因此大家凑热闹,一同去了岁华园。进门就见祖母和王太夫人在上首坐着,冯嬷嬷将寄柔带到了跟前,笑着往前推了推。

  王太夫人探手牵了寄柔,含笑上下打量了一番,和声道:“你长姐倒跟着你母亲上我们家做过客,偏你没来过。等得了闲,跟着祖母和母亲来串串门,我们家也有五六个姊妹,和你差不多年纪,来了可以和她们一块儿玩,绝不会寂寞的。”

  寄柔赧然应了,红着脸看了肃柔一眼。肃柔是很看好这门亲事的,毕竟王张两家是至交,老辈里这样亲近的关系,日后寄柔过了门,有长辈疼爱着,少了多少初来乍到的磕碰。

  总是王太夫人见过了人,很觉得满意,中晌用了饭,又闲话家常一番才别过回家。

  人走之后,太夫人把寄柔叫到跟前来,正色问她是怎么看待这门亲事的。寄柔心里无可无不可,只是忌讳肃柔之前险些和王攀有眉目,现在自己掺和进去,将来大家见了面,难免会尴尬。

  太夫人嗐了一声,“王攀和你二姐姐原是嘴上这么说,八字没一撇的事,哪里值当放在心上。你这么想,倒叫你二姐姐为难了,这件事本不和她相干,你的亲事,牵扯她做什么。”

  肃柔也说是,“我有我的姻缘,你也有你的造化。小时候长辈们总爱玩笑着说结亲,长大后倘或不成事,难道都不嫁娶了吗?”

  寄柔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对太夫人道:“一切都凭祖母和爹娘做主吧。”

  太夫人见状便道好,兀自盘算着,“明日还要上钦天监府上拜访一趟,把庚帖送去合一合。”又想起来问肃柔,“王府上的婚房什么时候布置?回头打发两个老道的嬷嬷过去看一看。再者,你的院子也要重新修整一下才好,偶而总要回来住的。”

  肃柔知道眼下祖母正忙于寄柔的亲事,也无暇顾及太多,自己这头尚且不忙,便道:“我今日先过去瞧瞧,他府上也有料理的人,不至于万事都指望咱们这头。至于我那个小院,现在这样挺好的,不必费心修葺了,到时候换了帐幔被褥就行。”

  复又坐了会儿,向长辈和姊妹们辞了行,从岁华园退出来。回身吩咐付嬷嬷,叫她去前面让四儿备车,自己略整顿了下,便带着雀蓝往门上去了。

  从旧曹门街到西鸡儿巷,这条路已经走得熟门熟道了,午后依旧炎热,满世界一点风都没有,连树叶都是静止的。

  雀蓝看了看外面,长吁短叹着:“今年的夏天好长啊,怕到了九月里还有秋老虎呢。”

  肃柔倒不以为然,往年八月十五过后,热气就慢慢消散了,回头下两场雨,一场秋雨一场凉,转眼便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

  马车终于进了西鸡儿巷,因温国公府是巷内头一家,抬眼就见门上正有穿着吉服的小厮进出,肃柔忽然想起来,“今日是县主纳征吧,我竟忘了。”

  雀蓝说是,“前几日县主说起过的,说鄂王府催促了好几回,像是打算今年就迎娶来着。”

  肃柔笑了笑,心里有些感慨,今年是个重要的年份,家里姊妹也好,素节也好,说话都要嫁作人妇了。年轻女孩儿在闺中的时间实在很短暂,八岁之前懵懵懂懂糊涂过日子,十五六岁便要说亲嫁人,其实细算下来,能够体会做姑娘的乐趣,也就短短七八年光景。

  车子驶过公府,前面就是嗣王府,两家离得很近,只隔了百来丈,肃柔打算等手上的事情办妥,再上公府瞧瞧素节。

  只是嗣王府的门房今日换了人,见她登门,上前打拱作揖询问贵客来历,又说:“我们王爷不在家,贵客若是方便,请留下名帖,等我们王爷回来,小的一定转呈。”

  付嬷嬷和雀蓝面面相觑,但因小娘子久不上这儿走动,门房上不认得也不好怪罪。付嬷嬷上前一步道:“这位是张府上二娘子,王爷不在家也不碍的,小娘子进去自有事忙。”

  可这门房奇怪得很,好像并不在乎张家二娘子是谁,依旧阻拦着,赔笑道:“家主不在,恐怕无人款待贵客,要不然贵客明日再来吧,或是小的转告了家主,请家主登门回访。”

  肃柔蹙了眉,觉得这王府上有些稀奇,难道还有人不认同这门婚事不成,这样横亘在门前,竟是要给人下马威了。

  雀蓝自然也有些恼,硬着嗓子道:“我家娘子与你家王爷有婚约,下月就要成亲了,今日来府上过问筹备事宜,你这人是怎么回事,打算就这么拦着吗?”

  这回门房似乎有些松动了,讶然看了肃柔一眼,但依旧不请她进门,只道:“那娘子少待片刻,小的这就让人通传乌嬷嬷。”

  雀蓝不服气,又要出声,被肃柔拦住了。

  肃柔好脾气地笑了笑,“那就劳烦你了。”

  门房呵了下腰,转到门内,打发人往后院传话去了。

  雀蓝气不打一处来,“是王爷三邀四请,请小娘子亲自来过问的,如今人来了,竟连门都不让进。”

  付嬷嬷看了自家小娘子一眼,轻声道:“看来这府里除了王爷,还有其他当家做主的人呢。”

  肃柔转身朝门内望了望,微牵动一下唇角,什么都没说。

  不一会儿就见乌嬷嬷从院门上出来,到了跟前行礼不迭,一面责怪门房,“杀才,竟不知道把人请进来,还让小娘子在这里站着!”一面向肃柔告罪,“先前门房的老娘染病,回去探病了,这才换了人守门庭,谁知是个没眼色的,连小娘子来了都不知道,小娘子千万别怪罪,快请进来吧。”犹不解气,又狠狠唾骂了门房两声,方将人迎进了门。

  肃柔脸上淡淡地,听着乌嬷嬷不断告罪,随口应了一句,“他刚上职,不能怪他。”

  乌嬷嬷便顺势接了口,“这程小娘子没有来过,府里人只知道王爷定了亲,却无缘得见小娘子,因此都不认得小娘子。”

  付嬷嬷却一笑,“我们娘子近来也有事忙,不曾抽出工夫过来。不过府上的戒备真是森严,连自报了家门都被拦在门外,难不成还怕有人冒名登门吗?”

  乌嬷嬷被付嬷嬷这样一抢白,脸上顿时有些不好看,勉力支应着,“小子无状,回头我自然狠狠责罚他,也请小娘子别往心里去。若说冒名,倒不至于,只是府上没个主母主持,不成体统,我们王爷公务又忙,家里顾全不上……今后就好了,有小娘子执掌门庭,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也有主心骨了。”

  肃柔并不愿意参与婆子之间的饶舌,出于客套应了声,“我不知道府上平时的规矩,往后还要嬷嬷多帮衬我。”

  但这话也是设了套的,若乌嬷嬷是实心实意听令,理应当即表示往后府上规矩由主母定,而不是让主母进门,依着府里所谓的规矩行事。

  可惜乌嬷嬷并没有察觉,或者说是有意忽略了,笑着说:“这本是奴婢的份内,哪里敢在小娘子跟前说什么帮衬。”将人引进了上房,比手道,“这是奴婢照着上京时兴的样式布置的,也不知合不合小娘子心意。小娘子且瞧瞧,倘或有哪里不好,只管告诉奴婢,奴婢再令人改过。”

  肃柔四下看了看,毕竟这么大的家业,又是王爵,用度自然比之一般高门更精美。其实摆设考究与否都在其次,内寝之中最要紧的是寝具,她穿过垂挂的帘幔看了眼,一张紫檀的床榻在曲屏前放着,床上空空,还没有铺排被卧。

  乌嬷嬷在一旁掖着袖子回话:“安床的时辰届时会请人推算好的,小娘子别担心。再者要请金童翻铺,奴婢已经和曹通判的夫人打过招呼了。”说着一笑,自作主张地通禀了一声,“他家正有个属龙的男孩儿,生得机灵,相貌也好,到时候抱过来就成了,一切都不必劳烦小娘子操心。”

第59章

  一切都不必劳烦小娘子操心,这倒好,她什么都不用过问,只要到了正日子,来做现成的嗣王妃就行了。

  肃柔回身一笑,笑容不达眼底,凉声道:“果真嬷嬷是个万事周全的人,王爷先前再三说要我来操持的,结果到了这里,事事都已经安排妥帖了,哪里用得上我伸手。”

  乌嬷嬷自然听得出她话里的不满,只是这府里十多年来,一向事事由她张罗,这回王爷大婚,她愈发尽心,难道有错吗?张娘子纵然是嗣王夫人,毕竟初到别人的府邸,总有施展不开手脚的时候,况且年轻姑娘,又是尊贵人儿,实在没有必要插手这些琐碎事情。

  当然话还是要说得圆融,乌嬷嬷赔笑道:“我想着,小娘子娘家那头也要布置,这里的事奴婢力所能及,就替小娘子代劳了。原不是什么难事,也不必兴师动众的,我们王爷的脾气我知道,像上回一样,他就是想让小娘子多多往府上走动,那些繁杂的事,哪能果真劳动小娘子。”

  然而付嬷嬷并不赞同她的话,幽幽接了口道:“我们小娘子年轻,对婚嫁事宜不大清楚,但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老婆子却是知道的。安床事宜关系着日后夫妻和睦,金童翻铺关系将来子嗣绵延,这些可都不是小事。想来乌嬷嬷是陇右来的,不知道中原的规矩,像我们这里,安床时候床脚上要垫金银钱,床上要放百果,金童翻铺前要合八字,要焚香沐浴更衣,可不是抱过来搁在床上就使得的。到底请来的金童年纪小,偏劳旁人的孩子多有不便,其实嬷嬷不知道,我们大娘子家的小公子就是属龙的,且落地生辰八字很吉利,又是侯爵府嫡长孙,出身也比寻常孩子高出一大截……”说着一笑,“这样要紧的大事,还是上上大吉为重,毕竟王爷和我家小娘子的身份都不一般,请知根知底的自己人,日后才能诸事顺利百无禁忌。倘或请来人家的孩子,有哪里出了一点闪失,说又说不得,心里又别扭,对家主的婚姻大事终没有益处,嬷嬷说呢?”

  乌嬷嬷有些愣神,仔细打量了眼前这婆子,既是跟着张娘子来的,将来必定是陪房无疑。可一个陪房,今日刚踏进门就这样长篇大论来反驳,显然手伸得过长了。

  乌嬷嬷不大欢喜,瞥了她一眼,干干笑道:“安床事宜自然不是小事,嬷嬷说的那些,我也请教了专给人安床的行家,一切照着人家指引行事。至于翻铺的金童,曹通判家的小公子也聪明伶俐得紧,虽不是出自有爵之家,但父亲有功名,母亲也是上京贵女出身,今年已有两家请他翻过铺了,这回还是瞧着王爷的面子,才答应登门的呢。”

  付嬷嬷和雀蓝不由交换了下眼色,雀蓝道:“我们家老太太已经同大娘子说好了,到时候请小公子给姨母翻铺,如今嬷嬷这头又请了旁人,这却如何是好?”

  乌嬷嬷笑道:“自家人,总好说话些,不像托付了外头人,要是再去回绝,实在开不了口。”

  肃柔听了半晌,一直没有说话,到这里也轻轻皱了眉,回身道:“祖母是长辈,长辈决定的事不好驳回,这样吧,曹通判家也没什么不能谢绝的,备上几样礼,只说小公子的八字和咱们合不上就成了。至于安床事宜,还是劳烦嬷嬷承办,我听说嬷嬷是王爷乳母,既是王爷最贴心的长辈,想必会好生为我们操持的。”

  这也算打个巴掌给颗甜枣,毕竟她是赫连颂的乳母,不好还没进门就得罪了。肃柔的脾气就是这样,若人家实心待她,她自然掏心挖肺对人家好;但人家若存着私心,有意霸揽只手遮天,那么自己也会加小心,绝不会让人架空了自己。

  乌嬷嬷听她这样说,心里虽不大情愿,也没有办法,只好勉强应了声是,“那我回头就往曹通判家去一趟,总是得谢过人家。”

  肃柔笑了笑,“就请嬷嬷勉为其难了。”说罢又在寝室内到处看了看,对乌嬷嬷的安排给予了肯定,和声说,“嬷嬷费心了,我看样样都很熨帖,果真有嬷嬷在,帮了我的大忙。既没有什么可过问的,那我就先回去了,若嬷嬷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再打发人来张府问我吧。”

  乌嬷嬷说是,客客气气将人送到门上,笑着说:“小娘子不日就是王府主母了,家中事务常来给示下,也好让我们做奴婢的知道怎么承办。”

  两下里又说了几句贴心的话,肃柔道:“我还要上公府拜访县主,天气热得很,嬷嬷留步吧。”

  乌嬷嬷果然站在台阶前送别,这短短的一程路,居然没有亲自相送。

  肃柔带着雀蓝和付嬷嬷慢慢往温国公府方向去,付嬷嬷道:“王府上这位嬷嬷是掌事太久,且除了王爷她最大,好像有些不知尊卑了。”

  肃柔抬起团扇遮了遮日光,喃喃说:“上回王爷染病,她请我登门探望,好像不是今日这样。”

  付嬷嬷笑道:“那时候王爷在家,王爷面前是温和可亲的乳母,当然不会有意为难小娘子。可先前门房作梗,我看未必不是她的安排,小娘子往后过了门,还是要多留意些为好。家下什么事都不必主母操心,掌事嬷嬷一个人拿主意,到最后主母不过是空壳,背后当家的倒成了她了。”

  肃柔听进去了,只道:“我心里有数,嬷嬷放心。”

  说话间到了公府门上,公府的门房比王府上强,一见她就认得,忙上来打拱作揖,“张娘子来了?”一面扬声唤传话的嬷嬷,“快通禀县主一声,张娘子来了。”一头将人引进了门内。

  素节得了消息,飞快便来了,上来挽了她的手道:“阿姐今日怎么想起来瞧我了?”

  肃柔笑道:“我上嗣王府去了一趟,看见贵府上热闹得很,原本还担心你不在家呢。”

  素节赧然说:“鄂王府上午来纳征了,所以府里来往的人多。”边说边挽了她的胳膊带进花厅,请她坐下,亲自接过女使送来的熟水,放到她手边。

  肃柔也渴了,端起茶盏抿了口,转头问:“日子定下了吗?定在什么时候?”

  素节说:“定在十一月十二,家里也要容些时候筹备。阿姐的婚期就在眼前了吧?”

  肃柔点了点头,“所以今日过来瞧瞧,看王府里准备得怎么样了。”

  素节听了哈哈一笑,“我看嗣王花了大力气预备婚事,昨日才从外面运了好大一架玉石屏风回来,一大帮长随军士打着号子搬动,喊声连我们府里都听见了。”说着凑过去,挤眉弄眼打探,“听说嗣王近来和阿姐格外亲近,阿姐可是喜欢上他了?”

  肃柔怔了下,尴尬道:“什么喜欢不喜欢,既然定了亲,就那样过日子罢了。你倒来问我,那你自己呢,喜欢鄂王家公子么?”

  话题引到自己身上,素节便有些扭捏,但在肃柔面前并不隐瞒,坦然承认了,说喜欢啊,“若是不喜欢,也不能答应他家请期。阿姐你不知道,我在他跟前,总觉得自己像个孩子,可人家只比我大两岁,我和他在一起,用不着自己动脑子。上回一同出去,他带着我遍游上京,哪里的糕点好吃,哪里的景色宜人,他都知道。”

  素节说起这些的时候,一双眼眸出奇地明亮,那是幸福待嫁的姑娘才有的光芒,是以前和叶逢时诸多纠缠时候,从来没有过的。

  肃柔也为她高兴,“这就是遇上了对的人,那个人不会让你提心吊胆,你大可以自自在在地,过好往后的日子。”

  素节颔首,“他也是个诚恳的人,心里有什么疑虑会同我说,既是奔着成亲去的,就没有什么遮掩,说说家里的人和事,什么人什么样的性情,说担心我进了门一时不能融入,让我不必着急,他会帮我周旋。”

  这样就好,很有苦尽甘来的意思,肃柔道:“你是天之骄女,原就该过这样的日子,你要养在富贵丛中才能常开不败,倘或背负得太多,心里整日揪着,那不到二十五岁,眼角就得长皱纹了。”

  素节听了忙抬手抚抚,庆幸地说还好,又腻在她身边问:“阿姐呢?你和嗣王相处也很融洽吧?”

  肃柔说还好,“我以前不知道,他暗中帮衬了张家不少,总是因为我爹爹的缘故吧,他一直觉得愧对张家,我想我若是嫁给他,他以后也会对我好的。只是这个人……”她蹙着眉笑了笑,“有时候让人看不透,你瞧他好像心思澄明,其实哪里那么简单。”说着指了指桌上的点心盒子,“就像这酥饼,拨开一层还有一层,很难看清他的内心。”

  素节的心思单纯得很,“管他呢,只要他对你的心是真的,就行了。”说罢话锋一转又感慨,“我一向叫你‘阿姐’,等你和嗣王成亲之后,我就要叫你‘婶婶’了。早前我还担心会叫你舅母呢,后来才知道是误会了……”

  肃柔微微怔忡了下,听她这话,好像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略踟蹰了下笑道:“就算进宫,也做不得你‘舅母’,你舅母是圣人。”

  素节却大咧咧一摆手,“先帝还称太后和生母为大嬢嬢、小嬢嬢呢,我称大舅母、小舅母也没什么错。”

  反正都是些闲篇,说说笑笑便掀过了。

  看看天色,已然不早,肃柔道:“家下祖母还等着我吃晚饭呢,我这就回去了。”边说边挽着画帛站起了身。

  素节说好,一直将她送出门,看着女使搀扶着她登上了马车。

  她隔着窗户摇了摇手,那纤细的翠玉镯子在腕间留下一道惊艳的碧影。素节也挥了挥帕子,又道过别,方目送小厮驾车离开。

  肃柔到了家,太夫人问嗣王府上安排得怎么样了,肃柔只说一切都妥帖,“他跟前有个从陇右跟来的乳母,很是尽职,婚房里头都安排得差不多了,只剩最后安床一项。”

  太夫人哦了声,“那很好,既然操持得差不多了,我们这头也就不必悬心了。”

  “只是……”肃柔无奈地说,“那位乳母好像掌惯了家,一应都说不必我操心,我到了那边府里也插不上手。”

  太夫人听了沉吟,“你还未进门,人家多作几分主,全当为你分忧,你的心胸且放开阔些。等进了门,要是百样都不需你过问,那就僭越了,到时候再收权就是,你是王府当家的主母,谁也不能爬到你头上去。”

  肃柔应了声是,因没到饭点,姑母和绵绵在沁香院还未过来,她接过次春手里的纸牌,陪着祖母打了两局。

  太夫人有心事,连玩牌都愁眉不展,肃柔疑惑地问:“祖母怎么了?是寄柔的亲事有变故吗?”

  夕阳穿过月洞窗,照红了东边的半间屋子,那鸡翅木的书架木纹浮动,层叠如山峦。

  太夫人脸色肃穆,到底无心抹牌,将牌面合拢起来道:“不是寄柔,寄柔和王家的亲事大约也八九不离十了,我担心的是晴柔。”

  肃柔愈发不明白了,“晴柔怎么了,不是一向好好的吗?”

  太夫人道:“定亲一个月了,黎郎子都没来瞧过她,也不曾送过一样小物件给她玩儿,竟像是用不着人情往来似的。如今年月,哪里还有这样的年轻人,也不知是不是对这门亲事有异议。我昨日招你叔父和婶婶来说话,他们全没放在心上,说那位黎郎子原本就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等成了亲,日日在一处就会好的。我也没法儿,毕竟三房不是我亲生的,我提过一嘴,听不听全在他们。但愿我是杞人忧天了……我只是担心晴柔这样的性子,倘或不好,拖累的可是一辈子。”

  肃柔想起了黎家请期那日,晴柔和她说起的话,当时就觉得黎郎子对她很冷淡,她还劝她宽怀来着,以为那黎舒安是太腼腆了。但当日腼腆还说得过去,腼腆个没完可就过分了,自己见惯了赫连颂这种恨不得整天腻在一起的,再去比较那个黎舒安,很觉得奇怪,世上果真有那种对未婚妻完全不感兴趣的人吗?那这门亲事定来,还有什么意义?

  然而就如祖母说的,叔父和婶婶要是不在意,别人也不便插手。自己算是运气好的,遇上了潘夫人这样的继母,凌氏对晴柔实则是完全不上心,照着她的意思,晴柔这样的庶出能聘得少尹家已经是运气了,只求晴柔能够顺利出阁,别的要求一样没有。

  肃柔微微一叹,“祖母可曾问过三妹妹的意思?”

  太夫人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素来是个面人儿,捶她一下都不带吭声的,心里就算不称意,也不会放在嘴上说。”

  这样最难办,黎家不像金家,要是真有明显的错处可以挑剔倒也罢了,人家不登门不走动,至多算是守旧,守旧不是罪过,张家这头要是提出来,人家反倒会说轻浮,枉称了书香门第。

  太夫人终究只能放手,说罢了,“再看看吧。”一面转头问冯嬷嬷,“晚饭预备好了没有?过沁香院把她们母女请来用饭。”

  绵绵那头倒是不着急的,肃柔问了宋郎子对绵绵如何,太夫人道:“蜜里调油着呢,请期之后连着来了好几次,对绵绵也很好,唯独一点,为人油滑了些,不过不油滑骗不得娘子,只要绵绵喜欢就成了。”

  一时申夫人和绵绵都进了园子,母女两个边走边笑,进了花厅各自坐下,申夫人告诉太夫人,说:“绵绵的陪嫁都预备得差不多了,等陪母亲过完中秋,我就回江陵,把那头的事操持完,再和她爹爹一道过上京来。”

  到底江陵府还有几桩大事不曾料理,她心里一直记挂着,太夫人明白她的意思,颔首答应了。

  绵绵挨着肃柔坐,偏身道:“二姐姐,阿娘定了套头面给你添妆奁,明日金银铺送来,你晚间回来就看见了。”

  肃柔听了,赧然对申夫人道:“竟是叫姑母破费了,多谢姑母。”

  申夫人道:“家中这些孩子都是我的心头肉,我给每个人都备了一套,姑母这些年不曾有机会照应你们,你九月里出阁,姑母怕也不能送你,那套首饰全当姑母的一片心意吧。”一面看着两张年轻的脸唏嘘,“我还记得当初自己备嫁时候的情景呢,如今一转眼,你们都长大了。”

  太夫人说可不是,“到时候做祖母、外祖母,也是须臾之间。人生百年,白驹过隙,我刚嫁给你父亲那会儿还嫌他憨蠢呢,如今他人都不在了,我也儿孙满堂,开始忙着操持孙辈的婚事了。”

  肃柔听祖母和姑母说起以前的事,年代久远,如笺纸泛黄,但却透着浓浓的烟火气。

  饭后大家对坐着喝香饮子,绵绵唧唧哝哝和肃柔说她预备的那些嫁妆,里头最可令人咋舌的,大概就是那四十万两银子。绵绵说:“还有各类钞引和田地产业没有算进去,阿娘在江陵府另给我存了二十万两,说是给我的退路,万一伯爵家对我不好,我就回江陵去。”

  肃柔说姑母想得周全,“不过伯爵家要是实心过日子,也不会对你不好。”顿了顿,想起赫连颂先前说起宋家家业凋零,自己不便明着告诉绵绵,只是委婉叮嘱她,“婚后不管是产业还是现银,表妹一定要抓在自己手上,万万不能随婆家的人处置。”

  绵绵说自然,“我这人大方起来很大方,小气起来锱铢必较,二姐姐放心吧。”

  肃柔含笑点了点头,复对祖母道:“后日我去侯爵府瞧瞧长姐和安哥儿。安床翻铺的事都说定了,只等日子定下,就让长姐抱着安哥儿过去。”

第60章

  太夫人应了,一面道:“你长姐近来也不知好不好,好一阵子没有她的消息了,连你姑母回上京,她也不曾回来。”

  肃柔道:“祖母别担心,等我去瞧过就知道了。”

  又坐了一会儿,方从岁华园退出来,半道上正遇见寄柔和晴柔饭后遛弯儿,姐妹两个挑着小小的桔灯,也没有带女使,停在一棵桂花树下,仰头向上看着什么。

  肃柔过去打了招呼,也随着她们的视线往上看,见一双萤火虫在树顶一明一灭地翩飞着,逐渐越飞越高,往园子那头去了。

  这时寄柔才开口,“二姐姐上嗣王府去了,那头筹办得顺利吗?”

  肃柔说很好,复问她,“下半晌有没有先请人替你们合算庚帖?”

  寄柔不好意思地说:“祖母让底下办事的婆子出去,找了巷口那个算卦的小神仙粗略瞧了瞧,说没什么刑克,凑在一起是个锦上添花的命格。”

  “那多好!”肃柔道,“上回在杨楼见过王四郎,看得出是个沉稳的人。你有时候性子急躁,倘或有个这样的人帮衬着,也好进益些。”转头又瞧了晴柔一眼,想起祖母刚才的话,便轻声问她,“那日黎郎子来纳征,没有再说什么时候来瞧瞧你么?”

  晴柔摇了摇头,“人家想是有事要忙吧,其实我也不盼着他来,两下里又没什么话说,来了也只剩大眼瞪小眼的份儿。”说着讪讪一笑,“我是个无趣的人,大家不是不知道,和家里人还有些话说,见了陌生人,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

  可气氛多是要靠男人调节的,她不知道应当说什么,郎子知道就成了。不过她既然并不盼着人家来,想必心里也没有什么懊恼的,每对未婚夫妻的相处之道都不一样,有赫连颂这样火辣辣的,自然也有黎郎子这种沉静似水的。

  姐妹三个在花园里走了一程,晚间的园子和白天不一样,幽静深邃,只剩虫蝥的鸣叫。走了不多会儿,就见不远处蕉月挑灯过来了,两下里只好别过,肃柔漫步返回了千堆雪。

  第二日去了园,窨藏了好几日的春月蝴蝶香可以拿出来试一试了,课间大家都移到花园里,看着玉簪花丛中来去的蝴蝶,纷纷把香燃了起来。

  可惜等了半天,看样子并不能引得蝴蝶来,肃柔嗒然道:“原来书上写的也不可尽信。”

  大家不由叹息,把余下的香收起来,引不了蝴蝶,那就回去熏屋子吧!一群人挪进厅堂,素节对清供很感兴趣,扭头说:“眼看就要中秋了,阿姐什么时候教我们做酥饼吧,回去也好露一手。”

  虽然前阵子的蓝田玉算得上失败,但并没有打击到贵女们,肃柔看她们个个都有兴致,自然说好。再要言语,外面门上传来婆子的声音,毕恭毕敬站在台阶前通传:“禁中打发黄门,给二娘子送了一盏宫灯来。”

  肃柔怔了下,待要起身,雀蓝已经提着灯进来了,叫了声小娘子道:“黄门放下灯就走了,说是奉官家之命送来的。”

  众人暗讶,一时眼风往来如箭矢。其实大家都对官家和女师的纠葛有耳闻,早前曾经听说官家驾临过了园,只是选在散学之后,大家都无缘得见。今日竟是正大光明让人送了灯过来,且这灯看着并不如想象中的奢华精美,应当是官家亲手做的吧!

  既是官家做的,更要见识见识,大家凑过去看,只见纱绢上写着细细的一排小字——槐绿低窗暗,榴红照眼明。

  官家的墨宝向来千金难求,草书气吞万里,小楷有数之不尽的婉约细腻。大家闹不清里头的玄机,但女孩子对于某些脉脉的情愫总是特别敏感,悄悄互换了眼色,掩着嘴轻笑。已然定了亲的人,到如今还引得官家惦念,可见官家高高在上,还是逃不开凡人的七情六欲啊。

  肃柔则觉得很难堪,不知道官家为什么要送这盏灯来。灯罩上的两句诗里包含着什么意思,她也参不透,只好命雀蓝把灯拿到里间去,等到八月十五再挂出来。

  大家窃窃私语的时候,素节脸上却挂着了然的笑,极力替肃柔解围,“阿姐是禁中女官出身,过节禁中赏一盏宫灯也没什么,我们家往年也有啊。再说官家与嗣王是至交好友,送一盏灯给好友过节助兴,有什么可奇怪的。”

  可大家看破不说破,既然如此,灯应当送到嗣王府上去才对,送到了园来岂不怪哉吗。反正不要多话,大家心照不宣就是了,看看外面天光,时候也差不多了,便纷纷福身告辞了。

  素节留到最后才走,见肃柔心事重重宽慰了她两句,笑道:“阿姐别忧心,官家只想助兴而已。”说得言之凿凿,有理有据。

  肃柔迟疑了下,转头问她:“你怎么知道只是助兴?”

  素节说:“前几日官家驾临公府了呀……”忽然发现自己差点说漏嘴,又敷衍着摆了摆手,“不说了,我该走了,贺殊还在外面等着我呢。”和肃柔见过了礼,就带着女使往院门上去了。

  肃柔站在厅堂里苦笑,只是助兴……但愿吧!中秋还未到,灯却已经送来了,回头借着看灯又要走动,实在麻烦。她想了想对雀蓝道:“中秋前后咱们休沐几日,这程也忙了好一阵子,过节松散松散,在家陪着长辈好好赏花赏月吧。”

  雀蓝明白自家小娘子的意思,回身指指内室的宫灯,“到时候把灯挂在廊下,就是感念官家的恩典了。”

  肃柔笑了笑,没有多言,只是吩咐收拾起来,这就回家了。

  次日得闲,早晨起来洗漱一番,出门经过潘楼前,停下马车让人进去买了些点心蜜煎等,装在食盒里带到荥阳侯府去。

  到了门上让付嬷嬷和门房传话,院子里很快有人出来接应,见了肃柔忙不迭请安纳福,笑着说:“大娘子这几日正惦记家里人呢,只是碍于身上不好,出不得门。不想二娘子来瞧她,可把她高兴坏了,挣起来洗脸梳头,让奴婢赶紧出来迎接二娘子。”

  肃柔跟着往园内去,有些不放心,问染了什么病,祝妈妈道:“前日贪凉喝了两杯白醪水,想是肠胃受寒了,闹了两天肚子,今日好些了,二娘子不必担心。”

  说着引肃柔进了月洞门,穿过中庭的花园往后院去,就是那么巧,半路上遇见了正要出门的陈盎。

  陈盎看见她,咦了声道:“二娘子来瞧你长姐?”

  肃柔向他福了福,客气叫了声姐夫,陈盎咧嘴一笑,兴高采烈问她:“你和嗣王的婚事,筹备得怎么样了?”

  左不过就是担心自己起的那个赌局赔钱,肃柔虽不耐烦应付他,但暂且还要瞧在长姐的面子上,遂应了声道:“一应都筹备得差不多了,多谢姐夫关心。”

  陈盎愈发高兴了,毕竟能赚钱是好事,对待肃柔也和颜悦色得很,笑道:“我就说了,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合该成亲……二妹妹难得来,留在这里吃了饭再回去,顺便也开解开解你长姐,我瞧她总有些沉郁,也不是个过日子的样子。”说罢微扬了扬下颌,转身往院门上去了。

  肃柔看着他走远,不明白这样的人,怎么能活得如此轻松。

  祝妈妈微微叹了口气,向院内比手,说:“二娘子走吧,大娘子还在等着呢。”

  重新收拾起心情,肃柔跟着进了尚柔的院子,尚柔站在廊上张望,看见她,远远就笑起来。

  姐妹相见,分外喜欢,尚柔牵了她的手入内,安排她坐下,一面叫人上熟水,问家里姐妹们好不好。肃柔把寄柔亲事上的变故告诉她,她听了有些怅惘,喃喃说:“我们长房女儿的婚事,不知怎么都这样坎坷……不过祖母做主说合了王家,这倒是门好亲事,王家家风正,我早前随我母亲去拜访过,阖家也像咱们家似的,从上到下都很和睦。”

  肃柔说正是,又来仔细打量她的神色,“听祝妈妈说长姐这两日抱恙,眼下大安了吧?”

  尚柔说:“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人有些脱水,手脚没什么力气,再养两日就会好的。”

  肃柔又问安哥儿,尚柔忙吩咐春酲:“快把则安抱来见见姨母。”

  一会儿乳母便把安哥儿送来了,这小子近来长胖了些,白白嫩嫩地,眉眼愈发像尚柔了。也不怕生,肃柔抱到怀里摇着,他见了姨母,只管咧嘴笑。

  肃柔看得愈发喜欢,亲了亲那白嫩的脸颊道:“好可爱的小人儿,像年画上的娃娃一样。”

  尚柔打趣说:“如今就盼着你快成亲,明年生个胖娃娃,表兄弟两个好做伴。”

  肃柔红了脸,说长姐快别取笑,叫人开了点心盒子,抓了个桃穰酥让安哥儿把玩。又想起先前遇见陈盎的事,转头对尚柔道:“我来的时候,姐夫正要出门……如今怎么样呢,还流连外头,不爱着家吗?”

  说起这个尚柔就觉得反胃,“原以为给他房里安排了好几个侍妾,他总该收心了,结果消停了不多久,又开始日日往外跑。我算看明白了,这人天生就是个不安份的,只有哪一日断了手脚,才能安心在家。我如今只管保重自己,他爱怎么样都由他吧,只要他母亲有钱贴补他,我又操什么心呢,只求他不来烦我,就谢天谢地了。”

  肃柔问:“那些妾室呢,眼下怎么样?”

  尚柔道:“外面买进来的两个里头,发卖了一个,我婆母院子里的两个婢妾,不听话的那个撵回去了,只剩下早前一块儿给念儿下套的玉帛,舍娘暂且没动她。”

  肃柔听过淡淡一笑,“一个多月罢了,办了这么多事,这舍娘倒是没闲着。”

  尚柔放下茶盏道:“后院里头吵吵嚷嚷,除了当初的念儿,剩下的都没什么心机。如今家里的事务,舍娘很愿意插手,我也纵着她,她爱打发谁就打发谁,打发得多了,官人对她也有了些微词。不过她会讨巧,懂得哄人,男人么,三两句好话一说就找不着北了,现如今她在园中混得风生水起,我瞧夺权的心也愈发大起来,平时一些小打小闹的琐事,竟是填不满她的胃口了。”

  肃柔一面听尚柔说,一面架着安哥儿,让他站在自己膝头上逗弄,操着童趣的声调,望着安哥儿说:“就要养着她的胃口,让她把谁都不放在眼里,爬得越高,将来摔起来才越狠。”

  尚柔以前遇事慌张,大概因为还在乎陈盎,因此每每生气,弄得自己十分被动。自打上回盼儿那件事之后,她就已经放下了,如今陈盎对于她来说,不过是安哥儿的父亲,夫妻间的情分早就没有了。女人一但放下感情就冷静了,把钻在乱麻里的脑子腾出来,去琢磨更要紧的事,再也不会把心思浪费在那个不值得的男人身上了。

  轻吁一口气,她也含笑瞧着安哥儿,孩子刚要学走路,两条小腿分外有劲儿,在姨母膝上蹦跳着,边跳还边笑。只是长牙的当口,口水实在多,一笑起来淋漓而下,把肃柔的裙子都浇湿了。

  尚柔“唉哟”了声,忙起身张罗,“快快,把哥儿抱走,打一盆水来。”

  乳母上前接过安哥儿,尚柔绞了帕子上来替肃柔擦拭,肃柔却觉得不必大惊小怪,“小孩子又不脏,这么兴师动众做什么。”

  尚柔笑着说:“这是你做姨母的不嫌弃罢了,换作他祖母却不是这样。上回安哥儿弄脏了她的衣裙,她连话都没有说完,就忙不迭回去换衣裳了。”

  肃柔听来觉得有些好笑,做祖母的这样讲究,想来对孙子的感情,并不如嘴上说的那么深。

  后来又说起姑母从江陵府回来了,尚柔道:“你先替我向姑母赔罪,我这两日身上不好,没能回去,过两日就去给姑母请安。”又问,“翻铺定在哪一日?早些说定了,我好预备起来。”

  “且等着王府上叫人看日子,到时候我先让人送安哥儿的新衣裳来。”肃柔言罢失笑,“说来有趣,我们哥儿这么小,姨母就有求于他了。”

  尚柔道:“这不是他的造化吗,翻了王爷和王妃的铺,往后要是门第低一些的,咱们还不肯屈就呢。”

  姊妹两个坐在一起笑谈,看了看案上更漏,尚柔又吩咐人预备午饭,说什么都不让肃柔走。肃柔也不推诿,留下陪长姐吃了顿饭。

  其实不说起陈盎和后院种种,一切都还算美好,尚柔毕竟是张家的女儿,荥阳侯夫妇就算娇惯儿子,也不会将这个媳妇怎么样。再者肃柔也快成亲了,等妹妹当上了王妃,尚柔就愈发觉得有了靠山——自己腰杆子不硬,只有指望娘家人了。

  两个人又闲谈了晴柔和寄柔她们的婚事,尚柔很是惭愧,垂首道:“原说长姐成了家,对底下妹妹有帮衬,结果我过成这样,是半点也帮不上她们的忙了。”

  肃柔温声安慰她:“各人自有造化,长姐今日委屈,将来未必没有出头的一日,日子还长着呢,且不要着急。”复又说笑了几句,眼看将到午正,便与尚柔道了别,打算回去了。

  祝妈妈照旧引着她穿庭过院,往前面大门上去,荥阳侯府的宅子布置得还算精美,院子正中有假山和亭子,一条小径环绕假山而过。原本走得好好的,不知哪里来个妖俏的女人从天而降,肃柔躲闪不及,迎面和她撞了个正着。

  边上婆子女使吓了一跳,慌忙来搀扶,只听那个女人唉哟了声,抢先责怪起来:“这是谁,走路竟不长眼睛!”

  祝妈妈忙着安抚肃柔,“二娘子受惊了,可撞疼了啊?”一面回身朝那女人道,“这是张府上二娘子,是贵客,姨娘怎么不留神些!”

  那女人听了,脸上立刻堆起了笑脸,不迭赔罪道:“是我该死,不知道贵客是张二娘子,竟冒冒失失冲撞了,还请二娘子恕罪。”

  肃柔被她撞得胸口隐隐生疼,探究地打量了眼前这小妇一眼,祝妈妈道:“这是公子跟前侍妾姜氏,闺名叫舍娘,大娘子曾与二娘子提起过的,很是夸奖了她一番。”

  肃柔这才哦了声,“竟是不撞不相识了。”

  舍娘笑得像花儿一样,“我原不知道二娘子来了,否则该上女君院子里请安才对。结果倒好,半路上遇见,还撞个满怀,实在是失礼了。”

  肃柔淡然笑了笑,只说不碍的,并不愿意和她过多纠缠,绕过她,又继续往前院去了。

  舍娘看着她走远,眼里浮起一点轻蔑之色来,凉笑一声对身边女使道:“这就是要嫁嗣王那位,美虽美,可惜没什么灵气。我原还以为禁中出来的,是个怎样的厉害角色呢,谁知脾气秉性有些像我们女君,果真不是嫡亲姐妹,胜似嫡亲的姐妹。”

  她身边的女使也帮腔,讥嘲道:“总是一家子,一棵树上,还能长出两样的花儿来吗!”

  舍娘愈发放心了,今日来探一探,就是想瞧瞧张家有没有厉害人。先前以为张家二娘见多识广,又是嗣王妃人选,必定很有手段,谁知撞了一下也没什么脾气,简直像个泥菩萨。这样的人登了高位,将来只怕自顾还不暇呢,哪里还有闲工夫,来拉扯娘家那位没钢火的堂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