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妈妈带着几个人,进了屋子自然是风卷残云,舍娘到底并未想到自己会有去无回,因此体己和首饰等没有深藏,翻箱倒柜一通,便都找见了。

  祝妈妈示意将东西都掖进怀里,不要让人落眼,又翻找了一通,从妆匣底下的小屉子里找到她当初的奴籍文书,啧啧道:“这东西竟还留着呢,是为了给自己提个醒儿,不忘一步步爬上去?”

  说着叠起来,塞进了袖袋里,又找了一圈,连衣裳都一件件抖了过去。

  这时尚柔请了陈夫人过来,对陈夫人道:“我越想越不对劲,终究是有了人家的,原说四日便回的,如今一去好几日,也不知她究竟是什么打算。先前院里的账务都是她在打理,既然手上有银钱进出,保不定她会生二心。今日请母亲过来瞧瞧,也好定夺……”见祝妈妈带着人从里面出来,便问,“怎么样?东西还在不在?”

  祝妈妈把账册子呈到了尚柔面前,“少夫人过过目,账上只余了一百钱。奴婢带人搜了屋子,一切细软首饰等,全都不见了,想来舍娘这回是存心想离开侯府,少夫人还等着她呢,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

  陈夫人铁亲着脸色说好,满腔的怒意又对准了尚柔,“人是你弄回来的,家是你让她掌的,如今跑了,你怎么对得起澄川!”

  尚柔眨了眨眼,奇道:“人是我花钱买的,内院账务就算我自己管,每月盈余也不多,想是她觉得没有油水可捞,才在这家待不下去,明明是官人满足不得她的胃口,我有什么对不起官人的?”

  陈夫人被她说得窒住了口,发现这媳妇最近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前唯唯诺诺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如今竟知道回嘴了。

  她气得很,“你不必和我犟嘴,现在人不见了,只说怎么办吧。”

  尚柔想了想,回身吩咐祝妈妈:“告诉门房一声,要是舍娘回来,立时把她押解到县衙去,我要问她个私吞家产的罪过。但人若是不回来了……”她无奈地对陈夫人道,“我看还是不要声张为好,免得家里出了逃妾,坏了官人名声。”

  陈夫人心里自然是不称意的,隐约觉得有些蹊跷,但又挑不出毛病来,气哼哼道:“我不管这些,等澄川回来,你自己同他说吧。”然后便拂袖而去了。

  尚柔看着她走远,转身带着祝妈妈等人回了自己的院子。

  待关上院门,那些从舍娘屋子掏出来的东西都放在了桌上,一个从瓦市勾栏出来的人,经营了多年也积攒了些首饰钱财,林林总总相加,大概正能抵消替她赎身的用度。尚柔让祝妈妈把东西都收起来,只等陈盎回来,告知他这件事。可是左等右等,直到入夜都没见人影,她等得没心肠了,洗漱过后便上了床,正要歇下,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不顾祝妈妈阻拦,一直闯进了内寝。

  “郎主,大娘子已经睡下了……”

  祝妈妈拦不住,被陈盎推了个趔趄,指着她的鼻子大骂:“你这老货,再敢啰嗦,把你卖进窑子里去!”

  祝妈妈已经年过五十了,也没什么风韵,卖进窑子当然是没人会要的,但陈盎不管,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处置女人的方法。唾骂过后便红着眼睛看向尚柔,“你这妒妇,把院子里的人一个个都欺负走了,如今只剩你,这回你可高兴了吧!”

  他喝了酒,酒气冲天,尚柔不由皱眉,“官人这是什么话?院里的婢妾大抵是我买来伺候官人的,我若是有意处置她们,当初就不会买她们。官人这回又是听了谁的挑唆,这样不问情由来责怪我?”

  陈盎是个一根筋,只知道自己院里如今只剩这位正室夫人,和那个碰不得的玉帛了,房中空空,这日子叫人怎么过!

  自己和舍娘早前是露水姻缘,迷恋过一阵子,后来赎出来放在房里,也就稀松平常了,但总算还是个有血有肉的,愿意刻意讨好他,哪里像张尚柔这样冷冰冰。如今连舍娘都走了,想来想去一定是尚柔苛待了她,倒也不是多舍不得她,不过借机闹一闹,让尚柔再替她添上几个新人,家里头好继续热闹。

  反正归根结底,千错万错都是她张尚柔的错,陈盎的袖子甩得呼呼作响,“你不用驳斥我,我算看明白了,如今你仗着二娘嫁了嗣王,愈发不把人放在眼里了。我告诉你,这是荥阳侯府,不是他嗣王府,别来仗势欺人那一套。”

  尚柔起先还和他争论,听到这里便觉得大没有必要了,不过漠然道:“舍娘挟资潜逃,不是我支使的,官人要把罪过算在我头上,我也无话可说。我看官人喝多了,这样吵吵闹闹不成体统,还是回你屋里歇着吧,有什么话,咱们明日再说。”

  她那厌恶的眼神和打发乞丐的语气,彻底触怒了陈盎,他顺手抄起香几上的花瓶砸了个粉碎,“你以为把那些女人全打发了,你就能一家独大,我告诉你,别做梦!你越是要压制我,我越要叫你难受,明日就给我收拾出院子来,我要上外头买人去!”

第76章

  一声骤响吓了尚柔一跳,连着次间的安哥儿也被吓醒了,顿时大哭起来。

  尚柔又气又恨,捶着床榻道:“你这作孽的贼,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我是正经门户的女儿,嫁到你们家,受了数不清的委屈,一直忍让着你。如今你连父子情义都不顾了,明知道则安胆子小,还这样大夜里砸东西,要是孩子有个好歹,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和你论出个长短来!”

  说罢下床趿上软鞋,就要过去查看安哥儿,却被陈盎抢先一步拽住了手腕,大力地摇撼推搡起来,“你说,舍娘究竟是不是你放走的?自打她进门,你就和她交好,前阵子还给她放了良,这回可是让她假借去幽州拜寿,趁机离开侯府……你好深的心思,一个个算计走了我的人。”

  陈盎人高马大,尚柔不过是个弱女子,哪里经得住他这样摇晃,摇得她发髻散乱,人像风里的枯叶一样。

  边上的祝妈妈忙上来抢夺,大声喊起来:“郎主,有话好好说,千万不能动手……我们娘子金尊玉贵,不兴动粗的……”

  一时间鸡飞狗跳,院里全是张家带来的人,到这时候便显出优势来,众人一齐上阵,把陈盎和尚柔隔开了。

  陈盎越不过人墙,跳脚大骂:“这是要造反了,我侯府什么时候成了你们张家的天下!”

  尚柔气得发抖,手腕被他狠狠掐过之后,很快浮起了青红的痕迹,到最后怒极反笑,“官人不用作这声势,要想添人,你只管去添就是了,谁不知道你侯公子三妻四妾,过得比官家还逍遥。现在院子都空出来了,跑了一个舍娘有什么了不起,去了披红的,自有挂绿的,官人还愁没人伺候吗。”

  她的这番话,正戳中了他的心事,虽然都是事实,但说出来未免难听。陈盎这人,办事可以龌龊,奇怪的是很要面子,所谓打人不打脸,你要是把话扔到他脸上,那么他恼羞成怒,就有理有据了。

  他借酒壮胆,一蹦三尺高,“哪个高门大户不是三妻四妾,怎么到了你这里就容不得?”

  一旁的叶嬷嬷听不下去了,蹙眉道:“郎主,说句公道话,盼儿死后只剩念儿一个,是咱们大娘子怕您没人服侍,才连着给您添了四五个。后来这些人犯错被撵,我们大娘子的钱全打了水漂,那可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体己,不曾动用你们侯府一分一毫。眼下人财两失的是我们大娘子,郎主可要公道些,我们大娘子好歹是张家长房长女,您这样亏待她,今日又动起了手,消息传回张家,只怕郎主不好交代。”

  叶嬷嬷毕竟上了点年纪,是张家陪房里头资历最老的,平时专管带来的女使婆子,不太过问大娘子房里的事。这回陈盎做得太过分,连她也看不过眼了,几句话掷地有声,把陈盎的气焰打压了下来。

  陈盎讪讪,心里憋了好几日的火,因院里姓张的人多势众,最后只好作罢。但他依旧不平,愤愤指着尚柔道:“你为什么不得夫主喜欢,好好反省反省吧!没趣致、没情调,像个活死人般,见了就晦气!”

  他说完,脚下拌着蒜出去了,众人这才松了口气,祝妈妈忙招呼,“好了,都回去歇着吧。”把人全遣散了。

  那厢的安哥儿已经不哭了,想必睡下了,尚柔呆呆坐在灯下喃喃:“我没趣致,没情调,我像个活死人似的,不得夫主喜欢……”

  叶嬷嬷道:“大娘子何苦听他的话,人品自有高低贵贱,若是换个渊博的郎子,大娘子这样的性情,正是人家眼中贤妻的品格。何故在侯公子眼中不得喜欢?因为他看中的都是浪淫女子,满身狐媚功夫讨好男人,大娘子学不来那一套,自然和他志趣不相投。”

  也算一语惊醒梦中人,自己确实和他不合适,他沉溺的东西她厌恶,她喜欢的东西他不屑,向来不是一路人,何必非要捆绑在一起。

  缓缓吁了口气,尚柔定下心神,转头对祝妈妈道:“听说他这阵子和秦楼的严行首走得很近,岱王公子也是那行首的入幕之宾。上回我陪着婆母赴秦王妃的宴,正巧听见她们说起,说岱王公子和家里闹得厉害,要替严行首赎身。可惜正室夫人不答应,岱王和王妃也狠骂了他,岱王公子抓心挠肝的,到如今也没能如愿。”

  她话没说透,祝妈妈便已经豁然开朗了,“坊间传闻那岱王家公子,也是个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的,早前为了个官妓,还差点弄出人命官司呢。”说罢笑了笑,“夜深了,大娘子安睡吧,明日派个人出去打探打探,看看那严行首如今怎么样了。”

  于是得力的小厮第二日便入了秦楼,首先咋咋呼呼大肆询问了一番,问问眼下严行首可有人包了场,家下公子想为行首赎身,不知楼里要价几何,有没有余地商量。

  秦楼的鸨母很有些纳罕,“你是谁家的人?可是岱王府派来的?”

  小厮一晃脑袋,“不是王府,是侯府。我是荥阳侯公子跟前办事的,我们公子是行首的老熟人,不忍行首飘零在烟花柳巷,欲为行首赎身,还请妈妈行个方便,报上身价,我们好回去筹措。”

  当时在场的人很不少,还有白日狎妓的主顾,大家听了,顿时交头接耳议论起来,谁不知道严行首和岱王公子的关系,如今来了个荥阳侯公子要为其赎身,这分明是在公然挑衅。陈盎的花名早就传遍了上京欢场,人人知道他有个大度的夫人,如今看上了严行首,愿意花钱撬墙角,也不是什么说不通的事。

  至于秦楼的鸨母呢,忌讳岱王公子之外,也要考虑一下进项。岱王公子和家里闹了三个月,还是不能把人接回去,如今有别家垂青了,一则好催促岱王公子,二则也好坐地起价,谈出个漂亮的价格来。

  “要不……阁子里说话?”鸨母满脸堆笑,把人请进了雅间。纵是谈不妥严行首,不是还有钱行首、胡二娘呢吗。

  不过旁观的人怎么宣扬就不得而知了,总之消息很快传进了岱王公子的耳朵里,男人吃醋非同小可,大掌一拍,桌上茶盏跳起来老高,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陈盎那厮,找死!”

  报信的人添油加醋,“价钱都谈得差不多了,老鸨子要多少给多少,说不够就卖房卖地,反正这回势在必得。公子还记得先前一丈白姜舍娘吗,不也是抢了杨七郎碗里的食,买回家去的。”

  岱王公子错牙冷笑,“我可不是那个不中用的杨七郎,想抢我的人,他怕是不知道死字儿怎么写。”

  于是隔了两晚,陈盎从蛮王园子出来,就被一伙来历不明的人拖到犄角旮旯,打了个稀烂。

  当时赫连颂正设宴酬谢平日深交的几位同僚,因成亲那日宾客太多,家里酒楼两处跑,难免慢待了贵客,所以今日补上一杯酒,算周全了礼数。

  宴罢出门送别贵客,乘车回家,转过一个巷子,就听见有捶打皮肉的闷响传来,细听讨饶呻吟之声好像有些耳熟,便让人停住车,过去查看查看。

  围殴的人正打得起劲,也不在意旁边有没有人围观。派出去的长随从腿缝里看了半晌,看清了挨打的那张脸,虽然乌眉灶眼的,但还是分辨出来了,回来向上禀报:“郎主快瞧瞧去吧,是荥阳侯公子。”

  结果车上的人不为所动,反而放下帘子吩咐:“去梁宅园子。听说新出的乳饼和活糖沙馅春茧好吃,带两盒回去,让王妃尝尝。”

  马车慢吞吞走开了,小巷深处拳脚相加,小巷外灯火通明,好个上京的繁华夜市。

  几乎被打得失去知觉的陈盎使出蛮力,最后一次顶开了围攻他的人,他知道,这回要是再走不脱,今晚可能没命活着了。

  惊恐、绝望、慌不择路……他从来没有那么急切地想回家,从来没有这样憎恨这个纸醉金迷的世界。以前因他侯公子的身份,到哪里都受人抬举,到哪里都有人上赶着巴结,他如鱼得水,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如今这是怎么了,难道这些人不知道他的来历吗?显然不是的,他们就是认准了他,开打前甚至还核对过身份,在他志得意满承认自己就是荥阳侯公子的时候,招来了雨点一样的拳头。

  他的小厮已经被打翻在一旁,指望不上了,他扶着坊墙连连后退,眼睛肿得只能勉强睁开一道缝,嘴里不知哪来那么多的血,又咸又腥,直往外涌。

  每挪动一步,都费尽了他全部的力气,然而那些人好整以暇跟着他,像猫戏老鼠,脸上带着得趣的笑,仿佛在打赌他究竟还能走几步。

  “啧啧!”有人调笑,“这厮一辈子不算亏,玩了这么多女人,少说得有三五十吧,也尽够了。”

  “好赖全在那孽根上,照我说骟了一了百了,大家安生。”

  也有人说不成,“他和嗣王是连襟,万一查到咱们头上,事就大了。”

  还有人哈哈大笑,“没了根,哪里算得连襟,嗣王什么人物,和他论亲戚?”

  陈盎吓得魂飞魄散,单是听他们议论,两股就隐隐生凉了。

  可惜他走不快,就像小时候戏弄抓进罐子里的蚂蚁,用尽力气,也还是在这些人的手掌心里。

  终于有人不耐烦了,“赶紧处置了,去喝两杯。”

  然后就听见棍棒破空的声响,“呼”地一声,砸在了他的后脖颈上。

  一阵剧痛——很短暂的一阵痛,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家了,有人正拿湿手巾擦他脸上血迹,家里女眷哭得兴起,尚柔的嗓音尤其高亢,分不清她是在哭还是在喊,吵吵嚷嚷说:“官人,你这是怎么了……到底是谁这么狠心,把人打得这个模样……”

  陈侯怒不可遏,“报官,快报官!”

  廊子上脚步声急促去远了,陈盎双眼肿胀,彻底睁不开了,奇怪得很,除了头痛欲裂,感觉不到别的不适。

  人像被捆绑住了,只觉沉重,挣脱不出来,也说不出话,只好长吟一声,让他们知道他已经醒了。

  众人一愣,忙说好了好了,人总算活过来了。原本以为他今晚可能难逃一劫的,毕竟被抬回来的时候简直血葫芦似的,已经没了人形了。既然能清醒,身上的伤养养就好,至多这阵子不外出了,放任他在外野了那么久,收收性子也不是坏事。

  陈夫人忙来问大夫:“你看伤势如何?修养多久能够痊愈?快开方子,好叫人立刻去抓药。”

  大夫脸上的神情却有些复杂,沉默了半晌才道:“抓药不忙,既然公子已经醒了,先容我问他两句话。”边说边握住了陈盎的手,趋身道,“公子若能听见我的话,就动动手指。”

  众人紧张地盯着那只手,可惜等了半晌,毫无反应。

  大夫又将手压在他的腿上,“公子再动动腿,不必多用力,只要动一下就好。”

  遗憾的是连腿也毫无动静,众人一时面面相觑,陈侯惶然追问:“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受了重伤手脚无力,或者养两日恢复些元气就好了?”

  那大夫无言地望了陈侯一眼,又探手把脉,半晌叫了声侯爷,“令公子这伤势,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陈夫人白了脸,追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夫不妨明说了吧。”

  那大夫只好把自己的疑虑和盘托出,斟酌了下道:“公子身上这些伤看着严重,其实大抵是皮外伤,骨骼虽有错位,但不会伤及性命,也不会累及以后行动。小人仔细查验了一番,其实最要紧的,是颈骨受了重创,以至于公子颈项以下没了知觉……”

  没了知觉,那可不是好事。尚柔的眼泪凝固在眼眶里,听那大夫解释,一字一句听得仔细。当大夫说剧痛或许能够唤醒他的知觉时,她转身从案上取来了一把剪子,向陈侯呈敬了下,“父亲,试试吧。”

  陈侯虽然平时常教训陈盎,但打心里来说,还是溺爱这个儿子的。这明晃晃的剪子送到面前,他不敢下手,也不敢去接。尚柔又望了望婆母,陈夫人早哭得泪人一样,哪里能去验证。两个小姑年纪小,更轮不着她们,算来算去只有自己动手。

  按捺住心头的激动上前,打量那鼻青脸肿的五官,隐约还能窥出一点陈盎的影子。她举着剪子,轻轻在他手臂上刺了下,结果当然是毫无反应。

  大夫在边上鼓劲,说:“少夫人不妨用力些,就是要他吃痛,才能试出究竟有没有知觉。”

  尚柔握紧剪子,这回使劲扎了下去,她能够感觉到尖利的顶端刺穿皮肤,深深扎进了他肉里。她有些慌,抬眼看他,他还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她放声大哭起来,说不清楚是难过还是高兴,眼泪大颗大颗滴落,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一时屋子里哭声四起,简直像死了人一样。陈夫人掩面,“我的儿……我的儿,怎么成了这样!好好的,难道下半辈子就要瘫在床上了吗!”

  陈侯睁着一双猩红的泪眼,上去追问大夫,“还能不能医好?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希望,也要医好他啊,大夫!”

  当然医者父母心,断不会把话说得太死,大夫道:“再调理调理吧,眼下看来是伤了颈骨,将养一段时间试试针灸正骨的法子,或许还有恢复知觉的希望。只是不敢打保票,小人医术不精,侯爷可以另请高明替公子看看,万一有别的办法,也是造化。”然后便研墨开方子,暂且只能开些舒经活络,活血化瘀的药,复又交代两声,就拱手告辞了。

  陈侯失魂落魄,看看痛哭的家眷,又看看床上躺着的儿子,心里恨出血来。

  “说过多少遍了,少出入那些风月场所,在家多多读书,考取个功名,但凡听我一句劝,也不会落得今天这样下场!”

  陈夫人是个半点容不得丈夫责怪儿子的,带着呜咽的哭腔立时反驳:“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快想办法请得宋提领来给他诊治吧!”

  陈侯因她慈母多败儿,早就不满得很了,见她还声高,愈发气不打一处来,“都是你惯的!惯子如杀子,他有今日,你功不可没!”

  陈夫人自然不愿意领受丈夫的责备,怒气也有方向转嫁,愤懑看了尚柔一眼道:“他做什么经常流连在外不回家,还不是因为家里没人关心他吗!人说妻贤夫祸少,澄川是没这个命,娶得一位体贴入微的妻子……整天在家扮什么高门千金,半点不懂得讨丈夫喜欢,他不往外跑,难道在家焐那块冷冰冰的石头吗!”一面扑在陈盎床边嚎啕,“我的哥儿,是谁害了你,爹爹和阿娘一定将那伙贼人碎尸万段,给你报仇……”

  那厢报官的家仆很快带回了县衙的人,陈侯忙迎出去商议案子去了,外面廊上叶嬷嬷进来回禀,说:“安哥儿想是知道父亲遇险了,在房里哭得哄都哄不住,大娘子快瞧瞧去吧。”

  尚柔哦了声,抹泪对婆母道:“母亲费心照看官人,我先去看看则安。”

  陈夫人连头都没回,尚柔也不等她应允,提裙迈出了门槛。

  夜很深了,空气里夹带着凉意,让人神清气爽。巨大的圆月亮照得天地间亮如白昼,她偏过头看自己投在花墙上的影子,原来侧影也曼妙,腰肢也柔软,自己明明还年轻,为什么之前活得没有半点人样?

  回到房里,安哥儿睡得很安稳,是叶嬷嬷有心借着孩子,把她从那片兵荒马乱里摘出来的。

  她站在摇篮前看着孩子天真的睡颜,看了半晌,方踱回自己的内寝。这里没有外人,只有祝妈妈和叶嬷嬷,她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笑道:“他不能再往我脸上抹黑,将来也不能祸害孩子的前程了,真好!”

第77章

  若问悔不悔,当然不悔,甚至懊恼没有早一些做这样的安排,原来人不是天生懦弱的,只要被逼到了那个份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陈盎这样的人,其实早晚会有此一劫,不是自己弄得一败涂地,就是争风吃醋对别人下手。与其让他作奸犯科坑害子孙,还是抢先一步断绝了他的后路为好。就像现在这样,老老实实躺在床上,除了吃喝拉撒,对任何事情没有要求,不会胡乱发脾气叫骂,也不会吓着孩子,这才是好男人的做派——从成亲到现在,从来没有如此令人满意过。

  尚柔在卧房里睡了半夜,原想一觉睡到明日再说的,终归不大好,三更的时候还是重新去了前院。

  进门见陈夫人一脸颓丧,在陈盎床边坐着,两个小姑子已经被打发回去了,只剩几个女使婆子,还有玉帛在边上候着,因尚柔一去好半晌,对她十分有怨念。

  翻眼看了看她,陈夫人道:“你怎么现在才过来?丈夫成了这样,你心里倒能安稳?”

  尚柔道:“我也担心官人,但则安一直睡不踏实,我总不好撇下他,只管这里。”

  陈夫人简直觉得她不知轻重,“孩子哭闹几声罢了,难道能比澄川眼下的境况更要紧?”

  尚柔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掖着袖子上前看了看床上的人,漠然道:“在做娘的人眼里,自然是孩子更重要,安哥儿有我,官人有母亲您,咱们各自护着各自的儿子,难道有错吗?”两句话说得陈夫人回不过神来,只好看着她干瞪眼。

  一向做小伏低的窝囊媳妇,忽然变得伶牙俐齿起来,真是让人费解。陈夫人厉声对她道:“你们张家不是诗礼人家吗,怎么教得你这样顶撞婆母?”

  尚柔道:“我何尝顶撞婆母了,说的不都是实在话吗,哪里值得母亲生气?况且眼下这局面,更应齐心照顾好官人才对,自家人之间,何苦再起内斗。”

  她现在说话是不大讲情面了,这位婆母好像还没闹清处境,他唯一的儿子四肢没了知觉,已经瘫在床上不能动弹了,换做一般人,安抚住媳妇都来不及,也只有这位侯爵夫人反其道而行,仿佛她儿子还是个金饽饽,别人要赖定他似的。

  陈夫人被噎得瞪眼,本想发作起来,但一看陈盎这情况,也只能暂且偃旗息鼓。

  到了丑时前后,终于听见外面进来报信儿,说侯爷回来了,陈夫人忙拭泪站起身追问:“怎么样?大尹那头可有说法?”

  陈侯转身在圈椅里坐下,看着很丧气的模样,垂首道:“大尹接了咱们报案,立时就派人出去盘查了,起先有人说看见那伙贼人在州北瓦子,可是查了半晌,又说人都逃到城外去了……反正就是一伙强梁,专干劫人财物的营生,如今官府发了缉捕令,咱们也只有等着衙门的消息。”

  “什么?”陈夫人显然不能接受这样的说法,“强梁劫人钱财,犯得着把人伤成这样?光让咱们等消息,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回身看看床上的儿子,眼泪又流出来,哽咽着说,“我活蹦乱跳的儿,花了多少心血才养到这么大,结果竟叫一伙猪狗般下贱的人害了,我心里不服啊!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必定是有宿怨,才下这样的狠手,府尹未必没有察觉,只是不敢深挖下去,才拿这样的话来搪塞你。”

  陈侯又何尝不知道,上京那些能玩到一起的公子哥儿都是有头脸的,如果始作俑者真是其中一人,府尹和一和稀泥,也不是不可能。可是有什么办法,瞿大尹承诺尽力追查,确实只能等消息,到底自己这开国侯是子凭母贵得来的,当初他母亲华阳县主曾是成宪皇后养女,靠着这层裙带关系,让先帝恩赏了爵位。爵位虽有了,但手上没实权,真遇见了大事,也没有向人施压的能力。

  “唉……”陈侯扶着圈椅把手叹息,“亲戚中没有位高权重者,那些朋友跟前……又不好意思开口。”想了想,忽然想起儿媳妇来,抬眼对尚柔道:“你妹妹可是嫁了嗣武康王?若是能请嗣王关照衙门一声,这桩案子破解起来或者能快些。”

  大概是夜深了的缘故,尚柔的反应有些迟钝,“我二妹妹刚过门,为这个去托付她,真有些难为情。不过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无论如何我也要厚着脸皮去一趟,父亲放心,我明日一早就过嗣王府,一定请嗣王帮这个忙。”

  陈侯颔首,似乎放下了一半的心,如今什么也做不了,只有守着床上的人,等他清醒。

  因为先前刚受的伤,皮肉深处的破损还没来得及扩张,回来至少还能看清轮廓。随着时间的推移,暗伤也浮现出来,那张面目全非的脸,终于变得无法辨认了。

  尚柔垂首看,从没见过一个人的头面能肿成这个样子,皮下汪着水,皮肤被撑得几乎爆裂,她甚至好奇,要是拿针尖戳一下,会不会淌出水来。看着这张脸,她觉得有些好笑,这人还活着,却又像死了,不过这些年他在她心里,确实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天色终于亮起来了,又是崭新的一日。昨晚不得安睡,陪着硬熬到早晨,再对着这只脑袋就要吐出来了,便借口要去嗣王府,先回自己院子换身衣裳吃了早饭,这才慢吞吞出门。

  当今官家单日坐朝,今日有朝会,嗣王应当不在家,姐妹两个正好可以单独说上话。

  马车笃笃,不紧不慢到了嗣王府前,打发人到门上自报了家门,很快内院就派了仆妇出来接引,客客气气将人引进了花厅。

  肃柔其实隐约知道尚柔的来意,左不过是家里出了变故,来与她打商量。恰好昨夜赫连颂带回一个消息,说遇上陈盎被人堵在巷子里毒打,他看在长姐的面子上没有插手,难道是这件事,引发出什么后果来了吗?

  请她坐定,肃柔复又仔细打量了她两眼,见她虽然有些疲倦,但精神倒很好,嘴上说着:“我来得太早了,扰了二妹妹清净。”眼梢甚至还挂着一点笑意。

  肃柔接过女使送来的茶汤放在她面前,并不急着追问,待吩咐边上侍立的王府女使都退下了,方轻声道:“长姐一早来,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她一本正经看着自己,尚柔不由发笑,放下建盏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昨晚陈盎遇上了一伙贼人,被打得险些送了性命,还是边上茶馆发现了他,着人把他抬回来的。回来后又是请大夫,又是报官,直闹了一整夜,我本以为他不行了,没想到命大没死成,只是脖子往下没了知觉,用剪子扎他,他都不知道缩一下了。”

  肃柔讶然,“怎么弄得这样?昨晚介然宴请同僚,从酒楼出来,正遇见那些人扑打他,本以为是给些教训,就没有插手,不想竟这么严重吗?”

  尚柔脸上没有波澜,平静道:“好在没有插手,若是上前阻止了,哪得现在的结果。不瞒你说,眼下一切正合我的意,干脆让他动弹不得,我和安哥儿以后才能安稳过日子。不过我公婆不肯罢休,非要我请嗣王向瞿大尹施压,我绕不过去,嘴上答应了,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出来喘口气。”

  肃柔颔首,“等介然回来,我同他商议商议,到底打成这样,好歹要讨个公道。”

  谁知尚柔却说不,略沉默了下方道:“真凶是谁我心里有数,是岱王公子。瞿大尹目下允诺我公爹,说会尽力彻查这个案子,一旦果真查出背后支使之人,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这趟来,实则是找个机会出来散散罢了,没打算让你们掺和进这件事里,说到底陈盎会有今日,是我有意推波助澜的。”

  肃柔听了她的话,愈发觉得不可思议了,“长姐的意思是,昨晚那事是你谋划的?你和岱王公子以前认识吗?”

  尚柔摇了摇头,“我不认得他,但知道他有个相好的官妓和陈盎有牵扯,所以假借陈盎之名要给那个官妓赎身,三下两下就挑得岱王公子火起,狠狠收拾了陈盎。这招借刀杀人不算高明,但对付那些色欲熏心的男人足够了。女人争风吃醋废钱,男人争风吃醋废命,兴许我是有些恶毒了,先前我一心盼着岱王公子杀了他,我宁愿做寡妇,也不要再和他做夫妻了。”

  她说到最后激动起来,先前舒展的眉心重又纠结,肃柔看得出,她内心还是挣扎的,也许是不甘,也许是后怕。

  边上的祝妈妈上前来安抚,将前因告诉了肃柔,“舍娘那件事处置完之后,原以为能过上太平日子了,但侯公子还是不依不饶,晚间来找大娘子吵闹,想是听了侯爵夫人的挑拨,脸红脖子粗地要大娘子收拾院子,容他再往家里添人。二娘子没瞧见,那暴躁的样子,真叫人害怕。光是吵闹不算,他还动手,要不是咱们人多,恐怕大娘子要吃亏了。”

  肃柔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咬牙道:“这泼贱贼,合该他有这样的命数!”复又温声劝慰尚柔,“长姐别怕,这是他自作自受,这样的人,就算今日没有岱王公子,将来也会有其他的硬茬来收拾他。不是他吵着要再添人的吗,遂了他的心愿,很对得起他。只不过他运气不好,碰上个厉害的,和长姐没什么相干。”

  尚柔点头,眼泪不由自主流了出来,抬手掖了掖道:“我不后悔这样做,看见他得了报应,心里总算痛快了。我只是可怜我们安哥儿,父亲瘫在床上,只怕将来耽误了说合好亲事。”

  肃柔倒要反过来宽慰她,“贵女们找婆家的时候,总要考量对方家世和家中人口,比起有个四肢健全,但声名狼藉的公爹,倒不如这公爹常年卧病在床的好。等安哥儿到了该娶亲的年纪,已经是十多年之后了,十年光景,还有多少人记得前事?毕竟侯府家业在那里,安哥儿又是独苗,只要孩子自己争气,娶个门当户对的姑娘,不是难事。”

  尚柔舒了口气,说也是,复又笑道:“不知怎么的,忽然想得那么长远,都想到孩子娶亲上头去了。”

  肃柔探过来拍了拍她的手,“儿孙自有儿孙福,长姐不必忧心。我倒替你可惜呢,明明大好的年华,浪费在那种人身上。”

  说和离,其实不现实,她不是无子无女,她还有个则安。荥阳侯府如今只有这一个孙子了,无论如何是不会放手的,尚柔要是离开,则安就落进了陈侯夫人手里,那一顿胡天胡地的溺爱,将来会教养成另一个陈盎,尚柔哪里能答应。且父亲瘫痪,母亲改嫁,这种境况下孩子就当真毁了,所以尚柔还是被无形的锁链捆缚着,就算长出了一双翅膀,也飞不出陈家。

  还好她也看得开,认命地说:“东山的老虎吃人,西山的老虎就不吃人吗?如今年月,哪家哪户没有妻妾之争,好容易院子里清净了,我也不想再挪窝,重新扎进别的浑水里去了。”

  眼下就是鲜活的拿捏不住,拿捏得住的半死不中用,怎么取舍都很为难。两下里比较,还是后者更好,家中有女使婆子、长随小厮可供驱使,用不着尚柔替他把屎把尿。只要借口安哥儿要照应,陈盎跟前偶尔瞧瞧就是尽人事了,那个刁钻的婆母也不能说什么。倘或惹得尚柔不高兴了,带着则安回娘家小住上一段时日,唯一的孙子总在外家,着急的自然是荥阳侯夫妇。

  又吃上两盏茶,尚柔渐渐平静下来,实心地同肃柔说:“往后总算不用发愁陈盎在外头狎妓赊账了,你不知道,我每年要替他填还进去多少,早就烦了。所以他死了比活着好,若死不了,瘫了也是一样。”

  肃柔以前一直觉得尚柔过于软弱,强硬不起来,不懂得和命运抗争,甚至连把舍娘送到澶州庄子上囚禁,也都是自己替她出的主意。然而这次,她却独自作了这么大胆的尝试,报复了,成功了,自此树立起信心来,再也不在陈家唯唯诺诺过日子了。

  后来又说了些家常话,陈盎不再是话题,姐妹俩又去商议了绵绵大婚该预备些什么给她添妆,说到后头尚柔眉舒目展,完全将家里那个烂摊子扔到了脑后。

  日头慢慢移过来,时候不早了,尚柔起身道:“来了好半日,该回去了。我先前和你说的那些就当玩笑,不必过问。”

  肃柔道好,一面送她出门,一面细细叮嘱:“长姐往后在陈家,只管保重自己,倘或陈侯夫人还和你过不去,到时候咱们大可和她当面理论,看她究竟是什么打算。”

  尚柔点头应了,方由祝妈妈搀扶着,登上了马车。

  肃柔站在台阶前目送她去远,一旁的付嬷嬷不由叹了口气,“咱们大娘子原是多体面的闺秀啊,那时候陈家说了一车的好话,才哄得大郎主和大夫人把她嫁过去。我曾听祝妈妈说过,婚后不久,院子里就开始闹,今日这个通房病了,明日那个通房又吃醋了,她是斯文的贵女,哪里经历过那些。”

  肃柔也有些怅然,遇上了不通的人家,斯文就成了软肋,如今又弄成这样,将来的路也不知好不好走。

  侯府的马车上了直道,往南去了,她正打算回身进门,巷口又有一驾车辇拐进来,黑漆髹金的挡板,一看就是赫连颂的车。

  如今他可保重身子了,除非出远门,否则必定乘坐马车。问他为什么,他说有了主的人,要愈发保养自己的皮肤,免得晒多了长斑,娘子不喜欢。再者骑马很费腚,对腰也不好,既然娶了妻,就要对妻子负责,伤身的事少干,幸福自己,幸福娘子,说得肃柔直愣神。

  马车缓缓停下,他打帘探出身来,一眼便见肃柔在车旁站着,讶然道:“我何时下职没定规,娘子是专程出来等我的吗?等了很久吧?”

  肃柔笑了笑,“刚送走长姐,恰巧官人就回来了。”

  他哦了声,也没有说旁的,下车后舒展了下筋骨,轻轻道一声:“进去吧。”便自己负着手,往门上去了。

  肃柔有些纳罕,奇怪他今日怎么和往常有些不一样了……脚下略略踟蹰,还是跟了进去。

  穿过前院的木廊,他一个人佯佯走着,走了一程发现她没跟上,停下步子回头望她,“长姐怎么一早就来了?可是有什么事吗?”

  他问也问得寻常,那副端着的样子,简直让人误以为还在官场上周旋。

  肃柔心下不解,见惯了他无时无刻彭拜的激情,忽然冷却下来,难免要犯嘀咕。只是不会去刻意问他,淡然道:“姐夫昨晚被人打得不能动弹,如今身子没了知觉,瘫在床上了。”

  他很意外,“竟这么严重?早知道这样,当时出手阻止倒好了。”

  肃柔眼下不想同他谈论这些,心思愈发放在他的言行上,暗道成婚才几日罢了,怎么忽然换了个人似的,没有得到时心心念念,得到了,就不过如此了?可是今早出门之前,还不是这个样子……

  她仔细端详了他两眼,“官人在外,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他说没有,转头望向园中风光,斜照的日光洒在他半边脸颊上,他眯眼嗟叹着:“秋日来得好快啊,叶子转眼就枯黄了……”

  肃柔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见一丛葱茏之间,果然有一片黄叶镶嵌其间,被风一吹,杳杳地坠了下来。

第78章

  他也有伤春悲秋的时候,只是寻常见惯了他满心满眼只有她,好像忘了他也有细腻的小心思。

  肃柔嗯了声,“立秋过后,日子就变得快起来,白日更短,黑夜更长。”

  他颇具深意地望了她一眼,“我想换衣裳,娘子替我准备吧。”

  肃柔道好,和他一同进了内寝,让蕉月预备常服送来,在屏风后替他换下了身上的公服。

  罩衣一脱,他就回身抱住了她,低头在她颈间亲了亲,然后不说话,弯着腰,把脸枕在了她肩上。

  肃柔先前就觉得他古怪,进了内寝,原来的他又回来了,只是仍有些反常,遂抚了抚他的脊背说:“你遇上的事很重要,不能同我说吗?”

  他摇了摇头,“什么都能和你说,在你面前,我没有秘密……只是往后我要学着克制些,作长远打算了。”说罢轻轻叹了口气,又道,“今日接了陇右线报,说爹爹染病了,两个月断断续续发烧,精神一直不好,大夫诊不出病因来,只能开些清热解表的药先应付着。”

  肃柔的心也悬起来,两个人刚成婚,其实很怕听见这样的消息。

  陇右若是没有变故,那天下太平,他们还能继续现在的生活,可陇右一旦动荡起来,则离他回去主持大局不远了。到时候朝廷抓不住他的把柄,势必会派遣所谓的亲军护送他,然后借着长途跋涉女眷行路不便,顺理成章将她扣留在上京。

  她紧紧搂住他的胳膊,“你有什么打算,不妨告诉我,也好让我有所准备。”

  他沉默下来,好半晌才道:“我心里乱得厉害,我们新婚,原本应当如胶似漆的,我想日日粘着娘子,连早朝都不想上了。”

  她失笑,这个毛病她倒是看出来了,五更要起身,不知催促多少回,他才懒洋洋坐起来,坐了不消一弹指又重新瘫倒,虚弱地说:“我浑身乏力,今日可以称病不上朝吗。”然后她就得连拖带拽,才能将他从被窝里拉出来。

  “接下来呢?”她问,“可是要有情理之外的转折了?”

  聪明的姑娘不用他费心解释,他嗯了声,“以后在外,我们不能过于亲密,甚至要有意起些争执。”当然他很怕她会对他起疑,忙道,“都是做给外人看的,我的心里臣服于娘子,娘子是我的妻主,闺房之中娘子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绝无二话。”

  肃柔不由脸红起来,啐道:“什么妻主,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

  他却很专注,手势轻柔地捧起她的脸,在那红唇上用力吻了下。

  “先前在门前,我可是表现得很有男子气概?见了你没有摇尾巴,你心里不舒服了吧?”

  这么一说,正说中她的心事,可是不能承认,推了他一下道:“浑说,我没有。”

  “可我看见你的眼睛黯淡下来,你不喜欢了。”他重又把她搂进怀里,温声说,“你不知道我下车就见到你,心里有多高兴,我想抱你,可是不能够,我们的府邸离温国公府太近,有太多双眼睛盯着,现在不去未雨绸缪,将来我就不能顺利带你离开上京。”说着又来讨她的肯定,带着点祈求的口吻问,“娘子,你现在不愿意和我分开了吧?若是我要回陇右,你会跟我一起去,对不对?”

  肃柔也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在婚前,她确实不敢肯定,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抛下至亲和上京的繁华,跟他千里跋涉去那遥远又陌生的地方。可是后来与他相处,感情一点一滴积累,直到现在成亲,同床共枕,跟他远走天涯,好像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事了。

  她在他紧张的注视下,慢慢拧起了一点愁眉,“我倒是想跟着你走来着,只怕官人回到陇右性情大变,左一个侧妃右一个侧妃,欺负我没有娘家人撑腰,不拿我放在眼里。”

  她把他的招式原封不动回敬给他,他果然慌起来,“上京这样的富庶繁华之地,自有美貌与学识并存的女人,如果我心念不坚定,就不会二十四岁来娶你。随意生他一窝孩子,全留在上京当质子,官家能不放心让我回陇右吗?”他紧紧握住她的手道,“我从来不将就,过去是这样,将来重任在肩,更加不可能,娘子只管放心。”

  想想也是啊,有人迷失在花丛里,有人抱着柳枝就觉得心满意足了,这个一根筋的人,好像是后者。

  肃柔重又浮起了一点笑意,“我跟你去陇右,就为你今日这番话。如果天长日久你变了心,到时候放我离开就好了,和离之后各自安好,谁也不要心生怨怼。”

  他正色看着她,从来没有那样一本正经过,启了启唇道:“你休想。”

  说得很无情,也很斩钉截铁,但眼下这当口,她就需要这样的不体人意。

  只是还在新婚里,就要开始为将来匆忙做打算,多少总有些遗憾。肃柔苦笑了下,“你说在外不能过于亲密,还要起争执,我有些怕呢,怕不小心消耗了感情,时候长了果真离心离德,那可怎么办?”

  他说不会,“白天戏做得再足,晚上咱们有大把的时间在一起,你有什么不快就告诉我,我一定舍身补偿你。”

  肃柔一听就忸怩起来,嘟囔着:“嘴上吃亏,实际占足便宜,你哪回不是这样!”

  反正这件事不可为外人道,不单近身伺候的,就连家里至亲,恐怕也不便告知了。

  一切说定,就要照着这个计划实行起来,不能在内寝耽搁太久,忙替他换上件圆领袍,两个人挪到了外间。

  王府的午饭向来用得早,以照顾他五更上朝的作息。女使已经将饭食布置好了,彼此对坐下来,这才说起荥阳侯府的事。肃柔趋身俯在他耳边,把内情同他说了一遍,末了道:“陈侯的意思是请你往衙门一趟,托付瞿大尹一定彻查这件事。长姐的意思是听之任之,不必与岱王府作对。”

  赫连颂沉吟,“岱王有军功,虽说年迈调回上京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确实不能轻易得罪。况且这件事,反倒是含糊着不要追究,对长姐更好。人已经成了那样,最后抓几个替罪羊泄泄愤就罢了,当真逮住了岱王公子,陈侯也没那个胆子让人下大狱抵命。倘或不依不饶,到时候亏一吃再吃,非但不能讨回公道,还会连累安哥儿仕途受人压制——你想岱王府会眼看着仇家翻身,将来和他们打擂台吗?这样算下来,坑了陈盎,保全了安哥儿,也算他作为父亲,对孩子的一点成全。”

  所以他们的看法是一样的,说到底还是陈盎这人不值得,两下里一比较,几乎不用斟酌,就把他放弃了。

  肃柔牵着袖子替他布了菜,“明日得闲,我过侯府瞧一瞧,也算尽了礼数。陈盎不能动弹了,长姐还要继续在侯府过下去,陈侯夫人不知什么缘故,总和她过不去,我也有些担心她。”

  赫连颂嗯了声,“那陈侯夫人八成还未回过神来,也不瞧瞧眼下是什么境况。”言罢又问,“今日家里一切都好吧?你不是说要查看府里账务吗,查得怎么样了?”

  女使上前,将盛好的汤送进肃柔手里,她慢慢喝了两口才道:“账务还有斟酌的地方,今日先处置了几个不听使唤的婆子,这事好像又犯了乌嬷嬷的忌讳,她说那些人是她使惯了的,我要撵她们,她就不高兴了。”

  对面的人微蹙了下眉,“下人用着不趁手,雇期到了打发出去就是了,犯不着因那点小事和乌嬷嬷闹别扭。嬷嬷年纪大了,办事的章程不容易改变,娘子好生和她商谈,自己别动怒,也别伤了乌嬷嬷的心。”

  结果这话引得肃柔很不满,但也不和他高声,只道:“既然不趁手,为什么要留到雇期满了再行打发?官人这掌家的手法,我是不敢苟同的。至于乌嬷嬷那头,我自问没有哪句话得罪了她,官人孝敬乳母的心我知道,但也不要为了一位乳母,伤了我的心才好。”

  她垂着眼,盯着葵花碗中漂浮的一片嫩叶,神情分明有些沮丧。

  边上侍立的人,除了肃柔带来的陪房,还有厨上侍奉膳食的女使婆子,众人虽不动声色,话却声声入耳。

  赫连颂见她不悦,只好来安抚:“娘子言重了,我只是让你迁就些乌嬷嬷,没有别的意思。”

  肃柔道:“你确实没有别的意思,我做着空头的主母呢,你又知道什么。”

  他微怔了下,“空头的主母?”

  肃柔放下了碗,正色对他道:“账房上是将账册子拿来给我过目了,可是家中的房契地契、银票钞引,我连瞧都没瞧见一眼,这算管的什么家?我实在是不明白,官人娶我,乌嬷嬷却防贼一样地防我,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倘或觉得这门婚事不称头,趁早提出来,再作打算也不要紧。”

  这就有些严重了,赫连颂白了脸,“咱们还在新婚中,就算心里有什么不高兴,也不能说那些犯忌讳的话。”

  肃柔沉默了下,心里也着实因这件事闹得不大痛快,恰好是个借题发挥的由头,便道:“出阁之前祖母曾和我说过,夫妻之间遇事要有商有量,那今日我就同官人商量一回,问明白这个家往后究竟是谁来当。倘或官人娶妻不是为了多个摆设,那么府中账务交接等不到明日,今日势必要给我个说法。若官人今日含糊其辞,那我也明白自己在这府里的地位了,往后再不管府中事务,安安分分当个儿王妃,也就是了。”

  他们都是斯文人,不兴大吼大叫那一套,但话语间锋棱毕现,刀来剑往,实在吓坏了身边的人。付嬷嬷和雀蓝她们面面相觑,知道娘子心里疙瘩,乌嬷嬷仗着老资历几次三番有意和她唱反调,换了谁也欢喜不起来。但与下人的那点不快,拿到王爷跟前说,就有些孩子气了。

  付嬷嬷不得不劝慰上两句,小声道:“王妃消消气,老太太说夫妻之间有商有量,可不是让王妃与王爷置气。乌嬷嬷是王爷乳母,自是心疼王爷的,也盼着王爷与王妃好生过日子,绝没有为难王妃的道理。就算一时转不过弯来,回头再商议商议,商议出个妥善的法子,总能圆满把事情解决的。”

  然而肃柔并没有退一步的打算,对付嬷嬷道:“这几日我还不够忍让吗,就是敬着她奶过王爷,好话也说了,老山参也送了,可你瞧她,半点不让我的面子。原先我嫁进来,就是图家里人口简单,没有那么多的琐碎,如今却好,寄人篱下起来……蕉月,收拾东西,咱们回家去。”

  蕉月“啊”了声,惶然看看娘子,又惶然看看王爷,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听从吩咐。

  赫连颂脸色愈发不好看了,放下筷子站起身道:“你这是做什么,回哪里的家,这里不就是你的家吗!成婚才几日,就闹着要回娘家,何苦让祖母和母亲跟着操心。”实在是气恼得没辙了,扬声道,“把乌嬷嬷叫来,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不把事当面解决,我料今日也不得安宁。”

  廊上的女使领了命,快步往后院传话去了,不多会儿就见乌嬷嬷进了园子,传话的自然把经过告知她了,因此她心里有了底,上前行礼唤一声郎主,又唤一声王妃,和声道:“底下伺候的人都在,瞧着家主新婚便起了争执,传出去叫人笑话。”

  肃柔也不说话,不过坐在一旁,看着赫连颂处置。

  乌嬷嬷这两句没有人应,正有些讪讪,转头听见赫连颂道:“嬷嬷快把家里的房契地契等都收拾起来,今日起交给王妃打理。”

  乌嬷嬷没有立时答应,踌躇之下打起了太极,“王妃若是因这件事和郎主不睦,大可不必。我原不是存心想霸揽着产业不交给王妃,实在是怕王妃才进门,摸不清里头门道,想着过阵子再一一交代给王妃,王妃急什么呢。这偌大的家业,都是郎主与王妃的,我不过是个下人,在上京无儿无女,没有自己的私宅,难道王妃还怕我把府里产业搬出去,塞给别人不成。”

  肃柔听她照旧是一车搪塞的话,既然有意闹得阖府都知道,也就没有什么好客气的了。于是冲乌嬷嬷道:“嬷嬷怕我摸不清门道,我却是怕嬷嬷累着。当家本是我自己的事,总不能看着嬷嬷这么大年纪了,还整日替我操持。这府里人多嘴杂,知道的说嬷嬷体谅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偷懒,有意苛待嬷嬷呢。”

  乌嬷嬷仍旧不松口,掖着两手道:“王妃这话就过了,谁不知道张家是名门,亲家老爷配享太庙,这满上京都找不出几家来,哪里有人传这样的闲话。”

  肃柔自然听得出她话里有话,不过是拿张家来堵她的嘴,让她自矜身份,好容这位奶奶神继续当府里实至名归的老太君。

  她转头望了赫连颂一眼,“官人瞧见了,车轱辘话说了不知道多少,我也厌烦得很,闹不明白我要掌自己的家,怎么就这么难。我今日当着官人的面把话挑明了,我有官人的婚书,这上京城人人知道我是嗣王妃,只要我上各衙司票号知会一声,说家里遭了贼,那些票据全失窃了,那么嬷嬷手里的东西不过是一堆废纸,胆敢拿出来示人,报官缉拿都够资格,还指着在这王府里呆下去么?可我不忍心撕破脸,嬷嬷没有功劳还有苦劳,我要是做得太绝,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我一再忍让,到底是为着一个情字,可不是拿那些想爬到我头上作威作福的人没办法……”说罢闲闲地瞥了乌嬷嬷一眼,“嬷嬷可要明白这个道理才好。”

  这下子乌嬷嬷脸上真有些挂不住了,当了十几年家的老嬷嬷,最后竟要沦落成贼,那可真是里子面子都顾不成了。

  边上的付嬷嬷等虽觉得今日二娘子办事有些冲动,但不可否认,这样明刀明枪,比钝刀子割肉痛快得多。

  赫连颂呢,也实在不耐烦周旋了,乏累地对乌嬷嬷说:“王妃是嗣王府正经的主母,主母当家天经地义,嬷嬷就别再劳心费力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求,只求家里太平些,让我回来能安安生生吃顿饭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