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女人的水滴石穿,着实也令男人烦不胜烦。乌嬷嬷瞧瞧灰心丧气的奶儿子,毕竟还是心疼他的,娶回来的媳妇整日和他吵闹,他的日子不好过,加上王妃刚才那个釜底抽薪的主意,她也知道那些产业自己强留不住,便叹了口气道是,“既然郎主也是这样意思,回头我就把东西都送到上房来。”一面又道,“王妃,老婆子说句僭越的话,王妃是世家贵女出身,纵是和底下人有些不快,也不该磋磨郎主。郎主是办大事的,内宅事务从来不插手,王妃因这点小事就闹到郎主跟前去,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肃柔凉凉一笑,“我何尝不知道官人辛苦,嬷嬷既然心疼他,就该让他后顾无忧才好,而不是一头说着体谅,一头又抓着府上权柄不放,让官人夹在中间为难。”

  这回乌嬷嬷彻底无话可说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半晌无言。

  赫连颂不愿意再听她们撕扯,摆手不迭,“嬷嬷快把东西取来吧,别再啰嗦了。”

  乌嬷嬷没辙,只得褔身退出上房,不多会儿就抱了个大匣子过来,冷眉冷眼放在桌上,揭开了盒盖道:“这是府里房产地契,及上京内外全部产业,请王妃过目。”

  肃柔并未忙着上来查看,坐在圈椅里道:“嬷嬷辛苦了,替官人掌家到今日。老话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嬷嬷总替我们分担着,年轻人不得历练,也不是好事。”说罢命雀蓝把这些契约票据都搬到里间去,方又好性儿地笑了笑,“大中晌的,嬷嬷回去歇着吧,倘或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我再向嬷嬷请教。”

  乌嬷嬷铁青着脸,敷衍地一纳福,带着女使离开了。赫连颂看着她去远,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转身边走边道,“我也乏了,进去歇会儿。”

  前厅人都散了,肃柔站着不挪步,付嬷嬷忙给她递眼色,小声催促:“娘子,快瞧瞧去吧,说两句好话。”

  她无可奈何,只得搓着不情不愿的步子,跟他进了内寝。

第79章

  甫一转过屏风,就被他热情地抱住了,只管问她:“娘子,我刚才做得好不好?”

  肃柔失笑,也觉得很神奇,彼此之间几乎连一个沟通的眼神都没有,他就顺着她的思路演下去,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把乌嬷嬷抓在手里的产业都催逼了出来。

  不过就是有些累人,以前总说那些在外装得恩爱的夫妻,背人之时一定觉得身心俱疲吧,但没想到,要装不合、装吵架,也不是件轻松的事。

  两个人双双躺在床上,望着帐顶发呆。肃柔说:“刚才咱们起争执,吓着我身边的人了,她们一定觉得我今日很失态。”

  赫连颂心存侥幸,“好在咱们事先商量好了,你不知道,我听见你说要收拾东西回娘家的时候,也吓了好大一跳。”一面侧过身来,轻声道,“咱们现在约法三章,不管怎么闹,你都不能回娘家,你要是回去了,我就得独守空房,我过不了那种日子了。”

  难道是光棍打怕了吗?肃柔笑得眉眼弯弯,“要想让人知道夫妻不睦,最简单的就是回娘家,缺了这一项,滋味就不醇正了。”

  “那就不要醇正。”他还是不赞同这种做法,“别忘了你可当过上京贵女们的女师,你端庄、贤良、识大体,一个识大体的姑娘,怎么能动不动就回娘家?”

  她啧了一声,“都吵起来了,还管识不识大体?端庄贤良的姑娘也是人啊,是人就有七情六欲。”

  “那我怎么办?可以当日追过去吗?我的七情六欲就是娘子。”他嘟囔,“我怎么离得开你……到时候你给我留个门,我翻墙进去找你。”

  肃柔直皱眉,“说不能恩爱的是你,夜里要翻墙的也是你。总之不能翻,一翻就被人识破了,满朝文武都盯着你呢,你拿别人当傻子吗?”

  他不说话了,半晌才道:“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回去,娘子先答应我这件事。还有,先前吵了那一场,害得我到现在都心慌,怕不小心弄假成真……你不会吵着吵着,果然动怒吧?我看你刚才情真意切的样子,不像是装的。”

  肃柔简直有些鄙弃他,“先骗过自己,才能骗过别人,难道我和你斗嘴的时候还要嬉皮笑脸吗?”

  话虽不错,但不妨碍他继续忧心忡忡,于是思量了下道:“这样吧,以后但凡起争执的时候,你就抚一抚鬓角,至少让我知道你是装的,不是真的和我置气。”

  肃柔说不要,“一面吵架一面抚鬓角,看上去像牙婆似的。”

  他却不肯放弃,缠着她说:“要不然摸摸耳朵也行,至少先安了我的心,我才敢放心大胆和你吵。”

  肃柔被他闹得没办法,只得妥协,“出主意的是你,要定心丸吃的也是你,你可真麻烦。不过先前那套顺水推舟,哄得乌嬷嬷把地契房契都拿出来,着实是帮了我大忙。其实我也不是一心要当家,只是觉得账房有些靠不住,偏偏乌嬷嬷还十分信任他,这些年年尾总有好几百两的出入无法核准,我要是想彻查,恐怕乌嬷嬷又要作梗。”

  赫连颂听后轻叹了口气,“其实账上有出入,我也知道,每年庄子和铺面的盈利我都没有过问,不过是因为在上京呆不长久,只要过好眼下的日子就够了。”

  所以这就是男人当家的短处,不是不知道,是懒得过问,有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纵容的结果是导致那些人的胃口越来越大,起先还知道账面上拉平,到后来干脆添加支出,这里一笔、那里一笔,初看是没什么错漏,但若是搬着算盘一笔笔累加,到了最后便会发现实际数目和账上数目差了好大一截。就拿上年来说,出入竟达八百四十两之巨,换算成当初叶家准备给素节下聘的聘金,粗算之下,价值十四个叶逢时。

  不过他有他的考量,也许是为维持府里人员不流动,肃柔想了想道:“以前怎么样,可以不再追究,以后却不能再让那些人蒙混了,只要还在上京一日,我就要当好这个家。”说着瞥他一眼,见他的交领歪了,伸手替他整了整,一面又道,“我只是不明白,乌嬷嬷那样仔细的人,怎么会有意纵着那些人做假账……”

  赫连颂咧嘴一笑,“乌嬷嬷是匈奴人,匈奴的文字和中原不一样,上了年纪的人又一贯墨守成规,所以这些年身边一直带着个点名、查书的女使。也许是那个女使和账房串通了,到底都是雇来的人,要是深查一番,恐怕背地里还沾亲带故。”

  肃柔听得直摇头,料理不了账目,掌家的瘾儿倒很大,乌嬷嬷八成觉得自己这些年把这嗣王府安排得很妥当,却不知道实在是进项太大,被人昧下许多钱财之后,盈余仍旧能维持王府正常运转,并不是她当家当得有多滴水不漏啊。

  两个人唧唧哝哝又说了好些私房话,其实躺在床上商讨那些账目问题,是件很不合时宜的事。

  果然,对面的人心思有些活动了,微微往前挪了挪道:“今日没什么事,咱们睡到晚饭时候再起来,好不好?”

  肃柔赧然,“先前还斗嘴呢,一进内寝就出不来了,叫人怎么说!”

  他没脸没皮道:“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正是因为先前不高兴了,才要花力气重修旧好。”说着便探手在枕下摸索。

  那药先前备了十瓶,显然是备少了……他开始盘算,看来过阵子去幽州,还得再派人去拜访那位大夫一趟。

  肃柔不愿意和他纠缠,扭身打算下床,可惜被他从后面搂住身腰,一把拖了回来。

  他贴着她的耳朵问:“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吗?这几日勤加钻研,我自认为精进了不少,昨日你还笑了呢。”

  想起那个笑,肃柔就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不知是不是那药的缘故,总之感觉……很好。就像够不着的地方有人狠狠替她杀了痒,她仰在枕上,舒心的笑意从嘴角倾泻出来,正好被他逮个正着。他惊叹、欣慰、越战越勇,她才知道可能错怪了那个大夫。头一次她还唾骂人家来着,眼泪汪汪责问枕边人,“不是说好得趣的吗”……现在想起来真可笑。

  他愈发收紧手臂,因为还沉浸在先前斗嘴的恐慌里,现在必须寻求安慰,最好的办法就是腻上一腻。她害臊,扭捏作态,欲拒还迎,他没有退却,一意孤行地探索,隔着两层衣料,热烈滚烫。

  她转回身来,终于伸出臂膀拥抱他,耳鬓厮磨地呢喃:“真没想到,我们会有今日……还记得当初在太庙看见你,我恨不得提刀过去理论,原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和你再打交道了……”

  “谁知后来交道打得那么深……”他气喘吁吁,扶着她的腰徐摆轻摇,贴面问她,“娘子,好不好?”

  她脸颊酡红,闭着眼睛嗯了声,“甚好。”

  她不是那等矫揉造作的女孩,感受好与坏,都愿意无所保留地告诉他。渐渐到了欢喜处,还会腼腆地夸奖一句,“官人你真好。”

  然后那人便愈发得意起来,生龙活虎地调笑,“这就好了么?还有更好的……”

  更好的果然在后头,最终导致一下午没有再过问外面那些琐事。身边伺候的人当然很愿意看见他们和好如初,只要不因一个乌嬷嬷闹得小夫妻生嫌隙就好。伺候他们吃了晚饭,席间两个人又是那样深情款款眉目传情,边上人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

  第二日他要去军中巡视,肃柔晨间送他出了门,日头渐高的时候带上些补品点心等,往侯府去了一趟。

  刚到侯府大门前,就遇见了伯母元氏和寄柔,寄柔搀着母亲上前来,叫了声“二姐姐”,“你也得着消息了?”

  肃柔点了点头,“昨日就听说了,因怕侯府上忙乱,所以今日才来探望。”见元氏哭得眼睛都肿了,忙和声安抚:“伯母定定神,长姐要是见您这样,愈发要难过了。”

  寄柔也不喜欢她母亲的过于软弱,蹙眉道:“我昨日不是已经和阿娘细说了里头利害吗,您做什么还要哭啊!”

  元氏本来就是这样的性子,没什么决断,遇事还爱思前想后,因掖着眼泪道:“我这不是担心你阿姐吗,她还带着个孩子……”

  寄柔道:“安哥儿是陈家长孙,陈侯和夫人都在,阿娘就别操这份闲心了。”

  那头婆子去门房上通禀,门内很快有人出来迎接,直送到内院月洞门上。往前看,老远就见叶嬷嬷快步过来接引,到了跟前行了礼,比手请夫人和娘子们进园子,一面道:“人已经搬回自己院里了,侯夫人和大娘子都在,眼下还没什么起色,夫人进去瞧了就知道了。”

  大家都做好了准备,听说伤得很严重,左不过挺尸一般直撅撅躺着吧,结果到床前探望,打眼一看竟是唬了人一跳,元氏连哭都忘了,回头茫然问尚柔和陈夫人:“那伙贼人,光照着头面招呼吗?”

  尚柔叹了口气,没有说话,陈夫人讪讪道:“身上也有伤,不过盖着被子,亲家夫人看不见罢了。”说着抬了抬手,“咱们别吵着他,大家外间坐下说话吧。”

  一行人挪到前厅,女使端了茶盏上来,陈侯的两位妾侍接手,送到客人面前,陈夫人一味叹息:“家下出了这样不幸的事,惊动了亲家和王妃,真过意不去。这回咱们是走窄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案子报到官府,府尹只管搪塞,我们纵是有满心的不甘,也没有法子,只好等着。”说罢偏过身子望了那位新晋的嗣王妃一眼,不忘催促,“王妃和你长姐是至亲的姐妹,昨日我们让你长姐过府托付,虽说唐突,但终归是一家子,想来王爷一定愿意帮这个忙的。瞿大尹那个人,因掌管的是京畿衙门,向来眼高于顶,表面让我们侯爷三分面子,但背后怕也不耐烦应付。我们这回真是找不见能说得上话的人了,只好来麻烦王爷,王爷一句顶咱们十句,好歹督促衙门早些拿住真凶,还你姐夫一个公道。”

  肃柔耐心听她说完,虽然这陈夫人不怎么知礼数,一口一个“你长姐、你姐夫”,自己却不会和她计较。毕竟没打算过问这件事,不过嘴上敷衍几句:“侯夫人也说是一家子,既是一家子,没有不相帮的。只不过王爷昨日出城检阅上四军,恐怕要在军中耽搁两日,等他回来,我一定将这件事告诉他。眼下夫人暂且别急,先等一等大尹的消息吧,说不定案子很快就告破了。”

  陈夫人听说嗣王出城了,不免有些失望,嘴上不说,心下暗道真是求人求到了庙里,菩萨不显灵,全是白搭。平时姐姐妹妹热闹得很,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明明举手之劳都在推诿,可不是靠山山要倒,靠海海要干!

  经此一事,心里愈发看不上尚柔了,原还说她能仗着嗣王妃的排头,谁知最后人家压根不想插手。至于她娘家情况,父亲是遥领的官职,大权在庆州,不在上京,论实权肯定不如嗣王。母亲呢,遇见点事不能出头拿主意,兄弟官职不高,胞妹还没出阁……算来算去,竟是身后空空,没有倚仗。

  “唉……”陈夫人垂首叹了口气,“这可怎么办,男人好歹能撑一片天,我们老来要依靠他,妻儿要指望他,如今伤成这样,害他的贼人不能正法,叫人怎么甘心!其实我也知道,澄川早前荒唐,大家多少对他有些微词,但男人么,几个没有年少轻狂过,等再过两年,年纪上去了,自然就知道收敛了。说到这里,不瞒亲家夫人,我对尚柔是有些不满的,到底给他安排再多的侍妾,都不如结发妻子柔情蜜意,留住他的心强。男人像孩子,得靠哄,你对他撒个娇,说几句窝心话,他心里有了牵挂,还能一门心思想着外头吗?倘或留在家里,就没有这回的祸事了,说来说去还是尚柔不知体谅,才闹得今天这般田地啊。”

  如此一番强词夺理,简直惊呆了在场众人,张家人愕然对望,终于懂得了什么叫慈母多败儿。

  寄柔看看白着脸的尚柔,又看看自己的母亲,很希望她能站出来大力维护长姐一回,毕竟人家都把手指头戳到嘴里来了,你也不能不知道咬人。

  好在元氏还有三分气性,生平第一次驳斥了陈夫人,蹙眉道:“亲家夫人这话就不公道了,尚柔嫁到贵府上,孝敬公婆、相夫教子,上京城中谁不知道她凡事都忍让三分?澄川这回遇见磨难,是他命里有劫数,和我们尚柔什么相干?”

  寄柔也适时插了句嘴,对陈夫人道:“侯爵夫人先前也说了,姐夫是您老来的依靠,是我长姐和安哥儿日后的指望,如今姐夫成了这样,我长姐的痛恐怕不比侯爵夫人少,这个时候再来责怪我长姐,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

  结果陈夫人干笑了声,“亲家小娘子还没出阁,不知道里头的缘故,总是做妻子的体贴温存些,男人的心自然就向着家里了。像你长姐,贤惠用错了地方,只管买人进来伺候有什么用。到底自己真心待男人,男人也不是铁石心肠,还会恋着外头吗?”

  寄柔是闺阁里的女孩子,实在不好和这妇人理论,元氏又是一着急就说不出话来的,到最后还是尚柔自己回了话,“我娘家人难得来,母亲何必当着她们揭我的短,若是要谈前情,官人这寻花问柳的毛病,是打我进门前就有的,难道这也是我的过错吗?”

  可陈夫人自有她的道理,甚至带着点鄙夷的味道说:“既然成亲前就有这毛病,你怎么不好好打探一番,倒情愿投进这火坑里来?”

  这就是一步错,满盘皆落索,自己没抢到理,反被人将了一军。

  肃柔见这位侯爵夫人实在不讲理,尚柔又被她说得回不了嘴,便也没有什么可客气的了,笑道:“今日我们是来探望姐夫的,侯爵夫人怎么数落起我长姐的不是来?当初我长姐愿意嫁进贵府上,是看准了两家门第相当,婆母温和体下,因此就算姐夫有些不足,瞧着婆母的面子也包涵了。夫人先前说,为人妻子者温柔体贴,自然收得住郎子的心,这话我不认同,如果温柔体贴当真有用,就没有今日堂上两位侧夫人什么事了,难道侯爷纳妾,是因夫人不够温柔体贴吗?”

  这倒好,话锋一转,又转到自己头上来了,先不论旁人怎么想,陈侯的两位妾室就忍不住嗤地笑出了声。谁不知道侯爵夫人一向只会举着照妖镜照别人,这回踢到铁板,终于也知道痛了。

  陈侯夫人噎了口,狠狠瞪了那两个混账妾室一眼,发现张家的女儿呛起人来,真是一个赛过一个。若是张二娘子还在闺中,她倒不怵和她掰扯掰扯,但如今人家已经是一品的诰命了,自己终究不好和她针尖对麦芒。

  脸红气短,咽下了心头的不爽利,陈侯夫人堆出一个假笑来,“王妃何苦拿我来比较,侯府是有爵之家,开枝散叶要紧,侯爷房里的人,都是正经纳进门的。王妃新婚不久,还未看得那么长远,等时候久了,嗣王跟前难免也会添上个把人,届时王妃就明白我的处境了。”

  寄柔一听顿时光火,暗道这老虔婆欺压长姐不算,还来恶意诅咒二姐姐,实在叫人气不打一处来。

  然而肃柔并不动怒,只是淡淡一哂道:“他日我家王爷要纳妾,我没有二话,毕竟赫连家是真有王爵要承袭,多个人替我分担,也是好事。夫人刚才说开枝散叶要紧,我长姐买人伺候姐夫,自然也是为着侯府的香火,本没有错,如何夫人做得的事,我长姐就做不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侯爵府不是这样家风吧!再者夫人大概还不知道,荥阳侯府已经成了市井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哪个路过贵府门前的,不要议论上两句?眼下家里遭了难,正是阖家同心的时候,有这么一位患难之中不离不弃的媳妇,夫人原该知足了,做什么还要挑剔!难道是府上开销大,养不得外人了?若果真艰难,今日把话说明白,咱们车轿的地方大着呢,带上长姐和安哥儿,不是难事。”

第80章

  一般嫁出门的姑娘,比在闺中时候更有话语权,肃柔这么一说,连元氏都觉得有理,终于硬气了一回,寒着脸道:“亲家夫人,我们二娘子说得有道理,若是府上觉得儿子卧了床,儿媳妇留着多余了,也用不着扣大帽子,我们张家虽不像贵府上有爵位,但女儿和外孙还是养得活的。只要侯夫人一句话,我们即刻就带人回去,绝不再叨扰府上。”

  眼见着双方要一拍两散,陈侯那两房妾室忙来打圆场,赔笑道:“王妃和亲家夫人千万不要动怒,我们女君是因着公子遭遇意外,心情烦闷,难免发两句牢骚,还请王妃与亲家夫人担待。眼下这时候,家里正一团乱,若是少夫人再带着哥儿回了娘家,外头愈发要议论了。到底少夫人与公子多年夫妻,虽平时有些小口角,夫妻情分还是有的。如今要是果真走了,正应了那句大难临头各自飞,于少夫人的名声也没有益处。”

  那厢妾室从中调停,闹得陈夫人十分没脸。她本来心里就不舒服,想找尚柔撒撒气,给她娘家人一点脸色看,甚至逼着张二娘子让嗣王去找瞿大尹,却没曾想张家忽然强硬起来,倒是一点委屈都受不得了。

  想来想去,无外乎应了一句墙倒众人推,越想心里越憋屈,抽出帕子掖了掖泪,偏过身子道:“罢了、罢了,怪我们澄川自己不修德行,如今重伤在床上,外人欺凌嘲笑不算,连自己人也有意凌逼起来。”

  尚柔大皱其眉,凉声道:“今日我阿娘和两位妹妹原是来瞧官人的,母亲以礼待客,哪里来这么多的闲话?现在反过来又怪别人凌逼……哪个凌逼母亲了,母亲说话可要公道些。”

  结果陈夫人对着元氏道:“亲家夫人可听见了?我先前对这媳妇是半点没有怨怪的,知道澄川不长进,让她受了委屈,我总是格外护着她,从来不说她一句不好。现如今呢,是我说一句,她要顶撞上三句,哪里还有半点做儿媳的忍让。我今日就是要亲家夫人和王妃瞧一瞧,咱们家眼下到底乱成了什么样,亲家夫人也不要一径袒护女儿,孩子有不足之处,训诫上两句,也是你治家有方的道理。”

  元氏已经很不满意女儿的半生都毁在了这个家,还要听她婆母的歪理,当即气得七窍生烟。怪只怪自己嘴笨,不懂得回敬,只好拉长着脸,愤懑地调开了视线。

  肃柔现在算是明白了尚柔的水深火热,遇见这样的婆母,哪里还有什么公道可言。今日话赶话的说到这里了,索性掰扯个痛快,便道:“侯府上事,原不该我这外人插嘴,但见我长姐实在委屈,我少不得要得罪夫人了。我有几句话,说出来不大好听,先请夫人担待,夫人不曾管教好儿子,让我长姐来填了这个窟窿,人说亡羊补牢未为晚矣,夫人应当和我长姐齐心拉姐夫走正途才对,可惜夫人没有。我也瞧得出来,姐夫对我长姐没有结发的情义,否则上回盼儿一死,不会叫嚣着要拿我长姐报官。可着满上京去问,没有哪家小妇凌驾于正室夫人之上的,偏贵府上就是,既然如此,你家何不将通房明媒正娶,也免得连累一位正派的贵女。姐夫有今日,不是我长姐的错,是他品行不端,侯爷和夫人溺爱过甚所致,他这一出事,不光害了他自己,也害了我长姐一辈子。我还是那句话,夫人若是想维持这个家,就请善待我长姐,保留侯府的体面。若是存心想毁了这门婚,那更简单了,代姐夫写下放妻书,让我长姐回娘家。反正自有那些羡慕侯府尊荣,急着给令公子做填房的,不在乎令公子是躺着还是站着,只等侯爵夫人给她们下聘。”

  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陈夫人这种人,若不去直指面门点醒她,她往后且要阴阳怪气给尚柔气受呢。现在丑话放敞亮了说,张家不吃她颠倒黑白的这一套,往后也不必逮着机会就告状,是非曲直,张家人心里有数。换句话说,尚柔往后想在陈家横着走,她侯爵夫人也得忍着,忍不了就替儿子休妻,大可看看将来是尚柔过得更好,还是她那个废人儿子过得更好。

  尚柔向肃柔投去了感激的目光,自己有时候嘴笨,又指望不上母亲给她出头,好些时候话语上落了下风,光是心里着急,嘴上说不出来。这会儿好了,有了肃柔,她脾气刚毅,也有对付陈夫人的好口才,把她心里那点憋屈全说了出来。现在只等陈夫人答复,但凡她流露出一点不挽留的姿态,自己二话不说就去收拾细软带着安哥儿离开陈家。就算将来不嫁人,守着儿子过一辈子,也比在陈家受那没完没了的腌臜气强。

  果真陈夫人给说愣了,话也堵住了喉咙,吐又吐不出来,咽又咽不下去,憋得一张脸五颜六色。

  泄愤的抱怨,毕竟只图一时畅快,张家不吃素,再也不愿意委曲求全了,就因为澄川成了那样,她们也动了一拍两散的心思,自己要是再不依不饶,可果真要家败人瘫了。

  服软的话说不出口,陈夫人起身进内寝,又哭她儿子去了,剩下两个妾侍讪讪,对张家人道:“还是一家子,牙齿磕着舌头难免的,别往心里去……”

  元氏和肃柔、寄柔站起身来,不过寥寥一笑,“该说的都说透了,大家心里好有数。”

  尚柔也没跟娘家人回去,把她们送到门上,肃柔迈出门槛后又叮嘱了一句:“长姐只管安心,要是有什么变故,就派人来嗣王府传口信。”

  尚柔颔首,深深隐藏在眼睛里的愁闷不见了,反倒焕发出一种破茧重生的活力来,握了握肃柔的手道:“你放心,我不再是任人揉搓的软柿子了,刚才你那几句话,让我婆母明白了张家的立场,往后再也不敢给我小鞋穿了。”

  肃柔笑了笑,说那就好,复又回身托付伯母和寄柔,让她们回去代为问候长辈们。自己近日有些忙,抽不出空来,等过几日绵绵备嫁,一定回去给她添妆奁。

  两下里道了别,方各自登车返回府邸,到了西鸡儿巷,见温国公府正大肆筹备嫁妆,鄂王府迎娶近在眼前了,不由感慨,日子过起来真是好快。

  待车辇停稳,门上候着的婆子上来接引,进了园子才发现已经到了午饭时候。今日赫连颂当真出城办事去了,肃柔一个人简单应付了一顿,下半晌就在廊亭里查阅账目,重新划分府中那些女使婆子的分内。

  其实要说细微处,确实有很多不足,本想大刀阔斧整治,又觉得弄得人心惶惶不太好。先前处置过几个婆子,那些当着虚职的有了前车之鉴,自然也警醒起来,知道揽活儿忙碌了。既然如此就接着观察两日,实在不成就,再开发不迟。

  当然当家做主,琐事很多,那些显贵高门的婚丧嫁娶事宜,一应不能慢待,转眼就有两宗,宰相孙延年家生了孙子、太常寺卿家后日娶媳妇,肃柔一桩一桩安排,并不需要假他人之手。

  这让袖手旁观的乌嬷嬷有些不舒坦了,后来几日让人盯着上房的一举一动,本以为年轻姑娘总有顾全不上的地方,届时还有自己张罗周全的余地,谁知等了半晌,样样都在考量之中,越是如此,越让乌嬷嬷生出一点无力的彷徨来。

  忙惯了的人,一时闲下来,就爱胡思乱想。她听说王妃找账房训话了,账房先生出来的时候冷汗淋漓,三魂被抽了两魂半,过门槛的时候险些摔一跤,也不知究竟哪里出了错漏。

  既然有错漏,想必王妃会命人来传自己问话的,她准备了好些应对的说辞,可是奇怪,又等了两日,上房也没有打发人来。她忽然觉得自己像被排除在了王府之外,真正成了多余的人,以后再也没有什么需要她来料理的了,她在这府里,还能做些什么?

  果然,以前在她手底下任职的婆子仆妇们,自此也不怎么敬畏她了,一旦她巡视后院,吩咐她们办事的时候,她们就笑着搪塞:“郎主和王妃孝敬嬷嬷,让嬷嬷好生歇歇,嬷嬷怎么又自己忙起来!我们拿着府里给的俸禄,自会好好办事的,再说都伺候这么久了,又不是头一天进府,难道还要劳烦嬷嬷处处指点吗?”

  乌嬷嬷从没受过这样的不恭,怒道:“我在这府里当了十二年管事,你们一个个还是我雇进府里的,怎么?现在巴结上了当家主母,学会拿话来排揎我了?”

  那些婆子手上忙碌,嘴上还要敷衍:“乌嬷嬷这是哪里的话,我们自然记着您的好处呢,您是郎主乳母,这家里头除了郎主和王妃,数您最大,我们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和您叫板不是!”说着搬起笸箩从她身旁经过,一面道,“嬷嬷快别站在这里了,人来人往的,没的撞着您。我们还有活儿要干,没法子陪您说话,您且去后廊上坐一会儿,等我们忙完了,再来听您训话,成不成?”仿佛她是个上了年纪,脑子不怎么好使的老太婆,已经到了让人哄着,才能安生一会儿的地步。

  乌嬷嬷气得脸色发青,一直陪同在左右的夏婆子只好出言安慰她:“您老何必和她们一般见识,都是些拿钱办事的人,为着保住饭碗,自然向王妃那头倒戈。毕竟现在掌家的是王妃,腰杆子挺不直的人,有奶就是娘,您老又不是不知道。”

  所以是大势已去,自己不中用了吗?乌嬷嬷的满腔愤懑终于泄了一半,无奈地说:“还是因为郎主向着王妃啊,那些人是属狗的,鼻子最灵,嗅出一点风向来,就忙着给人做孙子去了。”

  “可不是。”夏婆子搀着她,慢慢走回她自己的小院,边走边道,“不过郎主还是敬重嬷嬷的,毕竟嬷嬷奶大了他,要论抚养的时间,嬷嬷比陇右的王妃还要长呢,郎主心里能不明白吗。只是眼下成了亲,不似以前了,家家户户都是这样。就算是嫡亲的亲娘,有了媳妇也得往后稍稍,嬷嬷看开些就好。”

  乌嬷嬷瞥了夏婆子一眼,叹息道:“你生的都是女儿,倒不必经受这样的苦,还是你福气好。”

  夏婆子一听就笑起来,“哎哟”了声道:“嬷嬷这不是在打我的脸吗,我这辈子最不足的就是没生个儿子,嬷嬷倒来臊我!女儿贴心是不假,可嫁了人,全上人家过日子去了,只剩下我们两个老的,不知多冷清!如今就盼着逢年过节,她们能带着郎子回来瞧瞧我们,一家子能在一起吃上一顿团圆饭,我就很欢喜了。”

  这么一说,乌嬷嬷想起了远在陇右的至亲,喃喃道:“我也有个女儿,比郎主大了三个月,老王爷替世子选乳母,选上了我,我就抛下男人和孩子,进了王府。”

  在陇右,武康王是天,不像上京应选乳母的都是贫苦人家,武康王府挑选乳母只在匈奴贵族中,即便门庭不那么显赫,出身也必须高贵。那时候,谁不以喂养世子为荣,她把全部的心血都倾注到了世子身上。后来世子被送入上京,武康王夫妇郑重将世子托付给她,她又是如何怀着满腔的虔诚,一步步伴着世子走到今日啊……

  可是现在呢,忽然感到迷惘起来,也许是自己太过看重那个奶儿子,拿他当自己亲生的,在他娶妻之后还把他当孩子看待,终究是错了。

  “我那姑娘,今年也二十四了,前年出了阁,嫁给了震武军最了不起的勇士,今年立春生了个儿子,我已经当上外祖母了。可惜……这些年我从来没有陪伴过至亲骨肉一天,也不知他们现在过得好不好。”

  夏婆子说:“嬷嬷劳苦功高,陇右的王爷和王妃自然会关照你的后人。”

  乌嬷嬷笑了笑,说也是,“我把一生都献给了赫连氏,将来等郎主回到陇右,乌洛兰氏还会继续效忠郎主,一辈子为郎主膀臂。”说到这里,又想起她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来,不由站住脚,向前院方向张望。

  夏婆子不解,问:“嬷嬷瞧什么呢?”

  乌嬷嬷道:“今日初一,衙门里有集议,郎主要到傍晚才回来。”

  夏婆子说是,“王妃过会儿要回张家,已经吩咐前面备车了。”

  乌嬷嬷迟疑了下,“一个人回去?可是张家有什么事吗?”

  夏婆子道:“听园里伺候的云锦说,张家有位表姑娘要出阁,想是为了这件事吧!”

  乌嬷嬷不说话了,点着头慢慢走进了院子。

  眼下就是整日闲着,无事可做,乌嬷嬷没有午睡的习惯,尤其天气一日日凉下来,要是合衣小睡片刻,醒来身上还有些发寒,倒不如时时活动活动的好。今日又逢王妃要出门,想必郎主到家的时候她还没回来,正好趁着这个工夫,能和郎主说上两句话。

  于是焦急盼着太阳下山,时候差不多了就去门上候着,终于见巷口有马车进来了,忙走下台阶接迎。

  车上人打帘迈下来,见了乌嬷嬷,笑道:“嬷嬷怎么候在门上?王妃呢?”

  乌嬷嬷道:“王妃回张府办事,还未回来。”

  赫连颂哦了声,吩咐竹柏将文书全搬进书房,自己快步进内寝换衣裳去了。

  等换完了出来,见乌嬷嬷还在前厅站着,心下有些纳罕,理了理袖子问:“嬷嬷怎么了?有话要和我说吗?”

  乌嬷嬷低垂的眼皮,很艰涩地眨动了几下,掖着手道:“我确实有几句话,想向郎主谏言。”

  说得这样一本正经,可见不是等闲小事,他忖了忖道:“我今日公务多,嬷嬷有话,去书房说吧。”

  顺着内院的木廊走上一段,前面一座别致独立的小院落,就是他在家办公的地方。他比手引乌嬷嬷进来,指了指圈椅请她坐,自己俯身忙于整理文书,抽空问了句:“王妃可说回不回来用饭?”

  新婚的小夫妻蜜里调油,事无巨细都要关注,这点很可以理解,乌嬷嬷道:“王妃临走吩咐了跟前女使,只让预备郎主暮食,倒没说自己回不回来用饭。料着张府上老太君会挽留,兴许陪祖母用过了再回来,也不一定。”

  赫连颂说也好,“我这里忙得很,抽不出空来陪她用饭。”顿了顿方想起前情,抬眼道,“嬷嬷要说什么?眼下没有外人,只管说吧。”

  乌嬷嬷道是,上前两步问:“郎主与王妃这阵子相处可融洽?”

  他闻言微微怔愣了下,“嬷嬷怎么问起这个来?”

  乌嬷嬷道:“我是瞧王妃过门不久,倒和郎主闹了好几回生分,虽都是些小口角,但在我们这些下人看来,多少觉得王妃缺了几分体贴。我先前总盼着你早些娶亲,身边有个知冷热的人,我也就放心了,却没想到王妃的性情不似我想象的那样温软……我的哥儿,你应付外头已经够不容易了,回来还要尽力哄着王妃,可是累坏了。”

  案后的人听她这样说,慢慢长叹了一口气,勉强笑了笑道:“夫妻之间么,有些磕碰很寻常。毕竟她刚入王府,两下里还需适应,不光她要体谅我,我也该多体谅她。”

  他的神情愈发令乌嬷嬷觉得心疼,气恼地嘀咕起来:“这可不是娶了个可心的妻子,是迎了一尊菩萨回来,反倒要办大事的男人去体谅她。”

  赫连颂不置可否,精力依旧放在手里的公文上,撩袍坐下提笔蘸墨批改,一面道:“再过些时候,慢慢会好起来的……王妃规矩重,让下人遵循着她的意思办事,就相安无事了。”

  “规矩重不算坏事,底下人拿着月例办差,规矩苛刻些也没什么。不过我有些替郎主不平,郎主这样的郎子,打着灯笼也难找,大可不必委屈自己。”乌嬷嬷平了平心绪,觉得实在应该和他商谈商谈了,遂换了个温和的语调道,“我看上房伺候的都是王妃带来的陪房,恐怕郎主使唤起来不大方便。先前你身边那几个女使,除了云锦办事妥帖,余下的蜀锦、素绫等没什么眼色,不够机灵,我想着,还是再从外头买两个人回来吧,挑样貌脾气好的,放在书房伺候,不和上房相干。这事在我心里琢磨了很久,只要郎主答应,我去和王妃说,王妃用人素来大度,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第81章

  赫连颂讶然抬起眼来,震惊过后浮起了一点笑意,无奈地说:“嬷嬷,我和王妃成婚还没满一个月,这时候往书房安排新女使……不大妥当。”

  乌嬷嬷道:“多几个人侍奉郎主,也是为王妃分忧,这有什么不妥当的?郎主以往多决断的人,这点小事从来不在心上,如今成了婚,愈发事无巨细起来,我瞧着,心里真不是滋味。”言罢又上前了两步,和声道,“一把茶壶原要配四个茶盏,郎主这样身份地位,有什么是不应当的?王妃出身显贵,家中也有叔伯和兄弟们,就算自己不曾经历过,总见过听过。像荥阳侯府少夫人,那宽宏大量,上京有几个人不知道?如今又不是要给郎主纳妾,不过挑两个聪明伶俐的,提拔成一二等女使,放在跟前伺候,也不碍着王妃什么,王妃有什么道理反对?”

  案后那人在文书上忙过一阵后,方又抬起眼来,淡然笑道:“嬷嬷关心我,我心里知道,只是眼下太急了,这么做未必不叫人诟病。当初为了迎娶王妃,我也花了大力气,如今愿望达成,转头就收新人,那我岂不成了第二个荥阳侯公子?”他还是那句话,“再等一阵子吧,好歹过上三两个月再说。”

  结果就是这模棱两可的话,让乌嬷嬷重拾了信心。

  之前她来谏言,其实做好了被断然拒绝的准备,却没想到郎主言语间并不十分反对,确实让她始料未及。所以啊,女人还是要顺从些,不能太强势,一旦强势过了头,男人再多的热情都会被消耗殆尽。

  郎主的心思动摇了,眼下只是怕风评不好,怕别人拿自己和荥阳侯公子作比较,但在乌嬷嬷看来,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一个风流成性的男人,怎么能到二十四岁才娶亲?可着满上京去问,嗣王一向洁身自好,从没有不良的花名在外,如今是娶亲了、成人了、更懂得肩上重任了——武康王的爵位可与其他及身而止的爵位不同,这个王爵是世袭的,即便陇右的王爷和王妃远在万里之外,也盼着早日抱孙子,盼着郎主为赫连氏添人口。

  因此乌嬷嬷愈发觉得占理,“那就先放在跟前伺候笔墨,郎主若是看得上,过阵子提拔上来,若是看不上,那就再行挑选。”

  赫连颂到底皱了皱眉,“嬷嬷这不是在难为我吗,王妃知道了必定不高兴,回头又要吵闹,我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乌嬷嬷打铁趁热,“满上京那么多的贵妇,没有哪个心甘情愿为丈夫纳妾,不也没耽误王侯将相三妻四妾吗。横竖总要过那一关的,王妃教得了上京贵女们礼仪行止,自己若是不大度,岂不是惹人笑话!反正这件事交给我来办,郎主就不必过问了。”

  乌嬷嬷说着就要转身出去,赫连颂不得不叫住了她,无奈道:“嬷嬷别急,这件事还是容我先和王妃商量过后,再做定夺吧。倘或王妃不点头,来多少打发多少,也是枉然。我现在只求天下太平,少些争执,我也好尽心处置公务。至于通房、婢妾那些事,日后免不了,到了木已成舟的时候,她就算不答应也得答应。”说罢又看了乌嬷嬷一眼,“其实……我上月与稚娘重逢了。”

  乌嬷嬷茫然,“稚娘?哪个稚娘?”

  赫连颂道:“就是从陇右赶往上京途中,救过的那个小女孩,嬷嬷不记得了吗?”

  乌嬷嬷恍然大悟,“啊,我想起来了,跟着我们一路从西州到凤翔府的那个小姑娘。”

  赫连颂点了点头,“上月大婚之前,我在瓦市上遇见了她,当初她到凤翔府投靠亲戚,不想被那个亲戚卖给了粟特商队。这些年她学了声乐歌舞,跟着商队走南闯北,今年刚来上京。就是那么巧,我在中瓦子与同僚宴饮的时候,她在酒楼献技,宴上一眼就认出了我……我不忍心见她飘零无依,命人在春明坊安排了个院子先让她住下,这件事王妃还不知道,我想着……过阵子再告诉她。”

  这回连乌嬷嬷都有些回不过神来了,竟是大婚之前重逢的吗,这桃花要么不开,要开就开两朵,这么不哼不哈的,连外宅都置办好了。

  “这……”乌嬷嬷搓了搓手,这和安排女使不一样,是实实在在的养了人啊,王妃知道后不知是怎样一番心境。

  她犹豫了好半晌才道:“那稚娘……虽然是旧相识,到底这些年流落在外,早不是清白的姑娘了……”

  夕阳穿过帘底斜照,照亮他的胸怀,衣襟上云纹奔涌,泛出一片细密的银光来。赫连颂紧抿着唇,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她很可怜,见到我就哭了,既然以前曾经救过她一回,不在乎现在再救她一回。”

  乌嬷嬷不免有些彷徨,“这件事……怕是瞒不住。或者干脆将人一直养在外头吧,反正她这样出身,也不适合接进王府。郎主先前说,是与同僚宴饮时遇见她的吗?那岂不是好些人都知道了?”

  他丧气地点了点头,“不过如今年月,这种事见怪不怪,谁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那倒是,上京风流才子遍地,诸如这种人海重逢救风尘的故事,说出去也是美谈,甚至够得上文人墨客写几首诗词歌颂一番的。大概除了王妃,没有人会在意。

  乌嬷嬷舒了口气,望向他,欲言又止了几次,最后道:“若是那头要照应,郎主告知我一声,一切我来安排。”

  赫连颂道好,心烦意乱地重新拾起了笔,“嬷嬷出去吧,我还有事要忙,晚间随意吃两口就行了。”

  乌嬷嬷道是,退出了书房,赫连颂抬眼看着她走出月洞门,方将手上公文合起来,放在一旁。

  那厢一辆马车停在了府门前,车辕上悬挂的风灯照出窄窄的一片光,付嬷嬷就着那片光影,打帘搀扶肃柔下车,肃柔回身望了抱着食盒的雀蓝一眼,叮嘱她小心别弄翻了,“官人最喜欢这黄雀鮓,也不知他用过饭没有,快送进去给他加菜。”

  雀蓝应了声是,快步先进了门,肃柔和付嬷嬷慢慢行来,到了园门上,正遇见乌嬷嬷。

  乌嬷嬷看见她,行了一礼道:“王妃回来了?可曾用过饭吗?”

  肃柔说用过了,“我继母留着吃了顿便饭,回来经过潘楼,记得官人最喜欢他家的黄雀鮓,等着现做出来,耽搁了一会儿。”

  乌嬷嬷哦了声,“王妃不知道,比起黄雀鮓,郎主更爱盏蒸羊。拿十年茶饼泡出的茶水清洗羊肉,再行蒸煮,肉中有茶叶的醇香,不肥不腻,很是适口。”

  肃柔是何其敏锐的人,听她这样侃侃而谈,倒有些起疑,“今日嬷嬷这么好兴致,同我说起蒸羊的做法来,想是遇上什么高兴的事了吧?”

  乌嬷嬷说没有,脸上笑意却更盛了,以前满含着拿她没辙的无奈,如今看她竟有些可怜,自己的姿态反而要高起来,笑道:“难为王妃外出回来,还不忘给郎主带爱吃的菜色,不过郎主先前在书房进过暮食了,也不知还能不能吃得下。倘或吃不下了,就命人送进厨上吧,明日再重蒸一回,也没什么妨碍。”说罢欠了欠身,往后园去了。”

  肃柔和付嬷嬷交换了下眼色,付嬷嬷道:“这婆子话里有话,不知又在琢磨什么。”

  肃柔笑了笑,也不回上房了,转身去了书房。

  书房外两个小厮侍立着,见她来了忙要进去通传,她抬手叫免了,自己在廊下站了一会儿,穿过半开的支摘窗,看里面的情景。

  忙于公务时的赫连颂,才是真正颇具权贵之相的嗣王,冷静、孤高、心怀利器,知道自己每一步应当怎么走。彼时夜半在潘楼前看见他,他就是那样生人勿近的模样,只是为了娶到她,才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因为他知道,自己若是端着,她比他更会端着,两下里都矜持,这段姻缘就无从谈起了。

  雀蓝先行送来的食盒没有打开,还在一旁放着,他知道她已经回来了,手上匆忙,打算尽快回上房。

  不经意抬眼一看,忽然发现她在窗前站着,那眉目瞬间柔和,有乍然的惊喜,“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怎么不进来?”

  肃柔这才迤迤然走进门,笑着说:“我来瞧瞧你正忙什么,书房里有没有藏着我没见过的人。”

  仿佛她会未卜先知,他的笑意僵在了唇角,“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肃柔眨了眨眼,“听说了什么?”

  他揣度她的神情,慢慢拱起了眉,“没听说吗?”

  肃柔也学他的样子,一脸高深将计就计,“我在等着官人自发同我说,你知道我刚从外面回来吧?满上京我也认识好些人呢,路上难免遇上个把贵女,贵女又从别处听来些什么……”她笑了笑,“所以官人要告诉我吗?”

  他败下阵来,“好像……好像确实应该……”

  他神色忐忑,肃柔起先不过是诓他的,结果他经不得她讹诈,果真钓鱼一样要钓出些什么来了。她脸上笑意渐渐消退,仔细审视了他两眼,“官人,回房吗?”

  他咽了口唾沫,说是,无措地往案上指指,“公务都办完了,我正打算回去呢。”

  肃柔不说话了,回身四下看了看,见雀蓝在门口侍立着,启唇问她:“你先我一步进来,可发现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雀蓝摇头,“奴婢进来的时候,王爷正忙着呢,没什么不寻常。”

  赫连颂尴尬笑道:“娘子难道是在防着我吗?这书房从内到外都是小厮,端茶送水的、伺候笔墨的,都是男人,哪里有什么不寻常。”

  心头却跳起来,暗道消息走漏得这么快吗?不久前乌嬷嬷才说要在书房添人,她转眼就知道了?还有她的脸色,忽然沉寂下来,是不是存心在下人面前演戏?他开始盼着她摸耳朵,然而没有,她一脸探究地望着他,他意识到了,这回好像不是假的,她是真的在等着他老实交代。

  “回房好吗?娘子咱们回房。”他匆匆合上文书,赔笑道,“在外奔走半日,累了吧?祖母留你吃饭了吗?我没有一道去,可曾问起我?”

  肃柔愈发觉得他东拉西扯,心里有鬼,但还是耐着性子应他,“自然要问起的,我说你衙门里忙,腾不出空来,等初八表妹大婚,再一道回去。”

  他颔首,“我会提前安排妥当,初八一定有空。”一面牵着她的手迈出书房,边走边问,“你今日回去做什么?是家里有事?还是长姐那头出了什么变故?”

  肃柔道:“表妹出阁,我回去给她添妆奁,恰巧碰上了长姐,长姐说衙门前几日抓住了那伙强梁,审来审去,最后只判了个劫财掳掠,没有挖出幕后的真凶来。眼下案子结了,荥阳侯夫妇也认了命,找了好些名医来给陈盎诊治,可惜都束手无策。长姐如今过得很安稳,打发了两个小厮伺候陈盎吃喝拉撒,也不常去那院子看望。陈侯夫人虽有怨言,却不敢强逼她,只管苦口婆心游说,让她看在安哥儿的份上过去瞧瞧。”

  说起这些,不得不说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尚柔勉强去那院里看了一眼,陈盎将养了十几日,神识已经清醒了,但他和她母亲一个德性,还做梦自己能恢复,对尚柔多番指责,指责她不尽妻子的义务,不去照顾他。

  那时正值午饭时候,小厮搬了食盒进来,尚柔破天荒地接了手,吩咐小厮出去,“这里我来伺候。”

  小厮道是,退到院里去了,尚柔端着碗站在他面前,垂眼看着他喋喋咒骂,他越是骂得欢,她越是饶有兴致,半晌道:“官人浑身上下都软,只剩一张嘴还硬得起来。我劝你老实些吧,老实了才有饭吃。”

  可陈盎因为自怨自艾,脾气也更暴躁了,咬牙切齿道:“你这贱人,我若是好起来,一定尽兴收拾你!”

  尚柔嗤笑,“你以为自己还好得起来?看看你自己,连勺子都拿不动,就别指望能下地了。”说罢当着他的面,将碗里的酪全都倒在了地上,“母亲出门办事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你今日就给我饿着吧!等她来了你再告状,说我苛待你,不给你饭吃。”看他气得面目扭曲,越看越好笑,捂着肚子笑得眼泪汪汪,“官人竟也有今日,我还以为你会耀武扬威一辈子呢。可惜,现在落在我手上了,我该怎么盘弄你才好,饿着你?不许人给你清理秽物?你会烂死在这屋里吧!”

  陈盎顿时满脸通红,吃力地喘着粗气咒骂:“毒妇……你这毒妇……”

  尚柔经他提点,忽然灵光一闪,俯身道:“你再聒噪,我就毒哑你,让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彻底变成一摊烂肉。等你爹娘都腻烦了你,你可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说罢顿下来,视线往下转移,落在他的脐下三寸处,兀自琢磨着,“你已经没了知觉,要是把那地方割了,你应当不会觉得痛吧!就是血流得多些,可能会死人的……”

  这下彻底把陈盎吓傻了,他知道以前受他欺压的妻子是真的有报复的能力和决心,像他这样的废人,哪天她觉得不耐烦了,想要他的命,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于是他屈服了,不再叫嚣了,甚至每每看见尚柔出现,还有些害怕。

  公婆使唤不得,丈夫管束不得,带着孩子安生过自己的日子,到了结算当月账务的时候,尚柔惊奇地发现账上多出了七八十两,这是陈盎消停了半个月的功劳。只要不用填那个窟窿,盈余会越来越多,这样宽裕且自由的生活对尚柔来说足够了,她本来就是个没有太多世俗欲望的人,这些年和陈盎耗着,也耗光了对男女感情的向往。现在这样就很好,再熬几年,等公婆和丈夫都不在了,自己就能当家做主,强过重进一个新门庭,重新寄人篱下。

  赫连颂听肃柔说完尚柔的事,也由衷为那位妻姐庆幸,边走边道:“这件案子虽然就这么结了,却也不能让岱王公子逍遥。我命人出去打探了一遍,他作奸犯科的地方多了,等过阵子事情平息下来,再从别处下手,除掉他,也算替安哥儿扫清了前路。”

  说话间进了内寝,发现近身伺候的人都不见了,忙转头看肃柔,她微微眯着眼,似笑非笑望着他。他顿时一阵心虚,掖着两只无处安放的手,很快便将乌嬷嬷招供了出来。

  肃柔发笑:“我在外还惦记着你的吃喝,你们倒好,趁我不在家,盘算着怎么添人口。”

  赫连颂如临大敌,忙道:“这是乌嬷嬷的意思,和我没什么关系,娘子千万不要拉我连坐。”

  结果那视线流转,落在了他心虚的脸上,“乌嬷嬷出的那些主意,只要我不点头,就算把人买进来也没用。这不过是一桩小事,不足挂齿,官人还有没有别的事瞒着我?”她仔细审视他,越看越觉得可疑,反正已经讹到这里了,再加把劲,或许可以掏出一些她不知道的隐情来。

  他吞吞吐吐好一会儿,终于放弃了抵抗,壮着胆子说有,“我知道这件事瞒不过你,早晚是要向你招供的,今日干脆告诉你吧,我外头养了个人,已经怀上身孕了,等孩子落地,就打算抱回来让你养。”

第82章

  晴天霹雳,原本是打算听他诸如藏私房之类无伤大雅的小秘密,结果一问之下,竟牵扯出了这样的惊天大案。

  她惊愕地盯着他的脸,像盯着一个陌生人,满室静谧下,连她急促的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她说:“赫连颂,你在外头养了人,这是真的?”

  他点了点头,“千真万确。”

  “还怀上孩子了?”

  他又坚定地点了点头。

  肃柔知道,应当问明白其中原委……其中一定有原委,可是那股委屈莫名就升腾起来,冲得她难以自控,冲得她方寸大乱。

  “你说我们暂且不能要孩子,没说不和别人生孩子,所以外头的女人就怀上了?决定嫁给你之前,我也托了大哥和二哥,替我打探你的名声,都说你不能人道,坊间没有一个相好的,那这女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畏惧地瞄了瞄她,磨磨蹭蹭道:“十二年前,赶往上京的途中,我曾救过一个快要饿死的女孩,顺路将她带到了凤翔府。她在凤翔府有亲戚,进城之后彼此就分开了,没想到她被亲戚卖进一个商队,今年辗转来到上京,受邀在酒楼赶趁。我们是在一场宴饮上重逢的,我看她可怜,就收留了她,替她安排了个院子,养在外面。”

  原来还有前情,并不是见色起意随便物色的女子,那这算什么呢,算他赫连颂长情,不忘搭救旧相识吗?肃柔觉得胸口像被人重重捶了一拳似的,她明明很相信他的,可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不免开始怀疑,男人真的可信吗?

  一种被欺骗的感觉油然而生,是啊,说他不能人道,明明他很擅人道,说明坊间传闻听听就好。现在的男人,养外室可以三心二意,聘正室却是一本正经,所以自己真的被他骗了?他口口声声要带她去陇右,代价就是去和别人生一个庶长子,留在上京做质子吗?

  越想越生气,她愤然转身冲进了前厅。

  前头蕉月结绿她们正说笑着,预备家主晚间换洗的寝衣,乍见她匆匆进来,大家都吃了一惊,从她满脸怒容上便窥出端倪,知道小夫妻间又起矛盾了。

  小吵小闹是情趣,倒也没什么要紧的,但见自家娘子夺过案上戒尺又冲进内寝,才惊觉这回的事不平常。

  大家惶然对望,不知该不该进去拉架,不进去怕未尽奴婢本分,进去又怕王爷脸上挂不住,正犹豫的时候,听见里头传出王爷的惨叫,连连哀告着:“娘子,我错了……我犯了大错,以后再也不敢了……”

  大家急得团团转,忙拽了付嬷嬷到内寝门前,付嬷嬷隔帘向内劝慰,说:“娘子消消气,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值当这样……”

  然后便传出肃柔的哭声来,呜咽大喊:“我瞎了眼,竟会嫁给你这伪君子!”

  大家见势不妙,慌忙闯进了内寝,打眼一看全乱套了,王爷的脸上被戒尺打出了一条鲜明的红痕,衣裳歪了,头发也乱了。自家娘子呢,面色发白,连气都要倒不过来了,握着戒尺抽泣:“我但凡有那个力气,今日一定打死你!”

  众人顿时吓得不轻,忙上去夺走戒尺,将人拉开,付嬷嬷道:“娘子,这是怎么了呀,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出了什么大事,闹得这样?”

  肃柔不说话,只是衔恨死死盯着他。他颓然掖了下伤处,对付嬷嬷她们道:“你们先出去,这事我自己处理。”

  众人无奈,只好退出了内寝,待人都走了,他才上前牵了她的手道:“你这么生气,果然是在乎我的。”

  肃柔气不打一处来,用力甩开了他的手,可他并不气馁,几番纠缠之下,一把抱住了她。

  她挣扎,可惜无论如何都挣不脱他的钳制,他压声道:“你怎么真生气了呢,我已经挨过打了,你的气也该消了,现在冷静下来听我说,好不好?”

  肃柔老拳相向,“你可别告诉我,又是你设下的局,如今可是连孩子都弄出来了!”

  所以说她这一顿脾气发得好,外面除了她的陪房,还有往来运送热水的王府女使婆子,上房里鸡飞狗跳,这消息才能传播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