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夫妻之间的情分是绝不能伤的,他冒着雨点一样的拳头申辩:“养在外头的女人,不是十二年前那个女孩!”

  肃柔愣了下,连捶他都忘了,怔愣道:“是新欢?”

  他说什么新欢旧爱,“我一直只有你一个!像我这么冰清玉洁的人,忽然间弄出个女人来,谁能信?但借着旧相识的名头,就能让一切顺理成章,你看,这回不是连你和乌嬷嬷都瞒过了吗!”

  “可人家怀上孩子了!”她又要蹦。

  他忙把她压制住了,艰难地辩解:“怀上孩子很难吗?只要和男人有了肌肤之亲,就会有孩子。你以为我在上京经营这么多年,没有自己的暗哨和部下?我若是光靠着官家给的那个挂名指挥使头衔,也不能无惊无险活到今日。你听我说,这件事我早就开始筹谋了,在你答应嫁给我之后,就暗里安排起来。稚娘和她的搭档两情相悦,我准他们结成夫妻,有了孩子就算在我名下,所以才说等生下来,抱给你抚养。陇右早晚是要回去的,没有嫡长,抓个庶长也好,总是给官家一颗定心丸吃。将来把这王府留给稚娘和孩子,有了这些,不怕她把内情抖出来,就算为了一生富贵,她也会牢牢守住这个秘密的。只是委屈你,恐怕有伤脸面,不免又要受人议论。”

  肃柔听得一头雾水,“这些且不提,你不是说已经怀上了吗,时间哪里对得上?”

  他胜券在握,“已经命人替她保胎了,只要颐养得好,孩子足月生下来,到时候对外称早产,时间不就对上了。”

  果然这人未雨绸缪,连女科里的事都精熟于心,肃柔听他说明了原委,窘道:“你说话不该喘大气,要是一开始就说清楚,也不用挨这一顿好打了。”说着轻触他的脸,“我下手有点狠,打疼你了吧?”

  他却护着自己的脸,说别动,“好不容易讨来的打,明日我还要顶着伤上朝呢。”

  所以当晚连脸都不曾洗,第二天一早起来特意打了一套拳,那红痕遇热愈发显眼,然后骑着马,一路招摇过市,到了朝堂上。

  果然朝上奏对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的脸吸引,连官家都看了他好几眼。他却很沉得住气,对金军扰攘,分析得一板一眼,仿佛已经忘了自己脸上还挂着伤。

  官家最终收回了视线,沉吟道:“袁傲率军镇守西川,著有功劳,着令领定边军节度使,由帅司所载知州任安抚使,先稳定民心要紧。再者,从武烈军抽调两军兵马驰援,尽早驱散那些匪军。兵祸不断,西川一线难得安宁,若是再拖延下去,只怕要牵连内埠了。”

  满朝文武躬身领命,后来又议了水利营田诸事,将要散朝之时官家发了令,让赫连颂留下议事。

  从外朝到内朝,官家负手走在宽广的天街上,边走边道:“要解决金军,还是得陇右主动出兵,深入腹地将其剿灭,才能永绝后患。只可惜武康王染病,战略只好暂且搁置,先调遣临近兵力,解了目下燃眉之急再说。”

  所以即便战事吃紧,官家也没有令他返回陇右的打算,可见朝廷并不十分放心放还他这个质子,就连他父亲上表朝廷身患有疾,也无法召回他。

  赫连颂心下明白,口头上不便表达,只是忧心父亲的病势,愁眉说:“我父亲身体一向健朗,不知怎么忽然病了。”

  官家说:“厉兵秣马,征战多年,身上难免会有伤痛。”言罢视线又调转过来,仔细审视了他两眼,奇道,“我看了半日了,你这脸……到底是怎么弄伤的?”

  他难堪地笑了笑,“没什么,不小心磕了一下。”

  然而伤痕很长,不像是磕碰那么简单。

  官家轻轻扬眉,复又往前踱步,其实上京城中那些事,有多少能逃过他的眼睛呢。武侯铺遍布每一个坊院,忽然多出一个陌生人来,必须上报衙门,衙门再寻根究底问清来历,才能发放临时的户籍。

  春明坊中,两个月前忽然来了个伎乐,乐籍是住下之后才更改的,据说与嗣王有关。既然关乎嗣王,自然会上报至官家面前,官家一直没有询问,不过是等着他亲口呈禀罢了。

  他支支吾吾,遮遮掩掩,大婚第三日进宫谢恩时还言之凿凿,其实真相又如何?官家没有质疑他的话,不过一笑,“我还以为你与人切磋,被人用木剑打伤了呢。”

  这下直达痛肋,赫连颂沉默了半晌,终于说了实话,“不是木剑,是戒尺……昨晚挨了内人一顿好打,脸上的伤是小事,身上还有更厉害的。”

  官家挑眉,“这是夫妇间的情趣吗?怎么还打起来了?”

  赫连颂嗫嚅:“什么情趣……是我确实对不起她,所以她打我,我也认了。”

  官家脚下渐缓,沉默了下才道:“你不是说一辈子只有她一个吗,这么快就对不起她了?”

  其实说来好笑,很多男人自称可以一生与一人共谐白首,其实那都是骗人的。如果当真心无旁骛,可能不是因为他专情,是因为他穷。

  赫连颂是何许人呢,武康王世子,出生本就高贵,如今封了嗣王,更是板上钉钉朝廷认可的下一任武康王。如果说在上京他还屈居人下,那么到了陇右,他就是那边陲之地的王,无人可与他比肩。这样的身份地位,一辈子只守着一个女人,简直就是笑话。张肃柔是很好,但能好到让他忠贞不渝的地步吗?现在又蹦出个青梅竹马来,官家得知这个消息后,命人专程询问了当年随张律护送的将领,得出的结果是,的确有过这么个小女孩。

  不知现在的肃柔又是什么感想呢,当初不愿进宫,不愿成为妃嫔与人分享郎子,他原本真的以为她能拥有独一份的幸福,谁知到头来还是一样。

  赫连颂也愧疚,“我确实立过誓,今生不会再纳妾的,婚前走错了一步,婚后没有再辜负过她。那晚……”他垂首道,“那晚我多喝了两杯,加之稚娘说起以前的不易,总在哭,我一时糊涂,就做下了错事。”

  官家淡然笑了笑,“美酒酌情,佳人含泪,果真是难逃一劫啊。”

  “可是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男人成亲前走错一步,罪不至死吧!我以为只要瞒着肃柔,这事就过去了,没想到昨晚说漏了嘴,惹她雷霆震怒。“他丧气地说,“我能怎么办,稚娘是年少时结识的,难免有几分旧情,肃柔是我结发的妻子,是心头所爱,当初花了多大力气才迎娶了她,别人不知道,官家一清二楚。”

  官家漠然,“那么如今你打算怎么办?尊夫人原谅你了吗?”

  他摇头,“没有,气得回娘家了,勒令我这几日不许去张宅,说要再想想。”

  想什么呢,难道还能和离吗,张家长辈不会答应的。官家回身又问赫连颂:“你打算把外室接回府吗?既然春风一度,总要给人一个交代。”

  赫连颂说不,“就养在外头吧,要是接回来,家里岂不是要闹翻天了,我哪里敢。”

  官家牵唇凉笑了下,“尊夫人生气,说明她在乎你,原本我以为她只是为了避开我才甘愿嫁给你的,其实不单如此。”

  后来便不去谈论这些儿女情长了,清官难断家务事,对于赫连的行差踏错,他没有太多感想,男人嘛,酒后乱性很正常。只是可惜了肃柔,竟要沦落得和一个伎乐争风吃醋,实在辱没了。

  ***

  旧曹门街张宅,倒是一片热闹气象。

  门上通传的婆子进来传话,说二娘子回来了,那时申可铮夫妇刚进家门,正忙于向太夫人行礼。一听肃柔回来了,申夫人便笑起来,“我这侄女消息够灵通的,这么快就到了?”

  太夫人却有些意外,暗道昨日不是才刚给绵绵添了妆奁吗,今日一早怎么又回来了?只是不敢往不好处想,忙问:“人呢?”

  婆子道:“先回自己院子去了,说一会儿就来给老太太请安。”

  太夫人愈发觉得蹊跷,暂且也不好追问,先让申郎子坐,一面说些家常,说一路上辛苦了,入了秋风大雨多,从江陵府到上京,不知走了几日。

  申可铮犹记得当初跪在岳母跟前,求娶张趁锦的情景,那时赌咒发誓,说了许多不相负的话,到后来成了那样……想必趁锦已经告诉母亲了。他觉得愧疚,无颜面对岳母,要不是因为绵绵的婚事,他甚至不敢再踏入张家。如今岳母一发问,他便竖起耳朵仔细听,听罢了斟酌再三方回话,“这一路倒很顺遂,原先预估要个把月才能到,不想这回提前了五六日,正好有富余的时间,再替绵绵张罗张罗。”

  太夫人笑着说:“这头大抵已经预备妥当了,你们再瞧瞧有什么遗漏的吧。不过还是要好生修整,水上飘着不像陆上脚踏实地,虽说不费力气,到底也累人。”

  这里正说着,外面肃柔已经到了廊下,扬着笑脸进门来,给姑母和姑丈行礼。

  太夫人心存疑虑,自然要仔细打量她的脸色,见她眉舒目展似乎没什么异样,仍是不太敢确定,只道:“你怎么一早回来了?介然没有同你一起吗?”

  肃柔说没有,“他近来衙门事忙,要忙过这两日才得空。我想着表妹要出阁了,趁着还在家,一起热闹热闹,所以回来住几日。”

  太夫人哦了声,心里已经断定两个人闹别扭了,否则两家不过相隔两炷香路程,白天聚了,晚上没有不回去的道理。眼下人多,不好明着问她,见她一派自然没有愁色,但自己的孙女自己知道,禁中十年,若是还控制不了情绪和表情,那就白历练一场了。

  担心归担心,场面上要先应付过去,太夫人问申可铮:“上回听说你们要将产业迁回幽州,可开始筹备了?”

  申可铮毕竟在江陵做了七八年的生意,那里人脉行市都很熟悉,若论心迹,并不愿意迁回幽州。但最近出了很多事,自己心思也乱了,且妻子一直吵闹,实在没法儿,便道:“一切都在筹措,只是场子铺排得大,还需一样样归拢,需要耗费些时日。”

  绵绵是个惯会撒娇的,听他父亲这么说,加上阿娘上回把一切都告诉她了,她也开始用上了心思,便蹲在她父亲腿边,摇着他的膝道:“爹爹,您瞧瞧我,瘦了没有?”

  申可铮仔细打量她的脸,虽然她珠圆玉润,但在父亲眼里是常看常瘦。

  “怎么了?”他温声问,“担心上人家过日子不习惯吗?”

  绵绵说不是,泫然欲泣道:“我这瘦,是日日牵挂爹爹和阿娘所致啊!您不知道,我每晚做梦都梦见你们,上回半夜里还哭醒过来,把蔚儿和荟儿都吓坏了。爹爹,你们快些回幽州好不好?你不是常说咱们申家的根在幽州吗,回来了宁可少挣些,好歹一家子团圆。我如今要嫁人了,也不知郎子对我好不好,有爹爹在,我的胆子就大了,大不了拍拍屁股回家,我还有爹爹和阿娘给我撑腰呢。”她说着,浑身扭动起来,一声声叫爹爹,“您不是最疼女儿吗,您不会想着把我嫁出去,就再也不管我了吧!我要爹爹在幽州,最好能在上京置办个宅子,我想你们了就能回去看你们,万一受了委屈,也好立刻告诉您啊。”

  那股粘缠的劲儿,看得肃柔叹为观止,心里生出羡慕来,原来有爹爹在,真的那么好。

  申可铮也确实疼爱这个独女,她一闹,自己就没办法了,嘴上责怪着:“这么大的人了,张嘴闭嘴屁股,好听来着!”暗里也开始正经规划,如何平稳地把生意过度到幽州和上京来。

  绵绵见父亲没有亲口应准,不依不饶,缠着他道:“爹爹……爹爹……您答应女儿啊!”

  申可铮终是无奈,叹了口气道:“这不是已经筹备起来了吗,再容爹爹一些时候,江陵府产业要折变,要找人接手,哪一样不费工夫?你先安心出阁,暂且有外祖母和舅舅们护着你,郎子不敢欺负你。等过阵子爹爹把手上一切处置好,一定就近置办个府邸,到时候你想什么时候回娘家,就什么时候回,这样总成了吧?”

  绵绵欢喜了,大家都笑起来,肃柔望向姑母,她的笑容里没有愁楚,想来江陵那个外宅和私生子的事已经处置妥当了。自己呢,这回可遇上同样的事了……不经意瞥了祖母一眼,祖母正探究地望着她。她讪讪笑了笑,知道过会儿回起话来,八成又要气着祖母了,都怪那个赫连颂!

第83章

  果然,不消多会儿,太夫人就让元氏和凌氏替申可铮夫妇安排院子去了,说一路舟车劳顿,快去好好歇上一歇,回头宋郎子还要来拜见,且换身衣裳,打理打理,在新郎子面前,好摆出岳父岳母的谱来。

  绵绵因爹娘都来了,孩子一般离不开他们,欢欢喜喜跟着去了,上房只剩下祖母和几个柔,姐妹们盘算着,下半晌要组个茶局,把长姐也请回来住两日。

  太夫人喟然长叹,“尚柔现在这样也挺好,人只要不被拘着,有没有郎子都不要紧。像早前,你们姐妹聚会,哪里想得起来邀上她!如今好了,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我瞧尚柔婚后还没这么活泛过,也算老天开眼。”说着又对寄柔道,“你长嫂这几日身子愈发重了,都不曾走动,想来产期也近了,你得闲常过去瞧瞧,有什么缺的短的,多照应着点儿。”

  寄柔说是,“我近来常去她院子里串门来着,长嫂肚子大得厉害,精神头却很好,每日在园子里走上好几圈,大哥都走不过她。”

  太夫人笑着颔首,“稳婆我也派人知会过了,只等日子差不多了接到家里来住,就候着产妇着床。”

  她们姐妹又说笑几句,打算一块儿挪到晴柔院子里去,太夫人忍了再三,还是出言叫住了肃柔,“你且等等,祖母有几句话问你。”

  肃柔只好应了,让妹妹们先过去,自己在太夫人身边坐了下来。

  太夫人再三审视她的脸,“肃儿,你昨日下半晌才来过,今日一早怎么又来,难道府里没有什么事可忙,郎子不用照顾么?你老实说,可是遇上什么坎坷了?祖母看了你半日,你看上去不大寻常,有什么事可万万不要瞒着祖母,说出来,祖母还可以替你参详参详。”

  肃柔怔忡了下,笑道:“祖母别多虑,我没什么不寻常啊,只是想回来住两日。姐妹们一个个都要出阁了,难得还齐全,就在一起喝喝茶,说说话,高兴高兴罢了。”

  可惜太夫人并不相信,转头冲冯嬷嬷抱怨:“孩子果真大啦,以前遇着什么事都爱和祖母说,现在学会了粉饰太平,在祖母跟前也开始打马虎眼了。”

  冯嬷嬷打圆场,“老太太别总替孩子们发愁,他们一个个都有好造化,二娘子当着嗣王府的家,只管享福呢。”

  肃柔的笑容却沉寂下来,略顿了顿道:“祖母,其实我确实遇上件小事,原本打算瞒着您的,但想想,日后家里总会知道,既然祖母问起,就告诉祖母吧。”说罢吸了口气,那双眼睛望向太夫人,尴尬道,“就是介然……在外头有了女人,近日刚诊出来,怀上孩子了……”

  太夫人端茶的手一哆嗦,托碟上的茶盏打落下来,砸在地上霎时四分五裂。

  “什么?你说什么?”太夫人变了脸色,惶然追问,“你们才成婚一个月,外头人连孩子都怀上了?这……这……这算什么?”

  惨然看肃柔,她一脸呆滞模样,好像也看不出有什么伤怀之处,但见祖母直勾勾望着自己,才抽出帕子掖了掖干涩的眼睛,“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

  反正这个消息急坏了太夫人,待女使们将地上碎片清理干净,她站起身走下脚踏,在地心不住地来回走动,边走边痛心疾首,“那时候要迎娶你,做了多少官样文章,咱们是瞧着他的一片心,才答应把你嫁给他的。他费了那么多的心思,难道就是为了把你娶回去,再恶心你吗?不是说不许他纳妾,对,他是王侯,要纳妾没人能拦着,可也不是现在,这才几日啊,孩子都弄出来了!真真的……他不在我跟前,我拿他没辙,要是在面前,我非好好质问他不可,我们张家哪里对不起他,他要这样作贱我张家的女儿!”

  肃柔见太夫人气得厉害,唯恐把老人家气坏了,忙上前搀扶她坐下,安抚道:“祖母别难过,我先前也气恼,狠狠捶了他一顿,现在想来,大可不必。以前我在闺阁里,对婚姻就没有什么期许,不过换个地方能安生过日子就行。如今年月,位高权重不纳妾的男人哪里有,我想着只要自己照旧当着这个家,管他外头有多少女人!他说了,那是一时喝醉了酒,闯下的祸事,人在外面不会接回来,让我不必忧心。”

  太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可那外室不是怀上了吗,将来孩子落了地可怎么办,抱回来让你养着?”越说越气恼,捶打着膝头低声唾弃,“竟又是一个申可铮!”

  肃柔没法告知祖母实情,心里很是愧疚,但兹事体大,暂且也只好瞒着她老人家。

  搂搂太夫人的肩,她和声道:“祖母别恼,其实我不伤心,祖母看开些。事情已然如此了,咱们气坏了身子,岂不便宜了外面的小妇?反正我是正经的嗣王妃,只要有我在,外面的人就不敢兴风作浪。昨日我狠狠责问过他,问他打算怎么办,他说心里只有我一个,今生就犯这一回错,要是将来再犯,则家里的田地产业全归我,让我休夫,昭告全上京。”一面又道,“祖母,其实男人又算什么呢,您瞧长姐,姐夫成了那模样,她不是愈发过得舒称了吗。只要不愁吃喝,有没有男人都没什么妨碍,实在不像话了,我拿捏着嗣王府的产业,什么好日子过不得?”

  她说得很轻松,似乎果真不往心里去,太夫人看着她,却知道她的苦,不过是不愿意让长辈担心,装得大度罢了。

  沉沉叹息,太夫人灰心道:“我原以为姐妹之中你嫁得最好,不曾想竟弄得这样,叫人还有什么话可说。你能想开,那是最好,抓不住人抓钱,也是自保的方儿,不过这介然……实在让人失望。”

  肃柔也跟着叹息,“这世上男人想来都是这样吧,原以为他洁身自好,没想到终不能免俗。”

  大家一时沉默下来,连一旁的冯嬷嬷也丧气,很为二娘子不平。

  还是肃柔自己重新振作起来,笑道:“好了,不谈他了,姑母和姑丈都回来了,团圆的好日子,提那些不高兴的事做什么!我去找妹妹们,再看看绵绵那头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太夫人颔首说去吧,口头不问,心里却在琢磨,不知见肃柔回了娘家,赫连颂会不会追来。

  还好,中晌用饭的当口听见外面禀报,说嗣王来了,他匆匆进了园子,先见过了姑母和姑丈,才来给太夫人请安。

  大约因为心虚吧,知道肃柔一定已经把变故告诉家里人了,因此见了太夫人有些不大自在的样子。待边上没有外人了,撩袍在太夫人跟前跪了下来,泥首道:“祖母,我辜负了祖母的希望,也辜负了肃柔的一片真心,我罪该万死。但请祖母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对天发誓,绝没有下一回了,求祖母在肃柔面前替我美言几句,让她跟我回家吧。”

  太夫人看着他,心力交瘁,“你若是早说外头有了人,我们肃柔也不是非嫁给你不可。早前你联合官家给咱们家施压,我心里虽不满意,但念在你对肃柔是真心的,也就担待了。可你如今……如今你怎么弄成了这样?你对得起肃柔,对得起她爹爹和继母吗?”

  赫连颂面色惨淡,说是,“我对不起肃柔,对不起家中长辈,更是无颜面对祖母,但请祖母相信,我对外面的人没有感情,只是一次酒后乱性……”他说着,几乎要哭出来,红着眼眶道,“连我自己都恨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来,为什么那日多喝了一杯,人就糊涂了。”

  他那个模样,看得太夫人和冯嬷嬷都有些心软了。冯嬷嬷无言望向太夫人,等太夫人一个决断,太夫人沉默了会儿,最终只剩叹息,“人生在世,花团锦簇一步一个陷阱,若是自己立身不正,多少坑跳不得?我们女子有三从四德约束,一辈子不得自由,你们男子王爵加身春风得意,走到哪里都是香饽饽。今日有那个女子,来日未必没有比肃柔更年轻貌美的,你一杯不够喝两杯,总有一杯能让你忘乎所以。说实话,我原本对你寄予厚望,大姐夫是那样人品,总盼着你将来引领好底下的郎子,给他们做个榜样,结果……”说着摇头,“你这与婚前就养通房,有什么区别,不过一个在家里,一个在外头罢了。没想到,我们千小心万小心,最后还是让肃柔走了她长姐的老路,是我这祖母的失算了。”

  赫连颂愈发汗颜了,哽声道:“我错了,如今说什么都晚了,祖母就算请家法来,都是我应得的。”

  话正说着,恰逢潘夫人进来请太夫人出去用饭,见赫连颂跪在老太太面前,一时有些纳罕,待弄明白了前因后果,愤然呸了一声,“亏你人模狗样,还敢登门来现眼!”

  这位继母的怒气,要比太夫人还盛上三分,当初她是为着肃柔才答应了这门亲事的,劝自己看开些,连丈夫是因何而死都抛下了,只要肃柔能得个好归宿,一应都可以不去计较。结果呢,就换来这样的报答,她气得破口大骂:“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怎么对得起你岳父!”

  冯嬷嬷见动静太大,怕是要惊动所有人了,忙上来劝慰,“二夫人千万不要声张,一家子都在呢,自己人倒没什么,还有个申郎子,要是闹起来,难免叫他也无地自容。到底申娘子过两日就要成亲了,家下还是太平些为好。”边说边去搀扶赫连颂,“王爷请起吧,防着再有人进来,事情越闹越大。”

  赫连颂因跪得久了,站都有些站不稳,勉强撑住了身子便又向潘夫人告罪,长揖道:“求岳母大人恕罪,我向天起誓,只此一次,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求祖母和岳母宽宥我,瞧着我以后的表现,要是再犯,就算肃柔与我和离,我也不敢有二话。”

  潘夫人哼笑了一声,“你倒打得一手好算盘,和离对你们男子来说有什么妨碍?大丈夫何患无妻,苦了肃柔,便宜了你。”

  赫连颂立刻便搬出了那套净身出户的说辞,这才暂时平息了潘夫人的怒火,冷眉冷眼道:“但愿你能说到做到,否则我就算拼着去击登闻鼓,也绝不放过你!”

  功臣遗孀,击鼓鸣冤与常人不同,朝廷碍于情面,就算没理也会让她三分理,作为继母,能做到这样,是确确实实拿肃柔当自己所出了。

  赫连颂倒有些感动,也愈发敬重这位岳母,躬身道是,“颂若有违今日的誓言,来日听凭岳母大人处置。”

  这时外间女使又来催促,说花厅里开席了,只等老太太过去。

  太夫人站起身,拍了拍潘夫人的手,重整神情说走吧。

  三个人入席,都是平常的样子,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一顿午饭也很家常热闹,大家忙于给申可铮夫妇接风洗尘,刚才的不愉快,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待用过了饭,赫连颂垂头丧气跟着肃柔回了千堆雪,一进内寝就瘫倒在床上,抱着被褥委屈欲哭,“你不知道我先前有多惨,祖母责骂,岳母恨不得吃了我,我点头哈腰赔罪不迭,跪得膝盖都肿了。”

  肃柔笑着安抚了他两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点委屈算得了什么。再说你招揽的那事,换了谁都要捶你,你也该体谅长辈们疼爱我。”

  他把呜咽都藏进了被子里,伤心地说:“谁不想当个好郎子,难道我就愿意人人喊打吗?祖母先前那番话,说得我羞愧欲死,今晚我不过去用饭了,我要称病。”

  肃柔无可奈何,“怎么又要称病?这是家里,又不是上朝。”顿了顿问他,“祖母说什么了,让你这样羞于见人?”

  他说:“祖母指责我没有给底下妹婿做出好榜样,暗示我和陈盎一样。”

  肃柔终于大笑起来,“祖母不愧是祖母,说话入骨三分,且十分在理。”

  “在理什么?”他哀怨地瞥了她一眼,“我是冤枉的。”

  可这冤枉不是处心积虑招来的吗,反正不到最后一刻,洗不清这不白之冤。

  肃柔则百般抚慰,“总会有沉冤昭雪的一天,暂且先忍着。”

  他又提出了非分的要求,“娘子陪我睡午觉。”

  肃柔说不行,“都这样了,我还陪你睡午觉,叫祖母和母亲知道了说我没气性,纵着汉子。况且下半晌长姐也要来,我们姐妹约了组茶局来着。”

  他不理解,“大中晌的组什么茶局,刚吃过午饭。”

  肃柔道:“喝茶是其次,聊天才是主要的。”

  不过天确实凉起来了,半开的窗下吹进风,翻动案上的书页,长风过境,有些寒浸浸地。中晌开着窗户睡午觉,怕是真要着凉了,肃柔便起身过去,放下了支窗的木棍。

  灵犀静思香在错金香炉里缓缓燃烧着,清淡的香气终于在室内凝聚,让人想起清明时节,劈开的毛竹承接春雨蓄起的一缸清水,澄澈见底。

  她回来替他展开被子盖上,一面说:“今日我官人受苦了,快歇一歇,找补找补元气。”

  他从被中伸出手,那白净的指节一下抓住她的腕子,“娘子你别走。我还没伤心完,要你陪着我。”

  肃柔没办法,在床沿坐了下来,隔着被褥拍了拍他道:“就因为你中晌喝了两盏酒,可以容你小睡一会儿,要不然到了岳家就找床,会被人笑话的。我今晚住这里,你回家去……”

  他说为什么,“我也要住在这里。”

  这人有时候真奇怪,明明筹谋起来滴水不漏,到了果真矜矜业业完善的时候,他反倒心不在焉起来。

  肃柔道:“你必须回去,回去了才显得咱们不合啊。”

  他笑了笑,“只有不想挽回妻子的丈夫,才能安心让妻子在娘家过夜。我要挽回你,所以我也要住在这里。”说得振振有词,十分在理。

  肃柔看着他,无话可说,见他又要撑身坐起来,忙戳着他的脑门,把他按了回去。

  想起他脸上先前挨了一戒尺,早上出门还红着呢,刚才回来残留了一点痕迹,好在眼下已经消退了。疼惜地抚了抚他的脸,她说:“下回我打你的时候,你能不能不要把脸凑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下手没轻重,回头再得个悍妇的名声。”

  他偎着她的手,缠绵地蹭了好几下:“你下回还要打我吗?这回的戏做得很足,以后不会再有比这出格的事了,娘子的戒尺大可以收起来。”

  她唔了声,说但愿,又含笑问他,“今日上朝,可是出够了洋相啊?那些同僚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

  他嘴里敷衍着,慢慢蹭过来,终于把脑袋枕在了她大腿上。

  “那些都是风月场上的常客,早就了然于心了。先前官家把我留下说话,有意无意也问起原委,我从他字里行间能听出来,他早就知道稚娘,只是深藏不露,等着我翻船。”他抬眼看看她,“娘子,官家对你余情未了,说起我置办外宅的事,很为你惋惜。”

  肃柔不由悻悻,“是个人都会为我惋惜,新婚才一个月,外宅连孩子都怀上了,传出去我多没面子!”

  他也知道这次是走了步险棋,“官家不放人,陇右局势又日渐紧张,爹爹病势不见好转,只怕要出大事,我是急得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请娘子原谅我。”当然致歉归致歉,一点没耽误他拿脸在她腿根处滚上两遍。

  肃柔嗳了声,窘迫道:“做什么?没正经!”

  他伸手圈住了她的腰,“我不要正经,在外已经够正经了,累得慌……”说罢暧昧地飞了她一眼,“妻主好香。”

  他一叫妻主,那就说明有所图,肃柔挣又挣不开,手忙脚乱连声抱怨,“青天白日的,你可别胡来,叫人笑话。”

  新婚的男人,就是有用不完的热情,且每次不甘平凡,愿意盘弄出点新花样,一来二去必要耗费不短的时间,这要是一沾染,不到傍晚是出不了门的。她只有好言安慰他,“咱们晚间再从长计议,好不好?”

  那双浓眸多情起来分外勾魂,他仰起脸,翕动着嘴唇道:“我今日受了好大的委屈,要不然娘子先亲亲我。”

  肃柔没办法,心道这人往后怕是要和孩子争宠了。可心里却很喜欢,勾起他的下巴,在那饱满的唇上亲了一下,口感好得没话说。

  他伸出臂膀勾住她的脖子,中单交领半开,斜露出肩头,明明身板孔武有力,眉眼却少年般羞赧,轻声说:“再来。”

  于是亲得更专心些,这微凉的秋日闺房热气蒸腾,即便没有饮酒,也有些晕乎乎,陶陶然。

第84章

  “娘子,大娘子回府了,大家都在老太太那边呢。”外面女使远远传话,穿过一重屏风一重垂帘,落在肃柔耳边。

  她“啊”了声,才发现自己有些忘乎所以了,等回过神来,褙子已经被他脱得扔到了一边,要是没有外面那一声通传,恐怕真要被他得逞了。

  肃柔应了声“这就来”,慌忙套上衣裳,气得把他推进被褥间,怨怼地嘟囔,“你又胡闹!”

  他吃吃发笑,奸计虽未得逞,但娘子着实为他意乱情迷了。这秋日的午后,百无聊赖时候,还能寻到这样的趣致,这就是娶妻后的快乐啊!

  他斜崴着身子,支着脑袋看她飞快整理衣裳、敛裙抿头。回身站在妆台前重新点口脂,黄铜镜里倒映出一个曼妙的身影,那曲眉丰颊也笼上一层温柔的微光,透过镜子看他一眼,很有些亦嗔亦怨的韵致。

  “我先过去了,你略歇一会儿也起身,找大哥他们品茶说话去。”肃柔交代完便不再耽搁,带上两个女使,往园子里去了。

  进了岁华园,姐妹们都在,大家围着姑母听山海经般,听她说江陵府发生的一切。

  肃柔来得晚了一步,从大家零星的言辞间,得知官府已经将姑父的外室判还给了那个举人,申可铮和她所生的孩子是奸生子,地位更是连婢生子都不如,入不了族谱,也承继不了家业。姑母算是大度的,为了笼络住丈夫,特意在检校库①为那孩子托管了十万两银子,等那孩子弱冠之后可以任意支取。申可铮对此再没有怨言,甚至有些感激妻子,不曾亏待了那个孩子。

  “过继的事,也办得差不多了。”申夫人缓缓道,“眼看天要冷下来,赶在立冬之前做了文书,也好让章哥儿吃饱穿暖,安心在学堂读书。”

  所谓的章哥儿,就是申可铮族弟的孩子,上回曾听过那孩子的境遇,落进了后母手里,大冬天里都穿着单衣。

  太夫人颔首,“很好很好,也是做了件好事,那孩子怪可怜的。他父亲和继母那头,没生什么闲话吧?”

  申夫人道:“他父亲自然是愿意的,那填房亏待孩子,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为了求太平,一向装糊涂而已,眼下听说我们要过继,求之不得呢。反倒是那填房不情愿,章哥儿承继了我们这一房,往后必定比她自己的孩子富贵,她欺压惯了,怕将来招得章哥儿报复,哪里愿意冒那个险。”

  凌氏唾骂:“世上果真有那样的混人,自己不得超生,也不容别人冒尖。”

  申夫人说是啊,“为了让她松口,着实很费了一番功夫。不过章哥儿聪明得很,那日跪在他继母跟前磕头,说了许多情真意切的话,说兄弟如手足,将来一定帮衬弟弟,请继母放心。”

  太夫人听来感慨,“才那么点大的孩子,难为他明事理。帮衬兄弟很应当,不说将来孝敬生父和继母,是他承嗣的道理。”

  是啊,若是吃了别人家的饭,还想着孝敬原生的父母,那么点他出嗣的人家何其冤枉,平白奉送家业,拉扯成全了人家一大家子,这也是很多人为什么不愿意过继嗣子的原因。

  申夫人道:“他继母听了这话才放心,总算勉强答应了,只是时候仓促,来不及办妥文书,否则这回应当带到上京来,让大家都掌掌眼的。”

  太夫人道:“听你这么说,想必是个周全的孩子,知道好歹,不会一味糊涂顾着自己的亲爹。可是……别人的肉,也不知能不能贴到自己身上,倘或能够怀上,还是再怀一个为好。”

  申夫人不由失笑,“阿娘,我都快三十五的人了,还指着生孩子呢!”

  元氏说那可不一定,“我娘家一个表姐,年轻时候死活怀不上,四十岁那年竟生了个女儿,孩子长得白白胖胖,别提多可人疼。像你这样的,算是冲喜押子,保不定肚子嫉妒了,真能怀上。”

  这可难说了,申夫人并不抱那个希望,笑道:“我请高人算过,说我命里注定没儿子,如今过继一个,将来有人养我老,我也就足了。”

  这时女使送茶点进上房,大家围着喝香饮子,听见隔壁安哥儿哭起来,申夫人才想起问尚柔,家里如今怎么样了。

  尚柔现在气色很好,没有了陈盎的磋磨,脸色鲜亮得发光。听姑母这么问,恬淡地笑了笑,“家里一应都好,又换了好几个大夫给澄川看病,想了好些法子都不顶用,我公婆也没了主张,往后大抵就听之任之了。”

  如今的陈盎,除了吃喝拉撒,没有任何要求,从最初的不信命,到现在看淡生死,终于换了个人,颓败得连话都不怎么说了。

  尚柔看他寂寞无聊,让几个擅音律的女使坐在他榻前吹拉弹唱,色鬼的好色之心一时不死,她站在一旁看着,看他晦涩的眼睛陡然放光,不由叹气,这个人,大概只有蹲在牌位上,才能彻底老实了。

  后来从他书房里搜出好多春、宫图来,便对祝妈妈说,也要学一学文人的雅趣——挂画。然后命人搬了画架在他床前,将十几幅画一字排开,那铺天盖地的声势,端地惊人。

  陈夫人不知情,那日过去看望儿子,进门便撞见这个场景,当即差点气晕过去。可惜陈侯奉命出京承办公务去了,陈夫人没处可告状,只好跺脚大骂,说尚柔要害死她儿子。

  尚柔慢条斯理道:“母亲这是什么话,我哪里害他了?这些画都是他平时收藏的,如今人不能动,还不准他陶冶情操吗!都说儿大避母,母亲往后还是少往这里跑吧,他是我官人,我自会好好照应他的。”

  陈夫人哪里管她那些歪理,忙命人把画儿都收起来,尚柔不准下人带走,让婆子过去接了手,笑道:“官人喜爱的东西,别给他弄坏了,仍旧放在他书房吧。万一他哪日兴起,再挂出来让他欣赏,母亲要是觉得不妥就避开些,免得撞上了难堪。”

  陈夫人到底被气走了,尚柔看着她拂袖而去,再回身看陈盎,他眼里含着泪,绝望地说:“娘子,你当真要这样羞辱我吗?”

  尚柔听了便笑起来,“这就算对你的羞辱了吗?我是张家的女儿,做不出那些伤风败俗的事来,但凡我有你一半的荒唐,我能把你活活气死,官人就知足吧!”

  反正神清气爽,她在陈家这些年受的委屈,痛快地报复回来,心情好了,人也长胖了些,甚至经过花市的时候,还有兴致买上两把花。

  家里人起先都心疼她来着,觉得她受了委屈,葬送了青春,其实他们不知道,现在才是她婚后最好的时光。有钱、有孩子、有自由,想什么时候出门就什么时候出门,再也不必顾忌丈夫和婆母。毕竟自己多年做小伏低,上京城中无人不同情她,只要陈家愿意提休妻,她也不怕重开炉灶,自立门户。

  一切向好,姑母是这样,尚柔也是这样,却没想到,如今家里最让人挂心的是肃柔。太夫人看向她的时候,眼里有愁色,潘夫人以前就不苟言笑,自打中晌得知了这个消息,就愈发沉着脸了。

  肃柔觉得很无奈,羞愧于自己给长辈带去了烦恼。后来大家起来走动,看园里晚开的那树桂花去了,她就留在上房好言安抚:“祖母和母亲不要为我担忧,以后应当怎么办,我自己心里都有数。”

  潘夫人眼里满是严霜,“早知如此,我就不该答应。是我没有替你爹爹把好关,愧对你爹爹。”

  要说妾室外室这种事,潘夫人没有经历过,肃柔母亲过世之后,张律从没有过纳妾凑合日子的打算,所以潘夫人进门时候房里很干净,连个亲近的女使都没有。

  除却丈夫早亡这项不足,一旦接受了自己是作为填房进门的现实,婚姻对潘夫人来说没有困扰,所以她无法接受肃柔出阁才一个月,自己还没怀上孩子时,就要给别人做便宜嫡母……在她看来肃柔这样聪明的孩子,不应该是如此命运。所以她比谁都懊恼,都是因为自己答应得过于爽快,没有让肃柔再作考量,现在弄成这样,自己有很大的责任。

  肃柔见她自责,心里老大的不忍,趋身合住了她的手道:“母亲知道我的脾气,我从来不是个软弱的人,绝不会让人爬到我头上来的。家里的事,暂且不要烦恼,男人好,好生过日子,男人若不好,扔了也没什么要紧。母亲千万不要为我的事难过,至少我现在诰命的头衔还在,我还是嗣王府当家的主母,上京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不敢胡来的。倒是母亲,这样护着我,我心里很感激,想来就算我生母活着,也不过如此了。”

  潘夫人叹了口气,“我说过,在我心里你和至柔一样,不管你们哪个受到了不公,我都寝食难安。”

  肃柔红了眼眶,又哭又笑,“我是有人疼的,就算郎子对不起我,我也有娘家人护着我,所以我一点都不可怜。”

  她们母女相顾掉泪,惹得边上侍立的付嬷嬷也鼻子发酸,忙上去劝慰了,搀着肃柔重回了座上。

  太夫人也定下了神,拍着扶手道:“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天塌不下来。事情出了,就想法子解决,你心里有没有打算?预备怎么处置那个外室?”

  肃柔忖了忖道:“这两日我一直在琢磨,他口口声声说不把人接回来,但毕竟怀上了孩子,为免将来糟蹋了嗣王府的名声,接回来严加看管,比飘在外头强。祖母想,光是眼不见为净就行吗,他要是想去看她,谁能阻拦?倒是在家里,一举一动都在我眼皮子底下,介然有个风吹草动我看得清楚,对外也能博个好名声。”

  太夫人听了,心头涩然。以前只知道这个孙女沉稳大度,却没想到遇上了自己的事,也能这样步步为营不慌不忙。只是女人要挣个宽宏的好名声,何等委屈啊,心里那份苦,自是不必说了。

  然而作为娘家人,又能为她做什么呢,只好叮嘱:“你觉得对的事,就去做吧,但也不要亏待了自己。倘或遇见不能决断的,只管打发人回来报信,自有我们给你撑腰。”

  肃柔笑道:“祖母放心,一个小妇罢了,还不至于让我受窝囊气。”

  心里打定了主意,一切便有章可循,这两日不再为那件事费心了,大家先高高兴兴地,将绵绵送出门要紧。

  登封开国伯家是实心要娶绵绵的,所以婚前的礼做得很足,不管哪一样都让人挑不出错漏。申可铮夫妇疼爱这独女,绵绵的陪嫁足有一百零八抬,就算是上京显赫之家嫡长女出阁,也未必能做到这样声势。

  张家官场之中有同僚朋友,申可铮生意场上还有故交,且买卖人拿钱开路,别说商贾上不得台面,其实与成国公及宰相孙延年都有些交情,因此绵绵出阁,着实操办得十分气派。

  当晚暮色将临,傧相簇拥着新郎子进来,一番亲迎的礼数之后,把绵绵接出了行障。

  新人上前拜别长辈,肃柔和姐妹们站在一旁观礼,原以为少不得哭哭啼啼、恋恋不舍,谁知团扇后分明一张笑脸,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去了。

  大家酝酿好的眼泪生憋了回去,送她出门,看她登上了开国伯家的三驾马车。大家目送亲迎的队伍去远,回身却见姑母哭得大泪滂沱,姑父搂着她不断安慰:“好了好了……女儿总要出阁的,找到一个好归宿,我们就能放心了。”

  送亲的人重新返回门内,余下的事就是开席吃喝。张宅中放不下那么多酒席,照例包下了酒楼款待宾朋,申可铮和张矩领着一部分人去了方宅园子,剩下另一半亲朋便都留在家里吃席。

  男客和女客照例东西两个园子分开坐,肃柔和家里姐妹嫂子坐一桌,晴柔就在她边上,因笑着说:“今日送走了表妹,下个月就是三妹妹,先前听说黎家也来人道贺了,黎郎子来了吗?”

  晴柔笑得有些勉强,缓慢摇头,“他没来。”

  肃柔看她低落,就知道婚期虽近,黎舒安也还是并不热络。先前她曾托赫连颂打探过,生怕黎家背着晴柔有别的打算,或是黎舒安有心仪的姑娘,或是有暗疾,甚至连他是不是好男风都勘察过了,结果是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这么看来好像除了这人本来就冷情,没有别的解释了,这样最为致命,你挑不出他的毛病,但他又似乎浑身都是漏洞,且有很大的可能,即便成亲之后也焐不热,真要是这样,那晴柔怎么办呢?

  说劝慰,无从劝起,看得出晴柔好像比以前更安静了,想来她自己也察觉有不对劲的地方吧。前几日听说祖母曾和婶婶提起过黎家这门亲事,凌氏显得很为难,嫡母不拿主意,谁也没有办法,况且十一月转眼即至,最后也只能碰运气。

  伺候上菜的女使婆子往来宴席之间,一道道热菜上桌,就不便再去商讨什么了。大家热闹地敬酒吃喝,今日席上用的酒是雪腴和蓬莱春,并不辛辣,很适合女眷上口。只是后劲不小,肃柔略略多喝了半盏,人就晕乎起来。

  席散过后赫连颂来接她回家,走出去见天上月迷迷滂滂,她仰着头感慨:“明日要起风了啊!”

  她脸上浮着一点红晕,身子轻摇,赫连颂要搀扶她,她摆了摆手,笑道:“我不过多喝了一口,哪里就醉了。”

  彼时人多,宴席散场,大家从张宅中走出来,正纷纷找自家马车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轻叱,“说了不要你扶我”。众人回身张望,看见嗣王妃很不留情面地将嗣王推开了,然后借着女使的力,提着裙裾登上脚凳,坐进了车里。

  嗣王很扫脸,见众人都看向他,无奈地笑了笑,“今日高兴,多喝了两杯。”

  大家报以理解的微笑,但有消息灵通者早就洞悉内情了,也不说破,拱手道别,就此散了。

  御街上夜市兴隆,灯笼燃了一路,肃柔靠在他肩头,闭着眼睛道:“这么好的机会,不利用多可惜……这回大家都知道咱们不合了吧!”说完,高兴地笑了两声。

  他没有说话,偏过头在她额上吻了吻。

  肃柔觉得他反常,问怎么了,“不合适吗?”

  他说不是,“当机立断,很合时宜,我只是觉得让你时刻花这样的心思,很对不起你。”

  她也沉默下来,紧紧搂住他的胳膊,半晌道:“既然开了头,就咬着牙走下去吧!其实咱们的婚事,很多人都不看好,你知道我外家吗?自打我爹爹死后,就和张家断绝了往来,直到我们成婚,几个舅舅替我添了妆奁,但连面都不曾见过,因为知道嫁了你,将来免不得麻烦,人家不想攀交咱们这门亲。所以我想着,外人怎么看都无关痛痒,只要咱们自己滋润就好。过两日,我打算把稚娘接回府里来,搁在外头不好,免得日后孩子落了地,又生出不必要的闲话来。”

  赫连颂道好,“这样更合情理。”

  可肃柔鼓起了腮帮子,勉力让两眼聚焦,仔细盯着他问:“孩子当真不是你的吧?你可别骗我!”

  他说天地良心,“要是我的,就让雷公降雷劈了我。”

  肃柔这才放心,暗里也好笑,这童男子的第一次什么都不懂,那种笨拙装不出来,倘或孩子真是他的,那才是奇了。

  不过要去接人,动静自然要闹起来,第二日便拜访了长公主和县主。起先只是寻常串门,问一问府上昏礼筹备得怎么样了,长公主笑着说:“都差不多了,只等正日子一到,就能把这丫头嫁出去。”

  素节嗔起来:“阿娘早就不耐烦我了,恨不得我早早嫁人,您和爹爹好清净过日子。”说罢想起了这几日听说的传闻,调转视线巴巴看向肃柔,叫了声婶婶道,“那事……是真的吗?”

  肃柔明知故问,“你说的是哪件事啊?”

  素节一向心直口快,不顾她母亲眼神示意,偏身道:“就是赫连阿叔养外室的事,我听得火起。他既然外头有人,做什么还要死皮赖脸求娶婶婶?如今人进门了,才把老底抖出来,这不是骗婚是什么!”

  肃柔发窘,低头道:“那是他年少时的旧相识,在瓦市上遇见了,不忍她漂泊,就把人安顿下来。反正他早晚要纳妾的,纳生不如纳熟,免得我费心替他张罗,也好。”说罢苦涩地笑了笑,“如今生米煮成了熟饭,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想着一直把人放在外头也不是个事儿,明日打算把人接回来。”

  素节很为她委屈,原本以为嗣王那么爱重她,一定将她视若珍宝,没曾想转眼即成怨偶。

  现在要去接那小妇,不知又要受多少气,自己早前和叶逢时的纠葛,都是她帮着料理的,如今她走窄了,自己也不能袖手旁观,便自告奋勇道:“明日我陪你一道去,要是那小妇不安分,咱们就一起打她,然后叫牙郎来,远远发卖了她。”

第85章

  这番话说得铿锵,也说得长公主直皱眉,“若是一般的女人,卖了就卖了,可那是人家的旧相识,你要是随意发卖,只怕后面不好收场。”

  素节愈发愤愤不平,肃柔则加重了叹息,摇头道:“不能卖……前两日已经诊出,怀上身孕了。”

  “什么?”素节简直气得头昏眼花,“真没想到赫连阿叔是那样的人,我以前一直以为他君子坦荡,那么多人给他塞女人,他都能坐怀不乱,想来和上京那些公子哥儿不一样。结果呢,他倒是不玩虚的,玩起专情来,这比滥情之人更可怕,每回都是用情至深,每回都能坑害不同的女人。”

  肃柔苦笑,“谁说不是呢。”又对素节道,“你先前说要陪我去,我心领了,但你是闺阁姑娘,不该搅合进这种事里来。”

  长公主也道:“一个外室罢了,还值当你们这样身份的人去迎接吗?随意打发几个仆妇把人接回来就是了。”说着无奈地看了肃柔一眼,“也是难为你,才新婚不多久,就要为他收拾这样的烂摊子。”

  肃柔的脸,白得有些发凉,搭在桌角的手慢慢拧紧了手绢,凄楚地说:“我还要装大度,在介然面前,我不能妒不能怨,尤其现在人家还怀了孩子……反正就是打不得骂不得,接回来还要好生供奉着。”

  素节道:“那我愈发要陪你去了,倘或她敢对你不恭,你自己同赫连阿叔说,他未必相信,我来替你作证,他不信也得信。”

  反正一腔热血,打定了主意就不会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