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柔依言在一旁落座,刚坐定,就发现太夫人直盯着她的脸瞧。她笑起来,“祖母怎么了?不认得我了?”

  太夫人自己也讪笑,“我听说那个妾室生了,唯恐你不高兴,原想过去瞧瞧你的,又怕这个节骨眼上不合适,只好在家等你的消息。如何?生了个男孩儿吗?”

  肃柔点了点头,心里记挂着另一件事,因此颇显得沉重。太夫人不察,满以为她在为那庶长子挂怀,便宽慰道:“虽是个男孩儿,你也不必担心。稚娘进门这么久,不是个会惹是生非的,料着也不会妄想母凭子贵,与你平起平坐。你是嫡母,将来把孩子收在自己房里养着,孩子谁带大的就和谁亲,但凡你真心待他,他将来自会孝敬你的。”顿了顿问,“可曾取名字了?叫什么?”

  肃柔哦了声,“叫赫连鋆。”说着在掌心写给太夫人看。

  太夫人微微叹了口气,“这名字好,到底是自己的骨肉,疼爱也是应当……”复又打量她的神情,温声道,“肃儿,你是个有度量的孩子,不会因为这点早就有准备的事而闷闷不乐,是吗?”

  肃柔抬起眼来,知道太夫人误会了,便道:“祖母,我很喜欢那个孩子,不会因稚娘生了儿子就不高兴。让我烦心的是另一桩……”说着顿下来,好半晌才鼓起勇气,将内情仔仔细细告诉了祖母,“介然昨日把孩子落地的消息呈禀官家,本以为官家会看在他有后的份上,放我们回陇右,可……官家觉得庶子的分量不够,要他与我和离,将稚娘抬举成正室,日后好让鋆儿袭爵。我思来想去,这件事不由我决断,所以今日回来,容他余地考虑。如果照着官家的吩咐,他应当就能无惊无险回陇右了……”

  “那你呢?你又做错了什么,要为他们的博弈葬送一辈子?”太夫人听罢大怒,捶着膝头说,“我就知道——当初成婚我就知道,终究会有这个隐忧,只盼官家慈悲,得饶人处且饶人,没想到最后还是如此。他不是出了名的仁人君子吗,不是历代帝王中最儒雅善性的明君吗,怎么让他想出这样缺德的招数来?好好的婚姻,就这么给拆散了,人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官家竟是不讲半点人情吗,你爹爹还配享太庙呢,他就这么对待功臣之后!”

  肃柔见祖母气得脸色发青,忙和冯嬷嬷上前替她顺气,冯嬷嬷道:“老太太且定定神,二娘子遇见这样的事,还等着祖母给她拿主意呢。您要是气坏了身子,叫二娘子怎么好?”

  肃柔也说是,“祖母千万消消气,要是因我的事气出个好歹来,愈发让我不能活了。我想着,姻缘是天定的,如今遇见沟坎,也是个检验人心的机会,未见得是坏事。如果他能放下夫妻情义,自己回陇右去,那么这样的人也不值得我托付,就算这回能度过难关,将来远在他乡,我还指着他来周全我吗。”说着给太夫人捋胸口,勉强笑道,“官家说了,若是我们和离,日后会封我国夫人,保全我的体面。”

  可太夫人太了解她了,看了她一眼道:“你会稀罕这个头衔?这头衔又是平白封赏的吗?官家也是寻常男人,戏做得久了,自己便入了戏。如果他中正,想给你一个交代,那么赏个诰命也不为过。怕就怕将来粘缠,他不顾颜面,毁的是你的名声。”

  太夫人猜了个正着,很令肃柔汗颜,垂首想了想道:“独善其身不能够,就去做女冠吧,仗着往日的好人缘,没准还能继续开办女学。”

  然而却换来了太夫人的否定,“你是嗣王妃时,不能继续开办女学,是上京所有贵女的损失;你若是女冠,那么你的女学便成了不入流,即便有学生愿意登门,恐怕也只能招揽升斗小民。”

  “那就去教授升斗小民,平头百姓怎么就不能风雅?”

  太夫人道:“风雅是酒足饭饱后的消遣,寻常百姓为生计奔波,偶尔燃一炷香就够了,没有人在乎香灰压得是紧还是疏,沫饽是聚还是散。就算你收得学生,今日来了,明日又不来,最后也是徒增伤感罢了。再说女冠,多受人轻慢,这招牌被前头的人做砸了,若不是自己开设山门,自有吃不尽的亏,好好的官家小娘子,做什么想去当女冠!”

  肃柔愈发失望了,惨然道:“难道只能顺着官家的意思吗?”

  太夫人说不,盘算了一番道:“张家的根儿在横塘,横塘还有咱们的产业呢。当年你祖父是在苏州中举的,后来才入京做官,那个宅子一直在,派两个老家奴守着。依我的意思,若介然果真靠不住,那祖母就陪你去横塘。横塘可是个好地方啊,江南小镇,山清水秀,比之上京虽然不足,却是人心简单,圈子也简单。到了那里,咱们可以修身养性,你要愿意,开个香室茶寮悠闲度日,将来遇见好郎子,再嫁一回也不赖,何必顶在上京这风口浪尖上。”

  肃柔很意外,原本晦暗的前路,被太夫人这样一开解,竟豁然开朗了。

  “祖母要陪我去横塘吗?可上京这一大家子,哪里撂得下……”

  太夫人说:“我坐镇这个家,已经好几十年了,熬得你祖父不在了,儿子们也都成家立室,总算到了我该松散松散的时候。其实我蛮想去横塘住上几年的,早前只在婚后跟着你祖父去过一回,小住了半个月,一住就喜欢上了。眼下上京既然成了伤心地,那咱们就找个世外桃源过过安稳日子,也是极好的。”

  肃柔终于洇洇落下泪来,哽咽着说:“祖母,多谢祖母疼我……”

  边上的冯嬷嬷见她们祖孙这样,也红了眼眶,掖泪宽慰道:“二娘子快别哭了,老太太的主意多好!树挪死人挪活,我老婆子到时候可要跟着过去伺候,也好见识见识老太太以前常挂在嘴上的好地方。”

  反正遇见了挫折,不必像无头苍蝇似的乱撞,自己先冷静下来预备退路,只要有了退路,心里就有底,不会让别人左右,也不必被人牵着鼻子团团转。

  当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谁也不愿意事情发展到那一步。太夫人道:“我料介然不是那样的人,虽说稚娘那事他办得不地道,但除却这个,倒也没有令人诟病的地方。横竖先别担心,且再看看,万一他没有打算依着官家行事,那咱们现在的眼泪,岂不是白掉了?”

  肃柔点了点头,但话虽这样说,心里的隐忧总是不能减免。毕竟不是一般二般的小事,妻子和前程甚至性命相比,孰轻孰重,搁在大多数男人身上,几乎是不用考虑的。

  后来祖孙俩便有意绕开这个话题,太夫人说起了晴柔和荀正的婚事,原说日后成婚,宅子和女使婆子由张家提供,毕竟荀三郎离乡背井,常年在军中住着,品阶又不高,怕凭借他的俸禄,要安置一个家,手头多少会吃紧。却没曾想,前日登门时候回禀了太夫人,说一切都已经预备妥当了。买下了孙状元及第前的旧宅,命人内外修葺了一通,家下要用的仆从也预备了十几名,伺候两个人应当足够了。

  肃柔很惊讶,“荀郎子倒是有心,可这样耗费,怕是把多年积攒的俸禄都用光了。”

  太夫人却笑起来,“这孩子是个深藏不露的,到要定亲了,才把家中的实情告知我们。原来荀家在海州也算富户,经营着淮南东路二十四家药房,祖祖辈辈都是同草药打交道的。他自小不爱学医,喜欢舞刀弄枪,便一个人投身进了军营,从高邮军到信阳军,又升入卢龙军,一直做到今日。我原先还担心晴柔将来要过苦日子,谁知她是个有福的。荀三郎人品正直,办事也靠得住,如今身上又有功名,不怕叫人拿来与黎家作比较,就是说出去,咱们脸上也光鲜。”

  肃柔听了很为晴柔高兴,“吃喝不愁,没有公婆做规矩,没有妯娌小姑子多嘴多舌,小两口平顺简单地过日子,滋润自己知道。”

  太夫人说正是,“亏得介然慧眼识人……”

  说来说去又绕到赫连颂身上,虽然极力避免谈及他,但心下还是不能释怀。太夫人不时朝门上张望,暗暗盼着有人进来通禀,说赫连郎子来了,好歹给个准话,说两句窝心的,也叫长辈放心啊。

  可惜,等到晚间他也不曾露面。太夫人不由有些失望,深知道人心最经不得考验,官家真是个拿捏人性的高手,摆出这等条件来,谁能不审慎再三?

  肃柔呢,因心里藏着事,草草用了暮食,便回千堆雪歇下了。

  说是歇下,眼皮沉重,但脑子不能停歇,辗转反侧了良久,迷迷糊糊看案上更漏,两更了,三更了……天还没亮。

  他说次日会来找她的,她的全部希望就在这一日了。若他来,自己算是没看错人,这辈子也值了;但他若是不来,那么就如祖母说的那样,去横塘老家过完下半辈子,好像也不会太难捱。

  思前想后,心悬了一整夜。好容易到了五更,天气暖和起来,夜也不那么长了,窗纸渐渐亮起来。平常自己都要送他上朝,现在身边人不在,也不知该做些什么。躺着腰酸背痛,不如起身吧!起来也无事可做,便在廊上站着,看天边浮起大片红霞,看太阳露出一丝金边,然后沉着地、不紧不慢地,让金芒铺满整座上京城。

  大庆殿前,东边围墙遮挡住半边广场,朝阳越升越高,阴影退去了,恢弘的殿宇浸泡进一片金色的汪洋里。

  朝堂上,枢密使正奏报边关军情,陇右自然首当其冲,“接八百里急报,左都尉于廓州起兵,直攻西宁州。所幸遇震武军阻拦,暂且被拦截在边城一带,但陇右都护府迟迟不见派兵,武康王病体未愈,陇右大军群龙无首,再这样下去,只怕震武军也支撑不了多久。”

  朝议既然议到了陇右,满朝文武难免不去寻嗣武康王,可原该赫连颂站立的位置上空空如也,今日的朝会,他并未参加。

  坐在上首的官家面沉似水,虽然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出席,也照样不悦。只是目下还需放出耐心来,容许他有一点小情绪,遂与枢密院商议平息陇右兵变,打算先从熙河路,调遣定边军驰援。

  还是杭太傅一针见血,拱手道:“远水救不了近火,武康王自去年入冬病到今日,官家难道还不明白其中缘故吗?说是病重,谁又知道是不是托病向朝廷陈情,欲唤回嗣王?现下陇右内斗,不论是积石军也好,定边军也好,治标不治本,派遣再多都是枉然,因为病根不在左都尉叛乱,在嗣王理应归位。早前先帝在时曾允诺武康王,待嗣王成年便放他回归陇右,如今嗣王已经成婚了,连儿子都落了地,官家若是继续阻挠,恐怕会引得武康王不满,反倒失了陇右的心。”

  杭太傅向来说话不容情,前阵子言官奏请放归嗣王,官家也是一拖再拖,毫无诚意可言。现在火烧眉毛了,四处调兵有什么用,若是惹得武康王破罐子破摔,拼着不要这个儿子了,届时陇右投靠西夏,那官家又当如何处置?

  官家自然也懂得其中厉害,但眼下正是焦灼时候,放赫连颂回陇右是必然的,他只是想在能够回旋的余地下,满足一点自己的私欲罢了。

  “这件事,朕与嗣王商议过……”

  可话还没说完,就见广场中路上,有个身着中单的人披发跣足,阔步而来。

  官家顿时变了脸色,众人察觉了,纷纷回头张望,定睛一看来人竟是赫连颂,不由面面相觑起来。

  一路跟随的内侍苦口婆心劝慰,无奈他丝毫不为所动,到了朝堂上,将王爵冠服举过头顶,高呼一声“感念官家栽培”,便叩拜下去。

  官家坐不住了,站起身叱道:“赫连颂,你这是干什么!”

  殿上的人长跪着,不卑不亢拱手道:“人生贵得适志,臣不才,心念山居,难堪重任,今辞去嗣王爵位,归还金印,望官家另觅佐君良才,臣于山林之中亦盼天下大定,万民归心。”然后声势浩大地伏叩下去,透心彻骨地呼了声“万岁”。

  他素衣上殿,算是彻底与官家交锋了。先前各有隐忍,各自试探,谁也不愿闹到不可收场的地步。然而局势有变,人心浮动,每个人都想称心如意,那么矛盾终究会到达顶点,有这一日,也在预料之中。

  官家冷笑起来,连连点头,“好!好得很!你拿除爵来要挟朕,不怕朕诛杀你,要了你满门的命!”

  朝堂上的张矩和张秩被吓得魂飞魄散,忙出列高擎笏板向上央求,“官家……请官家息怒。嗣王年轻气盛,难免轻狂失策,求官家看在往日同窗,和武康王的面子上,饶恕他这一回。”

  官家虽然怒火中烧,但心里明白轻重,并不愿意事情越闹越大,便望向赫连颂道:“你荒唐,朕却不能与你一般见识。快将冠服绶印收回去,朕就当今日的事没有发生过,还能容你一条生路。”

  可惜,赫连颂并没有让步的打算,直起身道:“臣既然脱下官服走入大庆殿,就做好了被官家降罪的准备。臣与内子是结发夫妻,今生从未想过分离,官家若强逼臣负她,那么臣宁愿不回陇右,也绝不以妾为妻,坏了纲常。内子昨日已经归宁了,臣的决定没有与她商议,一切都是臣的主意。若官家要惩处,臣甘愿伏法,与臣妻无尤,请官家不要为难她。”

  他没有向满朝文武说明原委,但这番话,已经足够令人回味了。

  当初张娘子云英未嫁,确实传出过官家与嗣王同时青眼张二娘子的传闻,不过贵人与美人的纠葛,素来是美谈,谁也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后来张娘子嫁给嗣王,本以为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了,结果嗣王现在又以这样决绝的姿态闯上朝堂辞爵,字里行间牵扯出模糊的内情来,难免让人遐想,官家令他以妾为妻,到底是出于怎样的目的。

第104章

  官家被气得不轻,他没有想到赫连颂能不顾一切做出这样的举动来。他本以为区区一个张肃柔,不可能比陇右更重要,结果竟是自己错了吗?

  看看他这模样,披头散发,光着两脚,一副山野村夫的鲁莽样子,哪里还有半点王侯的做派!

  他实在不明白,分明略作退让就能得偿所愿,为什么一定要闹个鱼死网破。为了一个女人,连命和前程也不要了?

  无非就是仗着天子有顾忌,仗着朝廷不能放弃陇右,所以胆敢以退为进,公然要挟。官家恨得心头出血,看他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样子,若不是还有忌惮,他已然起了杀心,不过一句话而已,就能扫清自己心里的愤恨,让一切归于尘土。

  可是不行,不能让父辈的努力毁在他手里。做皇帝就可以肆无忌惮吗?其实大多时候他是受约束的,每行一步都要权衡,永远在斟酌,志得意满很少,憋屈却常伴左右。

  长出一口气,他让自己冷静下来,曼声道:“那日朕与你说过,你想离开上京,随时可以,朕会派亲军护卫你返回陇右,接掌都护府大军。朕只有一个要求,上京的嗣王府不能空置,它本就是因这个爵位设立的,你走了,须得有人来接替。你有了儿子,是不假,但庶出无足轻重,朕要你变庶为嫡,这是彰显你对朝廷的忠心,是给社稷一个交代,难道朕做错了吗?今日你这样大失体统,冒犯朕,触怒朕,以为朕是软柿子,欲将帝王威仪踩在脚下,你想过后果吗?”说着低喝一声来人,左右诸班直齐声道是。他抬起手,直指殿上那人,“将这狂悖之徒拿下,先赏他二十军棍,再打入审刑院大牢,听候发落。”

  然而诸班直要上前缉拿,朝堂上却乱了套,一众元老重臣上前劝阻,直言道:“官家万万不可。眼下陇右内乱,金军扰攘,正是需要朝廷安抚平息的时候。若是现在因一时义气责罚了嗣王,二十军棍下去,马是骑不得了,万一要长途奔袭,届时又当如何?官家……请官家息怒,以大局为重。莫忘了先帝殚精竭虑方收复武威河湟,万不能让父辈心血付之东流啊!嗣王失仪,大可命他闭门思过,或是责令他平定内乱后,再入上京复命……”

  可赫连颂却说不,“张氏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若要回陇右,我一定要带她同往。她过门半年,还未拜见过姑舅,带她回去见个礼,家庙中磕个头,总不为过。”

  这就是把私情推到政局中来了,谁也没想到一向长袖善舞的嗣王,会因为一个女人和官家公然叫板。

  张家的两位叔伯,此时诚如架在火上炙烤一样,一头担心这侄婿,一头又觉自己处境艰难。最后还是张矩上前一步,长揖道:“官家,臣愿带兵出征武威,会同定边军,平定陇右内乱。”总算是给官家表了态,张家既然身处漩涡中,就不可能置身事外。

  也有老臣反对官家在女人头上动刀,譬如杭太傅,就是头一个站出来的,高举着笏板道:“臣若是没记错,张律张侍中配享太庙,是朝廷有功之臣。想当初河西走廊岌岌可危,是他从海东打到白银,又攻入武威郡与武康王汇合,这样的功勋,官家怎么忘了?如今要将他的女儿由妻变妾,这是天子对待故臣的道义吗?”

  官家忽然百口莫辩,“朕何时说过,要将张氏由妻变妾了?”

  杭太傅说没有吗,“庶子都要抬举成嫡子了,难道官家是打算弄出个不伦不类的平妻来?”

  官家张口结舌,“什么平妻!朕从未说过要抬举什么平妻。”

  “难道官家还要他休妻不成?”作为大媒的杭太傅,对于这个设想可说是深恶痛绝,“嗣王妃从未行差踏错,官家凭什么令嗣王休了她?父辈热血未凉,竟要让子孙蒙受奇耻大辱,官家若果真如此,会寒了一众老臣的心,也会寒了当初跟随侍中出生入死的,将士们的心。”

  官家已经无言以对了,这朝堂历来就是群臣畅所欲言,皇权虽有威严,但在声势上,从来抵不过众口铄金。他几次张口,几次被那些倚老卖老的臣僚和言官们堵了回来,最后气恼得拂袖而去,只余那些老臣们调转了方向,又对赫连颂指指点点,“王爷,这次果然是意气用事了。什么话不能商议?官家仁厚,大可将你的决心向他表明,何必伤了和气,拿王爵当儿戏。”

  赫连颂跪了半日,站起身时腿都麻了,勉力支撑住,向堂上众臣拱手,“其中原委,恕我不能向外人道,但这次我决心已定,不欲更改了。”说罢便转身,朝宫门上去了。

  众人看着他扬长走远,一时都茫然,再去看张家那两位,“留台,连帅……”

  张矩和张秩如梦初醒,顾不得别的了,急匆匆跟了出去,留下众人垂眼看着堂上的冠服和绶印发呆。半晌还是宰相孙延年发话,让黄门令将这些行头收起来,送进后苑,再听官家处置。

  ***

  迈出宣德门,身上重压竟奇迹般地消失了。

  可悲吗?或许有些可悲,在这煌煌帝都之中他无力抗争,只有凭借这份决绝,来争取达成自己的诉求。不过心里倒是有根底的,这件事总捂着,不是办法,若是不强硬,不来表明立场,那么就真的只剩与肃柔和离一条路了。可是身为男人,连自己的妻子都能舍弃,又算得了什么男人!

  他知道官家有顾忌,再深的心思,也敌不过政局的掣肘。自己能赌上性命,官家却未必有放弃陇右的决心,最后就看谁更坚定,他连王爵都能说扔就扔,朝廷又能将他如何!

  身后张矩和张秩追了上来,痛心疾首,“你这又是何苦!”

  他笑了笑,“我这不光是为肃柔抗争,也是为我自己。这富贵圈、名利场,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今日卸下一身头衔,往后就做陇右赫连颂。只是希望张家还愿意认我这个郎子,我往后可是白丁了,连科考的功名都没有,孑然一身,一文不名。”

  他说得凄凉,张矩和张秩长长叹了口气,抬手道走吧,“二娘还在等着你。”

  马车顺着御街一路往南,一炷香后到了旧曹门街。先行派回来报信的小厮,早就将消息传进内宅了,因此马车一停稳,候在门前的女眷们便迈下了台阶。

  肃柔到车前打帘看,看见他一身中单坐在车内,还披散着头发光着脚,顿时大哭起来,探手进去捶了他一下,“你可是疯了吗,这样作贱自己!”

  他却还笑着,拽住她的手道:“我说过要入赘张家的,娘子回头替我在祖母和岳母面前美言几句,别让她们嫌弃我。”

  这分明是玩笑话。小厮传口信进来,阖家都震惊了,太夫人连连说没有看错人,亲自到门上来迎他,哪个还会来嫌弃他!

  肃柔裹着泪,将他拉出了车舆,“你自己同祖母说。”

  他迈下脚踏,见内宅女眷都在,自己却光脚站在地上,不由讪讪地,红着脸道:“我今日现眼了,还请长辈和妹妹们见谅。”

  可是这样的现眼,谁又会怪罪他呢,太夫人既是心酸又是欣慰,颔首说:“好孩子,委屈你了。”一面转头吩咐肃柔,“快带介然进去收拾,中晌过我那里用饭,让冯嬷嬷吩咐厨上预备两个好菜,给他压惊。”

  一旁的婆子忙送便鞋来让他穿上,她紧紧牵着他的手,仿佛怕他凭空消失似的。

  快步引他进了千堆雪,甫入门槛便回身抱住他,哽声说:“官人……官人……你做什么不和我商量!”

  赫连颂笑得惨然,心道和她商量,她哪能答应他冒这样的险。可事到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一切摊到台面上来。所幸运气够好,朝中大臣不像官家为情乱神,他们知道好不容易归顺的匈奴人不能得罪,否则十万铁骑占领的就不止是陇右,会一路向东扩张,打过京兆,打进上京来。

  他抬手抚触她的脊背,温声道:“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朝堂之上说明白,让满朝文武都知道原委,不是我不顺,是官家逼人太甚。”一面亲了亲她的脖子,愈发收紧臂膀,把脸埋进她温暖的颈窝里,喃喃说,“你昨晚不在我身边,我一晚上没睡好,做了好多怪梦,梦见你被人抢走了,梦见你贪图富贵,再也不要我了。”

  肃柔失笑,“尽胡说!”旋即又悲从中来,委屈道,“我昨晚也是一夜没睡,不住看更漏,想着你今日说好来找我的……结果就这样过来了,要不是伯父先命人回来报信,我还以为你遇见强盗了呢。”

  他听了一撩头发,厚着脸皮道:“我生来好看,就算衣衫不整,也难掩我风华无双。”

  这话倒很是,就因这张脸,弄成了这副落魄样子,居然还能让她窥出一点破碎的美感。

  肃柔长出了口气,可幸他能全须全尾回来,这是天大的造化。她拉他在妆台前坐下,自己亲手替他梳头,仔细将发束好。然后弯下腰,从背后偎上去,轻声道:“官人,这回咱们不用分开了,是吗?”

  他说是,“我说过,拼着不要这爵位了,我也要讨个公道。”

  肃柔心里慢慢平静下来,也仔细考虑过轻重。他今日的做法最终会引发什么样的结果,最坏不过是官家拿住他,以他要挟武康王平定内乱,那么便是彻底和陇右撕破了脸,将来终有一战。但若继续怀柔,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则还是官家妥协,收回成命抹平这件事。

  反正不管结果好与坏,都令肃柔欢喜,她欢喜的是看见了他的一片心。今日之前其实她还在犹豫,怕感情靠不住,只身去了他乡,万一将来被他欺负怎么办。可是现在再回头想,确实是庸人自扰了,他既然能为她放下一切,日后必定不会负她。就算人心会变,有了今日这场波折,至少他成为负心汉的可能,又小了许多。

  他还在和她打趣,望着镜中凝眉的美人问:“你在想什么?我如今可是什么都没了,只有你,你别想舍弃我。”

  肃柔说好,抚抚他的脸颊道:“你放心,只要有我一口吃的,绝饿不着你。”

  两两对望,窗外春光正好,闺阁之外风起云涌都不要去管他了,他们在这一方小天地里,有彼此,心被装得满满的,这一刻就是福气啊。

  他搂她坐在膝上,她拧着身子,缠绵地吻他。何谓夫妻呢,就是从四肢百骸,生出道不尽的勾绕,若是一个受创,另一个也不得活,真正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在外面所受的伤,须得两个人腻在一起,才能慢慢愈合,耳鬓厮磨上一阵子,比吃了补药还灵验。待元气恢复了,派去嗣王府取衣裳的人也回来了,这就重新收拾起来,好去岁华园回话。

  进了园子,气氛很是肃穆,伯父和叔父也在,心事重重地,显然还没从这场骤变中回过神来。

  张矩看了他一眼,抚膝叹息:“鲁莽了,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让官家下不来台,只怕官家会记恨,后头的路愈发难走。”

  张秩却不这样认为,咬着牙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件事要是一直含糊着,难道还真让他们和离不成?官家终究是年轻,公器私用是大忌,没看见今日朝堂上那些元老怎么群情激昂吗?”

  张矩摇头,“这也是运气好,被按下了,要是陇右不起内乱,介然这顿军棍是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进了审刑院,没有罪名也会给你罗织罪名,到时候连官家都骑虎难下,事可就大了。”

  赫连颂看他们忧心忡忡,只得上来宽慰,说:“伯父和叔父不用担心,我能走这一步,也是再三掂量过的,正是看着左都尉起事了,才想搏一搏。我在上京十二年,虽然锦衣玉食,但手脚被束缚着,二位长辈驰骋过沙场,一定明白我的感受。我想回去,更想带着肃柔一起回去,当初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迎娶她进门的,岂能凭官家三言两语,就只顾自己跑了。”

  太夫人听他这番话,心里自然称意。这世上有太多为了功名利禄,选择辜负感情的男子,要是换了心念不坚定的,只要官家开出条件,今日怕是已经踏上归家的路了。好在赫连颂不是这样的人,好在他对肃柔的感情够深,不论成与不成,能够下决心触逆鳞,就足见他的诚意了。

  “不过……还是要找个人,从中斡旋一下。”太夫人沉吟道,“官家眼下必定盛怒,盛怒之下会做出什么决定,谁也说不准。这时候须得找个能说得上话的,仔仔细细同他晓以利害,只有说服他,接下来才好行事。切不能小看了天威凛凛啊,从古至今冲冠一怒的帝王还少吗,他随口的一句话,落到咱们头上就是一座山,现在不去周全,过后就来不及了。”

  赫连颂想了想道:“我去托付孙相,他的话,官家还能听进去。”

  肃柔却说不好,“宰相劝谏必定是从大局上出发,官家眼下最不爱听的就是大局,千万不能火上浇油。”顿了下道,“还是我去托长公主吧,他们是一母同胞,可以不谈大局,谈一谈人情。”

  众人思量了片刻,都觉得这个法子稳妥,只要长公主肯为他们说话,至少在官家面前,还能争取一线余地。

  可太夫人又不大放心,“你早前虽然教授过县主,但与长公主的交情,只怕没有那么深,不知长公主能不能答应你的请求。”

  肃柔说会的,毕竟叶逢时那件事上头,长公主还欠着她人情。就算长公主向着官家,江山社稷也与她个人息息相关,她不会坐视官家出错,自然会尽力劝谏的。

  打定了主意,午后就往温国公府去了一趟,仆妇引她进花厅,很快便见长公主和素节一道过来了。

  素节怀胎已经好几个月,肚子挺得高高的,走路还得撑着腰。进门便叫了声“婶婶”,一头来牵她的手,安顿她在圈椅里坐下。

  肃柔看看她的肚子,含笑问:“快生了吧?”

  素节颔首,“就在下月。我今日正好回来看望爹爹和阿娘,听说了你家的事,爹爹说赫连阿叔当朝辞爵,掀起轩然大波了。”

  肃柔无奈点了点头,“我前日回了张宅,没想到他这样莽撞。如今事情已经发生了,想必会引得官家勃然大怒,这也是走投无路了,才冒昧登门,求见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叹了口气,“真没想到,会闹得一发不可收拾。这会儿满上京都窃议呢,介然太冒失,让官家失了颜面。”

  素节一向正直,嫁到鄂王府上也是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从不知道什么是委曲求全,听她母亲这样说,当即便反驳,“这事本就是官家做得不地道,怎么能怪赫连阿叔?外人不知道,满以为官家是为了制衡陇右才出此下策,咱们难道不知内情吗?他就是不甘心,左手放不下陇右,右手放不下婶婶,既然如此,打一起头就不该退让。如今人家成亲了,他又来反悔,就仗着自己是皇帝,这样凌逼人家!”

  长公主被她说得直皱眉,“他是你舅舅,轮着你来指点他?”

  素节道:“我是帮理不帮亲,做人总要讲道义才好。他不是和赫连阿叔情同手足吗,现在怎么样?这手足是打算砍断了吗?”

  肃柔心下很感激素节,能在这个紧要关头帮她说话,于是顺势对长公主道:“殿下,这件事非同小可,左都尉正与武康王夺权,他们那派一向是主战的,倘或大权倾斜,早晚会累及中原。所以我思量再三,壮着胆子登门,来求殿下周全。现在官家怕是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只有殿下能救我们于水火。这不光是私人的纠葛,更关乎江山社稷,只有寄希望于殿下了。”

  长公主还没开口,素节便一迭声道:“阿娘,这回您一定得跑这一趟,别让官家再错下去了。只要您去谏言,既是帮了阿叔和婶婶,也是帮了官家。咱们太平日子过惯了,谁也不愿意生灵涂炭,再说婶婶还救过我的急,要不是她,我这会儿能安安生生嫁给贺殊吗,只怕还在和叶逢时纠缠不休呢!”

  长公主被她闹得头疼,忙说好了好了,“我又没说不去,你先定定神,别动了胎气。”边说边摇头,“都要做娘的人了,还这么毛躁,就不能稳当一些么?”

  素节“哎呀”了声,“阿娘别说这么多,一个晌午都过去了,官家大概已经冷静下来了,阿娘这会儿过去正合适。”说罢招呼女使,“快来人伺候更衣。”急急忙忙一通准备,将长公主送上了车辇。

第105章

  肃柔看着远去的马车,心里七上八下,转头对素节道:“今日多谢你了,否则殿下恐怕不愿意插手此事。”

  素节摆了摆手,“别这么说,阿娘也记着你对我的好处呢。当初是你极力帮衬我,让我免于踏进叶家那个泥坑,现在你遇见了坎坷,我们怎么能袖手旁观。只可惜……”她垂眼看看自己的肚子,“要不然咱们就跟到宫门前候着,也好立时知道里头的消息。”

  肃柔摇了摇头,心里也有些怕,怕走近那座皇城,也害怕见到官家。曾经朗朗的君子,不知怎么变得这样可怖,大约以前只看到他的高不可攀,不知道玩弄起权柄时的冷酷无情,才是他本来的面目。

  那厢长公主的车辇到了拱宸门上,因她是官家胞姐,并不需要层层通传。问明了人在哪里,殿前伺候的黄门说在景福殿,长公主便穿过中路,直入了后阁。

  一进宫门,就见安生在廊上站着,看见她来,忙上前行礼迎接。

  长公主朝门内望了一眼,“怎么样了?”

  安生做出个为难的表情来,“殿下还是自己进去瞧吧。”一面示意小黄门入内禀报。

  但不知官家是否犹豫要见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见小黄门出来,呵着腰上前比手,“官家请殿下入内。”

  长公主提裙迈进门槛,这后阁平时作官家休憩之用,简单的摆设,显得屋子尤其空旷。春日风盛,忽地吹起帷幔,那青纱帐子便急速鼓胀,仿佛一切都岌岌可危起来。

  官家终于露面了,从内寝走出来,看神色倒还好,只是比平常更显冷峻,漠然看了长公主一眼,“是他们托长姐来说情的?”

  长公主微一顿,想了想道:“是肃柔让我来见一见官家的。”

  官家冷哼一声,“她还有什么不足,男人愿意为她丢官罢爵,说出去真是一辈子的荣耀。”

  越是这样说,越显得他小肚鸡肠,这不是为君者该有的胸怀,连长公主都觉得他有些过了,“今日朝堂上,可是没有一个人赞同你的做法?官家究竟是如何想出这样的主意来的?”

  官家调开了视线,“我这是为江山社稷!朝廷牵制陇右,牵制了十二年,这十二年赫连颂在上京,受中原驯化,但他骨子里还是有野性,长姐难道看不出来?区区一个庶子,无足轻重,我要他留下嫡子,因为只有嫡子才能袭爵,朝廷才能继续控制陇右,我这样做,到底何错之有!”

  长公主不由皱眉,“这话你自己听来信么?庶子就不是他的骨肉,他就不心疼?原是该留下嫡子才对,可眼下陇右内乱,武康王又病重,万一大权落进主战的那群人手里,官家可曾想过结果?说到底,你就是不甘,你将家国天下和儿女私情混为一谈,要是让爹爹知道你现在的作为,他又该作何感想?”

  官家怔了怔,“长姐是来教训我的吗?”

  长公主说不是,“我只是不想看你疯魔下去了。区区一个张肃柔,何至于令你这么痴迷?你曾发愿要做圣主明君的,为了江山一统,别说一个张肃柔,就是赫连颂看中了你后宫的妃嫔,你也应当想办法相送,这是君王的隐忍与气度!如今你是怎么了?人家都已经成亲大半年了,你还未走出来吗?偏要借着政局来压制,倘或大火当真烧起来,官家就不后悔吗?”

  他们姐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虽说在明面上分属君臣,但骨子里的亲情割不断,背着人的时候,一个是长姐,一个还是弟弟。

  官家被她这样一呵斥,满心的委屈,贵为天下之主,却无能为力的挫败感,让他心生疲惫。他缓缓点头,自暴自弃道:“对,长姐说得很对,我就是走不出来,越想越憋屈,越想越窝囊。张肃柔明明是宫内人,她本该是我的,为什么我要如此忌惮赫连颂,为什么他说要,我就得放手成全?我是皇帝,是这鼎盛王朝的主宰,却连一个喜欢的女人都留不住,还要陪着他演戏,扮作恶人模样,亲手把她推到别人怀里,为什么!”

  “就因为你是皇帝,就因为你是官家,所以当断则断,不要让自己沦为满朝文武的笑柄。”长公主见他这副颓败模样,还是有些心疼的,叹息道,“人生在世,有得就有失,江山美人你都要,岂不成了昏君了!阿忱,你在长姐心里不是这样的人,你立于万山之巅,你应当俯瞰红尘,而不是跳进世俗里,和你的臣子抢女人。”

  道理都懂,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但执念这东西,越是压抑,就越会畸变。他已经有些控制不住它了,嫉妒、愤怒、癫狂、日思夜想……他甚至后悔清辉殿那次没有扣下她,或者果真得到了,就不会这样牵肠挂肚了。

  然而羞于启齿,也唾弃自己的想法,理智和情感剧烈拉扯,几乎要碾碎他。他现在就想随心所欲,却又无法真正不管不顾,这就是他痛苦的根源。如今长姐又来教训他,他心里愈发难受,失控地喊起来,“天下女人那么多,他为什么偏偏看上张肃柔!”

  长公主抿唇不说话了,只是枯眉望着他,隔了好一会儿才道:“这话官家该对自己说,你三宫六院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就缺一个张肃柔吗?你扪心自问,你究竟是果真深爱张肃柔,还是因为中途被赫连截了胡,万般不情愿?如果张肃柔当初进了宫,被你封县君也好,封贵妃也罢,你能专宠她到几时?能为她冒天下之大不韪吗?你就是因为没有得到,自觉有损你帝王的威仪,才和自己过不去。譬如一样精美的瓷器,只有放在案头远观,才会越看越喜欢。若是拿来让你装菜盛饭,你还会觉得它出尘脱俗吗?”

  官家被她长篇大论说教,更加迷惘了,在阁内郁塞地来回走动,喃喃自语着:“处处受制于人,原来真正的质子不是赫连颂,是我……”

  其实谁都有求而不得的时候,那份抓心挠肝不好受,长公主哪能不知道。她惨然看着这个弟弟,从他登上帝位那日起,克制就与荣光相伴,这些年他一直做得很好,为什么要在臣妻身上栽跟头呢。

  她先前疾言厉色,是真有些怒其不争,但现在冷静下来,还是应当好言好语与他谈一谈的。

  过去拉过他,姐弟两个坐在阁内的台阶上,她说:“官家,你已经长大了,做了这么多年皇帝,为大局隐忍,不是家常便饭吗。长姐知道,你或许真的喜欢张肃柔,可那又怎样,她已经是赫连颂的妻子了,你就该断了这份念想。与其现在纠结让庶子变成嫡子,倒不如与他们夫妻商定,十年之后让他们送嫡子入上京封爵,这才是真正彰显你作为帝王的宽宏气量,做什么要把自己逼入自苦的境地呢。再说你与赫连那么多年的朋友,难道还不知道他的为人吗,中原十多年的教化都是假的吗?他不是当初刚入京,顶你个倒仰的倔小子了,朝廷牵制陇右,陇右也屈服于朝廷,两下里互有制衡,至少能保百年安宁,这就已经足够了。”

  可她说了半晌,他恍若未闻,双手捧住了脸,垂首颤声道:“长姐,你回去吧,让我再好好想想。”

  长公主忽然听他语带哽咽,一时竟有些慌,扯着他的手臂道:“阿忱,你这是做什么?”

  官家的手硬被她从脸上扯了下来,大觉难堪,慌忙闪躲着不敢与她对视,只说:“没什么,这事长姐别管了,快回去吧。”

  他挣开了,匆匆起身踱到窗前,长公主看着他的背影,顿时迷惘起来,没想到这种痛苦,竟能让他方寸大乱。

  该怎么安慰他呢,已然走心了,难怪无法排解。她想了好久,站起身道:“感情最忌一厢情愿,你越是炽热,越是会吓跑她。倒不如拿出你君王的谋略,来日她回京省亲,彼此也好相见。”

  官家听了,似乎略有触动,那紧绷的双肩缓缓松懈下来,叹了口气道:“长姐说得没错,既不能让她爱,那么让她惧怕也好。长姐替我传话给她,我可以准他们夫妻回陇右,但在此之前我要与她面谈,还有几句话想对她说。不必她进宫了,明日潘楼,正午时分我定下阁子邀她饮茶,盼她能赴约。”

  长公主迟疑了下,“只邀她一个人吗?”

  官家有些不悦,“难道还要让她拖家带口?”那眉目忽地生冷起来,“赫连颂要是不放心,大可在外面候着,别让我看见他就行。”

  长公主忙道好,如今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既然松口答应让他们夫妻离开,终归是好预兆。无论如何,为了最终能达成目的,再见一面应当也不是难事。

  长公主带着话回到温国公府,肃柔还在府里等着她的消息。

  大约因为急切,从花厅移到了前院门廊上,听见门外有马蹄声便立时赶了出来,亲自上前接应,追问:“殿下,官家怎么说?”

  长公主携了她的手入内,边走边道:“我把嘴皮子都磨破了,总算让官家改了主意,答应放你们一同去陇右。只是在这之前,官家还想见你一面。”

  肃柔脸上浮起难色来,“还要见一面吗……”

  站在花厅前的素节听见了,嘟囔道:“官家怎的这么不爽利,还有什么可见的!”

  长公主虽不赞同官家的做法,但也能体谅他的不易,叹道:“他也是人啊,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有身不由己。我先前和他说了好些,该开导的开导了,该责怪的也责怪了,我瞧他……是真的伤心,不能因他是皇帝,就忘了他也有感情。求而不得,辗转反侧,世上谁不是这样?”说着望向肃柔,“我早前一直觉得他性情冷淡,如今看来,有些人,他也往心里去。横竖你去见他一见吧,不叫你进宫,明日正午约在潘楼,人来人往的地方,你也不必担心。”

  肃柔听罢点头,“有话还是开诚布公说明白的好,明日我一定准时赴约。”

  回去将这事和赫连颂说了,他必定是不高兴的,拉着脸道:“别人的夫人,他说见就要见,改日我也进宫会会圣人去,我看他是什么感想。”

  肃柔无可奈何,“如今人在矮檐下,该弯腰的时候还是得弯腰,难道直挺挺站着,非磕个头破血流才高兴吗?我想着,既然约在潘楼,也算官家的退让,若是召我进宫,才真要担有去无回的风险。”说着拍拍他的手道,“你放心,我自会谨慎应对的,官家也要脸面,若是想难为我,何必约在潘楼。”

  赫连颂仍是满心不痛快,想了想道:“明日我陪你一道过去。他不愿意见我,我在隔壁订个酒阁子,总可以吧!”

  反正这些都是小事,且不管,到时候见机行事就是了。

  忙了一整日,已然到了暮食的时间,厨上运了食盒进上房,这回乌嬷嬷亲自来了,接过婆子手里的碗碟一一放到桌上,看着赫连颂欲言又止了好几回,最后沉沉叹了口气,垂眼道:“郎主这回实在太莽撞了,当朝辞爵,不怕有负陇右王爷和王妃的教诲吗?”

  言下之意就是怨他因女人放弃了王爵,字里行间未必没有责怪肃柔红颜祸水的意思。

  这几日一片混乱,各自都在因这件事发愁,赫连颂也没了往日的好脾气,实在不耐烦应付,加之官家那头还有后话,因此火气几乎要按捺不住了。

  可他刚要开口,却被肃柔抢了先,她心平气和对乌嬷嬷道:“我也不知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够好,自进门之日起,就惹得嬷嬷挑眼。直到今日,嬷嬷还觉得官人因小失大,不该为我辞爵丢官,在我看来,真是寒心得很呢。嬷嬷是局外人,不知道我们夫妻情深,又何必枉做小人。平日我不和你计较,因敬你是官人乳母,你就算言语上多有冒犯,我也担待了。但这回,望你别再置喙我们夫妻之间的事,官人不是不知事的孩子,他管得了千军万马,自然也作得了自己的主。”

  乌嬷嬷被她呛住了,干瞪了半天眼道:“王妃这是什么话……”

  只是未说完,就见她抬了抬手,“别说了,话越说越难听,不如给自己留些体面。你若是愿意在上京,就留下照顾稚娘和鋆儿,若是不愿意,这就打发人送你回陇右。嬷嬷这些年辛苦,现今年纪也大了,到了该享天伦之乐的时候,不如回到女儿和丈夫身边,过几年安稳日子去吧。”

  这回乌嬷嬷说不出话来,看看自己的奶儿子,他脸上无情无绪,未作半点表示,看来是和妻子一条心了。

  他们小夫妻后来便再不理会她了,只管吃他们的饭,乌嬷嬷茫然站了半晌,忽然大觉无趣,到底臊眉耷眼走了。

  肃柔的心事也不在这些琐事口角上头,第二日应邀去了潘楼,甫一进门便有人迎上来,拱手作揖叫了声王妃,一面比手,“请随卑职来。”

  这潘楼还是热闹一如往常,但四周围的人看上去与一般客人不同,赫连颂自然认得他们,向楼上看了一眼,“官家在哪间酒阁子?”

  押班没有细答,只道:“楼上已经包圆了,王爷还是屈尊在散座暂歇吧。”

  官家的行事手段依然如此,做得彻底,不让你有插针的机会。赫连颂倒也没有多言,转身叮嘱肃柔:“我就在楼下,有什么事,你大声唤我。”

  肃柔应了,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方跟着押班拾阶而上。待进了阁子,身后的直棂门虽拉上了,却见临河的支摘窗大开着。

  潘楼的窗做得极大,几乎占据整面墙,因此河景与长至两层楼高的玉兰树尽收眼底。官家就在窗前站着,穿一身天水碧的直裰,束发的玉带随风飘扬,单看背影,倒像个清朗的读书人。

  她敛神向他纳了个福,“官家,妾来赴约了。”

  他听了,淡淡哦了声,并没有转过身来。

  有的话,不能面对面说,因为说不出口。他茫然望着船来船往的汴河,好半晌才道:“我前几日的所作所为,应当让你愈发对我深恶痛绝了吧!”

  说没有,未免太虚伪了,肃柔道:“官家必定有官家的考量,妾不敢妄议。”

  他摇了摇头,“我确实私心作祟了,想分开你们,想把你留在上京,即便远远看着你,我心里也满足。可是现在看来,好像我的努力都是徒劳,我拆不开你们,赫连宁愿放弃爵位,也不愿意和你和离。其实我不傻,我清楚他有恃无恐,因为陇右战局吃紧,知道我不可能拿他怎么样……我真的不能拿他怎么样,我不甘得很,恨自己无能,也恨他太猖狂,我甚至想过杀了他,可终究是……不能。现在我该怎么办呢,十几年的老友得罪了,喜欢的女人也憎恨我,我这孤家寡人,当得名副其实。你大约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笃定说喜欢你,就是出于后悔,就是出于妒忌。可那又怎么样,后悔嫉妒下产生的喜欢就不是喜欢吗?我倒觉得这样的感情,才更加刻肌刻骨。”

  他说得很透彻,当羞于启齿的内心能够不加遮掩地坦露出来时,好像就没有那么猥琐不堪了。

  肃柔从他的话里窥出了一点绝望,正因为这份绝望,让这场谈话变得诚恳了很多。

  她心头平静下来,娓娓道:“官家大可不必如此,其实您可曾想过,之所以念念不忘,是因为娶我的是介然,或许换了别人,官家就不会如此难以释怀了。”

  好像也不无道理,好友之间多少会存着点较劲的心思,大抵还是各自身处的立场不同,年纪越大,友情就越不纯粹。

  官家轻舒了口气,“昨日长公主受你所托进宫来,说了好大一套,我想了又想,是该有个了结了。”他说着,转过身来,视线轻飘飘扫了扫直棂门,“他在楼下等着,还是长话短说,也免于误会。我喜欢你,是真的,三五年间未必能忘得了你,所以你此去陇右,若是他对你不好,你想回头的时候,我就在上京等着你。”

  肃柔点了点头,虽然心里知道,即便赫连颂负了她,她也不会再回上京,但还是要承官家的情,至少为她提供了一条退路。

  那双眼睛又向她望来,从满含眷恋,慢慢变得冷若冰霜,“我原想让赫连带走那妾侍,利用母子之情,巩固陇右与上京的联系,但现在看来是徒劳了。他想带你一起走,也罢,我让你们走,毕竟张家满门的性命,对你来说比那庶子重要得多。”他说罢,无情地笑了笑,“既然不谈私欲,那咱们就谈一谈大局。我只要你记住一条,陇右安,则张家安,若是陇右有任何异动,那么张家的处境就危险了。你是张家至亲骨肉,一定会替我管束住将来的武康王,是吗,嗣王妃?”

第106章

  肃柔忽然大大松了口气,相较于官家的情话绵绵,她更愿意这样锋棱毕现,却坦荡直接的沟通。

  她说是,“官家,赫连氏一向忠于朝廷,从武康王愿意送嫡长子进京为质子起,陇右就已经臣服于先帝了。这些年介然与官家同窗读书,一起长大,你们曾是最好的朋友,纵是走了些弯路,也是因各自立场不同,说开了,大可不计前嫌。再者,官家雄才大略,怎么能看不清介然的心呢,他既娶了上京的女子,就是在向官家表明决心,日后也会长久效忠官家,否则何必留下这么一大家子把柄,受人牵制。今日官家这样告诫我,我也向官家表明心迹,自然尽我所能,时刻劝谏督促丈夫,请官家放心。”

  官家点了点头,“如此甚好,你父亲忠勇,为朝廷几番出生入死,我料虎父无犬女,你也定会继承令尊衣钵的。至于张家的前程,你不必挂心,你的叔伯兄弟们,我自会看顾,不会埋没了他们的才能。说了这半日,我只要你明白,有功于朝廷的,我必不会亏待,但若是有负于朝廷,那么届时君威如山,我也不会心慈手软。”

  肃柔道是,“官家的话我铭记于心,绝不敢忘,就请官家看着我们夫妇的决心吧。”

  官家满意了,复又换上了一副温和面貌,切切叮嘱着:“此去陇右,山高水长,望你事事小心。你是禁中长大的,只怕受不得边关的水土,若是呆不惯,就早些回来吧,上京才是你的根。”

  话说到这里,已是虚与委蛇,肃柔微呵了呵腰道:“也请官家保重,妾与介然就算远在他乡,也会日夜祝祷我主圣躬康健的。”

  然后他便沉默下来,没有再说话,静静看了她好久。

  很多情绪从心头汤汤流过,再多的眷恋与不舍,到这里势必要作了断。反正都是输,最后的故作凶狠,仿佛能够找补回一点面子。

  他长叹了口气,终于调开了视线,抬手指了指门上,“走吧,他还在等着你。”

  她听了,后退一步双手加眉,向他行礼,最后道一句:“多谢官家。”

  他看着她俯下身,青黛的领缘衬托出白净的脖颈,那样的玲珑姿态,可惜,与自己无缘。

  都淡了、散了……他闭了闭眼,重新转身望向窗外。

  静静流淌的汴河,很大程度上像极了他的人生。河面上商船、漕船往来,还有画舫小舟游曳,那么拥挤的一辈子,少了一叶扁舟,其实也不算什么。

  双眼怔怔,不敢调开视线,只听得身后脚步声渐去渐远,忽然消失了。有一瞬他生出奢望来,误以为她停在槛前还未离开,忙匆匆转过身来看。结果自然是空欢喜一场,门前空空,人早已经不见了。

  鬼使神差走上回廊,这里正可看见他们的背影,确实很般配,合该是一对。他心里的不甘,最终只能化作喟然长叹,颓败地吩咐内侍:“回去吧。”

  潘楼内盘桓的诸班直潮水一样随之退散,这时候徘徊在后院的人才敢走进厅堂内。大家想私议,却又没这胆量,反正知道先前的贵客不是小人物,这样兴师动众只为寥寥几句话,过卖连茶水和点心都没来得及送,人就走光了……

  掌柜见他们探头探脑,扯着嗓子呵斥起来:“都愣着干什么?管住嘴,吃好饭,不该你们过问的事少打探。都无事可做了吗?桌椅收拾了吗?后厨菜色预备了吗?还有前头的香,换了没有?”一面大声驱策,“下半晌曹太尉家要来摆宴的,订的隆盛花篮什么时候运来,还不快打发人去排办局看看!”

  一顿安排,所有人的魂儿都归了位,立刻纷纷忙活起来。刚才的大阵仗,很快就被抛到脑后,毕竟上京王侯将相云集,天子脚下哪有什么新鲜事。热闹看过就忘了,倒不如多去想想怎么讨好客人,怎么多得几个赏钱,来得实惠。

  那厢马车里,肃柔将官家交代的话,如数转达了赫连颂,说完嗟叹,“这样也好,干脆摊开了,各自心里都有数。一个孩子,再加上张家满门,已经足够拿捏咱们了。不过……陇右不会有异心吧?我阖家都在上京,官家这样一说,我竟有些怕。”

  他失笑,“官家小人之心,你也小人之心吗?赫连氏蛰伏了太多年,已经没了进军兰州的底气,哪来的异心!当初朝廷招安,也是经过多番权衡,爹爹才答应下来的。匈奴军固然骁勇,但连年作战早就露出疲态,占据陇右之后朝廷又给予优待,与其四处征战,不如休养生息。再说那地方山高皇帝远,有吃有喝繁华富庶,没人会思变。所以你不用担心,爹爹不会兴兵,我自然更不会。咱们回到陇右,不过是换个更自由的地方过日子而已,等清理了门户,后顾无忧了,生他几个儿女,享我们的天伦之乐吧。”

  她这才放心,倚在他肩头道:“我记得你说过,要带我去看一看爹爹征战过的热土,那时候我还不屑得很,没想到如今竟要成真了。”

  所以缘分就是这么奇妙,他的唇角勾出一点笑意,温声道:“是啊,陇右是个好地方,虽不似上京精致,但绝对比上京精彩。我曾听岳父大人说过,他说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带妻儿来陇右看看,现在他未能做到的遗愿,我代他实现,我敢打包票,你会喜欢那里的。”说罢微顿了下,又道,“不过既要走,我想还是快些动身,免得夜长梦多。我已经事先命人在芙蓉渡预备了船,船上用度都是现成的,你只需带上随身要紧的东西就好。从上京乘船,一路往西到河中府,届时我会安排人接应你入西宁州的。只是这一程一半是水路,一半是陆路,难免会受些颠簸,要辛苦娘子了。”

  肃柔很意外,“听你的意思……不和我同行吗?”

  他嗯了声,“我要快马赶回陇右,先平定了战事,才好扫清前路迎接你。”

  肃柔心里不由揪起来,也知道陇右有战事,他不可能优哉游哉陪她慢慢返回。自己到这时方才明白继母的感受,为什么当初她会对武将百般嫌弃,一心想给女孩子们找文官。

  “长途跋涉,回去又要打仗,身子怎么受得住啊……”

  他笑着和她打趣,“我的身子好不好,娘子还能不知道吗。这一身的勇武无处可用,当然要回去大杀一番。”

  没正经的调侃,自然引来她的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