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站起身,春秋归鞘背在身后,吐出一口猩红中透着金黄的浊气,笑道:“因祸得福,在城外吸纳了两禅金丹,又开了一窍,还有你可知道这柄才铸造出炉的名剑,若是饮血过千,就可自成飞剑?”

红薯眨了眨眼睛道:“那借奴婢一用,再砍他个七八百人?”

徐凤年伸手弹指在她额头,气笑道:“你当这把有望跻身天下前三甲的名剑是傻子不成,得心意相通才行的,养剑一事,马虎不得,也走不了捷径。”

徐凤年望向宫外的血流成河,叹了口气,暗骂自己一句妇人之仁,矫情,得了便宜卖乖。提着书箱起身往宫内走去,红薯当然要留下来收拾残局。她望着这个背影,记起那一日在殿内,她穿龙袍坐龙椅,一刻欢愉抵一生。此时才知道,跟姑姑这样,在选择一座孤城终老,为一个男人变作白首,也不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徐凤年突然转身,展颜一笑。红薯刹那失神,不知此生他最终到底会爱上哪一名幸运的女子,姜泥?红薯打心眼不喜好这个活着就只是为了报仇的亡国公主,她觉得要更大气一些的女子,才配得上公子去爱。当然,这仅是红薯心中所想,至于公子如何抉择,她都支持。

徐凤年早已不是那个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世子殿下,在庆旒斋独自沐浴更衣,换过了一身洁净衣衫,神清气爽。敦煌城大局已定,各座宫殿的宫女宦官也就继续按部就班安分守己,宫外那些风起云涌,对她们而言,无非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只是大人物们的荣辱起伏,他们的官帽子变得大一些或者被连脑袋一起摘掉而已,惊扰不到他们这些小鱼小虾的生活,不过说心里话,他们还是十分喜欢现任宫主做敦煌城的主人,虽然赏罚分明,但比起上任几十年如一日冷如冰山的城主,要多了些人情味,徐凤年坐在繁花似锦的院子石凳上,桌上摆有春秋和春雷,光听名字,挺像是一对姐弟,徐凤年没有等到情理之中的红薯,反而是徐璞意料之外的独身造访。

徐璞也没有用下跪挑明立场,见到徐凤年摆手示意,也就平静坐下,说道:“按照李义山的布置,造访势力,分别对待,城内根深蒂固的本土党派,斩草除根,一个不留。近十年由城外渗入敦煌城的,如橘子州和锦西州两位持节令的心腹,旧有势力被掏空铲平以后,会继续交给他们安排人手填平,而且新敦煌城会主动示好,不光给台阶下,还搭梯子上,放手让他们吞并一些茅家和鲁家的地盘,如此一来,有了肥大鱼饵去慢慢蚕食,可保五年时间内相安无事,说到底,还是逃不过一个庙堂平衡术。”

徐凤年点了点头,好奇道:“补阙台到底是怎样一个态度?”

不杀人时分外文雅如落魄书生的徐璞轻声笑道:“不表态便是最好的态度,新敦煌乐意分一杯羹给他们。”

徐凤年问道:“到底有哪几股势力是北凉的暗棋?”

徐璞毫不犹豫说道:“宇文端木两家都是李义山一手扶植而起,不过恐怕就算是这两族之内,也不过四五人知道真相。其余势力,都是因事起意,因利而动,不值一提。”

徐凤年苦笑道:“我闹这么一出,会不会给师父横生枝节?”

徐璞由衷笑道:“李义山自己常说人心所向,方才使得棋在棋盘外,可见国手真正棋力,世子殿下不要担心,末将相信李义山肯定乐见其成,能让一局棋额外生气眼,可见殿下已经真正入局发力,是好事。”

徐凤年感兴趣道:“徐叔叔也精于弈棋?”

徐璞赶紧摆手道:“跟李义山相处久了,只会说些大道理,真要对局,就是俗不可耐的臭棋篓子,万万下不过殿下的,殿下不要强人所难啊。”

徐凤年哈哈笑道:“我想总比徐骁来得强上一些。”

一个恭恭敬敬称呼世子殿下,一个热热络络喊徐叔叔。

是不是牛头不对马嘴?

一场暮春苦雨骤然泼下。

徐凤年和徐璞一起走入斋子,徐凤年说道:“魔头洛阳何时入城,才是当下敦煌城的真正劫数。”

徐璞点了点头,饶是这位轻骑大都督,也有些忧心忡忡。

徐凤年自嘲道:“可别乌鸦嘴了。”

城内城外瓢泼大雨。

一袭白衣去过了采矶佛窟,缓缓走向敦煌城。

白日大雨如黑幕,男子白衣格外显眼,雨滴在他头顶身遭一丈外便蒸发殆尽。

一些逃散溃败的茅家金吾卫骑兵,路上见着了这名菩萨女相的俊美男子,心生歹意,只是还来不及出声,就在大雨中连人带马给大卸八块。

第100章 魔头洛阳

院中植有几株肥美芭蕉,雨点砸在蕉叶上,声响清脆。异乡相逢的徐凤年和徐璞端了两条凳子就坐在门口,徐凤年突然笑了笑,看到徐璞投来疑惑视线,汗颜道:“徐叔叔应该也知道我以前有花钱买诗词的无良行径,记得有一次花了大概两三百两银子买了首七言绝句,里头有一句雨敲芭蕉声声苦,当时我觉得挺有感觉的,就拿去二姐那边献宝,不曾想被骂了一个狗血淋头,说这是无病呻吟之语,我临时起意,就说修改成雨打薄衫声声重如何,二姐还是不满意,我一恼,就破罐子破摔,说雨打芭蕉人打人,院内院外啪啪啪,问她这句诗咋样,哈哈,没想到二姐揍了我一顿后,金口一开,有些吝啬地说了两个字,不错。”

徐璞起先没领悟啪啪啪三叠字的精髓,有些纳闷,后知后觉才会心一笑,眯眼望着灰蒙蒙阴沉沉的雨幕,轻声道:“是不错。”

徐凤年正想说话,红薯撑了一柄缎面绣伞走入庆旒斋院落,收伞后倒立在门口,徐凤年记起小时候娘亲的教诲,雨伞不可倒置,去把小伞颠倒过来,红薯莞尔一笑,言语谐趣,柔声道:“处理得差不多了,虽然不能说皆大欢喜,不过大方向谈妥了,细枝末节就交给他们回去府邸私下磋商,反正板上就那些几块肉,割来割去,也就是落在谁家碗里的事情。奴婢猜想少不得又要靠家族内适龄女子去联姻,大伙儿结成亲家才宽心,这两天几家白事几家红事,都有的忙。”

徐璞一笑置之。

徐凤年看了眼天色,问道:“要不出去走走?”

徐璞笑道:“敢情好,走累了,可以到末将那里歇脚,还有几壶舍不得喝的绿蚁酒,温热一番,大口下腹,很能驱寒。”

红薯面有忧色,徐凤年无奈笑道:“真当我是泥糊菩萨纸糊老虎,娇气得见不得雨水?”

听到这话,红薯便不再坚持己见,三人两伞,一起走出芭蕉飘摇的庆旒斋,走出复归安详宁静的巨仙宫。徐璞所在酒肆就在主城道上,笔直走去即可,大雨冲刷,鲜血和阴谋也就一并落入水槽。不过城禁相比往常要森严许多,已经有好几起谋逆余孽在家将忠仆护送下,乔装打扮试图逃出城外,给临时补充到三座城门的金吾卫骑和江湖人士识破身份,当场截杀,至于是否有逃出生天的漏网之鱼,天晓得,恐怕只有从若干年卧薪尝胆后的复仇才能知道,这就又是另外一出类似赵老夫子和西蜀遗孤太子的悲欢离合了。

而且这笔浓稠血账,将来多半要强加到徐凤年头上,此时三人走在人迹寥寥的昏暗街道上,徐凤年绕进一条宽敞巷弄,总算有了些人声生气,徐凤年站在一座撑起大油伞的葱饼摊子前,老字号摊子在敦煌城卖了好几十年的葱饼,不怕巷子深,口碑相传,便是这等时光,也有嘴馋的食客前来买饼狼吞虎咽,或是捎给家人,徐凤年一行三人排队站在末尾,期间又有一些百姓前来,有几个认识卖酒有些岁月的徐璞,知道他曾经娶了个貌美如花的大姓媳妇,然后跑了跟端木家的长公子过上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都带着笑意悄悄对这名中年男子指指点点,其中一位体态臃肿的富态商贾,跟写得一手极好毛笔字的徐璞讨要过春联,念旧情,当下有些不满,阻止了那些相熟食客的取笑,插队来到徐璞身后招呼了一声,徐璞转身笑道:“乔老板,又给你家宝贝闺女买葱饼了?小心长太胖,以后嫁不出去。”

肥胖商贾哈哈笑道:“我那闺女可不是吃胖的,长得随我,嫁不出去没啥关系,入赘个就成,老乔我起早摸黑的挣钱,图啥?还不是想着自家子女日子过得轻松一些,对了,徐老弟,我在城东那边购置了一栋新宅子,回头还得跟你要几幅联子,能不能帮忙写得气魄一些?”

徐璞点头道:“这个没问题,记得常来喝酒,没你乔大老板撑场子,酒肆就办不下去了。”

乔姓拍了拍徐璞肩头,豪爽道:“这个没问题,这不凑巧赶上乔迁之喜,本来想去你那边商量一声,酒水都从你铺子里买,中不?不过说好了,可得给老乔我一个实惠价格啊。”

徐璞点头笑道:“乔老板是行家,我要敢卖贵了,以后就没法子在敦煌城做生意了。”

红薯撑伞而立,转头望着这一对中年老男人唠叨客套,有些兴趣玩味。徐凤年转过身,见商人兴许是瞧见自己衣着鲜亮,还带了个倾城的绝色婢女,一副想要套近乎又不敢造次的扭捏姿态,主动笑道:“这位就是乔老板?我是徐叔叔的远房侄子,才来敦煌城做些瓷器买卖,徐叔叔常说这些年亏得乔老板照应铺子,回头乔迁之喜,别的不说,我手边赶巧儿有些瓷碗瓷碟,还算上得了台面,登门时候给乔老板送十几套去。”

乔老板一脸惊喜道:“当真?”

徐凤年温颜笑道:“要是糊弄乔老板,小侄还不得被徐叔叔骂死,当真当真。”

乔老板家境殷实,倒不是说真稀罕那十几套瓷器碗碟,只不过眼见着这对主仆男女气态惊人,做生意想要滚雪球钱生钱,一靠本钱,再靠人脉,尤其是后者,做过生意的,都知道很多时候在这个狗眼看人低的世道,庙里的那些座高高在上的菩萨,要是觉得你身份低贱,耻与为伍,就算有再多真金白银也白搭,提着猪头都进不了庙。碰上个好说话的权贵人物,真是比逛窑子遇上是雏的花魁还破天荒了。乔老板之所以跟徐扑这种落魄士子接近,说到底心里还是有些噼里啪啦的小算盘,他是商人出身,对于那些肚子里有墨水的读书人,都有一种天生的自卑,好不容易逮着一个落魄寒酸的,总有些沾沾自喜,想要抖搂抖搂自家的富贵气派,邀请徐扑写春联和入府喝酒,何曾不是有着叫徐扑见着府邸后生出自惭形秽的那点小心思?

锦衣红薯买过了三只裹在油纸里的葱饼,徐凤年和徐璞就跟乔老板告别离去。

胖子当时不敢正视红薯,这会儿得空就使劲瞧着她的曼妙身段,狠狠咽了一口口水,心想徐扑怎的就有这种阔绰亲戚了?

走在巷弄春雨汹涌的青石板上,红薯笑道:“大都督,想必不需要多久,宇文家就要悔青肠子了。”

徐璞略带涩意,笑着摇了摇头。

徐凤年问道:“怎么一回事?”

红薯瞥了瞥徐璞,后者笑道:“但说无妨。”

红薯这才缓缓说道:“曾经有个独具慧眼的宇文家女子相中了大都督,不惜私奔跟家族决裂,嫁给了大都督,做了贩酒的老板娘,后来不知为何,回到了家族。”

徐璞平淡道:“是改嫁给了端木家的长公子,不怪她,有几个女子乐意跟一个不上进的男子白头偕老,说实话,她当年愿意陪我这么个穷书生柴米油酱醋茶,就已经让我刮目相看,这些年也一直心怀愧疚,觉得亏欠了她太多。有几对门不当户不对的年轻男女,真正能够白首以对的。就算有,也多半只是才子佳人小说里的段子,再者,书中男子还得是高中状元才行,那才扬眉吐气。如徐璞这般的,能把百两黄金的嫁妆挥霍一空,就常理而言,如何都做不成书中的男子。”

徐凤年轻轻笑道:“这些女子,看似可歌可泣,其实说到底还是既看错了男子也误认了自己,富贵悠游时,不谙世事,一方面家境优裕,可以看不起那些鲜衣怒马胭脂檀榻,真跟了男子吃苦,才逐渐知道黄白俗物的厉害之处,不说别的,与闺房密友闲聊,次次听她们说起山珍海味,说起最新衣裳又不够穿了,珠玉金钗又样式老旧了,跌落枝头变麻雀的女子兴许不是真的图这种享受,却总也心里不太好受,久而久之,潜移默化,再去看身边那个没出息的男子,知道了他的诗书才气没办法变作妻凭夫贵,甚至还要连累自己子女以后吃苦受累,自然而然的,心思就变了,当初那些转首问夫君,画眉深浅入时无,就悄悄成了两看相厌。”

“徐叔叔,如果我猜得没错,是不是起先她去见昔日好友,都会与你说起,还会说笑几句?过了几年,接下来就愈发沉默,然后会与你发些莫名其妙的小脾气,到最后,干脆都不跟你说这些事情了?”

徐璞愕然。

显然被这个年轻人一语中的了。

“徐叔叔,你要愧疚,在情理之中,无人敢说你的不是,不过若是太过愧疚,深陷其中,就有些小家子气了。退一万步说,那名女子嫁了个好人家,这比什么自怨自艾的此情可待成追忆,都要圆满许多。真要怪,就怪我师父去,他若给你一个敦煌城将军的身份,哪来这么多糟心事。”

徐璞愣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红薯小声叹息道:“那女子若是听到公子这一席话,可就要无地自容了。”

徐凤年自嘲笑道:“我本来就是这种煞风景的庸俗男子,她估计都不乐意污了她耳朵,不会听上半句的。”

中年文士装扮的春秋名将喟叹道:“殿下这些看似薄情的言语,让徐璞心结解开太多。”

徐璞随即笑道:“等下喝那几坛子绿蚁酒,好好骂上一顿李义山。”

三人前往城门口上的小酒肆。

此时,白衣入城。

城门处几十人无一全尸。

狭路相逢。

徐璞远远望着那白衣男子,倒吸一口凉气,沉声道:“魔头洛阳!”

第101章 雨中第四魔头来,雨停第三剑仙在

宫变那一天,敦煌城内如今真可谓是几家欢乐几家愁,茅鲁两族顷刻间就灰飞烟灭,城东北这一块,权贵扎堆,许多一跺脚能让满城震的家族都算是街坊邻里,兴许隔着一堵墙,就可以看到隔壁抄家的场景。

茅家府邸夹在宇文和端木两家之间,后两者的年轻后生瞅着热闹,都在各自高楼顶层望去,有些遮掩不住的幸灾乐祸,只依稀见到磅礴大雨中,几名面白无须的老宦官领着茫茫多的金吾卫甲士冲入茅家,成年男人不论反抗受降,皆是乱刀砍死,一些身负武艺把式的汉子,想要越墙逃窜,早被墙根蹲点的武林草莽给轻松截杀,偶然有几人仗着皮糙肉厚武艺高强,翻过了高墙,才落地,就给守株待兔的两族精锐扈从拿枪矛捅中,钉死在地上或是墙壁上,要么被成排弓弩射成刺猬,几名被两族青年视作眼中钉的茅家俊彦也颇为硬气,带着死士家丁誓死抗争,甚至一些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娘子也抽出刀来,不过抵不住潮水般的攻势,都给尽数绞杀当场,握有五百铁骑的茅家原先在敦煌城数一数二,连杂役奴仆走路都不看地面的,个个眼高于顶,此时大多死相凄惨,如何能不让冷眼旁观看热闹的两族男子觉得解气。一些个只敢偷偷觊觎茅家女子垂涎茅家儿媳的汉子,酣畅之余倒是有些惋惜,这些平日里装清高摆架子的尤物若是发配军妓,该是多美妙的事情,他们可不介意一晚上砸下几十上百两银子。

敦煌城大族受中原士族影响熏染,多设有私学书楼,宇文家族可能是带了个文字,尤为注重家族私塾,老学究老夫子们都是橘子锦西两州境内小有名气的文人,在北莽,挑会些身手的武夫就跟挑烂白菜一样轻松,但是挑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可就是去找三条腿的蛤蟆了,宇文氏在这一项开支上远超同辈家族,这归功于宇文家主本身就是一名饱读经书的读书人,私学书楼文惠楼,藏书八万卷,大部分都是士子北奔后乘火打劫而来,宇文亮对此一贯沾沾自喜,专门找制印大家雕刻田黄石一方,自号八万老叟。

今日宇文亮亲自带着近百家兵家将赶赴巨仙宫外“亲君侧”,回来一边按功论赏,一边让管事带一队心腹死士走了一条三族相通的密道,先接出几名嫁入茅家的女子,不让她们被殃及池鱼,再去封死毁掉密道,之所以在乱局中救下她们,不是宇文亮慈悲心肠,而是以后想要接手茅家众多财产,得靠这些对茅家熟门熟路的精明女子,其实当初联姻,本就没安好心,当然茅家那几位“屈尊”嫁入宇文端木的女子,也是同理,宇文亮以往对这些娘家势大的悍妇儿媳甚至孙媳都以礼相待,经常当着她们的面厉声训斥那些自家子孙,不过今天一过,看她们还敢不敢对夫君颐指气使,还敢不敢不许他们纳妾收偏房!这会儿指不定已经跪在地上抽泣讨饶了。

宇文亮坐在文慧楼顶层阁楼临窗小榻上,慢悠悠品茶,笑眯眯望向茅家府邸的翻天覆地,心情极佳,他与茅柔这个香癖不同,嗜好饮茶,小榻上又有一方大茶几,摆有茶炉茶碾茶磨汤瓶在内的十二件茶具,雅称十二先生,宇文亮饮茶,从不要丫鬟侍女动手,都是独自煮茶独自饮,至多一人相伴,少有两人以上同品,用这位八万老叟的话说就是茶如女子,独乐乐才尽兴,众乐乐成何体统,今天显然兴致很高,榻上破例坐了两位男子,年老者正是端木家族的家主端木庆生,年轻一些的是宇文亮嫡长子宇文椴,器宇轩昂,顾盼生辉,一看便知是位家境不俗的风流人物,敲门声响起,一名与端木庆生有七八分相似的中年男子走入这间茶室,摘下厚重蓑衣随手挂在屏风角上,外边暴雨大如黄豆,蓑衣滴水不止,宇文椴瞥见以后眯了眯眼睛,但随即扬起一张让人好感倍生的温煦笑脸,下榻穿鞋相迎,喊了一声重阳兄,后者摆摆手,大大咧咧一屁股坐在榻边上,拿过一块茶巾擦拭脸颊,宇文亮笑声舒朗,说道:“端木重阳你这个泼皮货,一屋子雅气都给你的俗气冲散了,晦气晦气!”

“宇文伯伯,你再这般不留情面,小心我祸害你孙女去,她长得可灵俏,合我口味。”男子嬉笑道,喝了一杯茶水,牛饮解渴,果然俗不可耐。

这个叫端木重阳的男子,是端木家的二公子,地位与宇文椴相当,不过性子截然相反,三十而立,成家立业,至今还没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情,让他父亲端木庆生愁出不少白头发来,端木重阳是两州边境上久负盛名的刀客,经常跑去杀马贼玩,杀着杀着竟然还跟一股大马贼的头目成了结拜兄弟,若非家族阻拦,他差点把自己妹妹拐骗出去给马贼当压寨夫人。端木重阳也是唯一一个敢在茅家如日中天时出手教训茅氏子弟的爷们,三家互成邻居,远亲不如近邻,加上姻亲,表面上还算融洽,端木重阳宇文椴和茅冲茅柔兄妹都是青梅竹马的玩伴,只不过这些年跟宇文椴有些有意无意的疏远,少年时代,这两位敦煌城内首屈一指的公子哥都喜欢跟在茅冲屁股后头当喽啰,可惜茅冲死得早,尚未及冠就死于非命,暴毙于采矶佛窟那边,至今没查出到底是仇杀还是情杀。

端木庆生隐忍许久,见这个长子还是一脸玩世不恭,终于忍不住拍案怒道:“你去茅府作甚?茅冲那寡妇把你魂儿都勾去了?一只破鞋,你丢人不丢人?坏了两家大事,你拿什么去赔!”

宇文椴又眯起眼,低着头品茶。宇文亮始终微笑不语,端木重阳挑了挑眉头,跟自家老子争锋相对说道:“大事啥,咱们两家背着主子躲起来算计利益就是大事?也不怕遭到燕脂那小婆娘的猜忌?要我说来,这次瓜分茅鲁两家和陶勇的地盘,咱们就不该仗着护驾有功咄咄逼人,真以为是咱们护的驾?还不是主子早就设好的局,等着那几个老狐狸主动跳入火坑,再说了,真计较起来,也是一人一剑挡在城门口的年轻人功劳最大,我也没听见他怎么叫嚷着要报酬啊,总不可能跟燕脂关上门那个啥一番就行了吧,怎么不见他捞个金吾卫统领当当?嘿,这是人家故意给咱们瞧的唱双簧,敲打我们不要得寸进尺,爹,你要是不去茅家闹腾几下,故意留给这婆娘一些把柄去小题大做,我倒要看你叼进嘴里的肉会不会吃坏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