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庆生作势要拿起类玉似冰的东越青瓷杯,去砸这个满嘴胡言的混账儿子,宇文亮赶紧拦下,拉住亲家的手臂,打趣道:“别扔别扔,这小子不怕疼,我可心疼杯子。”

端木庆生气呼呼道:“宇文兄,你听听这兔崽子的话,什么叫叼,当老子是狗吗?”

宇文椴拎着一柄精美茶帚,弯腰低首,嘴角微微翘起,眯眼冷笑。

等端木庆生气顺了,宇文亮自顾自望着越瓷青而茶色绿的景象,抚须淡然笑道:“其实重阳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咱们啊,吃相是不太好,难免惹人嫌。你我两家是见不得光的北凉棋子,祸福相依,确实不用担心那个来历古怪的小姑娘亏待了咱们,大可以明面上吃得少些,暗地里多拿一些也无妨,如此一来,方便巨仙宫安抚人心,说句不好听的,别嫌狗这个字眼难听,咱们两家啊,就是人家养的走狗,咬人之前得夹紧尾巴不吭声,该咬人了就得卯足了劲,好不容易该吃食了,吃多吃少,还得看主子的脸色和心情。”

端木庆生满脸怒容,他是个舞枪弄棒的粗人,谈吐文绉绉不来,实在想不出反驳的言辞,只得生闷气,倒是端木重阳哈哈大笑,“伯伯这番话实在精辟。”

宇文亮笑道:“那就这样定下调子,少吃多餐,慢慢来?亲家,要不你我都先吐出几块肉?”

端木庆生犹豫了一下,转头瞥见那个满城笑话的兔崽子顺手摸进一只茶盏入袖,气不打一处来,也不好道破,只得瓮声瓮气点头道:“反正这些年都是大事随你。”

心不在焉喝过了茶,端木庆生几乎是拎拽着儿子离开茶室书楼,宇文椴正要开口说话,没个正行的端木重阳小跑进来,笑着拿走挂在屏风上的蓑衣。

宇文亮等到脚步声远去,才看了眼茶几上少了一位小先生的残缺茶具,这一整套就报废了,轻轻叹息一声。

宇文亮再无饮茶的兴致,只觉得厌烦,望向窗外雨幕,问道:“你可知道那个叫徐扑的废物,是以后敦煌城大红大紫的新权贵?”

宇文椴皮笑肉不笑道:“已经知道了。”

宇文亮问道:“知道了身份,可曾知道如何相处?”

宇文椴脸色阴沉道:“大不了将那个不要脸的贱货改嫁回去,端木中秋本来就是个只会读死书摆弄文采的废物,一对狗男女,看着就恼火,拆散了万事大吉,听说端木中秋新看上了一个妓女,想要纳妾,就让贱货假装打翻醋坛子,正好按上一个妒妇名头,休妻出户,名正言顺,反正徐扑那个窝囊废不介意这种事情。”

宇文亮怒极,拿起茶杯就狠狠砸过去,额头出血的宇文椴一脸愕然,宇文亮骂道:“蠢货,你真当徐扑只是一介莽夫?北凉出来的死士,有哪个是庸碌之辈?就算才智不堪大用,北凉另外有高人躲在幕后出谋划策,可那实力骇人的徐扑瘟神,也是我们宇文家招惹得起?”

宇文椴抚着额头,鲜血从指间渗出,嘴硬说道:“我给他找回女人,怎就成坏事了?”

宇文亮怒气更盛,抓起杯子就要再度砸过去,不过见着嫡长子的坚毅眼神,颓然叹气道:“你啊你,想事情怎就如此一根筋直肠子,女子心思自古难料,你那个妹妹向来性子刚烈,受到如此羞辱,即便遂了你我父子的心愿被迫改嫁,你真当她一怒之下,不会失心疯了去徐扑那边告状?自古重臣名将,没死在沙场上,有多少是死在君王枕头上的阵阵阴风?此事休要再提!”

宇文椴习惯性眯眼,松开手后,慢慢拿起茶巾擦拭,微笑道:“我有一计,可以祸水引去端木家。”

宇文亮眼睛一亮,将信将疑道:“哦?”

宇文椴伸出手指摩挲那只圆润茶瓶,笑道:“我有心腹亲近端木中秋,可以怂恿他纳妾,端木中秋是伪君子,性子怯弱多变,耳根子极软并且最好面子,这名心腹正好欺负他不懂经营,手上压了一笔死账,有六七百两银子,本就该是端木中秋的银钱,这时候还给他,手头也就宽裕了,一个男人突然有了一笔数目不小的私房钱,没有歪念头也都要生出歪念头,我再让心腹双管齐下,一面去青楼旁敲侧击,如今端木家与我们一起压下茅氏,想必青楼那边也知晓其中利害,一个花魁原本得有八九百两的赎身,六七百也就拿得下来。一面去给端木中秋灌迷魂汤,说是徐扑记仇,要是敢霸占着那个贱货,就要拿整个端木家族开刀,茅家就是前车之鉴,爹,你说这个废物会不会双手奉送一封休书?到时候我们宇文家好生安慰那个没有廉耻心的贱货,她却跟端木家反目,撕破脸皮,此消彼长,谁会是敦煌城未来的第一大势力?”

宇文亮细细咀嚼,小心翼翼权衡利弊和考量操作可行性,笑容越来越浓郁。

楼外,端木家父子二人渐行渐远,走向后院,钻入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蹄声没能响过雨声。

收起羊皮伞,端木庆生闭目养神,并未脱去蓑衣的端木重阳也绝无半点吊儿郎当的姿容,正襟危坐。

端木重阳掀起窗帘看了眼高墙,笑道:“不出意外,这会儿那对装腔作势的阴柔父子开始算计咱们端木家了,翻脸可比他们翻书快多了。宇文椴这小子,打小就一肚子坏水,自恃清高,偏偏还自以为谁都看不穿,实在是好笑。”

端木庆生低声说道:“重阳,你觉得他们如何算计?”

端木重阳冷笑道:“设身处地,肯定是从大哥大嫂那边下手,立竿见影,宇文家也就这点眼界和出息了。”

端木庆生睁开眼睛,十指交叉在腹部,轻淡笑了笑:“你大哥胆小怕事,甚至连与你争夺家主位置都没胆量,我对他已经死心,倒是你,当年单枪匹马就敢一举袭杀茅冲,手脚也干净,让我这做爹的十分欣慰。这次宇文亮宇文椴要坑害你大哥,你去盯着,别闹出大事就行了,没必要跟他们一般见识,否则被他们看破我们的藏拙,反而不美。咱们父子是大老爷们,别跟那两个娘们锱铢必较。端木家从来就不把敦煌城当做做大事的地方。”

端木重阳爽朗大笑,讥讽道:“这喝茶,不过是喝一个和和气气的‘和’字,回头来看宇文亮这些年的阴险手段,真是白喝了几百斤的茶水。”

端木庆生没有附和这个话题,而是加重语气说道:“方才你去茅家救人,情义味道都有了,很好。你这些年的行事作风,一直是做样子给北凉主子看的,现在是时候摘熟果子了,爹什么都可以不要,但一定会让你去当那个金吾卫大都尉,你和徐扑,还有那个年轻人多接触,喝喝花酒之类的,千万不急,只要循序渐进,总有你去北凉建功立业的机会。敦煌城这座庙还是太小,容不下你施展手脚,投了北凉军,争取成为那个世袭罔替北凉王的世子亲信,若是此子不足以托付性命,你大可以转投陈芝豹,一样不差。不过记得弄出一出苦肉计,否则被当成反骨之臣,在北凉会没有出头之日。”

端木重阳靠着车壁,啧啧道:“白衣战仙陈芝豹,宰了枪仙王绣的狠人啊,真是神往已久。”

端木庆生摇头道:“北凉世子和陈芝豹的军权之争,不像外界设想的那样一边倒,我觉得徐骁一天不死,陈芝豹就一天不反,但是陈芝豹一天不反,这样拖着耗着,可供世子辗转腾挪的余地就会越来越大。”

端木重阳疑惑道:“徐骁一刀杀了陈芝豹,不是什么都轻松?虽说如此一来,北凉三十万铁骑的军心就要散了一半,可到底是长痛不如短痛。”

端木庆生脸色凝重,摇头道:“这就是北凉王御人术的高明所在,知道有些人杀不得,知道如何养虎为患。在我看来,陈芝豹之于雄甲天下的北凉军,是世子杀得,徐骁偏偏杀不得,兴许这位异姓藩王也舍不得杀。”

端木重阳极为珍惜和这个老爹独处的时光,更珍惜他吐露经验的机会,追问道:“那爹你觉得陈芝豹是真反了?”

端木庆生笑了笑,道:“就算一开始给做样子给赵家天子看,让太安城的放宽心,长久以往,陈芝豹就跟当初他义父在西垒壁一战后,差不多的处境了,不得不反,只不过当时徐骁有那个定力,才能有今天的荣华富贵,当初若是真反了,也就三四年时间和赵家隔江而治的短暂风光,到头来耗光了民心,又不得士子支持和民望支撑,只能是画地为牢,只有死路一条,这才是徐骁这个武夫的大智慧啊。到了高位,如何去保持清醒,殊为难得。而陈芝豹不同,他反了,不光是整座离阳王朝乐见其成,北莽一样要拍手叫好,就算是北凉内部,恐怕也是赞成多过反弹。”

端木重阳小心翼翼加了一句:“前提是徐骁老死。”

端木庆生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所以其实徐骁和陈芝豹都在等。等到时候一旦轮到北凉世子披上凉王蟒袍,亲自去跟陈芝豹对弈,就是真正毫无情面可言的你死我活了。那之前,也是你待价而沽的大好时机。”

端木重阳神采奕奕,跃跃欲试。

端木重阳出身一般,且不说北凉棋子的尴尬身份,对比那些庞然大物,只算是地方小族,北莽有八位持节令把持军政,无亲无故,若无巨大战事,攀爬速度注定一般,去士子的北莽南朝,就更是个笑话,徒增白眼而已。北凉军才是毫无疑问的首选,若是将对峙的离阳和北莽说成是玉璧对半,那么为何不趁这机会去夹缝中的北凉军?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半壁五十州!

端木重阳突然皱眉说道:“如果有朝一日魔头洛阳来到敦煌城,怎么办?”

端木庆生松开手指,摆了摆手,说道:“无需杞人忧天,当时老城主拼得重伤致死仍要出城一战,可以说是拿命去换取口头盟约,这都是北凉方面的布局,要给敦煌城换来一尊奇大的供奉菩萨。”

端木重阳一脸敬佩道:“北凉陈芝豹,魔头洛阳,都是喜欢穿白衣,嘿嘿,害得我遇上烦心事就去出门杀马贼,也喜欢穿上白袍子。”

端木庆生有些无奈,心情也放松一些,调侃说道:“白衣有洛阳,青衣有西楚曹长卿,你小子争取出息一些,以后弄一件大红袍什么的。”

端木重阳有自知之明,摇头道:“可不敢想啊。”

虽说江山代有人才枭雄出,各领百年风骚,颜色就那么多种,不是白衣就是青衣,要么红衣紫衣,可是历史上从未有过这样一袭白衣,所到之处,见神杀神,佛挡杀佛,他第一次初到江湖,死在他手上的不下千人,其中有拦在路上的无辜百姓,可能只是多瞧了他一眼,更有闻讯赶至拦截的豪侠女侠,而这位白衣魔头脚步不停,辗转八州,最后杀至北莽王庭,中途不乏有十大宗门里的高手,像提兵山的一位副山主,甚至连采矶佛窟的一位扫窟老僧都出面,更有道德宗的一位嫡传真人,结果无一例外都给杀得死无全尸。

杀人如麻,杀人不眨眼。这两个说法放在魔头洛阳身上,实在是合适得不能再合适了。

端木重阳突然说道:“那天然嘴唇艳如胭脂的小姑娘,其实挺适合跟洛阳在一起的,要是再撞上那个一人杀退五百骑的年轻好汉,就有好戏看了。”

端木庆生皱眉道:“想这些有的没的作甚?!”

端木重阳讪讪一笑。

端木庆生唏嘘道:“我跟宇文亮,撑死了就是图谋一城一州本事的老狐狸,比起徐骁这条吞天大蟒,实在差得太远。”

老人继续说道:“这并非为父妄自菲薄。徐骁,只是直呼这个名字,就有些胆战心惊啊。”

马车缓缓停下,所谋远胜宇文父子的端木二人一起走下车,端木重阳披蓑衣而行,怎么看都像是个混吃等死的浪荡子,没有规矩地抢在老爹身前,大步走入府邸。

撑伞而行的端木庆生自言自语道:“夜气清明,扪心自问,最能知道良心有几斤,学问有几两。”

他跨过门槛,面带自嘲,“可惜了,是白天。”

※※※※

这一日,依旧大雨,白衣才入城门,就遇上了走向酒铺子的一行三人。

在敦煌城隐姓埋名许多年的徐璞挡在两人身前,充沛气机勃发。

一对陌生高手相逢,吃饱了撑着抖搂威风,这是行走江湖极为忌讳的事情,不过徐璞也顾不上这些。若说他对晚辈徐凤年有了臣服之心,滑稽荒诞,徐璞身为当年的轻骑十二营大都督,麾下七八万骑兵,不仅跟先锋军大都统吴起平起平坐,不说李义山这位知己,就算是赵长陵这位当时毋庸置疑的北凉首席谋士,对徐璞这位儒将也十分敬重,徐璞什么样的人物没有见过?只是徐璞行事严谨,恪守本分,既然心甘情愿做了敦煌城的死士棋子,况且连世子殿下都敢单身赴北莽,他就有在这座城内死在徐凤年前头的觉悟。天下劲旅无数支,可敢说能够彻彻底底死战到底不剩一兵一卒的,只有北凉军,以及拓跋菩萨的亲卫军。徐璞以北凉老卒自居,岂会怯战!

你是魔道第一人又如何,能让我徐璞多死上几回?

红薯深呼吸一口。

才要踏出一步,就被徐凤年拉住。

白衣洛阳入了城,眼中没有徐璞和红薯,只是眼神玩味望向换了一张生根面皮的徐凤年。

徐凤年走出雨伞,苦笑着走到徐璞身前,“原来是你。其实我早该想到的,只是心底一直不敢相信。”

北莽魔道唯我独尊的枭雄伸了个懒腰,缓缓走来,任由雨点砸在衣衫上,尽显那具不算十分凹凸有致的修长身材,说道:“黄宝妆终于死了。”

徐凤年站在原地,抿起嘴唇不言语。只是心中有些想抽自己嘴巴,让你乌鸦嘴!更加悔恨没有带出春秋和春雷!

两人相距不到二十步,红薯是第一次见到这名大魔头,早已视死如归。徐璞则是第二次,当时敦煌城主“二王”即红薯的姑姑与洛阳一战,他曾在城头远远观看,但瞧不清面孔,但洛阳身上的那股势,换做谁都假装不来,就算是拓跋菩萨都不行,这位白衣魔头的那股子杀气,独一无二,江湖百年独一份!

就算近观洛阳,有些女子面相,但徐璞仍是打死不信他是一名女子。

只有在飞狐城挂剑阁那边吃过苦头的徐凤年心知肚明,她的确是女子,兼具天人相和龙妃相,口衔骊珠,而且的确是年轻得很,该死的是她的卓绝天赋足可与李淳罡媲美。

徐凤年问道:“黄宝妆怎么死了?你的骊珠呢?”

既是洛阳也是黄宝妆的棋剑乐府女子没有答复,只是摸了摸肚子,“又饿了。”

徐凤年知道这疯婆娘说过一饿就要杀人,比起那个善良无辜的黄宝妆实在是天壤之别。

这尊当之无愧的魔道巨擘突然笑起来,连徐璞都有些眼花,她轻声笑道:“黄宝妆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我却知道她做了什么。”

红薯和徐璞不需淋雨,就已经是一头雾水。

徐凤年正要开口,该称呼洛阳的女子终于肯正眼看向如临大敌的红薯和徐璞,皱了皱眉头,“你怎么长得跟那老婆娘如此相似,难怪你姑姑要我留你一命。我不杀你,滚回紫金宫,此生不许踏足掖庭宫半步!”

红薯妩媚笑了笑,纹丝不动。

洛阳一步就到了红薯身后,轻轻一掌拍向她心口,几乎同时,洛阳这只右手变拍作撩,拨去红薯一踢,左手黏住徐璞的鞭腿,一旋就将他丢出去,徐凤年虽然站在原地,成胎最多的金缕朝露两柄飞剑却都已经出袖,可金缕到了洛阳眉心两寸,就悬停轻颤,不得再近,朝露更是在她心口三寸外停顿不前,红薯和徐璞正要联手扑杀过来,给徐凤年蓄势驭剑的时机,骤然间,天地变色,雨丝如千万柄飞剑,两人仅是抵挡剑势,就苦不堪言,拼着千剑万剐才前进些许。

要知道,洛阳是近百年以来进入天象境界的最年轻一人。这一点,比武榜前三甲的王仙芝拓跋菩萨和邓太阿都要来得惊世骇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