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呼和哭泣一样寻常而且必须,无数杀戮无数拼搏无数掠夺,为的,也只是亲人一声平安的欢呼而已。

在一声又一声的欢呼与掌声中,财富被卸下,荣耀被记录,历史被续写。

一日,一个不大不小的好消息夹杂着欢呼声传出:梅迪纳•瓦尔德兹子爵的船队,归航了。

里斯本东北角的一处庄园里,一位年轻的小姐闻讯立即晕了过去,侍女们挥舞着沾满香水的手帕弄醒她之后,那位小姐喜极而泣。

当然,除了这位小姐之外,绝大多数人都皱了皱眉头——梅迪纳回来了,这其实不算是什么好消息……

“迭戈,没想到薇娅也到了里斯本,我打赌,不用到大门口,这姑娘就会象一只唧唧喳喳的云雀一样跳出来。”梅迪纳舒服地伸展着两条长腿。

“你输了,梅迪纳。”斐帝南微微一笑。马车辚辚驶过大门,仆人们走上前拉住驾车的马匹,恭敬地请三位少爷下车。

“看来这丫头长大了”,梅迪纳解嘲地笑笑:“她一定在客厅里急得团团乱转,对不对,罗尔丹?”

高大俊美的红发侍从微微躬身:“不,少爷,小姐在房间里,为少爷的平安归来感谢圣母。”

“感谢谁?圣母?”梅迪纳脸色微微一变,但又开怀:“好吧,我去看看,你们把我的小薇娅究竟变成什么样子了。”

梅迪纳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更衣完毕,见过父母,又被迫唠唠叨叨简要叙述了一番海外的历险,安排了斐帝南的卧房,从亚马逊的野人说到朋友捉到的海豹——但是薇娅还是没有出现。

“哥哥,女孩子快要嫁人,总会羞涩的。”迭戈目示梅迪纳,瞟了一眼斐帝南。

梅迪纳和斐帝南同时会意,但是显然不是一个意思,斐帝南微笑:“我很荣幸可以等待如此一位守礼的小姐。”

但是,一个冷傲而年轻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我亦很荣幸,您可以拨冗参加我的婚礼,斐帝南•休斯廷先生。”

回头,不远处的乌木台阶上,厚而重的提花锦缎里裹着一个玫瑰色面颊的女人,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高高昂着脖颈,天鹅一样的身姿。她的声音因为故作镇静而略有一丝颤抖,目光不经意地掠过斐帝南的面庞,雪白细腻的双手绞在一起,控制着大方而高贵的神情。在她身后不远,一个衣着华贵,身材微微发福的男人正拿着薇娅的绣花折扇。他本来也算得上一表人才,但是在梅迪纳和斐帝南的对照下,顿时显得矮小起来。

“哥哥,真高兴你回来。”薇娅走上前,亲吻着梅迪纳的脸颊。

“薇娅!”梅迪纳略带责备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料想妹妹会如此直接给斐帝南难堪,他几步走到斐帝南面前,一手按住他的肩膀,防备他可能的发作。

“瓦尔德兹子爵大人,这是您的杰作?”斐帝南压低声音。

梅迪纳低声:“我发誓不,不是。”

伯爵大人的卧房紧闭,显然他早已预料到这场家庭冲突的到来,并且想当然地把棘手的状况扔给儿子处理。

斐帝南劈手打开梅迪纳的手,腰间的长剑忽然铮地一响,跃入手中。

薇娅身后的男人走上前,傲然:“这位先生,您要和我决斗?”

“呵……我没有决斗的习惯,先生。”斐帝南微微一笑:“梅迪纳,你不为我介绍?”

梅迪纳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斐帝南的剑,他笑笑:“劳瑞,劳瑞•曼图亚侯爵……斐帝南,收起你的剑。”他压低了声音,无论如何眼前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已经注定是他的妹夫,而毫无疑问,不管双方习惯如何,这个人并没有和斐帝南决斗的资本。“

“来得匆忙,忘记准备贺仪……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斐帝南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将剑柄上的圣母像红宝石取了下来,伸手放在薇娅面前的一方小桌上,躬身,彬彬有礼地退后,“梅迪纳,告辞了,你不送我出去?”

梅迪纳的目光瞬间闪烁,掠过薇娅,又冷冷扫过劳瑞,最终落在斐帝南身上,“好吧,走,斐帝南。”

“等一等,带上你的礼物,我不接受这种无礼的馈赠,阁下!”劳瑞忽然伸出胖胖的手,一把抢过红宝石,向斐帝南掷了过去。

斐帝南手腕一抖,挑起一个炫目的剑花,剑尖点在红宝石的中心,宝石立即四分五裂,落在地上,叮叮当当地琉璃一片。

他没有回头,但是梅迪纳仿佛听见了空气中有什么东西铮然碎裂,他压抑着怒火:“劳瑞,不要在我的家里挑战我的耐性——还有这位先生的!”

他的声音不是很大,但是劳瑞被他的气势一震——梅迪纳的名声早已远播,他手段的毒辣几乎人尽皆知——但是已经来不及,斐帝南一个转身,一拳直勾,砸在梅迪纳的胃部,疼得他一头冷汗弯下腰去,然后袭击者一脸铁青,扬长而去。

靠,拿我出气!梅迪纳愤愤咒骂了一句,但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只是支撑着直起身子,厉声吩咐:“薇娅,跟我过来。”

在这一处庄园里,他还拥有绝对的权威,这个所谓妹夫的挑衅,他受够了。

薇娅和劳瑞跟着梅迪纳上楼,走进他的卧室,梅迪纳一把推出劳瑞,极其粗暴地摔上门,尽可能控制着自己的怒火:“好了,小姐,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薇娅的泪水立即落了下来,掩面哭泣:“不,哥哥,不要这样对待我。”

她哭得肩膀抽搐,几乎要晕厥过去,但是梅迪纳却只是冷冷地看着。这是他的妹妹?那个鼻子上有雀斑,稍微激动就满脸绯红的薇娅?是的,她长大了,学会冷酷无情地对待男人,学会用哭泣和泪水博取同情——可惜她或许真的忘记了外面人对兄长的评价,他梅迪纳可不是那些会为了一个女人晕头转向的毛头小伙子,他十四岁那年已经学会津津有味地品味女人的眼泪,取笑她们那点可怜的小机心和小聪明,然后咂摸其中的真实程度了。

梅迪纳伸手扶起薇娅的脸庞,尽可能温和地问:“好了薇娅,告诉我,怎么一回事?”

薇娅抽泣:“哥哥……你们走了之后,上帝知道我多么想念你们……”

梅迪纳打断:“说正题,薇娅,直接点,跟我不用来这一套。”

薇娅脸红了红:“你们走了之后,老宅子里只有我一个人,然后……嗯,我参加了曼图亚家的舞会,认识了劳瑞和西德。”

“西德?”梅迪纳的兴趣顿时浓厚了许多,曼图亚是一个非常古老而且神秘的家族,传到劳瑞的手里,家族的势力已经衰微许多。对于这个家族,男人们谈论的通常是他们世系的爵位以及宫廷官职,但是对于女人们而言,她们更感兴趣的多半是那个叫做西德的少爷,据说他有着即使在贵族之中也难得一见的英俊面庞和高贵气质,可惜天生体质较弱,很少出面见人,只是喜欢在月桂树下伴着月光弹奏古老的七弦琴,在他开口吟唱的时候,连夜莺都会停止歌唱。梅迪纳会心一笑:“后来呢?”

薇娅大睁眼睛:“后来?当然是,他们开始追求我……然后……父亲也很满意。”

“他们?”梅迪纳紧追不舍:“是劳瑞,还是西德?”

薇娅脸红了:“劳瑞,当然是劳瑞。”

梅迪纳笑了,这个天真而自以为是的姑娘,如果薇娅不是他最亲爱的妹妹,他或许忍不住会给她一点“教训”。

“噢,哥哥。”薇娅一把抓住他的手:“你不是最希望我幸福的吗?为什么你要帮斐帝南?”

梅迪纳的蓝眼睛深不可测:“因为……我本以为斐帝南是可以给你幸福的那个人,薇娅,好像你们有过山盟海誓,斐帝南好像说过一大串情话,大意是为你下地狱也在所不惜什么的……你,我亲爱的妹妹,一点都不记得?”

薇娅骄傲地扬起头:“哥哥,你知道,年轻小伙子看见美丽的姑娘总会这样说,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梅迪纳叹了口气——年轻,美丽?薇娅太过于把这些资本当真了。他见识过斐帝南的执着,斐帝南曾经对着塞壬的脸庞也不屑一顾地走过,而塞壬的美貌,是足够在欧洲引起战争的那个级别。

薇娅真的长大了,长成了他最熟悉的那一类女人。

梅迪纳没有话可以说了,他拉开门,走了出去,然后伸手从窗帘后拎出了迭戈:“你在偷听?”

迭戈还没来得及回答,梅迪纳已经把他推进另外一间书房:“你最好已经听见了,我懒得再重复一遍薇娅的蠢话——迭戈,有件事替我办一下,你赶去码头,告诉金门号的船长,托他带个口信给达马,就说我要推迟一个月赶去新大陆,让他按照计划行动。”

“计划?什么计划?”迭戈两眼发光。

梅迪纳嗤笑:“照做就好,小家伙。”

“好吧……”迭戈的脸通红:“那么,还有,我们为什么要推迟?”

梅迪纳向后一仰,坐在一张摇椅上,缓缓说:“因为,我讨厌一些趁着我不在家,算计到我头上的家伙,迭戈,我们必须整理好后院才能出发。”

“你是说,劳瑞?”迭戈吃惊:“可是他不是我们的妹夫?”

“他现在还不是,以后也不会是——”梅迪纳压低了声音:“迭戈,你还记得斐帝南的剑吗?在客厅里的时候,斐帝南的剑自动跳到了手上,劳瑞对他也是敌意十足。”

迭戈惊叫,被梅迪纳一把捂住嘴,“炽天使之剑!”

“是的,炽天使之剑。”梅迪纳的目光炯炯,略微带了些亢奋:“迭戈,炽天使之剑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自己出鞘,那就是……在闻到了吸血鬼的气味的时候。”

2 阴谋与爱情

Act

唉!

我怎能吹得灭这淡蓝的眼睛

像灭一枝蜡烛,

它闪烁在我孤独的心里;

我不能安静地度过一个夜晚

即使

我披上这坟墓漆黑的阴影。

“迭戈,你先出去。”瓦尔德兹老伯爵指了指橡木镶金的大门,向小儿子示意。他已经老了,稀疏灰白的头发遮不住头顶,几道又深又长的皱纹让他的脸看上去像个夹裂了的胡桃。

“等等爸爸,迭戈快要二十岁了,我想有些事情……他不妨听听。”梅迪纳拍了拍兄弟的肩膀,径自走过去,关上起居室的门。又慢慢踱回来,把几份文件扔在老伯爵面前的桌面上。

“好吧。”老伯爵和儿子对望一眼:“你要说什么?梅迪纳?”

梅迪纳目光中夹了丝戏谑:“爸爸,你这笔生意做得不够好,曼图亚家族的田庄账目全在这里,你可以看看他们亏空成什么样子——爸爸,我想知道的是,他们盯着我们家的金库,你盯着他们什么?”

“你胆敢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老伯爵勃然大怒,猛地站起身,由于起来得太猛一个旋晕,梅迪纳趁势上前搀扶——随手轻轻一按:“请坐下,爸爸,您教导过我们,在瓦尔德兹家族,口吻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我们说实际的?”

老伯爵没好气的转过脸:“薇娅的婚事不用你操心。”

“那好极了。”梅迪纳看上去一派轻松:“那么我想顺便做一点葡萄园的生意,想必父亲大人也不会反对吧?”

“你说什么?”老伯爵愤怒了,脸上的褶皱更加清晰——除了祖辈相传的领地,曼图亚家族最为重要的产业就是那片一望无际的葡萄园,而其家族核心,曼图亚城堡就在葡萄园的中心。

梅迪纳伸手拾起一份文件:“爸爸,别激动,如果——你看我说的是如果——曼图亚葡萄园这一季欠收的话,那么他们连年所欠的债务就肯定再也还不上,按照文书的约定,曼图亚家族的地产将全部用来抵债。而就我个人的观感而言,今年天气和雨水都太差,没有天灾也一定有人祸,葡萄园想必会欠收的。”他微微笑了起来,身后的迭戈不寒而栗,他这位兄长虽然没有左右天气的能力,但是说到制造人祸的本领,实在是不做第二人想。

老伯爵用力敲着桌子,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为什么,梅迪纳?劳瑞是你妹妹未来的丈夫,他并没有招惹过你!”

“是的,没有招惹,只有瞧不起而已。”梅迪纳轻声回答,他千里迢迢赶回来,本来要以一家之主的身份照顾家事,但是,他忽然发现,那些本应由他照应庇护的人们忽然默契起来,不知不觉地达成一致,偷偷架空了他,私下完成了交易——那么好吧,如果有人把他当作空气忽视,那么他不介意让那些人尝尝缺乏空气的滋味。

当然,还有劳瑞那个傲慢无礼的老派贵族,他竟然敢瞧不起自己!梅迪纳不舒服了,劳瑞也不抬头看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在这个黄金就是力量的世纪里,掌握了罗盘和火炮的人就掌握了未来的命运,而那些守着祖先遗产的土包子胆敢笑话他!

梅迪纳于是回答:“爸爸,我素来就是这样的暴发户嘴脸,我有钱又乐得挥霍,既然劳瑞不愿意和我说话,那我就亲自去古堡看看,所谓曼图亚家族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他声量忽然提高:“爸爸,薇娅究竟要嫁给什么人?劳瑞那个废物,还是西德,那个传说中不敢见光的吸血鬼?”

“你小声点!”老伯爵和迭戈同时叫了起来。

只是老伯爵很快就无力地垂下头,尽管他年轻时也是叱咤一时的人物,但是今天毕竟已经力不从心,他放弃了和儿子的对抗,试图拉拢这个瓦尔德兹家族年轻的继承人,他咳嗽了一声,轻声开口:“梅迪纳,正如你所说,曼图亚是一个带有吸血鬼血统的家族,但是人丁稀薄,到了劳瑞这一辈,纯血的吸血鬼只有西德一个人,而他不知是为什么,不肯出来见人,也不肯结婚,宁可一个人在半夜弹琴……劳瑞急得发疯,所以他发现西德竟然爱上薇娅,欣喜若狂,很快就来找我提出求婚,可惜西德怎么也不愿意公开举行婚礼,所以只好……呃,劳瑞代替。”

梅迪纳饶有兴趣看着父亲继续。

老伯爵看了大儿子一眼,又看了看小儿子,目光由防备变得慈爱:“我本来不想答应,但是薇娅死心塌地地喜欢那个西德……而劳瑞又提出……如果西德和薇娅顺利结婚,他会推荐迭戈在罗马教廷担任教职。”

“哈!”梅迪纳怪笑一声:“吸血鬼推荐迭戈做上帝的仆人?”

老伯爵摇摇头:“你不知道,曼图亚家族常年都有人在罗马任职,只有这样他们才不会引起宗教裁判所的注意。本来应该劳瑞自己去罗马的,但是这边他走不开,所以找信得过的人替代……”

梅迪纳吹了声口哨:“迭戈,看来他们信得过你,嘿嘿。”

伯爵脸色一下子惨白:“梅迪纳,迭戈是你亲弟弟!你让他回来吧,我不能让两个儿子都在海上发疯!他聪明,能干,这么年轻就可以跟随教皇做事多好呵……梅迪纳,不要破坏你弟弟和妹妹的幸福,我求你。”

梅迪纳继续笑笑:“您真是瞧得起我。”

他回头厉声喊:“迭戈!”

迭戈一愣:“是的哥哥。”

梅迪纳吩咐:“去,告诉劳瑞,如果是他的弟弟要娶薇娅,给我把他喊来,亲自向我求婚,如果他弟弟不肯就算了,我梅迪纳的妹妹,不能这么不明不白乱七八糟地嫁人!”

迭戈嗫嚅:“哥哥……这样好吗?薇娅不是已经同意了?”

梅迪纳冷冷一笑:“小家伙,去吧,真的这么喜欢做红衣主教?我劝你打消念头,那样的人生可是少了许多乐趣。”

身后,瓦尔德兹伯爵颤巍巍站起来:“梅迪纳,不要算计你弟弟!”

梅迪纳没有回头,金色的长发贴在高竖的立领上,显得身材更加挺拔,他的声音颇带了三分讽刺:“爸爸,我就算要算计,也要找个差不多的人算计,是不是?你太抬举这个一嘴绒毛的小家伙了!”

说着,他打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梅迪纳并不担心那个叫做西德的少爷又耍什么骄傲,他捏着庄园文契和薇娅,几乎等同于踩住曼图亚家族的半条生命线。

看着劳瑞愤恨地离去时,梅迪纳几乎要笑出声来——他不在乎别人的憎恨,他喜欢那略带惧怕的敌意。

不出所料,很快仆人们带来音讯,西德果然从塞维里亚动身了。

多么有趣的事情——把乌龟从龟壳里扒出来,看着它慢吞吞地蠕动。梅迪纳兴致高昂,谈笑风生,白天指挥仆人们把亮闪闪的银器摆地到处都是,存心要让他的吸血鬼妹夫寸步难行;晚上则带着不同的妞儿通宵快活,女人的哭叫声,笑骂声,呻吟声几乎没有一夜断绝,很快,年轻贵族们的谈论焦点就从谁上过梅迪纳的床变成了谁还没上过梅迪纳的床,而那些名媛贵妇们也总是带着洋洋自得的口吻说道:“哪个梅迪纳?瓦尔德兹家的那个?唔……他很久之前就追求过我,不过我可不是那些浪荡轻浮的女人……是的是的,那个恶魔,可不是每一次都能得逞的……”

“恶魔就应该像恶魔的样子。”梅迪纳很是满意外界的评论,看着诚惶诚恐的兄弟,几乎要嘲笑出声来:“迭戈,你们都怕我,是不是?你和薇娅,我亲爱的弟弟和妹妹,都恨不得我去死,是不是?说!”

“不,哥哥。”迭戈平静地回答:“瓦尔德兹家族的人,是不会害怕的。”

迭戈迎着兄长的目光,那一瞬间他看见了梅迪纳眼里的错愕,迭戈微微鞠躬:“哥哥,西德他们明天到里斯本,我们还需要准备些什么?”

梅迪纳稍一思索:“没什么了,记住,不许任何人走漏风声让斐帝南知道,听明白没有?”

迭戈点头:“听得再明白不过了。”他把“听”那个词咬得很重。

劳瑞和西德将在第二天黄昏赶到,一来是为了躲避阳光,二来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薇娅天还没亮就起床了,匆匆换上一身最华贵的衣饰,银光闪闪的胸衣扑满香粉,面纱和软帽上点缀着东方的碧玉,大把珠宝毫不吝惜地被用来装饰发梢与衣角。她指使婢女和仆役,把梅迪纳恶作剧般摆上的银器收回储藏间,然后一遍又一遍反复打扫整个庄园。

梅迪纳笑而不语,他知道妹妹是在无声地抗议,女人喜欢用一些奇怪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情绪,类似穿最繁复的衣服或者索性邋遢,大力打扫房间或者干脆置之不理——她们热衷于托物言志的象征手法,坚决不肯明白流畅的表达,好像那些影响她们心情的奇怪小巫术也一样会影响到男人们似的。

梅迪纳最大限度地任由薇娅发疯,他忍不住怀念起那个不穿衣服的,眼睛像水晶一样透明的奇怪女人来。

正在此时,仆人们上前通报,曼图亚家的马车,到了。

终于来了!梅迪纳霍然起身,嘴角露出一丝自信得意的笑容,大踏步向门外迈去——忽然,他略一迟疑,终于还是返身回到卧室,悄悄把一个银质十字架贴身藏在了内衣里。

如果说西德是一个剥了壳的乌龟,那根本就是污蔑,因为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如此优雅,高贵,绝美的乌龟。西德更像一只从茧里被刚刚扯出来的蝴蝶,他坐在马车里,安静的抿着唇,淡金色的长发配着雪白的皮肤,轻柔的衣料看上去洁白无瑕。夕阳照在他身上,如轻烟薄雾,好像真的有无形的透明薄翼拢在身体上,美得令人流泪。

可惜梅迪纳从来没有怜香惜玉的情怀,尤其是对于一些病态柔美的男人。他远远看着西德扶着仆人的手走下马车,满脸忧郁哀伤沉思安静,不像求婚反而像是奔丧,唯一的冲动就是暴打他一顿。

妹妹的眼光真是值得商榷啊……这种男人,真应该钉上两个钉子送进博物馆陈列才对。梅迪纳一边表示蔑视,一边保险起见,捏紧了怀里的十字架,迎了过去——突然间,他的目光凝顿了。

远处一队快马踏地而来,一色的黑缎金丝斗篷,带着皇家卫队的徽章。为首的骑士英气勃勃,腰间的长剑发出刺目的白光,似乎要挣脱剑鞘跳出来一样。

“天杀的!”梅迪纳回头吼了起来:“谁给斐帝南报信的?”

炽天使之剑感受到强烈的吸血鬼气息,铮地直飞冲天,几乎与此同时,斐帝南勒马,落地,接剑在手,右手一挥,剑锋直指梅迪纳:“梅迪纳,你这个冷血的禽兽!”

梅迪纳无奈地走上前:“斐帝南,你下次见我能不能换一种比较温和的问候呢?”

“少说废话!”斐帝南径直走向西德:“梅迪纳,走开,别逼我揍你。”

梅迪纳也终于尝到了强权威慑的滋味,斐帝南那个家伙,说揍他可不是闹着玩的。但是无论如何,他总不能看着西德在自己家门口有什么不测,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劳瑞和仆人们刚想动,斐帝南手下已经策马围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齐刷刷拔出佩剑,喊道:“大人!”

那意思无论是人是鬼都看得清清楚楚——胆敢上前者,格杀无论。

梅迪纳陪笑:“斐帝南,给我个面子,这是我们家。”

斐帝南手腕一抖,一剑直刺心窝,梅迪纳连忙用力闪过,斐帝南顺势勾手一拳,砸在他左肋上,梅迪纳疼得几乎闭过气,大喊运气不好,今天出门非要拿十字架——早知道这个魔王来,就算不穿全副盔甲,至少应该拿把剑来才对。

“梅迪纳,我还以为你真的爱护薇娅——你居然把她出卖给吸血鬼!”斐帝南扫了他一眼:“我再说一遍,给我滚,你再走过来一步,我就宰了你。”

梅迪纳知道,这一拳挨上,恐怕旁观者中许多人都在暗中叫好的,斐帝南不是在威胁,更不是恫吓,他在忍耐,他真的有宰了自己的冲动。

但是,梅迪纳还是摇摇晃晃地挡在斐帝南和西德之间:“不行,斐帝南,你可以宰了我,但你不能动他——他是我的客人。”

“哦?吸血鬼客人。”

“是的,吸血鬼客人。”

这一场变故,圈子外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但是瓦尔德兹庄园的人没有得到命令,不敢轻举妄动,而曼图亚家的人也的确被斐帝南的声势镇住,劳瑞本来想要冲进去,但是炽天使之剑的光芒令他的心脏隐隐作痛,一时也被吓住,不敢上前,只盼望梅迪纳能强硬到底,护住西德。

西德轻轻走过来,微笑:“阁下,您是在和我说话?”

梅迪纳和斐帝南一起怔住了——这是何等大无畏的行为,简直完美地诠释了“找死”的真实含义。

梅迪纳很想知道,是不是曼图亚家族忘记给西德上这一课了,以至于他忘记了炽天使之剑究竟是什么。在传说中,天主耶和华击败了撒旦,天使长加百利就是手持炽天使之剑追击撒旦及其部下,将他们逐入地狱的,所以,这把剑代表着圣战的力量,无论何时何地消灭魔鬼都被视为天经地义,而像西德这样、并无多少法力的吸血鬼……即使一击不毙命,对斐帝南来说也已经是莫大的耻辱。

可是,现在,西德坚定地抬头微笑:“阁下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斐帝南也哑口无言了,人家那么温文尔雅笑容可掬地问——您找我有什么事情吗?他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总不能说我是来替天行道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