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迪纳憋不住,大笑失声:“你玩我?”

达马郑重地说:“我没有撒谎,那个地方是真的,不然海狼他们绝对不会无声无息地死在丛林里,倒是你,梅迪纳,你要考虑清楚再行动。”

梅迪纳正色:“那个国度叫什么?”

达马一字字说:“亚马逊王国。”

梅迪纳笑不出来了,一把抓住达马的领巾:“你说什么?亚马逊王国?”

四道眼神在空中交汇,碰撞,游离不定,彼此判断着诚意,而终于与生俱来的狂热占据了上风,梅迪纳狠狠伸手:“来吧,干一场。”

落日的余晖下,瓦尔德兹庄园投下巨硕的身影,这是一个连北美东海岸都依旧荒凉的年代,被阳光和汗水浸泡地发胀的野心在夜幕下逐渐萎缩,化为对这片神秘大陆的恐惧。夜风中印第安人的歌声从极远处传来,那些单纯而古老的歌谣被悬崖峭壁和杉树林层层过滤,浸透着泥土和海风的气息,令人神情不由自主地恍惚起来。对于这些不远万里的外来者而言,每一个夜晚,如果没有烈酒和女人,那孤独感将是致命的。

斐帝南擦着手里的剑,分外仔细,嘴角露出一丝类似于宗教画上天使长的温柔的笑来。

“那个女人是谁?”塞壬盯着斐帝南的剑护,正中镶着一个女人的画像,面庞丰满,眉目开朗柔和。

“我的未婚妻。”斐帝南不假思索地回答,转瞬惊奇地看着塞壬:“你怎么知道?”

“她真美。”塞壬微笑地看着他。

“哦不,她并不美貌。”斐帝南心里有点发毛,这个女人真的会巫术?

塞壬煞有介事:“嗯,她已经是我见过的,你们部落里最美的女人了,虽然比我还差了一点。”

斐帝南被她自鸣得意的评价逗得忍俊不禁,很快就发现了塞壬的目光正盯着自己的剑柄,这下才哈哈大笑起来:“上帝呀——你是说,这、这个、女人?这是圣母玛利亚啊!”

“圣……母?你是说她是你未婚妻的母亲?”塞壬勤学好问。

斐帝南觉得这对话简直是渎神,却怎么也止不住大笑,更不知如何向这个异教徒解释。

“你笑起来真好看。”塞壬转移了目光:“可以让我看看她吗?”

斐帝南倒转剑柄,递了过去。

手指接触剑柄的瞬间,塞壬的眼中有一丝犹豫闪过,但接着竭力向后一夺,用力双手握剑,猛地向前一递,斐帝南连忙闪身躲过,塞壬随手又向后一拖,剑锋的冰冷从斐帝南胸前划过,冷气渗入肌肤,不待斐帝南躲闪,塞壬一剑斜斜劈下,时机拿捏之妙,斐帝南忍不住想要大声喝彩——当然,如果真的被这么一个从未经过任何训练的女人刺中,斐帝南也不用活下去了,但是,不得不承认,塞壬虽然连握剑都不会,但是对于速度,力量和角度的把握,却是许多练剑几十年的骑士也比不上的。

斐帝南一边闪躲,一边仔细观察,一边暗自惊心——这是天赋,这是战士的天赋,如果接受严格的训练,不知道塞壬可以达到如何的高度——但是,一个丛林里钻出来的百灵鸟,怎么会有这样的战斗本能?真是不可思议啊,斐帝南如痴如醉地欣赏着塞壬的出手,那几乎是零衔接的攻击,绵延不绝的招式宛如天成,对于对手要害的洞悉如同对自己身体的熟悉……斐帝南简直不忍心打断这样精彩的表演,默默记着塞壬出手的刁钻角度,许多平时决不可能融为一路的剑式在转瞬间合一,他几乎想要惊喜地大叫起来。

“嗤”,由于看得过分投入,剑锋顺着左臂划过,鲜血顿时沁了出来。

只是塞壬一见伤人流血,眼里竟然露出一种炽热的,兴奋莫名的光来,一剑紧跟一剑,大口喘息,但是出剑的节奏和呼吸依旧吻合,丝毫不乱。

斐帝南终于一步踏出,伸手打落了塞壬手里的剑,大吼:“你干什么?”

随着“哐啷”一声金属坠地的脆响,塞壬凌厉的杀气消失的无影无踪,茫然抬起头,满眼的惊恐和无助。

“我……我只是想回家而已。”

“做梦。”

“为什么?你也有未婚妻,她如果被人剥夺了自由,你又会怎么样?”塞壬喊。

斐帝南弯腰拾起剑,插回剑鞘:“我的未婚妻如果两次爬上别的男人的船,我一定不会再管她——小姐,是你自己放弃了自由,请不必怪罪他人。”

塞壬如被雷击,转过身就向外走去。

“哪儿去?”斐帝南伸手拦住。

塞壬恼火的叫:“去洗澡!按照你们的礼节,你应该站在这儿别动!”

斐帝南缩回手,退回一边,他并不担心塞壬有这个能力逃走——梅迪纳看起来虽然玩世不恭,但是稍微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这位男爵有着怎样狠辣的心思和缜密的手段,在这里,瓦尔德兹庄园,没有梅迪纳的特许,别说一个女人,即使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塞壬脚步匆匆,提着拖曳的裙角一路狂奔,看来美洲的土地不用钱,这见鬼的庄园大得没边,千回百转的回廊嵌着无数大小相若的门,竟然不知推开哪一扇才好。

男人们饮酒狂欢的声音不知何时被抛在身后,角落里只有一扇银色的小门,在微光中反射着迷幻的神采。

不知为什么,塞壬忽然想起来刚才斐帝南讲的一个故事,说是城堡中有一个神秘的贵族,他的庄园里有一扇诡异的门,藏着无数美丽女人的尸体,而每一个打开门的女人必将在血泊中寻找自己的位子。梅迪纳……他这样的人想必也藏了许多个女人吧,会不会就在这里呢?

塞壬轻轻转动了手柄,无声无息地走了进去。

长长的蜡烛在烛台上,光辉摇曳,低低的声音传了出来——

“听着,我还要一个条件——你得带上那个叫斐帝南的家伙。”

“不行,他是我朋友。”

“你这种人也有朋友?”

“就是因为我是这种人,有个把朋友才不愿意冒险。”

“够了梅迪纳,听我说,那个家伙是骑士之王,执掌炽天使之剑的人,我们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合作者,有时候仅仅靠智慧不足以成事。”

“嗤,这些土著不堪一击。”

“你明知道,亚马逊人不同于这些土著!”

塞壬刚要惊呼,一只手就掩上了她的嘴,用力把她拉了出去,随手带上门。

“啪——”黑暗中干净利落的一记击掌,梅迪纳和达马微笑着起身。

梅迪纳站起身,大步走到门口,拉开门向外张望一番。

达马嘴里叼着包裹起来的印第安烟草,跟过来:“你确定斐帝南听见了?”

梅迪纳点头:“那家伙如果没听见,一定不会走得这么急。”

达马犹豫:“你确定这出戏有用?”

梅迪纳沉吟一声:“不一定,斐帝南那样的人并不好上钩。”

达马拍了拍他肩膀:“说真的,梅迪纳,现在我才开始佩服你,如果有的选择,我一定不会选你做我的对手。”

塞壬并没有听见这番精彩绝伦的表白,斐帝南捂着她的嘴,一路向后拖。

“够了!”塞壬愤怒了。

斐帝南吓了一跳,低下头,看自己的手——他那双握惯了枪柄和剑柄的手力道不轻,塞壬的嘴被牢牢掩住,白净的脸庞上有五指的印记,那么,她的声音究竟从哪里传来?斐帝南惊异:“你会读心术?”

塞壬扭头甩脱他的手:“我希望我会,我希望我看得清你们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说吧,你们要对我的族人做什么?”

斐帝南看着她:“小姐,不是你们——不会是‘你们’,你想知道的事情应该去问那个人。”他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丝微笑:“我就要结婚了,我答应梅迪纳的事情,做完了,从此以后,这个大陆与我无关。”

“结婚?”塞壬喃喃。

斐帝南说:“是的,结婚,你不明白?结婚是上帝名义下最神圣的事情,从某一个时刻开始,我的生命将和自己挚爱的女人融为一体,我将因为她而畏惧死亡,保护自己的生命与荣誉。我答应过薇娅,我会给她一个健康长寿的丈夫,与她生儿育女,令她幸福快乐,看着她微笑地走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在她的墓地栽满百合花——小姐,我并没有丝毫的兴趣与那些土著打交道,无论他们是残暴还是无辜,包括你的族人——我们,毫无关系。”斐帝南的语速比平日快了不少,脸庞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眼睛里闪着兴奋而神往的光芒。

“演说真精彩,只不过,兄弟,你不用抓住我的女人说这些吧。”梅迪纳两手交叉抱在胸前,晃晃悠悠地走过来。

“少废话。”斐帝南一甩头发:“我也是说给你听的,梅迪纳,我感谢你在令尊大人面前为我做的一切,但是,我的回报也是有限度的——不要耍花招,一个月内,给我船,我要回里斯本。”

他把塞壬往梅迪纳怀里一搡,转身就走。

梅迪纳看着斐帝南的背影,无奈地耸耸肩:“既然这么想回去,我成全你……好朋友,别怪我不打招呼。”

塞壬猛抬头:“我也想回去。”

梅迪纳嗤之以鼻:“他回去是因为他爱的女人在等他,你呢?你爱的人就在这儿,你回哪儿去?”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得意洋洋。

塞壬一怔,低声问:“你爱我么?”

梅迪纳反问:“你说呢?”

塞壬看着他:“你爱我,为什么还要和我的族人过不去。”

梅迪纳慢慢凑过额头,声音如同诱惑:“别傻了,塞壬,你走了这么久,你那些伟大的族人找过你没有?她们早就抛弃你了,你这样辛辛苦苦护着她们,有什么用?爱你的人只有我一个,明白吗?”

“你胡说。”塞壬的表情变得奇特:“你说爱我……你肯……和我结婚吗?像斐帝南和薇娅那样?”

“哥——”迭戈气喘吁吁地跑来,正要开口,梅迪纳连忙打断他:“等一会儿,我们去书房谈。”

他回过头,深深地吻了吻塞壬:“美丽的姑娘,我等着向你求婚已经很久了。我一会儿就来找你,如果你愿意,我们明天就启程回欧洲,我娶你。”

塞壬怔怔地站在当地,直到梅迪纳兄弟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反应过来……

一把带上书房的门,梅迪纳问:“什么事,说。”

迭戈急得一头汗:“哥,接到那边的信……爸爸要把薇娅嫁给劳瑞,怎么办?我们怎么对斐帝南说?”

“这有什么好怎么办?”梅迪纳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爸爸的打算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费了半天劲,就是不想那个家伙回欧洲,他倒好,今天给我来了一长串爱情演说——好啊,想回去我给他船,我不管了。”他举杯,向迭戈致意,“看来我不适合做善事,真的。”

迭戈急了:“哥,我们不能这样,我们——”

“好了。”梅迪纳把杯子放回桌上,“你去通知斐帝南,然后准备一下,我们一起回里斯本。”

迭戈看着哥哥,眼里露出一丝感激。

“快去!”梅迪纳不耐烦地挥手,拉开书房的木门——

女仆站在外面,满脸焦急:“大人……塞壬姑娘她……她……”

梅迪纳一笑:“跑了?”

女仆几乎不知怎么说才好,跪在地上,不停搓着可怜的围裙。

梅迪纳轻描淡写:“去吧,干活去。”

迭戈奇怪:“哥,你真的就这么让她走?”

“她会回来的。”梅迪纳大步地走了出去,迭戈跟在他身后,几乎一溜小跑。

迭戈急着说:“哥,我们对亚马逊一无所知,你怎么知道——”

梅迪纳抬头看了看窗外:“人一旦走到阳光下面,就一定有影子。记住,傻孩子。”

迭戈奇怪地望了望窗外的天空,夜色正好,晚风呼啸——哪里有什么阳光?

他和大哥从小一起长大,但是,他觉得自己越来越不了解这位兄长了……

(四)航海篇 1 风暴角

(四)航海篇

Act 1 风暴角

昨天深夜,

我曾瞥见

新月将残月拥抱;

船长!船长!

我真担心

会有凶险的风暴。

海波翻涌,生命的伟力在无限度地放大,亚马逊河之畔的一只幼小美洲豹在缓缓长出斑点的皮毛,刚刚张开的眼睛学会了警惕,而与此同时,千百里外的一丛珊瑚正在衰老死去,把暗灰的骨骼留在祖辈的墓岩之上。无数的生命按照千万年来的法则生长呼吸,迈动着缓慢到几乎不可察觉的进化步伐,在以往的亿万年岁月中,它们都是这样的生长着,不曾想过会在某一天,某一个时刻,被一个神奇的物种打破亘古的平衡。

那个神奇的种族,有着这个星球上最为珍贵也最为可怕的好奇心。

早已被风暴侵蚀地陈旧的船帆顽强地贮立在天与海之间,某一个阴云密布的日子,罗盘的指针坚定地指引着未来的方向——归航,远航,再归航。

不出意外的话,梅迪纳的船队将在七个日出和日落之后抵达葡萄牙的里斯本,在瓦尔德兹伯爵的小庄园做一个短暂的停留,然后乘上准备好的马车,进行一次轻松惬意的旅行,回到塞维里亚的老宅去。

在过去的若干年中,象若干有野心的航海家一样,瓦尔德兹伯爵父子已经把经营的重心转移到了里斯本,至于盛开着蔷薇和玫瑰的老庄园里,只有寂静如修道院的安宁,当然,还有一位到了待嫁年龄的小姐,也就是斐帝南念念不忘的心上人,薇娅。

“真像骑士小说里写得一样,年轻英俊的骑士念念不忘心目中高贵的公主。”迭戈远远地望着斐帝南,他衬衣半开,领口里露出结实的胸膛,在海风之中显得分外英俊潇洒。

梅迪纳摇摇头,在淡水比黄金还要珍贵的船上,他看上去也已经和大多数水手一样,狼狈而且粗犷,他低声调笑:“然后呢,两个骑士决斗?活下来的那个娶了我们的妹妹?”

迭戈皱着眉头:“哥哥,我想不明白,斐帝南哪里不如劳瑞那个蠢货,你的话在父亲那里一向有分量,不如——”

梅迪纳拍拍弟弟的肩膀:“小伙子,你不明白,在劳瑞和大多数所谓贵族的心里,一个塞维里亚就是全世界,哪怕英国人也一样是土著,他们的生活简单到可以用雷阿尔来计算,只要换了一个烤面包的厨娘就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亚马逊流域的全部财富还不及塔霍河的金沙有意义——不巧的是,我们的父亲大人虽然比较喜欢珠宝和黄金,但是内心深处,和劳瑞他们是一样的。斐帝南对于我们来说太过保守,但是对爸爸来说,则太不切实际了一点。不管那个家伙发多少遍誓从此不再航海,但是,你要想指望他老老实实过日子,嘿嘿……他对火枪的构造,比对《圣经》的章节更熟悉。”

这个叛经离道的譬喻让迭戈吐了吐舌头,他是了解这位兄长的,梅迪纳和达马属于一类人,如果贩卖人口可以赚取足够的利润,他们不介意把圣母连同圣婴一起贩卖到美洲去。

“那怎么办?”迭戈撞了下梅迪纳:“你看看斐帝南,他已经在船头站了半天了,如果到了里斯本发现薇娅要嫁的人不是他——哥哥,我怕会出事,我们要不要现在告诉他?”

“要去你去——站住!现在告诉他,出事的就是我们了。”梅迪纳压低声音:“如果不是怕出事,我大老远的回去干什么?迭戈,劳瑞那个家伙看斐帝南不顺眼已经很久了,即使斐帝南没有动作,我看他也不会安静。”他的眼睛里露出一丝难得的温情:“我们回去不是帮斐帝南打架的,看看爸爸的意思,还有……薇娅自己的意思,如果我的妹妹确实认同劳瑞做她的丈夫,我不会让那个家伙破坏她的幸福。”

迭戈有些羞愧,是的,他一腔奋勇,却独独忽略了妹妹自己的考虑。作为家庭的长子,梅迪纳风流荒淫,但是从来不会在薇娅面前表现出来丝毫,他大肆嘲笑其他没有头脑的女人,把她们哀求的眼泪当成自己风流史上的徽章,但是对于自己的妹妹,他却称赞她如同天国的百合一样纯洁朴素。塞维里亚的贵族中流传着这么一则佚事,说是一次清晨国王特地遣使召见年方十八岁的梅迪纳,而梅迪纳立即自称骑马摔伤了腿不能前去觐见,后来别人才知道,他和薇娅约好当天去花园种桃金娘,国王的使者到来的时候,小薇娅已经举着小铲子在哥哥房间等待出发了。

用斐帝南的话来说,梅迪纳这种毫无道德观念和廉耻信仰的人,玩弄过的女人比一般人见过的还多,出卖过的朋友比一般人交过的还多,但唯独在宠爱自己妹妹这方面,是无可指斥的。

“梅迪纳,你在长篇大论地说些什么?”斐帝南走了过来,长腿轻快地敲着甲板,“每次发现你说话超过三十个单词,我就怀疑有阴谋诞生了。”

梅迪纳笑了:“我们在聊薇娅的婚礼。”他的脸上带着近乎专注的,毫不掩饰的溺爱。

“抱歉不能帮你实现梦想了,好朋友。”斐帝南抱了抱梅迪纳的肩膀,诚挚地开口:“不过我向你保证,我会给薇娅幸福。”

梅迪纳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说:“薇娅当然会幸福——即使撒旦要伤害她,我也会把那个魔鬼扔回地狱去。”

或许是梅迪纳过分的狂妄激起撒旦的挑衅,本来就阴暗低沉的云层忽然被暗红的霹雳撕开,暴风夹着雨点劈头盖脸地砸向船舷,妒妇一样撕扯着船帆。怒海惊涛,船队立即被山头一样的巨浪冲散,在天地的声威里,他们显得如此渺小和无力,“落帆——落帆——”水手们死死拉着绳索,如同狂风中的蚂蚁死死抓着小树叶。

又是一个大浪打来,邻近一艘船只转舵不及时,主桅轰然断裂,而声响被完全掩盖在波涛的咆哮中,被风扯紧的帆索如一把快刀,刹那间把一个年轻水手拦腰绞成两段。桅杆连同巨大的船帆砸在海浪里,猛地一带,船,翻了。

几个盘旋,大船连着一船的水手沉没,漩涡吞进自己的战利品,又吐出几块残渣,漂在浪尖上,夺夺夺得敲着斐帝南他们所在的船舷,如死神的扣门。

“梅迪纳——”斐帝南忽然发现梅迪纳已经不在身边,他大喊,但声音立即湮没。

梅迪纳艰难地冲上甲板,趁着船又一次摇晃,几步冲到斐帝南他们身边,伸手晃了晃一个白铜的瓶子,大声喊:“斐帝南,来点?”

斐帝南吼道:“拉斐的船沉了!沉了!你这冷血的混蛋。”

梅迪纳单手打开瓶塞,灌了一大口:“唔,真可惜,那艘船上有上好的腌鳕鱼……斐帝南别管了,你又无能为力,来,这种烈酒,只有大风暴下酒才他妈够味儿。”他瞥了一眼脸色惨白的迭戈,微笑着大声说:“别怕,小朋友——你要把这当成家常便饭,然后……爱上这种时刻。”

他低头唱起一首古老的不知哪个国度的歌谣,声音有些沙哑,在暴风里,已经变成了不成调的吼叫——

昨天深夜,

我曾瞥见

新月将残月拥抱;

船长!船长!

我真担心

会有凶险的风暴。

这家伙真是疯子!斐帝南想。在这艘船上,只有他们两个是镇定的,不同的是,斐帝南的镇定是勇气和坚定,但梅迪纳却是……兴奋,他是一个天生热爱征服各种挑战,并且为之疯狂的人。

“去——”梅迪纳一扬手,逆着风扔出空酒瓶:“去——去亚马逊,告诉那群土著们,我——来——了——”

风卷着酒瓶吹回,险些砸到梅迪纳的头,空瓶落在甲板上,沿着倾斜的甲板一路跳跃,哐啷啷地不知滚到哪里……

暴风过去之后,连续十几天海浪都没有平息,不幸的消息随着数不清的残骸一起传回里斯本,港口传出一波又一波司空见惯的哭泣,叹息和焦虑。

只是这些哭泣很快被新的欲望和新的启程替代了,黄金海岸,航海世纪。

盛极一时的港口和那些野心家一起,被铭刻在大时代的纪念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