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军团起飞的时候,连天空都在为之战栗,如同万千道纯黑的闪电,撕裂风和云,撕裂阴云和蓝天,纯粹的统治性的黑色消灭了一切光谱,发出和天神对立的混沌之声——我!我!我!

斐帝南坐在一头巨大灵鹰身上,一边忍受着速度带给心脏的强烈不适,一边无法控制地目送那些作为前锋的黑色风暴。伽奴森森倚坐在他怀里,尽管脸上还是一幅成年人般的无所畏惧,但是身体不自觉地贴近斐帝南,右耳朵在斐帝南的臂弯间古怪地折了过来,露出这个通体黑瘦的小家伙的唯一一块洁白。

“有时候我难以想象这些是我的部下。”斐帝南转头对梅迪纳说:“如果我死了——”

梅迪纳不屑一顾:“你?你死了只会安息而已。”

斐帝南感受着长风带动长发的惬意,闭上眼睛:“是啊,我只想安息而已。”

梅迪纳打破他的幻想:“我们到了,这儿就是蓦力亚卡河谷。”

募力亚卡河谷,在当地土著人的语言中,是月亮沐浴蜕皮重生之地。

大峡谷湍急的水流在这里变得温柔而且宽广,河床及其两岸的坡地终年被阳光和水分滋养着,几乎看不见一寸土地,高大的乔木为了争夺阳光生长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目力所及,看不出哪里是地平面上的树木,哪里是河谷土地上生长的茂密,只有一片气势汹汹的绿色汪洋,铺天盖地得让人窒息。

只有一个点,在雨林中尤其显眼,从天空看下去,很像是一只黑色的蜥蜴,但是比照一下树木的高度,这只蜥蜴大约可以算作一座小山,或者确切说,这就是一座小型的黑色石山。眼下正是黎明,清晨的太阳挣扎着上升,迫不及待地撕去天空女神薄雾的内衣。或许是水汽的原因,也可能是角度的问题,那只黑蜥蜴小山完全地吸收了光线,通体呈现出一种阴沉的黑色,惟有一对眼眸空空荡荡的血红。

如果这座山是人工的结果,那么无疑是一件伟大的艺术品——但是梅迪纳很是不解,蓦力亚卡人又不会飞行,再惟妙惟肖也无法欣赏,蓦力亚卡部落辛辛苦苦的工作,难道是为了迎接第一军团的到来?

灵力线到这里就中止了,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止他们向前。

梅迪纳伸手指了指,一只鸟灵尖啸着俯冲——然而俯冲的方向猛然一转,好像雨林上方站着一个隐性巨人,正举着大棒子横地挥出——那只鸟灵被横击出去,落在黑石蜥蜴上,然后立即融化在纯黑里。

“瞧起来很厉害。”梅迪纳舒展了一下身体:“斐帝南,我下去看看。”

斐帝南翻身就跟着跳了下去——“等等,我和你一起。”

梅迪纳一把接住他,责备:“太冒失了,你是答应塞壬,又不是答应了东方红。”

伽奴森森不假思索也跟着跳了下来——但是,梅迪纳根本就没有伸手接住他的意思。

在伽奴森森经过梅迪纳身边的时候,梅迪纳放开斐帝南,用同样的速度俯冲,他又急又快的声音混合着风声在伽奴森森耳边响起——“如果你摔死了那是你不遵从命令的惩罚如果你够幸运立刻学习一下双脚吸引气流抵销冲击力的方法来吧来吧这是你要的力量我走了……嗯,相当不错。”梅迪纳看着那孩子在即将摔死的瞬间,成功的在双脚集结了大团压缩状态空气并狼狈着陆,忍不住喟叹:“噢,我的天,亚里士多德弄错了,不同重量的物体是同时着地的。”

与此同时,他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可怕的吸引力。

从梅迪纳死去那天起,他已经再没有感觉过大地的吸力了。梅迪纳立即明白了先前坠落的鸟灵是怎么回事——这种感觉唤醒了生前的全部记忆,没有人会忘记活着的时候,肉体对于大地的抗拒是何其的卑微,对于大地的挣脱是何等的无助,那种久违的感觉一旦袭来,就好像恶梦中的忽然坠落一样令人乏力,昔日对土地的归属感也同时复活,令冥灵忍不住重温一回堕落的快感。

在斐帝南和伽奴森森看来,梅迪纳也在半空突然折断横飞,但是他很快中止,带着几分遗憾硬是顿住了灵体。

“你们感觉到不舒服了没有?”梅迪纳小心翼翼落在蜥蜴背上。

斐帝南和伽奴森森一起摇头,那黑石头阴凉又温润,简直让人想要躺下睡一觉。

“我大概明白了一点”,梅迪纳感觉了一下黑石:“这个东西只对冥灵有用,它……似乎很能干扰到人的意志。”

正常人类被干扰一下意志,不过是偷懒睡一觉,但是对冥灵来说就很可怕了,毕竟,冥灵除了意志本身,一无所有。

没有人,谁也不知道那些蓦力亚卡人去了哪里,似乎有风,又似乎只是耳鸣,阳光显得不真实地遥远,这片黑色令人恍忽。

伽奴森森忽然一个踉跄,喝醉酒似的摇摇晃晃起来,然后一头倒在地上。

“伽奴森森!”斐帝南冲过去,但立刻发现他呼吸绵长规律,显然是睡着了。

这孩子的呼吸,似乎是唯一的声音。

他忽然皱起眉头,蜷屈,扭曲,痉挛,大声然而空洞地叫——“不,妈妈,妈妈!火!火!妈妈!救救我妈妈——放开!放开她!放开我!火呀——痛——”

斐帝南于心不忍,想要唤醒他,但梅迪纳却探过头,仔细咂摸着那孩子的挣扎痛楚,看着黑色蔓藤似的噩梦卷上他的灵魂。

斐帝南怒:“梅迪纳!”

梅迪纳轻声说:“斐帝南,这里好像有些奇怪的东西……它们来了,就在我们附近。”

斐帝南不解:“我是人,灵界的事情应该由你判断。”

“等等,斐帝南,这不是灵界的战斗……躲避!”梅迪纳忽然大叫。

梅迪纳并没有明确指出如何躲避,但是多年的默契已经足够让斐帝南明白危险来自何方,他抱住伽奴森森,腾空一跃,向着黑色巨石一侧跳去,反手拔出炽天使之剑,刺入石块的空隙之中,几乎与此同时,一声巨大的久违的爆炸声响了起来,泥土,石块和小小的植株从头上砸落下来,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梅迪纳俯身冲下,悬停在斐帝南身边。

面面相觑。

梅迪纳问:“你之前见过这种东西没有?”

斐帝南沉吟:“很明显这些炮是架在两边山崖上的,我们离开西班牙的时候还没有见过这种长距离的炮火,看起来我们落伍了,梅迪纳。”

“少说风凉话。”梅迪纳恼怒:“火药里搀杂了那种奇怪的物质,这样一来对于人体和灵体有同等杀伤力。我建议我们直接毁掉这块石头,但是——”

斐帝南接口:“但是谁也不知道石头下面是什么,如果仅仅是这块石头倒也算了,万一石头是用来镇压那种可怕力量的……啧啧。”

梅迪纳笑笑:“那你说,怎么办?”

斐帝南仰望蓝天,黑色亡灵如死神羽翼静静等候命令,他说:“送我上去,梅迪纳,这种重炮我在英国人的船上见过,射程虽然足够远,但是准头还是不够,你尽可能迷惑炮手,我来指挥。”

梅迪纳点头,伸手,黑石上缓缓幻化出一个人影,接着是两个、三个、四个……他另一只手蕴力然后用力一托,斐帝南的身子立即向半空直飞起来。

只是一个瞬间,梅迪纳怔了怔,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斐帝南这样自信的神采了,骤然响起的炮声终于激起这位海军少校的全副热情,在很久很久以前,斐帝南也是这样自信而且骄傲的,那个时候他是皇家火枪队的灵魂人物,是里斯本少年们崇拜和追随的对象,热衷于各种枪械和炮火,渴望荣誉但厌恶杀戮,期待退休后和心上人享受悠闲的生活……梅迪纳有些后悔,是不是真的不应该把斐帝南拉到这个世界来?是不是真的有点自私——他找到了自我,但是最好的朋友却因此失去了自我?

斐帝南已经站在一头巨大鸟灵的背上,发动第一轮攻击,四十只鸟灵组成一路小型纵队排列成倒V形,从半空飞速横掠过天空,炮火如期而至,纵队右翼被撕开一个小小的缺口,黑色的冥灵如散碎的布片飘落,靠近黑色巨石的瞬间消失不见。

“最大射程两千步,前膛炮,口径18英寸,30秒内无再填充能力。”斐帝南微微眯起眼睛,视野中的雨林好像变成万顷波涛,对方舰队火力密集,而旗舰正隐藏在某个角落。他定神发号施令:“左翼包抄。两人一组上下夹击,对方炮手很可能有古怪,避免肉体接触。”

炽天使之剑的光芒在半空中划出一左一右两道弧线,准确无误定位出炮手的位置,七个银色的十字坐标一起在半空闪烁,似乎为河谷左侧山巅绣上一层银色花边,紧随其后的冥灵穿透十字,黑色和银色命中三维空间中唯一的点,灵力凝聚如锋刃,撕开了炮手的身体,肉块四分五裂——是的,仅仅是肉块拼凑起的傀儡,木然但是准确地完成不知何处传来的命令。

“漂亮!”斐帝南的坐骑落在实地,他眯起眼睛,操纵填满弹药的炮口指向天空中一个黑点,点火——轰鸣声中,炮弹带着完美的弧线命中空中的飞禽,它嘶叫落地,似曾相识。

哦……斐帝南忽然想起,那是昔日达马的爱宠,一只叫做“海妖”的鹰。

正是这只鹰在河谷两侧山峰来回,传递着命令。但是,海妖已经出现,达马呢?他难道不是随着白骨军团一起覆灭了么?

“好样的斐帝南!”梅迪纳出现在斐帝南身边:“不过这只蜥蜴的奇异力量在加强,看它的眼睛!”

黑色蜥蜴的眼睛血红色越来越浓,浓得好像急速流转,即将喷薄而出一样——斐帝南顺着它双眼的方向向天边看了看,淡淡的月亮轮廓出现在遥远的天际,天色已经逐渐黯淡了下来。

“蓦力亚卡……蓦力亚卡……银月光华啊,为我们开启重生之阀……”一阵歌咏祈祷声从河水上游响起,木排顺水而下,赤裸着围着兽皮的蓦力亚卡人向着月亮升起的地方朝拜,唱着缥缈诡异的歌。

满山的冥灵虎视眈眈,而蓦力亚卡人恍如无睹。

歌声在河谷间回荡,月亮渐渐升起,河水变得一片淡蓝,那种若有若无的逼近感强烈起来,黑石蜥蜴的奇特吸引力在月光下慢慢生长,涨潮一样蔓延开来。

“冥王陛下,这里不是你的力量范围,请回吧。”为首的老妇人转过脸来,慈祥而且高贵。

“伊芮亚大婶?”梅迪纳的身形在月光下修长笔直:“希阿拉在哪里?”

老妇人缓慢回答:“月亮升起在半空的时候,你可以看见你想见的人……陛下,你看,月亮升起来了。”

是的,月亮升起来了,但是居然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升上中天,银月变得淡红,绯红,然后是血红,蓦力亚卡族人的歌声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他们大声喊着——“重生!重生!”

那只明明被炮弹击中的“海妖”突然一跃而起,振翅飞翔在月光之下。

梅迪纳握了握斐帝南的手:“当心,这里充满了幻术。”

斐帝南点头:“试试就知道。”他调转炮口,瞄准伊芮亚,点火,火炮轰鸣。

伊芮亚被炸翻在河水之中,但她立即又爬上木排,像脱去外套一样把身上的破皮褪了下来,在河水中洗了洗,穿回身上,又是完好无损的一个人,老太婆辄辄地笑:“斐帝南,你休想在血红之夜杀死我。”

斐帝南却和梅迪纳对视一眼,互相点点头,梅迪纳大声笑:“达马,你这种无聊的把戏,要玩到什么时候?”

他们清楚地看见,伊芮亚的皮下,只有白骨,没有血肉。

伊芮亚抬起头,不慌不忙:“梅迪纳,看看你的女儿吧。”

血红的月光下,蜥蜴的大嘴慢慢张开,希阿拉小小的身子正被缠在血红的舌头上,大声喊着:“妈妈——”

梅迪纳刚要动手,斐帝南按住他:“你去料理达马。”

炽天使之剑出鞘,斐帝南几乎不假思索向着蜥蜴血红的双眼刺去,他直觉地判断,机关就在这里。

血红的月亮在瞬间消失了,黑石那控制冥灵的奇特力量几乎也随之烟消云散,冥灵军团一起向着蓦力亚卡人的木排冲去,而梅迪纳没有动。

蜥蜴的黑色一点点变成红色,梅迪纳惊叫:“斐帝南,快,这是地狱的火焰!”

冥河之下,就是地狱,那里终年燃烧着熊熊烈火,焚尽一切最顽固的冥灵。

斐帝南一剑砍落,几乎拼尽了全身的力量,束缚着希阿拉的长舌顿时断了,他一手抱着希阿拉,地狱之火已经扑面而来,焚尽众生的烈焰似乎不甘心失去到手的猎物,斐帝南一个趔趄,长剑猛地爆出光芒,在火焰之间劈开一道白色长廊,在炽天使之剑的威力下,即使地狱的火焰也无法抢近分毫。

梅迪纳看了看伊芮亚,或者说是达马,冷哼了一声,左手爆成一团黑色的浓雾,瞬间裹住了他——外皮消散,白骨在咯吱咯吱地扭动折断,很快分成了上下三截,黑色的浓雾渐渐逼紧,白骨被巨大的压力碾成齑粉,随后烟消云散。

“梅迪纳闪开!”斐帝南猛然睁开眼睛,剑柄的龙珠爆发出万丈光芒,但这光芒立即内敛,在剑身上下游走酝酿——梅迪纳一声呼哨,带着冥灵军团直飞上半空——只见斐帝南一剑猛然劈落,借着反弹的力量直飞上天,黑色的蜥蜴被剑光劈成粉碎,地狱的烈火顺着蓦力亚卡河熊熊燃烧,水草依旧摇拽,但所有的灵魂都被灼烧起来,啸啸作响。

一只鸟灵灵巧转身,正接住了斐帝南。

斐帝南喘息着,把希阿拉递到梅迪纳手里,脸色已经惨白,那样的烈焰终究还是伤到了他。

梅迪纳检查了一下小女儿,又看了看斐帝南:“达马居然找到一块地狱镇石,也真是不容易。斐帝南,我弄死他了,但是好像有点不对,他的骨头是分成三块的……”

斐帝南想了想:“回去再说吧,梅迪纳你少开口骨头闭嘴死人,你看希阿拉吓坏了,回去塞壬一定饶不了你。”

希阿拉脸色惨白,直勾勾地看着斐帝南,梅迪纳立即反应过来,他们这是飞在半空,身边没有一个活人,小丫头哪里见过这个阵势?他抱着女儿,轻轻拍了拍:“不怕,宝贝儿,我们一会就回家。”

但希阿拉还是满脸惨白地大声惨叫:“手,爸爸,大鸟——手——”

“手?”梅迪纳不知所云,但是左右一看也立即向前扑去:“斐帝南,背后——”

斐帝南座下的鸟灵忽然伸出两只白骨嶙峋的手,向斐帝南背后刺去,斐帝南刚一转身,那白骨的左手已经刺进了他的胸膛,斐帝南狂叫一声,一剑劈落,鸟灵被一劈为二,露出人类的上半身来,那只左手也狠狠扎进他的胸膛,那是心脏的地方。白骨和斐帝南纠缠成一团,向着蓦力亚卡河的地狱之火坠落下去。

只是一刹那,斐帝南好像皱了皱眉头,他似乎还是不习惯这样的疼痛和难过,他抬起头,看见梅迪纳把女儿扔给最近的冥灵,向着自己直冲过来——他记得梅迪纳速度是很快、很快的,但是这一回却越来越遥远……远远的,只能看见一轮冷月,淡淡四射着蔚蓝的光芒。他最后一次努力微笑……原来,这就是死亡啊。

梅迪纳看着斐帝南的身躯和灵魂一起坠入地狱的火焰里,一声轻响,烟消云散,唯有失去了主人的炽天使之剑,在蓦力亚卡河的河底,静静反射着银月光芒。

5 奔逐

梅迪纳毫不犹豫地跃入了蓦力亚卡河中,地狱的火焰灼烧全身,有点痛,他不在乎。

他全力以赴地追逐,这一生,他从没有如此恐慌过。

他不知奔向何方,不知还要跑多远,不知能不能找到回去的路,只是下意识追逐着一点光亮,不能停息,无法停息。

这是一条多么漫长的路啊……他越过荒漠,越过森林,越过金壁辉煌的宫殿;他看见远古的巨兽在旷野悲鸣,看见汪洋大海变成沙漠和瓦砾,看见生老病死光速般交替轮回,看见无数辉煌的文明在这里还原成丑陋的欲望;他听见各式各样的试图永恒的言语,那些人把他们的思想和誓言写在羊皮书上,刻成碑文,谱成诗歌,编成故事,指着太阳月亮和星辰等等一切看起来永恒的东西发誓,而这些声音,终究被抛在风里。

斐帝南……你这混帐家伙,你什么时候跑得这么快?停留一下吧!停留一下!

为什么,死亡和死亡的距离,比生与死的距离更加遥远呢?

曾几何时,奔跑是一件多么欢畅的事情,但是现在,奔跑绝望地令人窒息——斐帝南的灵光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于一闪,消失在茫茫无边的黑暗中。

“年轻人?”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梅迪纳猛回头,他看见一个巨大的脚趾,指甲缝里填满了泥土,小小的昆虫正在努力筑巢,脚背上青筋毕露,那是纯粹的青绿色,森林精灵的特征。足部以上是两条巨木般魁伟的腿,棕褐色,瞧不出皮肉筋骨的区别,好像突兀的山峰;双腿之间缺少男性或者女性的特征,一个小小的弧线,上面是平原般广阔的胸膛,梅迪纳后退了几步,努力扬起头来,才看出这是一个“人形”的生物,他的声音正从头顶飘飘荡荡地洒落下来:“唔,原来是冥王梅迪纳,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梅迪纳想不到这里还有认识自己的人,他尽力收敛了自己的狂妄:“您是?”

那巨人的笑声震得地面都在颤抖:“这里是冥界的下方,是永恒的世界,年轻的冥王,你懂得什么叫做永恒吗?”

无数种答案一起冲进脑海,但是似乎又都不是,梅迪纳沉默了,是啊,什么叫做永恒呢?如果连星辰的陨灭和诞生都是时刻在发生的事情,这个小小的世界,又有什么可以称得上永恒?他摇摇头:“我不想知道,巨人阁下,我只想知道我的朋友去了哪里。”

“你的朋友?他回不去了,冥王。”巨人惋惜地摇头:“你真执着,这里从不曾有人类甚至冥灵到来过,没有人类的灵魂可以经受地狱烈火的考验还安然无恙,你的朋友一定已经死了。”

梅迪纳微笑:“绝不会,我不允许。”

巨人好奇而温和地看着他:“好狂妄的人哪,梅迪纳,我听说过你的故事,也知道你的力量,但是……你确定真的认识你的世界,你活过吗?”

梅迪纳看了看四周,这样的问题令他不适,而冥灵是不能恍忽或者犹豫的,他的声音坚定起来一如既往:“我不在乎,有些人生来注定终其一生认识世界,有些人注定要被世界认识,您知道。”

巨人弯下腰,仔细看着梅迪纳,它巨大的瞳孔几乎和梅迪纳一样大小,梅迪纳看着那个深绿瞳孔中的自己,一惊——自从他放弃肉体,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影子了,那个黑色的影子如此陌生。

巨人指了指前方:“既然你执意要去,那就去吧,冥王陛下,如果你能跨过那条河流,你就能找回你的朋友……但是……唉。”他大声叹了三四口气,沉重地拔起脚,一步一步远去,比死亡和黑暗还要深的国度,是寂灭的国度,如果梅迪纳的朋友不是连灵魂都已经死亡,是不会到这里来的。如果这位年轻的冥王要寻找,那么就让他寻找好了,从来没有失败过的生命,并不完整。

“你是谁?”梅迪纳在他身后叫。

巨人想了想:“我也只是永恒世界的一个过客而已。”

梅迪纳来不及揣度他话里的意思,已经向着巨人指出的方向狂奔而去,斐帝南,斐帝南,斐帝南。

他跌进了一条河。

河水微微地温暖,舒适地要把人融化在沉睡中。几乎跌进河水的瞬间,梅迪纳看见了斐帝南,他好像变得年轻了许多,脸颊上还泛着十七八岁少年才有的红光,四下寻找着——在河的彼岸,在柔软的草地上,似乎有洁白的雪花飘落,没有其他任何生命的气息。斐帝南回头看着梅迪纳,眼神纯净温和,但又有说不出的空洞寂寞。

白日里斐帝南在云端高飞时的感叹忽然炸雷一样在脑际显现——是啊,我只想安息而已。

梅迪纳全力以赴向斐帝南游去,但是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河水啊?梅迪纳的力量在这里变得可笑而微不足道,被流水带着向下游冲去,他开始恐惧,不自信地恐惧,他大声喊——“斐帝南,回来!你的剑在外面,你的女人在外面,不要留在这儿,这儿什么也没有!”

但斐帝南已经找到了,他心满意足地在一块草地上躺下,不知哪里飘来的白雪渐渐覆盖了他的身躯。

他不肯起来,那片小小的安息之地有着强大的诱惑,炽天使之剑,红的承诺,朋友,霸业……似乎一切都那么虚幻,比不上小憩片刻的真实。梅迪纳停止了挣扎,他的身体在冰冷,河水也在冰冷,斐帝南根本连一句话都不再同他说,是啊,痛苦,他知道什么叫做永恒的痛苦了,他同斐帝南认识了二十四年,这时间对于一个还算年轻的人来说已经足够长久,长久到产生错觉,以为所有的征战流浪成就功绩都是两个人共同的命运,但是,这不过是错觉而已。

梅迪纳又看见了那个巨人,巨人正在沿着河岸散步,看见梅迪纳,好像是意料中的事情。

“年轻的冥王,你找到你的朋友了?”

“是的。”

“他同你回去?”

“不,像你看见的一样。”

巨人向前走,但是他的步伐远远追不上流水的速度,硕大的身躯在视野里慢慢缩小:“不要难过,他听不见你说话了,他的灵魂已经在地狱之火中死去,你看见的那个人,是你的朋友生命尽头最渴望的而已。”

“不,斐帝南最渴望的,怎么会是死亡?”

梅迪纳在水中咆哮,巨人微笑起来,多么强悍的生命啊,难怪会成为冥王,但是终有一天,他也会听见这个世界的呼唤,那是来自永恒的安眠,是所有人无可抵挡的诱惑。

“你是谁?这条河究竟是什么?再告诉我一点——”梅迪纳努力回游,依旧是无用功,在他身后,一个巨大的黑色瀑布赫然显现。

巨人回答:“你不用知道我是谁,但是陛下,你已经可以自豪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这条河里挣扎的……这条河没有起点,尽头就在眼前,任何力量都无法横越,更不用说逆流而上,它的名字是——”

梅迪纳惊叫一声,仰天跌入了那个巨大的瀑布,立即被无边的水流冲走了。

巨人挥挥手告别,轻声吐出最后两个字:“时间。”

唔……下一个闯进来的生命会是什么样子呢?巨人开始觉得孤独了,真想休息啊,他想。

梅迪纳睁开双眼,世界回来了,他静静地躺在蓦力亚卡川流不息的河水中,部下们围在周围,没有人敢上前触动他或者斐帝南的身体。冥灵们的目光是冰冷的,河水是冰冷的,炽天使之剑是冰冷的,斐帝南的尸体……也是冰冷的,冷,这个世界冰冷。

他站了起来,河水哗啦一动,冥灵们先是下意识惊恐地退开,又立即围拢上来:“陛下。”

梅迪纳问伽奴森森:“多久了?”

伽奴森森不解:“什么多久?”

梅迪纳不耐烦:“从我冲下来,到现在,多久了?”

伽奴森森惊疑:“您您您,不是刚刚冲下来?”

梅迪纳沉默了,那个世界,或许只是幻觉吧,谁知道呢?有多少存在是真实的?

他走上河堤,抹去了脸颊的河水,一滴一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