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珂目视前方,望着婚舆前,一身鲜红喜服的姜峥。他再小声说:“姐,姐夫特俊朗。”

  俞珂感觉到姐姐搭在他肩上的手细微地动了一下。

  俞嫣忽然小声问:“看上去干净吗?”

  俞珂不明所以:“大喜的日子,肯定穿着崭新干净的喜服啊。”

  俞嫣还想问,却不知该怎么问,也来不及问。俞珂将她放下了,她已站在姜峥面前。

第4章

  盖头遮挡,俞嫣的视线里一片红色。是盖头的红,也是身上嫁衣的红,还有足下红毯的红。

  喜娘充满喜色的声线高声:“新娘子拜别家人昔年养育之恩!”

  俞嫣被石绿扶着转身,朝着长公主所在的方向跪拜下去。她垂首,云鬓两侧步摇流苏擦着面靥,玉石质地,有一点凉。

  俞嫣忽然想将盖头掀开,再望一眼母亲。可是她不能。

  长公主着盛装立在檐下,瞧着一身嫁衣的女儿,她脸上挂了几天的笑容在今天这个大喜日子,却稍微淡了淡。女儿家的姻缘好似第二次投胎,她给了女儿十七年的无忧生活,只盼着她婚后也能无忧顺遂喜乐平安,一如曾经。

  “青序。我将女儿嫁于你,你可要善待她。”长公主道。

  俞嫣听着母亲严肃的声音,鼻子忽然一酸。

  “岳母大人放心。小婿必当珍之重之。”

  这是俞嫣第一次听见姜峥的声音。她细细听着他的声音,从他温和又清泠的声线里,去猜测着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石绿和退红扶起俞嫣,俞嫣起身后,手里不知被谁塞了花团锦绣的红绸。丝滑的绸缎被她握在手里。她轻轻抬眼,看着逐渐绷直的红绸,却看不见另一端握着红绸的人。

  在喜娘的吉利唱词里,在周围亲朋一声又一声的贺词里,俞嫣踩着红毯一步一步往外走,心里有对家人的不舍,还有对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的依恋。她走出了公主府,离开了自小生活的地方。

  她还想回头,石绿在她耳畔低语:“郡主,不可以回头看。”

  石绿再小声安慰:“过两天还能再回来的。”

  俞嫣没吭声,默默往前走,一直走到婚舆侧。舆梯摆在一侧,铺着红绸,等着她踩。

  俞嫣登车时,忽然有人扶住了她的小臂。力道微重,不似石绿,也不似她身边的任何一个侍女。当那力道不在了,俞嫣才反应过来刚刚是姜峥扶了她。

  她在婚舆里转身,端庄地坐下来。

  因为看不见,俞嫣的听觉变得更敏感些。她听见石绿带笑的声音喊了声“姑爷”。

  紧接着,姜峥登上婚舆,将绣着大幅双雁图的喜毯搭在了俞嫣的腿上。

  俞嫣被遮了大半的视线里,出现了姜峥的手。她悄悄地打量着。他素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被修剪得整齐,有小小的白月牙。

  ——像是一双爱干净的手。

  这双看上去很干净的手正在为她仔细搭盖喜毯。鲜红的刺绣喜毯上,用大量的宝石为饰。宝石在暖阳下折着闪烁的光。烁烁光影落在姜峥白玉一样的手上。他颇有耐心,用指腹抹平喜毯上细小的褶皱,甚至慢条斯理地将喜毯上微歪的一颗宝石扶正。

  俞嫣的双腿紧紧靠在一起,感受着他为她搭盖喜毯时若有似无的指背轻碰。

  待姜峥松了手,俞嫣悄悄松了口气。可是下一刻,她又忽然听见了姜峥的声音。

  “俞嫣?”他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这是姜峥对俞嫣说的第一句话,在挤挤攘攘围观婚仪的人群前,轻唤她的名字。

  俞嫣端端正正地坐在婚舆里,脊背挺直,一点不想露怯,可是她心里还是忽然慌乱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好在姜峥并没有让她为难,他几乎是在轻唤了她的名字一声后,紧接着便问:“还不知道你的小名?”

  周围好些人,他们说说笑笑,嘈杂一片。俞嫣瞬间觉得被当众问小名,是一种很唐突的行为,纵使他压低了声音,围观的人恐怕听不见。

  俞嫣你冷静些,他是你夫君,这不是被唐突——俞嫣悄悄在心里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瓜。再拿出寻常的语气,大大方方地说出来:“酿酿。”

  “酿酿。”姜峥重复了一遍。

  俞嫣以前也不觉得自己的小名有什么特别,此时此刻在围观人群的嬉笑喧哗声中,他随意轻声的一遍唤,普通的两个字被他说出来,竟多了几分逶迤的味道。

  俞嫣很想咬唇,可是她忍住了,怕弄坏了仔细描的唇妆。她压下心里的慌乱,问:“怎么还不走?”

  “在等吉时。”姜峥道。

  俞嫣轻轻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懊悔自己说错了话,她这问题怎么像她迫不及待想要嫁到姜家去似的?她分明只是觉得他站在身侧碍事……

  不久后,当媒娘拉长了声音高喊吉时到,婚舆被抬起,车队浩浩汤汤地离开公主府,绕着洛阳城,大张旗鼓地将新妇送到姜家。

  长公主有点舍不得。

  俞瑞道:“母亲宽心。就算是出嫁女,也是咱们俞家的人,不会让酿酿吃亏受委屈的。”

  璧琴也在一旁劝:“我瞧着姜家六郎人中龙凤,母亲也不是一直很看好他?这是天赐的良缘,我们该祝福酿酿才对。”

  俞珂回头,懵懂地望着母亲微红的眼睛。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母亲红着眼眶。他重新转过头,望向远去的婚舆,忽然有点后悔以前和姐姐吵吵闹闹,现在姐姐成了别人家的人了,再也不能日日见到。若他以前多让着姐姐一点就好了……

  一路上,俞嫣端庄地坐在婚舆里。纵使有红盖头遮了她的头脸,也藏不住她挺胸抬头的挺拔身姿。

  长长的接亲队伍绕着洛阳城而走,所经之地惹得百姓们围观看热闹。姜家的侍女们将备着的喜糖撒了一箱又一箱,引得一句又一句祝福新人的贺词。这是洛阳城的习俗,接到喜糖的人要对新人说一句庆贺祝愿的话。姜家撒的喜糖多,自然得了无数贺喜。

  在公主府时,俞嫣有太多的舍不得和局促。可是当婚舆到了姜家,她腰背挺直,十分得体地走完整个婚仪流程,无一纰漏。

  直到被送进洞房,身边只有她自己的几个侍女,俞嫣才稍微松了口气。

  “姑娘,你渴不渴累不累?要不要喝点东西润润喉?”窃蓝问。

  俞嫣迟疑了。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轻轻的叩门声,打断了主仆二人的对话。退红快步走过去开门,见到一个面带笑意的侍女。退红昨日来时,已认识了她,知道她是姜峥院子里有头脸的下人,唤春绒。在春绒身后还有跟着几个侍女。

  退红和春绒一人门里一人门外,同时福了福身。然后退红赶忙将人请进来。俞嫣到底是新妇,身边的人都是才到府上,对府邸不熟悉。姜峥身边的下人们自然要过来招待。

  两边的侍女相互道喜寒暄着。

  俞嫣仍旧蒙着红盖头坐在喜床上。她没怎么听屋子里侍女们的贺喜之词,毕竟已经听了一路。原先只自己身边人时,俞嫣还能放松些。姜峥院子里的侍女们过来,她又重新端着姿态了。

  累也得端着。

  俞嫣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关于姜峥。她总忍不住想起他递过来帮她搭喜毯的手,也总忘不掉他随口轻唤的那一声“酿酿”。

  她在心里默默描绘着姜峥的模糊轮廓。

  俞嫣记得嫂嫂曾说过声音好听的人,不见得一定长得好看,说不定就是因为长得太丑,上天才用声音来弥补一下?

  听说姜峥曾经在军中待了三年,会不会是个不拘小节埋汰粗人?

  京中多纨绔,姜家又高门。姜峥会不会是个吊了郎当的纨绔子弟?比弟弟还要没个正经样子?

  想到弟弟,俞嫣忽然想到俞珂背着她时说姜峥俊朗。可弟弟不是一向与她作对吗?会不会故意说反话啊?

  俞嫣啊俞嫣,活要面子死受罪,你怎么能就一直撑着直到今时今日都不知道自己的夫君长什么样子?

  她分明知道探花郎没有嘴歪眼斜丑陋者,也曾无意间听过别人对姜峥容貌的评价。可是在这一刻,她穿着嫁衣坐在陌生的喜床上,总是忍不住胡思乱想。

  门口忽然热闹起来。俞嫣听见有人说是姜峥过来了。这婚仪,要继续往下走——结发、交杯,与洞房。

  俞嫣从红盖头下方看见姜峥立在他身前。

  喜娘催着姜峥为新妇挑开红盖头。俞嫣这一整日断断续续的小小紧张,顷刻间一下子涌来,堆到了顶点。她听见自己的心口怦怦跳着,又要告诫自己不可以失仪,一定要大方得体才是!

  盖头被喜秤逐渐挑开,露出新娘子天姿绝色的娇靥。满屋子闹新人的人一时竟看呆了。以前便知小郡主娇艳貌美,今日见到描红妆的她,还是被她的云貌花容惊到了。

  没了遮挡的红盖头,俞嫣就不准自己露出怯意。她压着心里的忐忑,慢慢抬起眼睛来,大大方方地望向姜峥。

  石绿轻咳了一声。

  俞嫣瞬间回过神来。

  然后,俞嫣听见了笑声。

  俞嫣的脸上仍旧挂着得体微笑,心里却惊愕自问——她、她刚刚看了姜峥多久?

  原来夸赞姜峥容貌的传言是真的。原来弟弟也没有骗她。

  哼,她就知道母亲才不会给她找个丑八怪!

  姜峥在她身边坐下。喜娘拿着缠着红绸的剪子,各自剪了一缕头发,绑在一起收进盒子里。

  侍女端来交杯酒。春绒却先一步将浸过水的湿帕子递给姜峥净手。

  浸过水的帕子有点青桂的清甜。

  他修长如玉白的手在红色的湿帕间反复擦蹭,慢条斯理,耐心十足。

  俞嫣抬起眼睛,视线从他的手移到他的侧脸。他昳俊的面容浮着一层温和的浅笑,却笑不及眼底,带着疏离。

  俞嫣忽然觉得他反复擦手的模样,像将要进食。而她就是那盘待切割的鱼肉。

  姜峥忽然望过来,俞嫣避之不及。

第5章

  目光相撞,姜峥对俞嫣笑了一下,他面上温和的浅笑稍微加深了些,可是那种疏离感却仍旧若有似无。

  姜峥将净过手的湿帕子递还给春绒,然后去拿喜盘上的小酒杯。

  俞嫣瞧着他的动作,正想着自己是不是也应该主动探手去拿另一个酒杯时,姜峥却将手里的酒杯先递给她。

  俞嫣伸手去接,小小的酒杯,纵使她再怎么小心避开,指侧还是碰到姜峥的手。他的手有一点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用湿帕子净擦过。

  姜峥这才去拿另一个酒杯。

  在喜娘带笑的声线里,坐在喜床上的一对新人侧了侧身,面朝着对方,举起合欢酒,小臂相绕,上半身逐渐朝着对方倾去。

  好近。近得可以闻到姜峥身上淡淡的青桂味道。

  俞嫣好好握着酒杯,不准许自己的手有一点发抖。离得这样近了,俞嫣反倒不敢去看姜峥,她保持着面靥上的微笑,目视前方,将杯中酒饮尽。

  酒水入口不辛辣,反而有微微的甜。

  绷着神儿的俞嫣并没有注意到两个人饮交杯酒的时候,姜峥微微侧首望了她一眼,又或者是轻嗅了一下。

  她由着姜峥将她手里的空酒杯拿走,连带着他自己的那一只放回喜盘里。

  俞嫣看见姜峥收回手的时候,看似随意地拂了拂袖子。那是与她交腕饮酒时擦过她小臂的袖子。

  是她多心了吗?

  春绒带着满屋子的侍婢行礼,改称夫人,然后齐声说着早准备好的贺婚词。

  都是些好听的话,可是俞嫣完全没听进去。

  那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在这一刻无比清晰。俞嫣知道礼已成,她不再只是俞嫣,还成了姜家的六夫人,成为了别人的妻。

  想家的念头忽然在这一瞬间莫名其妙地在她心里燎起来。

  姜峥望过来的时候,便见到端庄淑雅一直微笑着的新娘,眼角有一点红。他深看了一眼,开口:“等下我要去前宴招待客人,你自己在这边要自在些。忙了一整日,记得晚膳多吃些东西。如果累了,就先少睡一会儿。”

  “我知道。”俞嫣半垂着眼睛,一板一眼地回答。

  姜峥轻轻颔首,沉默了瞬息,再言:“婚期赶得匆忙,委屈你了。”

  俞嫣搭在腿上的手,从鲜红的嫁衣宽袖中只露出一小截手指。她指端细微地动了一下,再一板一眼地认真道:“孝为先,老祖宗身体早日康健才好。”

  最亲密的两个人,一板一眼地说着客客气气的话。

  俞嫣听见姜峥轻笑了一声。

  姜峥闲散搭在腿上的手,食指轻叩了一下,含笑纠正:“叫太奶奶。”

  俞嫣一怔,才知道自己忘了改口。她仍旧半垂着眼睛,小声改口:“太奶奶……”

  外面有婆子过来,一进屋先弯膝道喜,再禀话前面催姜峥过去。

  姜峥安静地望着侍女的眼睛,听她的禀话,待侍女说完,亦会轻轻颔首。他好似对谁都这样,耐心又温润和善,即使只是仆人。

  姜峥起身,却并没有立刻走。他垂首望着坐在床榻上的新娘子,她只在刚揭了盖头的时候盯着他发了会呆,之后便不愿再看他一眼。

  就在俞嫣以为姜峥要走了时,他却忽然俯下身来,凑到俞嫣的面前,压低声音:“我不好看吗?”

  俞嫣呆住,惊讶地抬起眼睛,撞进姜峥含笑望过来的眸子。

  “前、前面在催你了……”俞嫣小声说话。她端着一整日,终是因他一句话玩笑话有些端不住了。

  这么多人看着,姜峥知道俞嫣要面子,亦不再打趣。

  “有什么事让春绒去前面寻我。”姜峥顿了顿,“酿酿。”

  “好。”俞嫣轻轻应一声,便将目光移开。

  姜峥走了之后,春绒便将府里大部分侍女都遣了出去,让这入眼尽是红色的新房不再堵着那么多人。

  不再被这么多眼睛盯着,俞嫣稍微松了口气,只是端坐的身段依旧。

  这半个下午,俞嫣一会儿觉得好漫长,一会儿又觉得过得很快。当侍女们端来晚膳时,她才发现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去了。

  一道道精致的菜肴摆在桌上,春绒在一旁讨好:“提前请教过石绿姐姐了,都是夫人喜欢的菜肴,一切忌口都有避开。”

  “有心。”俞嫣微笑着夸。即使心里有些紧张,她语气里那丝骨子里就有的骄傲高贵,依然不减。

  的确都是俞嫣以前喜欢吃的东西,可是俞嫣望着装盛饭菜的碗碟是陌生的样子,还是敏感地勾了想家的思绪,有点心不在焉,并没有吃多少。

  前面的宴席热闹非常,毕竟是作为四大家族之首的姜家办喜事,娶的还是长公主的女儿。

  再言,姜峥虽然行六。那是因为姜家不分家,堂兄弟的序列一起排着。姜峥却是实实在在的嫡长孙。姜家对于他的婚事自然格外重视。而他之所以拖到二十有三才成家,是因为之前随军一走三年,去年才回来。

  自去年姜峥回京,不知多少人家想要嫁女。若不是因为对方是长公主的女儿,旁人定要猜测是谁家女儿设计故意落水嫁到姜家。

  可是事情发生在小郡主身上,那就是不可能的。京中有多少闺阁女想嫁姜六郎,就有多少年少公子想娶小郡主。退一步说,就算两家有结亲的意思,大可放在明面上提,门当户对,理所应当。

  如此,旁人只道春日宴的意外正是天赐良缘。

  今日来参加婚宴的宾客,不仅尽是达官显贵,还有皇亲国戚。宫中亦有两位皇子来参宴,只是两位皇子来得迟,走得早。姜峥亲自送两位皇子出府,折身回来时,迎面遇见了府中的四郎姜屹。姜屹也是要送两位客人离去。

  宾客众多,不止新郎官,姜家其他人也要礼数尽到地招待宾客。

  姜峥稍等了片刻,和姜屹一起往回走。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去,姜府四处挂着大红的灯笼,又有红绸坠着,随风轻扬,四处都是办喜事的喜庆景象。

  姜峥接过小厮递来的帕子,反复地擦着手。

  ——刚刚送两位皇子离去时,伸手扶了一把。

  姜屹瞧他这举动,笑道:“把你那怪癖收一收,别吓着新娘子。”

  姜峥慢条斯理地将擦过手的帕子重新工整叠好,才还给小厮。他漫不经心地反驳:“我没有怪癖。”

  姜屹看向姜峥,不由皱了眉。这个弟弟哪里都好,就是因为哪里都好,便会显得很有距离感。这种距离感让旁人觉得他情绪不外露,看不透。不要以为他总是面带微笑和善得体就会很好说话。

  从小一起长大,姜屹就没见过六弟有过任何一次被别人改了主意。

  瞧着姜峥脸上并没有多少新郎官的喜气,姜屹见周围没人,低声问:“六弟,你是不是对这婚事不满意?”

  “没有。”姜峥反驳,依旧是不紧不慢的随意语气。

  既然非要娶妻,那就俞嫣吧。

  没什么不满意。若对她不满意,那整个洛阳城更没有能入眼之人。

  “那就好。”姜屹点点头,“听说你进宫求亲那回,提到如果俞家不愿意你就如何如何,还以为你不愿。”

  姜峥微笑着,没接话。

  他的确说过若俞嫣不愿意结亲,他会帮忙周全她的名声不误她另嫁他人。实则落水之事发生了,他心知肚明这婚事会成。

  他那么说,只不过是为了显得自己更像个君子而已。

  眼看着就要走回热闹的宴席,姜屹止了话,要与姜峥各自去招待宾客。

  “那就恭喜六弟新婚。”姜屹伸手想拍拍姜峥的肩膀,垂在身侧的手刚抬起就放了下来。罢了,免得他又嫌脏。

  姜峥微笑着与一个个来敬酒的宾客寒暄,周到得体。

  前面的喜宴进行到尾声时,新房里的新妇也要开始卸妆了。晨时一层层悉心描画的艳妆被卸去,露出一张白得通透的娇靥。

  春绒在一旁惊讶地多看了两眼。新娘子总是要描着浓厚的妆容,大出风头。她实在没想到卸去妆容的俞嫣是另一幅仙姿芙蓉面。

  春绒收了收神,诚心夸:“夫人真好看,是春绒见过最好看的人。”

  俞嫣对她笑笑,不谦虚,也不隐藏喜欢她的夸。

  小丫鬟进来禀告热汤备好了,俞嫣捏着步摇的手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她放下步摇,起身往浴室去。

  从这一刻起,想家和不适都被抛之脑后,俞嫣脑中全是昨天晚上苏嬷嬷对她讲的小课。

  俞嫣坐进洒满花瓣的水中,眼前浮现姜峥半垂着眼擦手的优雅神情。

  鱼肉切割入盘前,是要先清洗一番。

  俞嫣轻轻咬唇,再捧起一掌水,湿一湿脸。

  俞嫣还泡在水里,窃蓝小步跑进来催——姜峥从前宴回来了。

  俞嫣看着周围的人忙碌起来,扶她起身,为她擦水,再帮她穿上今日的第二套婚服。

  “这是什么呀?”俞嫣惊讶地望着铜镜中自己身上的寝衣。她怎么事先不知还有第二套婚服?

  红色的寝衣用轻纱为料,衣下雪肌隐约可见。让她穿着这身寝衣出去吗?

  俞嫣隐约能听见姜峥的声音,虽没听清,却知道他回来了。

  俞嫣懵了。姜峥,是个陌生的男子啊!

  “石绿,石绿!”俞嫣有点慌神地去拉石绿的手。她用命令又骄纵的语气:“给我换一套,我要我以前的!”

  石绿瞧出俞嫣害怕了,赶忙握紧她的手,小声提点:“郡主,别哭。咱们得笑着出去。姑爷会疼您的。今晚一定要礼成,知道吗?”

  俞嫣不知道,她想回家。

第6章

  大喜的日子,宾客云集,争着要给姜峥敬酒、贺喜,一整日折腾下来,姜峥面上温润得体的浅笑始终不减,不露半分乏态。毕竟他处理这样的场合,完全游刃有余。

  听见脚步声,姜峥转过身,望见从浴室回来的俞嫣。姜峥在俞嫣卸了妆的面颊上多看了两眼。

  ——这样干净多了。

  然后,姜峥才注意到俞嫣身上轻薄的红色寝衣。他只望了一眼,便轻轻地将目光移开。

  俞嫣眉眼间挂着浅柔的笑,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沐浴过,还是因为装饰暖红的周遭,让她的雪靥显得格外柔静仙逸。她款步朝姜峥走过来,一直走到他身前,主动开口:“是不是很多人给你敬酒?”

  “还好。”姜峥温声,“我不怎么喜欢喝酒,喝的不多。”

  俞嫣轻轻点了下头,便不知道再说什么了。她轻轻垂下眼睛,视线不由落在自己身上单薄的寝衣。轻纱一样的布料,透出里面绣着枝头比翼的贴身肚兜小衣。

  俞嫣交叠搭在身前的手忽然抖了一下。硬装出来的淡然还是漏了陷。她有点心虚地抬起眼睛望向姜峥,果真看见他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

  他发现了。

  不可以。俞嫣不愿意被姜峥发现她的胆怯。她克制着让微颤的手指头紧贴在前身,再尽量用寻常的语气,蹩脚辩解:“有点冷。”

  姜峥没说什么,而是直接转身朝一侧的衣橱走去。宽敞的屋子不仅辟出浴室,也辟出衣帽间。寝屋里这雕着饮溪双鹿图的衣橱里,只放着几件衣衫,大部分是寝衣。原先只放着姜峥自己的衣物,如今一分为二,添进去俞嫣的衣裳。

  姜峥如玉石一样的雪指抚过俞嫣的寝衣,又略过,拿了件他的寝衣。他转身朝俞嫣走来,一边走一边将玄黑的寝衣展开,他绕到俞嫣身后,将宽大的寝衣披在她的肩上。

  姜峥的视线落在俞嫣的颈侧。浓墨色的衣领紧贴着她颀长挺拔的颈,更衬得肤如皑雪。

  俞嫣指尖捏着衣襟,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寝衣拢了拢,将前身彻底裹在里面,整个身子被衣衫上淡淡的青桂味道拢了进去。

  她这才忽然想到自己里面贴身小衣只遮着身前,细细的带子系在后腰。外面罩着的轻纱寝衣必然隐约显出完整的脊背。俞嫣的脸上忽地就攀上浅绯。

  春绒已经带着侍女手脚麻利地将浴室收拾妥当,过来请姜峥过去沐浴。

  姜峥走进浴室,扫了一眼,拾起落在桶沿上的一根青丝。细细软软的一根青丝搭在他修长的指上,尾端无风自动,轻轻地漾。

  姜峥皱了眉。

  他将春绒叫进来,又收拾了一遍浴室。

  而俞嫣浑然不知浴室里发生的事情,她坐在床榻上,有些六神无主。旁的侍女都已经退下了,只石绿一个陪在她身边。

  石绿蹲在她面前,拉着她的手,含笑轻声劝着:“郡主别怕。”

  俞嫣点点头,说:“你出去吧。”

  石绿再打量了一下俞嫣的神色,笑着说:“今晚石绿不睡,一直在外面候着。郡主随时唤我我都在。”

  俞嫣心慌的感觉一点都没有得到缓解,却在自己人面前也不太愿意露出怯态,她轻轻颔首,便让石绿先出去了。

  俞嫣望着桌上高高的两根喜烛,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心里的紧张刚缓解些,便听见姜峥回来的脚步声。那颗心又紧张起来。

  春绒带着侍女简单收拾了浴室,便个个面上带笑地快步退出去。“吱呀”一声响,房门关合,入眼皆红的婚房里,只一对新人。

  俞嫣坐在床榻上,看着姜峥将屋内除了那双喜烛外的灯盏一一熄灭。寝屋里暗下去,不黑,是另一种粘稠的红。

  随着姜峥朝床榻一步步走来,俞嫣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快过一声。他走到床榻旁,伸手去解悬勾的床幔。

  两扇床幔潮水般落下来。光线又暗了几分,就又稠红了几分。

  姜峥在俞嫣身边坐下,他弯腰去脱俞嫣的寝鞋。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时,俞嫣下意识地双足向后缩了缩,说:“我自己来。”

  “好。”姜峥收了手。

  俞嫣自己脱了鞋子,然后往床榻里侧一点一点挪去。当姜峥上了榻,才发现她无声无息地挪到了角落。

  姜峥回忆了一下。

  记忆里的俞嫣总是骄骄傲傲地昂着小下巴,脸上的笑容也灿烂。她和一群姑娘家在一起,永远是最惹人眼的那一个。

  姜峥还是第二次见到俞嫣会害怕。

  上一次,是在水里。

  他眉眼间带着笑,问:“还冷?”

  俞嫣想了一下,才明白姜峥是在提醒她身上披着的寝衣。她手指头动了动,将他的寝衣脱下来,也不知道往里面放,将目光移到姜峥眼睛上。

  姜峥接过来,工整地叠好,放到床头的小几上。

  在姜峥看不见的时候,俞嫣皱了下眉,再拿出勇气来,让自己重新摆出温柔的笑靥。她尽量控制着手上的发颤,将叠在一旁的喜被扯开,搭在腿上,动作极其轻柔地躺下来。

  姜峥放好衣服拢好红色的床幔回身,便见俞嫣已经躺了下来。

  姜峥在俞嫣的芙蓉靥上多看了一会儿。

  当姜峥靠过来的时候,俞嫣整个身子都僵住了。陌生男子的气息拂在她颈侧,又在一瞬间在她身体里炸裂开,被侵染冒犯的滋味那般剧烈,身体产生了强烈的本能抗拒。

  俞嫣在心里拼命的告诫自己忍一忍就过去了。可是她指甲嵌红了手心,还是没忍住落了泪。

  “酿酿不怕,不继续了。”姜峥说。

  俞嫣懵懵地望着他,问:“好了吗?”

  姜峥忽然轻笑了一声。

  好了吗?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凑到她颈侧闻了闻她身上的气息而已。

  姜峥起身走下了床榻。

  俞嫣懵了好一会儿,忽然坐起来,带着慌张地望着姜峥的背影,问:“你去哪儿?”

  她的声音有一点颤。

  姜峥回头,望向俞嫣。

  她一手攥掀鸳鸯床幔,一手压在自己的胸口,娇靥之上泪渍斑斑,一双眼睛带着慌与惧地望着他。纵使铁石心肠如姜峥,也稍有动容。

  俞嫣一直记得石绿的话,今天一定要礼成。若不仅没有成,反而是新郎官大婚之夜丢下她夺门而出,那让她以后该怎么在这个家待着?别人要怎么议论她?

  姜峥抬了抬手,指向门口的方桌的方向,温声道:“有些渴。你呢,你要不要水?”

  俞嫣轻轻点头。

  姜峥走到桌旁,拿起倒扣着的瓷杯,瞥了一眼杯身确定洁净,才倒了两杯水,回身来床榻,将其中一杯递给俞嫣。

  姜峥优雅地抿了一口水。微凉的水入喉,不仅不冷,反倒正适宜解去夏夜的闷热。他一边慢悠悠地又饮了一口,一边望向俞嫣。

  她低着头,双手抱着瓷杯,一小口又一小口地喝着,娇柔的唇一直没离开雪色的瓷杯。

  姜峥默默看着俞嫣将杯子里的水全饮尽,才拿过她手里的杯子,和他的那一只一起放回去。

  姜峥多看了一眼放在一起的两只瓷杯。他身边的东西,从此以后都会变成双份。

  “继、继续吧……”

  姜峥刚重新上了榻,听见俞嫣的话,整理锦被的长指微微停顿了一下。

  “不了。”姜峥说,“以后熟悉些再说。”

  “不行!”俞嫣微瞪着眼睛,语气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