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嫣忽然睁开眼望过来。

第80章

  宫中

  怀荔斜倚美人靠,望着随风轻摆的枝条走神。不过才几日而已,本就纤细的人又消瘦了一圈。她已经得知俞嫣今日要和温塔公主赛马的事情。事情发生在这个时候,她难免忍不住去想会不会和自己有关系。

  宫婢脚步匆匆地赶来,禀来太后召见的消息。怀荔急急起身,提裙而奔,全然将往日里的优雅端庄丢到一旁。

  自从和亲之事敲定,她想向太后求情,太后一直闭门不见。今日终于肯见她了。

  她急急奔进太后殿内,看见太后和怀湘正在下棋。她舒出一口气,整理了下裙摆,规规矩矩地福身行礼,再委屈地软声:“皇祖母终于肯见我了。”

  太后看着她跑乱的鬓发,含笑摇摇头。她收回视线继续下棋,问:“怀荔这是记恨上皇祖母了?”

  “怀荔不敢!”

  太后突然问:“孩子,皇祖母对你好不好?”

  怀荔直接跪下了,红着眼睛说:“怀荔自小养在您膝下,您对怀荔当然好!”

  太后“嗯”了一声,再问:“那你父皇对你好不好?”

  怀荔迟疑了一下,竟是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回答。她实在和父皇接触不多。可父皇是日理万机的帝王,对其他皇子、公主亦是相处甚少,没有偏倚。若说父皇以前对她不好,实在又算不上。

  太后没等太久,改了个问题:“在你眼里,你父皇是个怎样的帝王?”

  “仁君。”怀荔脱口而出,“勤政爱民的明君!”

  怀荔并不了解前朝政事,她也不知道自己说的对不对。自小对父皇的尊崇,让她下意识说出这些话。

  太后饱经沧桑的一双慈悲眸望过来,却一时不知怎么与这单纯孩子细说。

  有些话,帝王未言。旁人亦不能妄言。即使她是太后。

  “你是不是想去行昌园?去吧。”

  怀荔还没想明白皇祖母接连的问题,猛地听到太后准许她出宫,更是惊讶。

  “我可以出宫?”怀荔不敢确定地再问一遍。

  太厚笑着摆了摆手。

  “谢皇祖母。”怀荔福了福身,转身往外走。人还没走出殿门,又被太后喊住。

  “对了。听说今年的状元病了。你要是在行昌园见到了,得问候一声。”

  怀荔眨眨眼,更懵。

  “去罢。”

  怀荔转身往外走,低着头,反复琢磨着太后对她说的话。

  太后望着她的背影,轻叹了一声。这养在宫里的公主,金枝玉叶,经点事情也好。

  她转过头看见怀湘皱着眉瞎琢磨,似笑非笑地问:“还想求情吗?”

  怀湘微怔,又赶忙说:“皇祖母您说什么呢!我就是来陪皇祖母下棋的呀!”

  太后放下手里的棋子,笑道:“回去吧。和你这年纪的孩子下棋可没什么趣味。不如去听戏。”

  行昌园。

  萨其拉看着俞嫣端着酒樽入口,他看得眼睛都直了。

  俞嫣将小巧的酒樽在纤白的指间慢悠悠地转了转,用嫌恶的语气道:“传言最好是真的。”

  萨其拉一时难以分辨俞嫣的态度。难道她与姜峥并非外人看到的那般和睦甜蜜?

  “圣上赐婚又不能抗旨不遵。被逼着和一个不喜欢的人成亲,可真是天天犯恶心。”俞嫣皱着眉,“你妹妹看上姜六,那可真是太好了。本郡主和怀荔公主姐妹情深,为了不让她远嫁,大义和离,是舍己为人的大美名!”

  萨其拉盯着俞嫣脸上的表情,眸色莫名。

  俞嫣继续说:“只不过我们中原人讲究多,我若突然站出来要和离这不和礼数,还得造个合适的和离借口才行。”

  “哦?那需要什么样的借口?”萨其拉盯着俞嫣问。他的一双眼睛一直盯着俞嫣,反倒让俞嫣不能从他的目光中辨出他信了几分。

  “当然是说他苛待打骂我!正好今日皇帝舅舅和许多大臣都在,是个好时机。”

  言罢,俞嫣转头张望了一下,皱眉道:“人多眼杂。我不能在这里和你多说了。一会儿我会在憩房里故意先扇他巴掌激怒他,还请你到时候当个证人。”

  萨其拉笑了笑,问:“为什么是本王?小郡主找旁人当这个证人不可?”

  俞嫣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向他,反问:“这你都想不明白?”

  她脸上的那表情,差不多就等于直说萨其拉没脑子。

  萨其拉轻咳了一声,稍微正了正坐姿。他脑子里飞快地琢磨着,却的确没想通……

  俞嫣非常无语地说:“我这边的人谁会无意间闯进郡主的憩房?那不明摆着我栽赃陷害姜六郎?只有你们温塔人有不识路的借口啊。”

  萨其拉一愣,好像是这样?

  俞嫣眸光轻转,再慢悠悠地说:“本来也想过借你的属下一用。不过随从身份低,就算撞见了也只能是个灭口的下场。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你这样身份的人才能当证人。”

  萨其拉想了想,也没什么可怕的。中原皇帝都将他待为上宾,他走这么一趟,不管成与不成都无妨。再言,他对俞嫣势在必得,提前帮自己的女人一把,他日回忆也成了佳话。

  他哈哈大笑了两声,道:“那就帮小郡主当这个证人。”

  “本来也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温塔王这样爽快。”俞嫣微微笑着,“你可真疼你妹妹!”

  萨其拉但笑不语。他哪里是为了帮妹妹抢男人?他分明是放长线钓大鱼,为了自己的王后。他望着俞嫣的目光,慢慢多了几分宠溺。已在心里说——傻女人,老子都是为了你啊!

  “我不能在这里和你单独说话太久。”俞嫣转眸环顾,站起身,“我得走了。记住了,左数第四间憩房。”

  萨其拉仰望着站起身的俞嫣,重复:“记住了。”

  俞嫣转身走出凉亭,步子迈得缓慢。她走出三步,终于等到了萨其拉喊她。

  “郡主的酒忘了。”

  俞嫣回眸而笑:“赏你了。”

  俞嫣再次转身往前走,终于舒出一口气。

  萨其拉望着俞嫣的背影,眼前浮现她端着酒樽慢悠悠说话的眉眼。他端起那盏酒壶,仰起头,将酒壶中余下的香酒尽数倒进口中。尝一尝她喝过的酒,浇一浇心里的躁。

  俞嫣款步穿过花海,转弯穿过月门的时候撞见一道人影,她吓了一跳,才发现是姜峥。

  她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问:“他喝了吗?”

  姜峥点头。

  俞嫣眉眼间这才浮现几分笑意,她握住姜峥的手腕,颇为骄傲地询问:“我演得好不好?”

  姜峥望着她的眼睛,没说话。

  俞嫣这才觉察出不对劲。姜峥不管心情如何,总是面带微笑,而此刻他脸上没了笑,一点表情也没有。

  四目相对,片刻沉默。

  姜峥握住了俞嫣的手,温声:“走吧。去憩房安排。”

  俞嫣点点头,跟他一起往前走。她侧过脸,仔细端详了一下姜峥的神色。在进了憩房后,俞嫣才主动问:“你不高兴了吗?”

  “没有。”姜峥对她笑笑,松开她的手,走到香炉旁,打开炉盖,往里面添加香料。

  然后他倒了一大杯温水递给俞嫣,问:“没喝多少吧?”

  “只抿了一小口,然后借擦嘴的时候吐到帕子里了,那一点点不要紧。”俞嫣解释着,仍旧接过姜峥递过来的温水,一口接一口地喝下去。

  两个人一坐一立,俞嫣垂眸喝着水,姜峥立在她身前望着她。

  姜峥突然伸手,摸了摸俞嫣的脸。

  俞嫣仰起脸望向他。她想了想,解释一句:“都是故意那么说的……”

  “我知道。”姜峥对她笑笑。

  俞嫣深看他一眼,这才收回视线继续喝着温水。不是因为她说的那些话不高兴?那就是因为别的事情不高兴?俞嫣猜不透,想着兴许是担心今日的事情会不会顺利?

  俞嫣一边等着萨其拉过来,一边反复思量着今日的计划。

  圣上上了年纪,有着雷打不动的午休习惯。用了午膳,要留在这边的憩房小睡片刻再摆驾回宫。他下了令,朝臣尽可自去。

  朝臣三三两两结伴离去,已离开行昌园近半。圣上也已睡沉。忽然的惊呼声,惊醒了安静的行昌园,枝头的麻雀振翅。

  圣上身边的内宦吓了一跳,担心惊扰圣眠,赶忙派人去查看谁在喧哗,又转头进了憩房,见到圣人果真被吵醒。

  “什么事情?”圣上已坐起身。他侧转过身,望着声音发出的方向。

  “已经派人去查看了。”小太监禀了话,偷偷去瞧陛下的神色,见圣上皱着眉陷入沉思。圣上虽皱着眉,贴身伺候的小太监却没从圣上脸上瞧出几分怒意。

  不多时,去查看的小太监过来禀话,是温塔王酒后闯了小郡主的憩房。

  圣上忽然挑了下眉,道:“去看看。”

  怀荔赶来行昌园时,见臣子们都脚步匆匆地往花园去,交头接耳谈着什么事情,一看就是出了事情。

  她赶忙让身边的宫婢跑到前面去询问,自己也朝着花园的方向去。

  还没赶到近处,怀荔听见了俞嫣气愤的声音——“你这个混账的草原莽夫!”

  怀荔提裙小跑着往前面去。臣子们瞧见是公主到了,纷纷朝两侧避让,给她让开路。

  萨其拉被侍卫押着,俞嫣立在一旁一脸气愤。

  萨其拉眯着眼睛盯着俞嫣,还是没想明白她这么做的用意。难道她以为污蔑他就能将他处死?开什么玩笑,就算他真的酒后糊涂唐突了一个小郡主,中原皇帝也不敢把他怎么样!

  圣人还未到,朝臣们瞧着这一幕,心里好奇,却也没资格发问。倒是从俞嫣气恼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了一二。

  “混账东西,酒后跑到本郡主这里来撒野。当这里是你们草原了吗?”俞嫣指着被侍卫押着的萨其拉怒斥。

  这个时候,温塔人也得了消息。萨图雅带着温塔勇士赶来。

  自己的勇士就在一旁,而自己被长刀架在脖子上,被一个中原女人指着鼻子骂,这让萨其拉颜面尽扫。他气得脸颊上的肌肉抖动,带着大胡子也跟着颤。

  “你这个悍妇血口喷人!明明是邀我去的!”萨其拉大怒,说完之后又跟了几句温塔语言的脏话。

  俞嫣惊得睁大了眼睛,将不敢置信写在脸上。

  “我邀你?你们温塔人是从来不照镜子的吗?我夫君是什么样的人物,你又是怎么样的德行?这胡子里都能养虱子了!我邀你?哈,这也太好笑了。我是失了智还是瞎了眼会和你这样的人偷情?”

  旁边有宫婢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萨其拉气得脸红脖子粗。他怒吼了一声,长臂一挥,将架在他肩上的几柄长刀震开。

  “你们中原的皇帝见了本王都要客客气气,你们是什么东西胆敢拿刀架在本王的脖子上!”他脸上涨红,眼睛也猩红。他一步步朝俞嫣逼近,带着怒火。

  “一个有了婚约的公主,只要本王开口,你们皇帝也要送来。何况一个郡主?就算是两个都要了又如何?”

  萨其拉的属下忽然脸色大变,惊于萨其拉乱言,想要阻止已是来不及。

  那壶酒里的确加了东西,若查却查不出什么,但是萨其拉午膳时饮过不少酒。二者在体内相融,会让他变得暴躁易怒。

  俞嫣向后退了两步,再委屈地惊呼:“舅舅!”

  原来圣上已经到了。

  俞嫣快步朝圣上跑过去,她跪下来,哽声:“请舅舅替我和怀荔做主!”

  怀荔在一旁盯着俞嫣,脸色煞白。

  圣人弯腰亲自将俞嫣扶起来,问:“可受惊了?”

  俞嫣使劲儿点头。

  她瞧着皇帝舅舅脸上的表情,竟是什么都没看出来。她心里有一点七上八下。

  青序对她说天子最忌揣摩圣心。君心难测,可又不能不揣测。

  事到如今,她只盼着她与青序没有猜错君心。

  一片寂静里,圣人终于开口:“允你求娶,是赏你尚公主的殊荣。所谓尚公主,是做朕女儿的臣,甚至是奴。”

  一直沉默立在一侧的姜峥听得此言,慢慢垂下眼。

  温塔人看出情势不对,赶忙上前拉萨其拉,想要将事情先压下去。

  萨其拉脑中忽然有一瞬的混乱,他甩甩头,再睁开眼,眼前画面有些晃动。晃动的画面里俞嫣对他狡猾地笑。

  “都是你这个刁妇!”他甩开温塔人,怒气冲冲朝俞嫣直奔而去。

  忽然的拔剑声有些刺耳。

  人们还在震惊谁敢于圣前拔剑,姜峥已将长剑刺穿萨其拉心脏。

  萨其拉不敢置信地盯着凭空出现的小白脸,双唇动了动:“弱……”

  鸡。

第81章

  俞嫣吓了一跳,猛地转头愕然望向姜峥。

  这可不在他们的计划之内!

  圣上亦是有些意外地向后退了半步。更别说在场其他人,无人不惊姜峥胆敢圣前杀人。

  “哥!”萨图雅凄厉地高喊了一声,直扑而来。

  姜峥握剑的手略转,让剑刃在萨其拉的胸腔内切割着他的心脏。又在萨图雅赶过来的前一刹,迅速收了剑。鲜血喷溅,溅脏了他整洁干净的衣衫,也溅起几许在他的面无表情的面颊,红得刺目。

  萨其拉的胸口鲜血如注汩汩涌出,再无止血的可能。

  姜峥盯着萨其拉倒下去的身影,确保无活命可能,他松了手,长剑落在砖石地面,轻弹了两下发出几道脆响。剑刃上的鲜血滴落,沿着砖石上的纹路慢慢流开。

  萨图拉哭着抱住萨其拉,用手使劲儿去捂哥哥心口的血窟窿,可是汩汩鲜血拼命往外冒染透了她的手,怎么也止不住。

  “哥哥,哥哥!”

  萨其拉瞪圆了眼睛,张着嘴却是一个音发不出来。疼痛让他痉挛,大胡子抖动了片刻,脖子一歪,倒在萨图雅的怀中,当场毙命。

  “哥——”

  萨图雅愤恨地转过头指向姜峥:“我要杀了你!”

  面对萨图雅的嚎哭和旁人的震惊,姜峥始终神色从容,他朝圣上跪拜主动请罪。

  “得赐良缘,无尚公主的谦卑,其为罪一。纵容手下于京中欺抢百姓,其为罪二。酒后失态惊扰郡主,其为罪三。面圣不尊口出狂言,其为罪四。”姜峥微顿,“臣妻被惊,怒火难压,斗胆替圣上诛杀此贼。还请圣上降罪。”

  俞嫣心口怦怦跳得很快。她盯着姜峥听他说完这些话,立刻从圣上身边离开,走向姜峥,于姜峥身侧一同跪下。

  怀荔站在人群里,紧张地盯着俞嫣和姜峥。出宫前皇祖母对她说的话教会了她不能冲动。她攥紧手中的帕子,只能暂且等待。可若父皇当真降罪,就算她没有本事求情,也要求一个同罪!

  一片安静,唯有枝头的知了拉长了音鸣叫着。当枝头的知了也哑了声,这份安静越发沉沉。

  人们忍不住偷偷去看帝王神色。

  圣上穿着午休时的常服,没有多少帝王威压,倒是更像一位寻常的老人家。至于他的神色,不见怒亦不见其他,令人猜不透。

  萨图雅将怀里没了声息的哥哥交给温塔勇士,她愤愤站起身,怒言:“我们兄妹二人心怀诚意为长谊千里迢迢来拜寿。没想到哥哥命丧今日!这就是你们中原人的诚意?还是你们这群中原人非要兵戎相见!”

  午后的阳光穿过枝杈,有些刺眼。俞嫣也不确定是不是看错了,竟然看见舅舅唇角盘起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

  圣人未答萨图雅的话,而是转头询问身边的朝臣:“纵容手下于京中欺抢百姓是何事?”

  “启禀陛下!”臣子立刻一件件一桩桩说出这段时日温塔人在京中的为非作歹。

  萨图雅越听越不对劲。中原的官员为什么将他们这行人做过的大小事情记录得这样清楚?甚至连她的随从说过什么话都被一五一十当众复述出来。

  萨图雅看着一个个面容和善的中原人,却莫名觉得脊背生寒。这种感觉就像她小时候误入丛林被野兽盯着。

  “为何不早禀!”一直仁善的帝王忽然动了怒。

  帝王怒,所有人立刻乌压压跪了一地。

  圣上扫过这些温塔人,沉声:“自温塔一族归顺,念其习俗与中原大不相同,允其自治。竟使其日益骄纵,猖狂自大无法无天!”

  温塔谋士已看出今日这一遭早已入了中原皇帝的局,跪地请罪。可萨图雅被兄长当众遭杀的场景刺激,眼泪不止,仇恨交加,哪里还听得进去中原皇帝虚伪的指责!

  “从今日起,温塔改为州,不日命官员……”

  “这不可能!”萨图雅打断皇帝的话。她愤恨地往前迈出一步,怒言:“今日弑兄之仇不可忘!就算你们杀了我,我二哥三哥也会为我们报仇!”

  圣人并不怒,甚至眼底带着点笑。他点头,道:“兵戎相见非朕所愿。你可回家与兄长相商。”

  萨图雅挥手带着温塔人离去,园中侍卫相拦等圣上下令,圣人摆了摆手,让他们自去。

  萨图雅回头,再目光复杂地望了姜峥一眼,咬牙回头,大步往外走。

  圣人这才将目光落在跪在身前的姜峥,沉声道:“其罪虽诛,却不是你杀人的理由。即日起革去所有职务。”

  姜峥道:“臣谢恩。”

  圣人微顿,亦觉得罚得太轻了些,再道:“再罚你姜家负责领兵镇压温塔余贼。”

  姜峥还未答话,远处的姜远忽然起身,大声道:“臣必不辱军令!”

  他早就看那些嚣张的蛮夷人不顺眼,起兵的折子不知道递了多少回,每次都被主和的声音压下去。

  跪地的朝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进行了短暂的眼神交流。姜远统领军中绝大数兵马。若真的打起来,本来就该是姜远领兵啊……

  俞嫣轻轻松了口气,下意识地转眸望向身侧的姜峥。见他垂着眼,脸上神色淡淡,没有什么表情。倒是他皓白的脸颊上溅的那几滴血,看着很碍眼。

  圣人午休没睡好就被吵醒,如今又在日头下站了这样久,他皱着眉,压了压额角。

  身边的机灵小太监赶忙说:“陛下,再回去歇一歇?”

  圣人点头,又看了一眼跪地的姜峥一眼,转身回憩房,再小睡片刻,然后再启程回宫。

  待圣人离去,跪地的臣子和侍女宫婢们才起身。

  姜峥起身后先扶俞嫣。跪得有一点久,俞嫣身子微晃了一下,结实地被姜峥扶住。

  “酿酿!”怀荔从一旁跑过来。

  她立在俞嫣面前,用一双发抖的手紧紧握住俞嫣的手。她喊了一声“酿酿”,便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望着俞嫣不停地掉眼泪。有感激感动,还有更多的后怕。

  俞嫣的心弦也一直紧绷着,见怀荔哭得像个泪人,她扯起唇角摆出一个抚慰的笑容,柔声:“怀荔会一直留在洛阳,我们七老八十还能天天见呢。只是不知道到时候没了牙还能不能一起吃酥山和甜引子。”

  怀荔破涕为笑。

  俞嫣也对她笑。她想伸手帮怀荔擦眼泪,却发现自己的手上不知何时沾了血,伸出去的手边悬在那里。

  血是哪里来的?自然是从身侧姜峥身上沾到的。俞嫣侧过脸,望了一眼姜峥衣衫上的血迹。

  怀荔便赶忙自己用手背擦眼泪。

  怀荔刚出现的时候,燕嘉泽就发现了她。相思苦,却只能忍着不上前。此时萨其拉丧命,他心里那颗重石落下一半。他从陈鸣衣口中得知一些姜峥的喜好,比如他极其厌恶血腥味。

  燕嘉泽迟疑了一下,走上前去,对怀荔说:“让他们两个先收拾一下身上的污渍,晚一些再说话也不迟。”

  “对对。”怀荔点头,“你们先回去洗一洗、歇一歇!”

  俞嫣说好,和姜峥一起往憩房去。她不仅要和姜峥收拾一番,也有话急切地想问姜峥。

  怀荔目送俞嫣和姜峥离去,收回视线时,猛地和燕嘉泽目光相撞。两个人安静地对视了片刻,又轻轻地相视一笑。

  还有朝臣未离去,人多眼杂,两个人朝一侧的南园走去。

  “听说你病了?”怀荔先开口寻问。

  “已经好了。”

  “真的?”怀荔停下脚步,转过身望着他。

  燕嘉泽亦停下,对她点头。他的“病”因她而起,若再无意外,也理该好了。他望着怀荔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睛,眸色慢慢深了下去,他像看着怀荔,又好像目光越过了她。

  怀荔感觉到了他的神情有一点奇怪。她蹙眉,问:“你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可是瞧着你哭,心里不好受。”燕嘉泽微笑着。

  他从金榜题名的意气风华一朝遇了天大波折。那些圣贤书,那些他引以为傲的才学,在这场天塌了一样的波折下毫无用处。今日事了,方知自己遇到的巨大变故,在上位者眼中不过是小的不能再小的小事。

  从这一刻起,学子燕嘉泽才真正踏进官场仕途。

  那些以前从未谋划的官途,如深渊一样在他面前徐徐拉开帷幕。他开始拨云雾往前走。深渊之后,才是云端。

  “怀荔。”

  父皇的声音让怀荔吓了一跳,她寻声望去,这才发现父皇并没有回憩房,而是坐在不远处的一个凉亭里。

  怀荔和燕嘉泽赶忙上前行礼。

  “起来吧。”

  圣人看了怀荔一眼,问:“哭了?”

  怀荔脸上已经没有泪了,那双哭肿的眼睛却很明显。她点头,用手背再蹭一蹭眼睛。

  圣上回忆了片刻,道:“我记得你以前也喜欢打马球。下次和酿酿一起玩。”

  “好!”怀荔赶忙说。

  圣人将手上的茶杯放下,起身离开。

  怀荔迟疑了一会儿,赶忙往前小跑了两步,望着父皇的背影,急喊:“爹爹!”

  圣人停下,侧转着身回望。

  怀荔有一点紧张地问:“我、我和燕嘉泽的婚约还作数吗?”

  午后耀眼的暖阳下,怀荔看见父皇忽然笑了一下,是少见的慈爱模样。他说:“当然。”

  圣上转身离去,有点困倦地半垂着眼。

  不管是怀荔还是怀湘,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自己的公主远嫁和亲。

  温塔日渐强大,成了他的心病。可他是仁君,亦曾允诺永不主动发起战事。

  萨其拉莽撞无脑。他纵着萨其拉在京中为非作歹。甚至在萨其拉求娶有了婚约的怀荔时亦一口答应,为的就是让萨其拉以为中原皇帝胆小惧怕不敢拒绝,从而让这个没脑子的温塔王更加放肆。

  不过今日之事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的打算纵有臣子知,姜峥的官职却不够知道内情。

  圣人忽然道:“以前倒是不知道姜峥身手不错。被其斯文外表给骗了。”

  心腹内宦笑着接话:“殿下您忘了他自小就跟着他父亲练武。不过他不喜武要从文,还因为这个和他父亲关系生疏呐。”

  圣人点点头,陷入沉思。

  小太监瞥着圣人的表情,心下琢磨着,倒是没琢磨出陛下对姜峥的态度。

  都说君心难测。今儿个奖明儿个死罪,今儿个责罚明日重任的例子数不胜数。

  姜峥并未与圣人提前串通。以他的官职,以他为官的时间,以他和圣人的接触,显然还不是圣人的心腹之臣。

  他只是揣摩了君心,而且猜对了。

  俞嫣和姜峥回到憩房,立刻吩咐侍女去打水。侍女出去了,屋里只她和姜峥两个人,她这才真的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今日到底是欺君。

  如今事情暂时解决,身上的疲惫一下子席卷而来,压得她脸喘息也变得微沉。

  开窗声让俞嫣转过头,望向姜峥。他嫌屋内闷,将窗扇推开,他身上沾了血的外衫已经褪去,他立在窗前拿一方帕子去擦脸上的血迹。

  俞嫣望着姜峥的侧脸,莫名瞧出几分他的情绪不佳。

  她单独见过萨其拉之后,他也曾这般不大高兴。直到现在,俞嫣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

  侍女很快端了水进来,放在洗手架上。俞嫣打马球让身上有了不少尘土和汗渍,吩咐侍女去浴室收拾,她一会儿要去沐浴。

  俞嫣又看了姜峥一眼,拿了架子上的干净帕子放进水里打湿,再拧干,然后朝姜峥走过去。

  姜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连俞嫣走到他身边也没觉察。

  俞嫣蹙了下眉,才伸手去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袖角。

  姜峥回过神,侧转过身面对着俞嫣。他眉目温润,好似又戴上了那张玉面郎的面具。

  “哼。”俞嫣收回目光,不看他了。

  那条半干的帕子搭在她手心朝上的手中,水珠坠了半天,终于坠落,掉到地面碎开。

  姜峥伸手去拿俞嫣手里的那方帕子,俞嫣却缩了缩手,没让他拿走。

  姜峥抬眼看她一眼,便不再去拿那方湿帕子,反而是俯身,将沾血的那边脸凑到俞嫣的面前。

  俞嫣懵了一下,嘀咕:“谁给你擦啊……”

  姜峥仍旧保持着略弯腰的动作,没动。

  俞嫣抿抿唇,再轻哼了一声,再去给他擦脸上的血痕。一点一滴地仔细擦净。

  帕子上的水珠沿着她的手心缓缓倒流,顺着细腕,流进袖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