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望过、痛苦过,甚至也曾怨恨过。可冷静下来回头再看,沈芝英没有后悔过。痛也好,苦也罢,那些曾经的心动与美好也都曾真真切切地存在过。

  也许这世间很多人长大了都会变,这世间的很多感情也都会走向消亡。结果就算是糟糕的,也不该否定曾经有过的美好。

  沈芝英隔着雨幕遥望徐思博,好像看见了曾经的少年郎,她的唇角慢慢浮现了笑。

  见她笑了,徐思博心中涟漪顿起,下意识地朝她迈出一步。

  他迈出一步的动作,打断了沈芝英的回忆。她眼前的画面忽地一变,曾经真挚赤城的少年郎慢慢消失不见,只有现在眉头紧锁眸中忐忑的沧桑徐思博。

  都过去了。

  “婚宴就不请郎君了。”沈芝英微笑着,平静地说。

  徐思博眉心紧皱,压着心里的痛苦。他声音沙哑地低低问:“怎么就闹成这样了?”

  是问沈芝英,也是问他自己。

  可他心里也明白一切都回不去了。沈芝英微微笑着平静说话的模样,反倒像一把刀一下又一下地往他心口戳。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雨水忽然大了些,打在伞面上噼啪乱响。

  沈芝英望着徐思博颓然的模样,她说:“我曾经想过,或许在过去两年,我不是我,换成别的女郎,有着别样的处事风格,也不至于落得那般。”

  徐思博惊讶地望过来,道:“你第一次这样说。”

  沈芝英笑笑。是啊,她有很多话都没有对徐思博说出来。她在骄傲和还债的矛盾中苦苦挣扎,最后越陷越深。如果她能像怀荔那样哭着撒娇,或者像俞嫣那样直接表达,也许不会一个人坠入深渊。

  不过现在说这些已然都迟了。

  她是沈芝英,她用她的方式,一个人从深渊里爬出来。即使回头路有可能修得花满枝桠,可绝没有回头的道理。因为在她一个人横冲直撞闯出来的过程中,已经将曾经那段感情、那个人一同留在了过去。

  “也愿郎君前途似锦,再觅良缘。”

  沈芝英望着徐思博微微笑着转身,只留给徐思博一个越来越模糊的背影。

  徐思博最近总是梦魇,每一个梦里都是两个人年少的时光。那时的她爱笑爱玩,会坐在树上朝他扔果子,会骂他书呆子,也会两个人不小心碰了手后忽地红了脸……

  梦到的都是过去的美好时光,可每一个梦的结尾,沈芝英都不见了。每一个梦的最后,总是他拼命地找拼命地找……可怎么也找不到她的身影。所以那些被过往充斥的美梦都成了噩梦。

  雨越下越大,徐思博脸上也遍布雨水。他脸上的那些雨水里,许是也掺杂了苦涩的泪。

  从气愤到茫然,再到反思自责,又到听说她要嫁了,事到如今徐思博将别的情绪压下去,反倒剩下了担心。她不可能那么快喜欢上别人,她是不是因为他和沈家的打扰,才决定匆匆嫁了?

  他想劝她不要冲动,不要拿自己的人生赌气,可是他连劝说都没有立场没有资格……

  午后停了雨,沈芝英才从还未建好的马球场回家。她换下沾了雨水潮气的衣衫,坐在花厅里翻看账本时,陈鸣衣来了。

  他将食盒放下,说是思品阁新出的点心。

  沈芝英抬眸望向陈鸣衣,他眉眼间带着笑,斯斯文文、彬彬有礼。可是沈芝英还是隐约瞧出了他眼底掩藏的一抹探究。

  今天早上徐思博来时,沈芝英有看见街头有好事的人张望。她倒是不觉得陈鸣衣会派人盯着她,不过她与陈鸣衣的婚事如今正是洛阳城的热议之事,好事之人在陈鸣衣面前通风报信太正常了。

  沈芝英打开食盒,拿起一块莲心酥尝了一口,点头说味道不错。

  陈鸣衣眼底的笑意明显深了深。

  沈芝英问:“最近翰林不忙吗?”

  陈鸣衣眼底的笑滞了滞,说:“我给你送了东西,这就回去了。”

  他连坐都没有坐,真的只是送了东西便要走。

  沈芝英将手里那半块莲心酥放下,起身跟着陈鸣衣往外走。两个人一前一后迈出花厅,陈鸣衣回头看见沈芝英跟在他身后,他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要送他,他赶忙说:“不用送了。”

  沈芝英轻颔首,却仍然要将人送到院门口。

  眼看着院门越来越近,就要分别。陈鸣衣想了想,主动开口:“我后日休沐。”

  只说了这半句,后半句却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两个人已经停在了院门处,院门已开,两个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

  沈芝英等了等,没等到他的后半句话,迟疑了一下,询问:“是有什么事情吗?”

  微顿,沈芝英紧接着说:“或者是想过来小坐,或者与我一起去什么地方?”

  “我对京城还不熟。”陈鸣衣脱口而出。

  两个人实在是不熟,根本就没见过几次面,又都不是健谈之人。话题到了这儿,沈芝英接不上话了。

  陈鸣衣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道:“所以,你能不能带我好好逛一逛洛阳城?”

  沈芝英慢慢弯唇,点头说好。

  短暂的四目相对之后,陈鸣衣移开目光,告辞离去。走出七八步后,陈鸣衣的脸上这才慢慢扬起几分笑。

  他猜着她该转身了,这才敢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偷偷看一眼她的背影。却不想沈芝英立在院门目送着他,并没有转身离去。

  陈鸣衣成了被当场捉住的小贼,他面上努力维持着微笑,心里却一阵尴尬,匆匆转身过去。

  走了很远,已经看不见沈芝英的家了,陈鸣衣才停下脚步转身回望她家的方向。

  他眉眼的笑容淡去,逐渐换成另一种坚定。

  他知道她受了伤,即使眉眼含笑温柔如水,实则很难走进她的心。可是没有关系,天长地久日久见人心。他不愿意绞尽脑汁地追求疏离的她,他要将人先娶回来,更近距离地暖她心肠。

  接下来的近一个月,陈鸣衣每隔几日会来找沈芝英一趟,每次都带些小礼物,虽都不贵重,可都是精心挑的。从最初的吃食,到后来大婚要用的首饰。

  转眼到了大婚这一日。

  沈芝英第二次穿喜服,心里一片平静。每一个女郎穿上喜服时大概都是喜悦的。可她第一次穿嫁衣时,心里只有犹豫、矛盾、忐忑,而这一次心绪平静,并无多少喜悦。

  就连丁香也两次说她都没笑到眼底。

  “假成亲而已。”沈芝英随意地笑了笑。

  不多时,陈鸣衣过来了。与沈芝英的淡然不同,陈鸣衣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是个标准的喜悦新郎官模样。

  按照婚仪,两个人在喜娘的唱词下结了发、饮了交杯酒。

  一对鸳鸯喜杯放回喜盘之上。紧接着,满屋子的人都笑盈盈地接连贺喜。纵使平静如沈芝英,也难免被这喜悦的气氛所感染。

  陈鸣衣望着沈芝英,想起初遇。

  他笑着说:“我去前宴了。”

  微顿,又补一句:“你等我。”

第140章 ——番外:沈芝英和陈鸣衣(二)

  沈芝英望着陈鸣衣的眼睛,有一瞬间的失神。她很快收起情绪,微笑着点头。

  陈鸣衣往前面去了之后,屋里的其他宾客、下人待了没多久,也都尽数出去,屋里只剩下沈芝英和丁香。

  丁香自小跟在沈芝英身边,又一起经历过许多,那份情谊颇深。丁香瞧着沈芝英的表情,心里有话想说。可毕竟是大喜日子,只好把所有担忧都压下去,一张笑脸地走过来询问要不要吃些什么。

  “你出去忙吧。我这里没什么需要。”沈芝英带着几分自嘲,“又不是第一次出嫁,又不会紧张忐忑。”

  等丁香也出去,洞房里只剩下沈芝英一个人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并不是一点情绪都没有。

  她站起身走到窗口,站在窗前,能够听见外面宾客的热闹。

  外面的热闹是因为她和陈鸣衣大婚,可她这个新娘子却是一种置身事外的心态。她抬起手,将手轻搭在窗棱上,努力让自己去感受外面的热闹,希望自己也能开心些。

  今日宾客很多,给陈鸣衣这个探花郎灌了不少酒。虽然很多人不看好这门婚事,也不理解陈鸣衣正是京中炙手可热的时候,为何突然要迎娶一个二嫁女?不过今日毕竟是大喜之日,来参加婚宴的人谁也不会多嘴,只有贺喜。

  谢云骋看着陈鸣衣被灌了很多酒,脸上都微微飘了红,他无奈摇摇头,走过去帮忙替了几杯酒。

  他将陈鸣衣拉到一旁,低声:“你也别来者不拒,醉糊涂了一会儿怎么面对新娘子?”

  陈鸣衣这才收敛些,再有人来举杯庆贺,他偷偷懒只抿一口。他在京中无亲无故,刚来京时与谢云骋结识,还在谢府小住过一段,今日他大婚,谢云骋颇有几分自家兄弟成亲的姿态,帮忙招待客人。

  宾客散尽,陈鸣衣回房前,立在门口整理了一下衣摆。夏末夜晚的凉风吹过来,一阵凉意。陈鸣衣突然想到了谢云骋的话——“你也别来者不拒,醉糊涂了一会儿怎么面对新娘子?”

  他确实喝了不少酒。陈鸣衣皱眉,抬起袖子闻了闻自己身上的酒气。

  房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陈鸣衣赶忙收回手。

  丁香笑盈盈地唤了声“姑爷”。

  陈鸣衣一本正经地点点头,稳稳地步进去。丁香退出房,视线越过陈鸣衣往里看了一眼,然后关了房门退下。

  新房里一片喜庆的红,和陈鸣衣身上的喜服一样鲜红。陈鸣衣的视线落在坐在床榻上的沈芝英。她当是沐浴洗漱过,白日时身上那套喜服已经退下,换上宽松的水红寝衣。绾起的云鬓也放下,服帖柔顺地贴着她纤长的玉颈。

  “丁香已经帮你把沐浴的水备好了。”沈芝英说。

  陈鸣衣往前走的步子生生顿住,问:“是不是酒气很重?”

  沈芝英沉默了一息,道:“还好。我平日里也会饮一些酒,并不觉得酒味儿难闻。”

  陈鸣衣点点头,说了句先去梳洗换衣,就往浴室去了。

  这儿是沈芝英原先从俞嫣手里买来的宅子,陈鸣衣并不介意旁人议论他与沈芝英在这宅子里成亲。只是他刚住进来,还有些陌生。他进了浴室里打量了一遍,用东西也小心翼翼,生怕弄坏了沈芝英的东西。

  望着架子上的棉巾、皂块和香露等物,因这些东西都是沈芝英的,陈鸣衣忽然笑了一下。

  ——他走近了一大步,真切地走进了她的生活。

  等陈鸣衣拾弄完从浴室出来时,正好看见沈芝英立在床榻前弯下腰,去捡遗留在床上的几粒花生和枣儿。

  陈鸣衣走过去,在床榻坐下时,沈芝英才发现。她略吓了一跳,转眸望向身侧突然多出来的人,默了默,问:“你晚上想睡哪里?”

  “当然是和你一起睡。”陈鸣衣望着她的眼睛。

  沈芝英讶然,微微张了嘴,却一时不知如何接话。片刻后,她才问:“不是说假成亲吗?”

  陈鸣衣反问:“不是说真成亲,更佳?”

  沈芝英定定地回望着他,四目相对了片刻,沈芝英移开了目光,伸手去放挂起来的床幔。

  大红的床幔一阵晃动,徐徐降落。

  像拉开序幕的新篇章。

  床幔终于止了晃动,其上绣着的比翼鸟在连理枝头并肩遥望,迎着朝阳。

  若说他们两个人匆忙的成婚真如陈鸣衣之前所说是一场交易——他帮她挡徐家和沈家的叨扰,她帮他挡尚公主的可能。沈芝英心里也清楚,即使这是一场交易,她也是不亏的那一方。

  更何况,陈鸣衣每次望过来的眼神太过澄澈真挚,并不掩饰。沈芝英又不是不知春事的豆蔻少女,他眼底暖如春风的情意,她不是看不懂。

  假也好,真也好,同意这门婚事的那一日起,沈芝英心里对这两种情况都有了准备。

  若假,那就纯粹当成交易。

  若真,那就试着去接受另一个人。也许会豁然开朗,也许走到散场,都有可能。

  陈鸣衣望着沈芝英的脸侧许久,放在腿上的手终于抬起,小心翼翼地去拉沈芝英的手。

  他的指尖轻轻搭在沈芝英的手背上,沈芝英的手微僵了一下又放松下来,并没有躲。陈鸣衣的指端慢慢前移,徐徐划过她的手背,然后将她的手整个握在掌中。

  “我们说说话吧。”他说。

  沈芝英微笑着坐下来,转眸望向他,静等他说。

  陈鸣衣轻咳了一声,才道:“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交易,急于娶妻挡尚公主的差事只是我找的借口。”

  沈芝英安静地望着他。

  “书上说……”陈鸣衣忽然住了口。担心这个开场白太过书呆子。他稍微沉默了一下,扔掉那个开场白,重新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心里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好像我已经找了你很久很久。”

  沈芝英几不可见的弯了下唇,心里生出一丝好笑来。总觉得陈鸣衣这话更适合哄年纪小的小姑娘。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没有我。可是没关系,我整颗心里都是你。”

  “不用想法子找各种偶遇,能够天天见到你,睡前看见你,醒来第一眼也能看见你,真的太好了。”

  “天长地久,以后的日子那么长,我觉得总有一天你心里也会有我。”

  “当然了,我不是要求你什么,只要你舒心、自在、开心就好。”

  “我心里有好些关于你的决定、决心,可还是不说出来了吧。不是都说把话说得再漂亮也不如行动?反正来日方长,你总会慢慢知道的。”

  沈芝英是个很冷静很理智的人。这桩婚事,她分析利弊,知道只要自己不犯傻,利大于弊。

  可是这一刻,她听着陈鸣衣一句句真挚的话,望着他那双干净诚恳的眼眸,沈芝英心里突然生出一丝犹豫,开始怀疑自己这决定对他而言是不是太欺负人了。

  所有人都说陈鸣衣和她成亲太亏,她不可能不知道。

  这一刻,她也在想这婚事对他确实不好。

  陈鸣衣仔细瞧着沈芝英的表情,试探着说:“阿英,你要不要也和我说说话?”

  沈芝英惋惜般开口:“你会后悔的。”

  陈鸣衣眼底浮现一丝疑惑,可是下一刻,便是了然。他笑起来:“我只后悔三年前没赴京科举,那样就可以早三年认识你。”

  陈鸣衣身上有着读书人的温润儒雅,也有着少年郎的纯粹真挚,难免让人动容。沈芝英从他掌中抽回自己的手,转过身去整理被褥,说:“很晚了,歇息吧。”

  陈鸣衣看着自己空了的掌心,再将视线落在沈芝英身上。她半侧着身,随着欠身整理被褥的姿势,水红寝衣紧贴她身,勾出纤细的腰线。

  陈鸣衣看了一会儿,慢慢靠过去,枕在沈芝英的腰上。

  沈芝英整理床褥的动作顿时顿住。

  陈鸣衣问:“我这样算唐突吗?”

  随着他说话,沈芝英甚至能感觉到他紧贴在她腰身上的脸颊细小动作。

  沈芝英没有回答,而是说:“我可以好好照顾你,可我不能保证以后会喜欢上你。”

  陈鸣衣忽然轻笑了一声,他抱住沈芝英的腰,说:“阿英,你只需要好好照顾好你自己。”

  他又说:“既然你不反驳,我当你默认这不算唐突。那我就可以下一步了是不是?”

  这次换沈芝英轻笑出声。

  她说:“洞房花烛,你想做什么都不算唐突。”

  徐家。

  徐思博自幼读书,以端正读书人自诩,向来很少饮酒。这一日,他却喝了个大醉。人已经坐不稳了,倒在地上,手里还不忘拿着酒壶,也不用酒杯,就这样握着酒壶直接往嘴里倒酒。

  本就酒量不大的人,一口气喝了这么多酒,脸上红得骇人。吐了三次,又继续喝。

  人不人,鬼不鬼。

  老夫人急匆匆赶过来,恨铁不成钢:“这是做什么?你还要脸面不要!那个女人再嫁,你就这么折腾你自己?

  向来重孝道的徐思博,第一次母亲站在他面前,他还呆坐在原地没有起身相迎。母亲斥责了很多话,可是他都没有听进去,好似天地间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孤零零,谁也看不见,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阿英……”徐思博泪流满面。

  为什么即使将自己灌醉,也还是不能忘记她?反而满脑子里都是她?

  “我让你别喝了你听到没有!来人啊,还不快去请大夫去煮醒酒汤!”老夫人气得跺脚,“你给我起来!”

第141章 ——番外:沈芝英和陈鸣衣(三)

  一眨眼,沈芝英和陈鸣衣成亲已一个月了。京中对这桩婚事的议论尚未淡去。每每沈芝英出门,都能隐约感觉到别人落在她身上的探究目光。

  那些目光有时不知收敛,丁香跟在沈芝英身边瞧着都觉得别扭。她偷偷去看沈芝英的脸色,有些担心沈芝英因为外人的看法而有压力、不开心。

  “抱稳了。”沈芝英将一个漂亮的细口插花用瓷瓶塞给丁香怀里,对她笑了一下。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继续去挑选要买的东西。她自有了自己的住处时日还浅,之前为了马球场日日操劳,如今空闲下来,天气也凉快些了,便想重新将院子收拾一番。手头钱银有限,大动有些难度,添些新东西看上去焕然一新,心情也好。

  两个人刚经过一间茶室,几个读书人从茶室里出来。打了个照面,沈芝英瞧着他们有些眼熟,再努力一番,便想起他们是陈鸣衣的同僚,同在翰林。

  虽隐约认出他们的身份,可沈芝英连他们姓甚名谁也不知,并算不得认识,扫过一眼便移开目光继续往前走。

  “这不是弟妹吗?”

  却不想对方先开口打招呼。

  沈芝英便不得不停下脚步,侧转过身福了一礼。

  秦茂实上下打量着沈芝英,目光缓慢而又令人玩味。沈芝英眉心微蹙,隐约感觉到一丝不善之意。

  “我真是好奇得要命,你是怎么哄探花郎跟你成亲的?”秦茂实没有压低声音。本就是洪亮不似读书人的嗓音,正常说话的音量也被周围许多人听见。

  后面茶馆里的茶客好奇地望过来,又有别的摊位和路人偷偷往这边瞥。

  站在秦茂实身后的一个读书人皱眉去拉秦茂实的衣襟,暗示他勿多言。

  “怎么?问不得?咱们和鸣衣日日共事,关系匪浅,连这样的家常都唠不得?”秦茂实笑呵呵地重新望过来,“闲聊罢了,弟妹不介意吧?”

  一个二嫁女的身份,不知道使出什么浑身解数才勾搭上探花郎,她能做,旁人不能说?

  无数双眼睛望过来,偷偷去瞥沈芝英的表情。不得不承认,秦茂实问出了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

  却见沈芝英端庄而立,眉目舒展大方,并无半分窘迫难堪。她甚至唇角慢慢漾出一丝得体的微笑,道:“我不是你娘,没有给你答疑的义务。”

  秦茂实愣住,当不远处一个孩童笑出声来,他脸上的表情更是有些绷不住。

  沈芝英微微笑着,款款而言:“这位郎君才学品行容貌能力样样不如探花郎也没什么,不必嫉妒。若郎君也希望有女郎为你心悦……”

  沈芝英微顿,上下打量着秦茂实,她眉宇间显出几分难色,勉强一笑,道:“郎君莫强求。”

  刚刚笑出声的孩童再次哈哈笑起来。

  沈芝英带着丁香施施然转身,留下秦茂实立在原地脸色铁青气急败坏。

  原本,沈芝英并没有把今日之事放在心里。自她不计后果不计名声以最快速度离开徐家、和父母断绝关系那一日起,她便不再在乎外人的目光。

  是以,这事儿过了也就过了。她很快就把这事儿抛之脑后,专心的重新装扮家里。

  可三天后,丁香小跑着过来给她禀话,告诉她秦茂实出了错,被逐出了翰林。

  沈芝英讶然之余,隐约有了个模糊的猜测。

  当天晚上陈鸣衣回来时,沈芝英直截了当地问他:“你可知道秦茂实是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被逐出翰林?”

  问完这话,沈芝英才发现陈鸣衣立在衣架旁,低着头解衣带褪外衣,他垂着眼睛,情绪似有些低落。

  沈芝英朝他走过去。陈鸣衣刚将外衫褪下要挂起,沈芝英伸手去接,两个人的手在衣衫下相碰。

  陈鸣衣望过来,认真地问:“阿英,我是不是做错了?”

  沈芝英刚要以为他承认是他做了手脚撵走了秦茂实,就听陈鸣衣颓然地说:“也许我应该想得多些、多些谋划再娶你,也免得你被人说闲话……”

  陈鸣衣犯难地轻叹:“可你那时候拒人于千里之外,慢慢地追求真的好难。看着你一个人应对家里人,又没资格帮你,又很难受。”

  陈鸣衣每次都是这样赤裸裸剖开自己的心,所有寻常的、随意的、烦扰的话,都因为掺着真挚,变成了情话。

  沈芝英沉默了片刻,将手里他的外衣挂在衣架上。她说:“我名声不好是因为二嫁身份、是因为断发断绝关系的不孝之举。他们谈论你我婚事,是觉得我不配,是觉得我过得太幸福,他们嫉妒又气愤。”

  沈芝英指端轻轻理着衣衫上的褶皱,缓声:“真正被非议的人,不是我,是你。”

  陈鸣衣问:“那你觉得嫁给我幸福吗?”

  沈芝英微怔,一时不知怎么接话。两个人性格差距很大,他总是时不时说些让沈芝英无法接上的话。他又偏偏用一双炙热的目光望着你,让你转移话题都心虚。

  沈芝英别开眼,糊弄般作答:“挺好的啊。”

  虽算不上陈鸣衣心里的肯定答复,可她这样说,他已足够高兴。

  见他笑了,沈芝英有些无奈地望了他一眼,追问:“你还没有回答我。”

  “秦茂实往日很多事情都是我帮他做,如今不帮他,他自己出了纰漏,总不能怪我。”陈鸣衣微笑着。

  沈芝英心中尚有疑惑,她盯着陈鸣衣的眼睛。

  陈鸣衣对她笑得纯粹,他说:“阿英,我是好人。”

  瞧见陈鸣衣中衣腰间有一道细小的褶,沈芝英动作自然地帮他整理了一下,她一边指尖抚平褶痕,一边说:“我希望你是个公私分明的人。”

  “好。”陈鸣衣一口答应。

  她自然而然帮他理衣襟的动作,一下子有一股春暖涌进他心窝,让陈鸣衣整颗心都明灿起来。他笑着,缓声道:“我可正直了。”

  可是下一刻,陈鸣衣直接抱起沈芝英,然后两个人到了床榻之上。沈芝英也是意外,原先觉得陈鸣衣一副彬彬有礼文弱书生模样,可是没有想到床笫之间却是另一番凶掠。

  这事儿,沈芝英最初是尝试着让自己不抵触,后来确实不再抵触,到了如今也能从中尝到些乐趣。她的身体比她的心先一步习惯、喜欢上了陈鸣衣。

  夜深露重,两个人都有些困倦地偎在凌乱床褥间。可随困倦却尚未睡着,便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说到马球场已经竣工,可是开始营业了。也说到想在家中添置些什么。

  沈芝英懒声打了个哈欠,低声碎念:“昨儿挑中一个很大的鱼缸,明儿个抓两条鱼回来。堂厅里填些活物,瞧着更有生机些。”

  她上次钓鱼还是七八年前和俞嫣一起去的,有些怀念钓鱼的乐趣。沈芝英说完便睡着了,也不知道陈鸣衣有没有听见,自然也不知道陈鸣衣有没有接她的话。

  可第二日暴雨,沈芝英想去抓鱼的计划只能暂时搁置。

  傍晚,到了陈鸣衣平日归家的时辰,他还未归。他向来归家很早,每每在翰林结束都会第一时间赶回家。以前就算遇到雨天,也会按时归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直到天色暗下去,陈鸣衣还是没有回来。沈芝英望着窗外的大雨,越来越担心。他会不会出什么事了?雨日泥泞,他会不会摔了?摔跤这种事本就可大可小……

  沈芝英也觉得不应该担心一个大人会摔跤,可她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她终是放下手里的东西,拿了门口的伞,快步穿过湿漉泥泞的庭院,要出门去寻他。

  沈芝英刚奔到院门口,就听见了陈鸣衣叫门的声音。

  院门在雨幕中打开,湿透的陈鸣衣抱着个木桶立在门外。水雾氤氲的雨帘后,陈鸣衣那张淋湿的脸在看见沈芝英的刹那,立刻绽出笑颜。不过他又立刻说:“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要出门?快回家去!别淋湿了!”

  沈芝英望了一眼陈鸣衣怀中木桶里的几条红鲤鱼,目光复杂地望了他一眼。

  陈鸣衣并没有注意到沈芝英的目光,他一手抱着怀里的木桶,一手去拉沈芝英的手,脚步急切地牵着她往屋里快步而去。

  到了房中,他先问:“淋湿没有?冷不冷?”

  被淋湿的分明是他。雨水沿着他的面颊缓缓淌下,滴在湿透的衣衫上,而他的长衫衣摆正滴滴哒哒地往下坠水珠,才不大一会儿工夫,他的靴边已聚了一小汪。

  沈芝英赶忙转身进浴室去拿棉巾,又吩咐丁香去准备沐浴的热水,以及煮驱寒的姜汤。

  陈鸣衣跟进去,正好听见沈芝英的吩咐。他皱了眉,追问:“还是冷着了是不是?已经不是夏天了,你还是轻易别冒雨出门比较好。”

  沈芝英忽然生气了,转身瞪向他,又将手里的棉巾摔在他身上,然后质问:“你眼里是不是没有你自己?”

第142章 ——番外:沈芝英和陈鸣衣(终)

  淋了这么一场暴雨,陈鸣衣果不其然病倒了。夏末秋初的时节,他身上裹了厚厚的被子,还是觉得冷。

  沈芝英端着风寒药,脚步匆匆地进来。她在床边坐下,低头轻吹了吹风寒药,道:“下次不许这样了,快把药喝了,好好睡一觉。”

  “你有没有看过那几条鲤鱼?”陈鸣衣问。不等沈芝英回答,他继续说下去:“雨太大了,鱼也躲起来。好不容易钓上来一些,我留了几条长得好的,其他的又放回去了。”

  沈芝英哪里看过鲤鱼?她只看见一个被淋成落汤鸡的傻子。她将风寒药递到陈鸣衣面前,道:“你乖乖把药喝了,我就去看鲤鱼。再不喝,难不成要我喂你不成?”

  “喝喝喝!”陈鸣衣立刻伸手去接药碗。

  裹在他身上的棉被滑下去一些。

  沈芝英伸手去给他拉被子时,隐约看见他端碗的手有一点抖。再仔细去瞧,他端碗的手又稳稳当当。一时之间,沈芝英也不确定刚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她伸手从陈鸣衣手中将药碗拿过来,捏着勺柄轻搅粘稠的汤药,然后舀了一勺送到陈鸣衣嘴前。

  陈鸣衣有点惊讶,急忙说:“我又没得什么重病,我自己来!”

  “我喂你不好吗?”沈芝英反问。

  陈鸣衣伸手去接碗的手悬在那里,微怔之后他忽然笑了一下,说:“好,自然好。”

  沈芝英用勺子碰一碰他的唇,蹙眉催:“张嘴。”

  一整碗风寒药被沈芝英一勺一勺喂过去,沈芝英刚将碗放下,陈鸣衣抿了抿嘴,问:“有没有蜜饯吃?”

  沈芝英回眸望向他。

  陈鸣衣被看得有点心虚也有点不好意思,他轻咳了一声,低声道:“这药真的很苦。我记得柜子里还有一盒蜜饯?就是前几日买来给你吃,可你嫌太甜的那个。”

  沈芝英认真道:“刚吃了特别苦的东西,不应该立刻吃太甜的东西。忍一忍,过一会儿再吃。”

  陈鸣衣皱了下眉,倒是没执意。他这么大人了,总不能像个讨糖吃的孩子。

  沈芝英瞧着他抿嘴的动作,问:“有那么苦吗?”

  “没事,我听你的。你说的对。不好立刻吃那么甜的东西,我一会儿再含蜜……”

  陈鸣衣的话还没有说完,沈芝英的唇忽然贴了过来。舌尖从他微张的唇缝钻进,将她舌尖上的一点甜递过去。

  陈鸣衣愕然睁大了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她,什么反应都忘了。

  片刻后,沈芝英退开。她侧过脸,用指背贴了贴自己的唇,解释:“你回来前我吃过一颗那蜜饯,应该还残着一点甜。”

  陈鸣衣盯着沈芝英,问:“刚吃了特别苦的东西立刻吃太甜的东西会如何?”

  “自然是对身体不好。”沈芝英随意道。这说法古来有之,至于具体有什么害处,她也并不确定。

  陈鸣衣立刻反问:“那你为什么立刻喂我吃这个世上最甜的东西?”

  沈芝英讶然望向他,撞进他漆亮清澈的眸底。四目相对,情意悄悄纠缠。沈芝英移开目光,嘀咕一句“口才真不错”,拿起床头小几上的空碗,起身送出去。

  陈鸣衣目送沈芝英走出去,然后仰躺在床榻上,望着屋顶发笑。他抬手,指端轻轻碰着自己的唇,上面还残着她的甜。

  ——这是沈芝英第一次主动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