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南雁微一沉思,终于道:“这火凤凰身上画满了星斗之图,而在二十八宿之中,只有南方朱雀之象与凤凰相似。南方朱雀七宿为井、鬼、柳、星、张、翼、轸,这七句暗语之中恰好各藏着一字,只不过却故意给打乱了顺序。比如那句‘凤喙匙井’藏着‘井’字,‘井’本为朱雀七宿之首,但在此处却放在了第三句。须得按着朱雀七宿之象,把这七句话重新摆布,那便是”凤喙匙井,光明鬼烛,三柳尺遥,尺高星焰,两翅并张,双翼影交,龙卧轸图!再剔除句中用于顺序的‘井、鬼、柳、星、张、翼、轸’七字,那便是破解紫凤的秘诀了!“

“慢来,慢来!本公子听得头大如斗。”莫愁伸手指着火凤凰体上的几行隶书字迹,边比画边断断续续地道,“重新摆布…再去除其中的七个字,那便是:凤喙匙,光明烛,三尺遥,尺高焰,两翼并,双影交,龙卧图!嗯,这就像句人话了,但这话却又是什么意思?”

卓南雁一指对面早已架好的蜡烛,道:“先取出凤喙内的金匙,再将光明之烛摆在三尺远处,烛焰最高处为一尺。诸位请看,”他轻轻一点这高展的凤凰翅膀,“凤凰两翼恰恰将烛光遮出两道阴影。‘两翼并,双影交’,这双影聚拢相交之处,便是龙图藏卧的地方!”

他的手指正指在两道凤翅阴影交接之处,那地方正是四颗星宿围出的空隙。卓南雁不禁轻叹一声:“这四颗星恰是朱雀七宿中的‘轸’宿,正应那句‘龙卧轸图’,当真鬼斧神工,丝毫不爽!”

这一番剖析细致入理,众人心绪翻飞,均觉恍然,厅内便是一静。沉了沉,唐晚菊才道:“高见高见!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莫愁更摇头晃脑地道:“实在是妙!兄台的老奸巨猾,丝毫不逊于那位南宫先祖,只是却不见那匙孔啊?”卓南雁沉吟道:“所谓‘龙卧轸图’,这一个‘卧’字想必另有玄机!”伸指在火凤凰上轻轻摩挲,蓦地一掀,一块硬木应手揭开。原来紫凤这片背脊全是以硬木雕就,再涂以重漆,瞧来与紫铜无异。

紫木翻开,终于现出一眼锁孔。细小的锁孔在昏沉的烛光下泛着一层青光,众人的呼吸不觉都是一紧。

卓南雁却将那根残烛点燃了擎在手中,左手握住金匙插进了锁孔,缓缓转动。众人各自凝神戒备,一时间厅内静得只闻那钥匙转动的“格格”轻响。南宫溟的两眼更像两把刀子,给心火烫得热腾腾的,直盯住那纤细的金匙。

“啪”的一声响,似乎一声轻雷震在众人心头,那紫铜凤凰忽然裂成两半,一叠指头宽,陈旧得发黄的纸卷突地弹出,直落到卓南雁手中。

“龙图…”南宫溟那声号叫似是自肺腑深处发出,十指箕张,直向卓南雁咽喉插来。他这时状若疯癫,但出手之间却是南宫世家的正宗武功“擒龙爪”。卓南雁身子微晃,疾退两步,忽地低喝一声:“且慢!”左手高举,已将那龙图凑到了残烛跟前。

南宫溟这一歇斯底里的举动,万秀峰也跃跃欲试,但见卓南雁举起蜡烛,均怕他手指一颤,点燃龙图,两人不由同时定住。那白衣人却不知是自重身份还是胸有成竹,始终纹丝不动,这时才冷冷一笑。

“诸位少安毋躁!”卓南雁却嘻嘻一笑,扬声叫道,“这龙图是真是假,谁也不知。小可略通阵图之学,先来验看一番,诸位以为如何?”莫愁当先笑道:“那又有何不可?这玩意本就是老兄折腾出来的,便是你高兴起来一把火烧了,却也由得你!”旁人听得卓南雁的话说得轻松自若,但见龙图跟蜡烛相距不过寸余,只须微微一颤,便真会“一把火烧了”,当下也只得由他。

那古旧的图卷缓缓打开,却不过尺长,卓南雁的目光在昏黄的纸上飞掠,心底也是念头飞转:

——这龙图事关无极诸天阵,正与父亲桌藏锋的生死归宿相系…

——这古卷龙图若是落入万秀峰等人手中,流传江湖,不管真假都会引出一番血雨腥风,江南武林再无宁日…

——南宫溟本来就是一名龙骧楼的龙须,搅乱江南只怕正是其分内之责…

——完颜亨想必已死,但龙蛇变的密令已经发出,这“龙图出世”搅乱江南的奇局是否昭示着龙蛇变已经发动…

——还有眼前这一直不露声色的白衣人,这人的武功、心计和胆略都是罕闻罕见!这样的一位绝顶人物,易容敛迹而来,却又为何…

卓南雁心念电转之间,那十只眼珠子死死盯住他,几个武林高手的呼吸之声不觉都粗了数倍。厅内又沉寂下来,却静得揪心,只有那只黑猿血电猱照旧无忧无虑的东瞅西看,不时咧嘴发笑。

“呵呵——”卓南雁终于轻轻一笑,“咱们全上当了,这张图狗屁不是!”说话之间,他擎烛的左手一倾,火苗子已舔到了图卷当中。众人陡觉眼前一亮,那历经数百载的古卷沾火便着,登时熊熊燃烧起来,饶是万秀峰、莫愁全是机变之辈,这时也不禁愣在当场。

“火…”南宫溟却长声惨叫,声若狼嗥,疯了一般扑了过来。那白衣人也低喝一声,双掌疾扬,两股冷风排山倒海一般向卓南雁涌来。卓南雁决意烧毁龙图,大半心思便全放在这莫测高深的白衣人身上,眼见那人双掌微动,急使一招“乘月返真”,向后疾退。

这一退身形飘忽,长长的青衫便如一抹绕月疾舞的流云,南宫溟只觉眼花缭乱,登时扑空。但那白衣人委实武功超绝,双掌遥遥一合,两股森寒的掌力恰如双龙合抱,分从左右挤压过来。卓南雁情知他意在扑灭起火的龙图,这两股掌风犹如寒潮汹涌,势难躲避,猛地灵机一动,飞身纵起,正闪在南宫溟的身后。

猛听得南宫溟惨叫,身子直挺挺栽倒。原来那白衣人嫌他碍手碍脚,随手一掌按在了他头顶。那龙人长不过尺,多燃一瞬,也是极大损失,白衣人惊怒之下,出手毫不容情,这一掌已按得南宫溟七窍流血,只惨呼半声,便即倒地而亡。

白衣人的身形片刻不停,如鬼魅般欺来,厉喝一声,反掌径自抓向卓南雁的胸口。冷风扑面,卓南雁只觉一阵窒息,他自知武功跟对方相差尚远,身形再退之间屈指一弹,那龙图挟着火光飘然掠起。“锵”的一声龙吟,他已拔剑在手,一招“太宗定唐”向白衣人掌上刺去。

白衣人飘然缩掌,掌上却带着一股极大的劲风回吸过来。卓南雁这招“太宗定唐”本是“忘忧剑法”中全力抢攻的精妙招数,但白衣人这一吸避实就虚,却听“刷拉拉”一阵嘶响,卓南雁胸前衣襟洞开,怀中的几件物事全被一股巨力吸去,直落在白衣人手中。

同时被白衣人抓在手中的还有那份烧得乌黑的龙图,此时烟火虽灭,但白衣人展开来瞧时,却见图当中烧出好大个破洞,最紧要的部分已经烧毁,只余四周的山脉图形,这龙图早已毫无用处。

白衣人惊怒交集,反手将那龙图残卷摔在地上。这一抖之下,那古旧的残卷化作万千碎蝶伴着渺渺青烟四散飞舞,直落到南宫溟扭曲的尸身上。

“这是何物?”白衣人却将目光定在掌中的一封书信上。这正是罗雪亭写就的卓南雁卧底大金龙骧楼缘由的短书,适才白衣人掌力骤发,已将这书信随着卓南雁怀中的银两、干粮一起吸了过来。这白衣人一眼见了落款处龙翔凤舞的“罗雪亭”三字,登时精神一振,目光疾扫,已将信上数句言语看个清楚。

卓南雁一凛,辟魔神剑横在胸前,笑道:“前辈世外高人,若缺钱花,这几两银子晚辈奉送,只请前辈将这书信留下!”他这话语故作轻松,又送上一顶高帽子,只盼挤兑这人自重身份,不再纠缠。

“我不是什么前辈高人!”那白衣人仰头呵呵一笑,笑声中大有狂傲孤愤之意,“管他黄口孺子、衰翁老妇,只要惹了我,都是自寻死路!”他说着将那书信缓缓扬起,冷冷道,“这信笺料来对你还有些用处,若想要时,便拿那样东西来换!”大袖轻扬,“哗啦啦”一声响,几块散碎银子激射而出,尽数没入那漆黑屏风。

卓南雁自幼痴好围棋,对局打谱之时早练就了过目不忘的本事,适才虽只草草数眼,却已将那龙图硬生生记在心底,却料不到这白衣人一眼便已看穿了自己这伎俩。“前辈留步!”见那人转身欲行,他只得沉声道,“前辈…到底是谁?”

那白衣人并不回头,悠然道:“咱们自会再见!”长笑声中,身子飘然几闪,已然消失不见,而那鬼魅般的笑声却在暗道间回荡不息。众人只觉那笑声似是一股凉飕飕的有形有质之物,在自己耳际脸旁来回抚弄,几人均是不寒而栗。

唐晚菊忍不住望着卓南雁道:“兄台知道此人是谁?”卓南雁怅然若失,缓缓摇头,想到罗雪亭那封亲笔书信正是自己身份的唯一证物,心底不禁一紧。

“好剑!”久久不语的万秀峰忽地咧嘴一笑,目光紧紧盯住他那把明如秋水般的辟魔神剑,道,“此剑样式奇古,在下倒颇有些似曾相识之感!”适才南宫溟忽然丧命,万秀峰自觉死无对证,心底忽然轻松不少,这时跟卓南雁说话,便又有些咄咄逼人。

卓南雁自入江南,此剑便从未示人,此时风波过后,未待还剑入鞘,但见万秀峰这不怀好意的一问,这时若是收剑,倒似拍了他一般,当下长剑一横,冷冷地道:“天底下的剑,模样都差不多!”莫愁凝目瞧来,也不禁吸了一口冷气,道:“妙哉妙哉,这剑跟兄台一样,英姿飒爽玉树临风,借给小弟玩两天成不成?”

“莫兄,你若是用上了这把剑,只怕会引来千千万万的麻烦!”万秀峰紧盯住卓南雁道,“在下曾在家师收藏的《名剑谱》中见过这把剑的图像,此剑来历非凡,天下绝没有第二把模样相近的,这便是——辟魔神剑!”

“辟魔神剑!”莫愁便如给蛇咬了一般地跳了起来,大张双眼地望着卓南雁,颤声道,“原来兄台却是…卓…卓…”卓南雁淡淡一笑,索性掀起斗笠,道:“不错,我便是当初盗剑盗马、大闹金陵的卓南雁!”他这一直认不讳,莫愁三人却齐齐吃了一惊。唐晚菊身形一晃,已跟万秀峰并肩而立,神情之间大有戒备之色。

卓南雁却只扫了他们一眼,便收剑入鞘,缓步走到南宫溟的死尸之旁,凝视片刻,忽然心中一痛:“这龙涎丹发作起来如此可怕,我卓南雁有朝一日岂不也是这个下场吗?”

那血电猱绕着南宫溟的尸身不住转动,那只火红大鸟金灵鸮也飞落近前,一禽一兽,口中呜呜悲鸣。卓南雁叹一口气,站起身来,对着血电猱和金灵鸮“吱吱”地轻叫几声。莫愁忍不住道:“你说了什么?”卓南雁像是在喃喃自语:“走吧!哪里来的回哪里去!你们都是无拘无束的奇兽,必能回到自己的天地中去…”

血电猱抬头向他咧嘴轻笑,卓南雁叹息一声,牵着它的手大步走出。金灵鸮翩然飞起,落在了血电猱的肩头。莫愁三人对望一眼,也快步跟上,大步往外走去。出了那阴沉沉的野庙,却见天已放明。红灿灿的朝阳下,绿树滴翠,青山含烟,一切都是那么生机勃勃。

卓南雁伸掌在血电猱头顶一拍,血电猱长啸一声,电般飞身掠起,跃出丈余,却又回头看了看卓南雁,那张滑稽的猴脸似是在晨曦之中笑了一笑,随即远去。金灵鸮忽地在血电猱肩头振翅而起,伴着那起落如电的黑猿,一起消失在远山之间。

“喂,”莫愁眼见卓南雁正要大步前行,叫道,“原来你比我年轻得多,本公子叫了你半天兄台,可是有些冤枉,该叫你老弟才是。”卓南雁回头看他一眼。眼见此刻唐晚菊和万秀峰满面戒备,莫愁却仍旧笑嘻嘻地跟自己称兄道弟,卓南雁心中不由对他多了几分好感,笑道:“那我卓南雁就给兄台赔礼,改日定在临安的大酒楼请客!”

“妙哉妙哉!”莫愁大喜,笑道,“有美酒就尝尝,有朋友就交交!多交几个朋友,喝几顿美酒,总是不错的。老弟不是想知道雄狮堂出了何事吗?”卓南雁顿住步子,笑道:“正要请教!”

“这事也要摆酒相谢,可得连请两回,不能马马虎虎地一次了事!”莫愁笑了两声,才皱着眉毛道,“传闻雄狮堂主罗雪亭北上燕京,在比武中丧在龙骧楼主完颜亨之手。这时候罗雪亭的那几个大小徒弟,正忙着分家,还有…”他一直嬉皮笑脸,但说起罗雪亭之死,胖脸上却满是沉痛之色,“听说罗堂主惨遭毒手,老弟也在其中出力不少。方残歌邀了不少江南武林高手,要收拾老弟这叛逆之徒!实不相瞒,本公子和峨嵋派那余老道此来健康,全是因此而来。”

万秀峰忽地呵呵一笑:“兄弟也有些事,要去雄狮堂一趟,少陪了!”他这时心灰意冷,再也懒得跟三人同行,拱一拱手,转身便行。唐晚菊和卓南雁对他毫不答理,倒是莫愁照旧跟万秀峰客客气气地含笑道别。

卓南雁料不到雄狮堂内竟是如此形势,但他到底是经过大风浪的,淡淡道了声“多谢”,大踏步向前行去。

莫愁几步赶上,叫道:“喂,老弟要到哪里去?”卓南雁并不回头,道:“自然是去雄狮堂!”莫愁小眼圆睁,道:“这么多人等在那里要杀你,你还要去你姥姥的雄狮堂?”卓南雁悠然一笑:“雄狮堂不是我姥姥的!”莫愁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说笑之间,三人一起上路。

这时天已大亮,行不多时,莫愁便连喊“饿扁了肚子累折了腰”。三人便在路边寻个小店,吃饭歇息。卓南雁和唐晚菊都不是多言之人,只有莫愁不住口地嬉笑打诨。三人拼斗半晚,均觉疲惫,酒醉饭饱之后运功调息多时,方才启程。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五节:狮堂闻乱 明使传书

赶到雄狮堂时,已是暮色沉沉。

远远地只见雄狮堂外已高挑起白色幔帐,大门两侧高墙也全用白布围起,里里外外进出的仆役均是身着孝衣,想必那罗雪亭的“死讯”早已传到了建康。

莫愁大咧咧地上前通报姓名。那两个身着白衣的雄狮堂弟子听得眼前这胖子竟是丐帮帮主之子,忙要进去禀报。莫愁摆手道:“咱们跟方老三都多年的交情啦,这大忙的当口,何必来这一套!”领着两人大步走入。

转过大门后的影壁墙,却见当中宽阔的甬道两侧全张起了灵幡白幔,数十个麻衣孝帽的雄狮堂弟子钉子似地戳在两旁,满面肃穆,一言不发。大厅外却围拢着不少人,衣着打扮各自不同,全是闻讯赶来吊唁的江湖豪客。

忽听有人低声叫道:“他娘的,这不是莫大少吗?几日不见,可又胖了半圈儿!”一个身穿宝蓝绸缎的精瘦汉子迈步过来,攥住了莫愁的手。莫愁满面喜色,低声道:“你姥姥的邱泥鳅!上回在得月楼说好你个贼泥鳅做东,你却溜之乎也,让小弟破费了不少银子!”

卓南雁见这精瘦汉子的形貌,料得此人便是江湖上有“泥鳅”之称的邱两指,暗道:“这邱两指自号神偷,却是名声不善,不想莫愁跟这等人也是称兄道弟。”忽又哂然一笑,“江南武林都道我卓南雁死心塌地投靠了龙骧楼,更算计死了罗堂主,我卓南雁在江湖上的声名更加得不善,难得这胖乎乎的莫愁照旧跟我称兄道弟!”眼见四周尽是武林人物,便将头上的斗笠拉低。

唐晚菊是世家子弟,一时也有熟人前来招呼。但相形之下,莫愁更显得交游广阔,左顾右盼之间,双手连拱,已跟数十位朋友打了招呼,厅外这些豪客竟似没一个不认得他的。

莫愁眼见这些江湖朋友虽是口中寒暄,但脸上神色都是有些古怪,更有人眼中隐现兴奋之色,便拉了那邱两指低声询问,才知道罗雪亭“死讯”传来,江南武林震动,雄狮堂内更是乱得翻了天。四处前来吊唁和打探消息的武林大豪、帮派朋友乃至官府要员络绎不绝。更有许多江湖豪客也上门哭诉,恳求雄狮堂出马,擒杀这滥杀无辜的金国奸细“卓南雁”。原来在数月之前,这“卓南雁”竟连杀了沧浪阁等多家武林帮派的首要人物。

卓南雁越听越怒,暗道:“当真乱七八糟!老子一直在龙骧楼中卧底,哪里有功夫来江南杀了这么多的武林人物?”

莫愁觑了卓南雁一眼,干笑道:“是嘛,这倒是麻烦得紧!”邱两指嘿嘿一笑,低声道:“麻烦的还不止这个!听说罗堂主号称陶朱公再世,这些年来为了他奶奶的劳什子抗金大业,开镖局,弄酒楼,可是赚来了大笔钱财。罗老头子又没个一儿半女,这一大笔家业自然便会全撇给这信任的雄狮堂主了。呵呵,说来罗堂主最看重的弟子该是方残歌,早就内定了方老三作堂主,但老头子这下不明不白地死在大金国的燕京,没留下只言片语,方老三那两个师兄便即串通一气,要篡夺这堂主大权啦!”说着眼中光芒闪烁,颇有幸灾乐祸之意。

卓南雁更是暗自摇头,斜眼往堂内瞧去,却见那轩敝的大厅已摆了两排大椅,坐满了前来吊唁的宾朋,这些人想必都是身份显赫之人,除了武林大豪,更有文质彬彬的儒生和官吏夹杂其中。罗雪亭的四个弟子翁残风、孙残镜、方残歌和何残雪赫然在座,皆是披麻戴孝,满面肃穆。只是这时堂中诸人均是一言不发,气氛显得有些压抑阴沉。忽听得堂中有人一声咳嗽,朗声道:“大伙儿话也说得够了,但眼下咱们江南武林群龙无首,还是先选出雄狮堂主,以定人心!”说话的这人白发萧然,少说也有六七十岁的年纪了,但中气充沛,显见修为不俗。莫愁低声嘀咕道:“嘿嘿,这老头儿是建康真武镖局的老龙头韦伏虎,乃是此地武林的地头蛇,听说跟罗堂主的大弟子翁残风交情不赖!”

他话音才落,方残歌身旁便有一位满身孝衣的少年挺身而起,叫道:“韦总镖头说得是,雄狮堂素来是我三师兄方残歌打点,这堂主之位自然非他莫属!”正是罗雪亭的四弟子何残雪。这人当年上庐山给清虚道长下书,卓南雁曾出手教训过他,知道此人对方残歌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话便不对了!”二弟子孙残镜却冷哼一声,缓缓道,“当日师兄在时,是瞧着方师弟年轻识浅,须得多多历练,才让他打点雄狮堂事务。说到见识高远,老成忠耿,自然还是咱们的大师兄。只有大师兄执掌雄狮堂,他日才能重振我雄狮堂威风!”他貌似木讷,说话也是慢吞吞的,词锋却是犀利至极。方残歌脸上红光一闪,却不言语。

何残雪怒道:“二师兄说的是什么话?当日师父在时,便曾说过,论武功论才学,哪样都是三师兄出类拔萃!”孙残镜森然道:“在你眼中,素来便只有三师兄,哪里有什么大师兄、二师兄!嘿嘿,无故废长立幼,却是自古大忌!”何残雪冷笑道:“废长立幼,你当这是皇帝老子挑太子吗?咱们武林中人,自然要以才干贤能为先,哪里管他什么废长立幼的狗屁规矩!”罗雪亭性子放诞,对弟子甚少长幼尊卑的约束,这何残雪年轻气盛,说哈咄咄逼人,果然丝毫不将翁残风、孙残镜两位师兄放在眼中。众人听了,均是暗自摇头。

卓南雁瞧那大师兄翁残风始终木巴巴地坐在那里,面上便若泥塑般地不见一丝喜怒之色,暗道:“当日却没瞧出来,这翁残风倒是个厉害角色。”

“是啊,杨柳春风江南岸,谁人不识方公子!”孙残镜却拖长了腔调,慢悠悠地道,“呵呵,师尊素来也对方师弟看重得紧。可是当初挑战龙骧楼,又是谁半途而废,将师尊一个人孤零零地抛在了燕京那龙潭虎穴?若是换作忠心耿耿的大师兄,拼了一死,也会护得师尊周全!”何残雪面色一僵,便如被一根利针刺中哑穴,登时张口结舌。

方残歌却霍地挺身而起,反掌重重拍在那把太师椅上,“咔嚓”一响,那大椅登时碎作十几段。众人眼见他这一章声势惊人,心中都是一凛。孙残镜却道:“三师弟,好手段啊!你功夫这么高,怎地不留在燕京,去跟沧海龙腾比划比划?”方残歌脸色惨白,冷冷道:“我方残歌但有一口气在,也要杀了卓南雁那奸贼!若是不能给师尊报这大仇,便如此椅!”

韦伏虎呵呵一笑:“难得方贤侄如此深明大义,既然如此,这堂主之位,还是翁贤侄来担当!”何残雪脸色煞白,怒道:“韦镖头,咱们练武的不是考状元中举人,这般文绉绉的胡乱议论,也没个了结。不如请翁师兄和方师兄切磋一二,谁强谁弱,立见分晓!”

堂外拥着的百十条江湖豪客多是年少气盛,颇好热闹,闻言轰然叫好:“是啊,直来直去,胜了的自然做堂主!”“空口白舌地有何意思,还是手底下见真章,这法子又公平,又好看!”堂主端坐的却多是老成持重之人,听了这话,暗自摇头。方残歌脸上却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咬牙不语。

翁残风忽地摆了摆手,沉声道:“眼下当务之急不是推选堂主!”这雄狮堂的大弟子声音低沉,却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登时将四下乱糟糟的声音压了下去。众人想不到他竟会忽然出口推却这堂主之尊,均是一愣。

“师尊尸骨未寒,我们做弟子的便比武较量,传扬出去,岂不有损雄狮堂声名!”翁残风环顾众人,眼见自己两句话说得众人鸦雀无声,才缓缓道,“适才方师弟说得是,眼下最要紧的便是擒拿那奸贼卓南雁,给师尊报仇雪恨,给江南武林除去一个害群之马!在此之前,我们四兄弟一同执掌雄狮堂!”众人听他说得正气凛然,不由纷纷点头。

卓南雁微一皱眉,却已心中了然:“这翁残风城府好深,他料得比武胜不得方残歌,便即说出四人共同执掌。嘿嘿,四人之中,他是大师兄,这堂主终究还是他的。”

翁残风又道:“师尊神功无敌,修为早到了天元境界,完颜亨那鞑子怎是师尊对手?但若是卓南雁这小贼埋伏在旁,出其不意地暗中偷袭,师尊又对他全无戒心,只怕才会惨遭毒手!”堂中立起一个高大魁梧的锦衣汉子,叫道:“翁大哥说得是,卓南雁那天杀的小贼阴险毒辣,数月之前,忽施恶手,偷袭了我沧浪阁掌门曾阁主!我沧浪阁与这小贼不共戴天,定要抓了来千刀万剐!”

卓南雁听他大骂自己,心中暗恼。又听有人愤声叫道:“卓南雁这小子惯用偷袭的手段,我巨鲸帮深受其害,葛老帮主便死在他的辟魔剑下!”跟着不断有人出声附和,卓南雁暗自一数,竟有沧浪阁掌门、巨鲸帮主、扬州两淮镖局的副总镖头,乃至江南六派中最为与世无争的峨嵋派旁支虚静门中一位隐居襄阳的长老,尽皆死在“自己”剑下。

今日雄狮堂会聚群豪,沧浪阁、巨鲸帮、两淮镖局和峨嵋派虚静门尽皆派了人来。先前死在五通庙底的峨嵋道士余观海,竟是素来不问世事的峨嵋掌门乐无忧遣来给虚静门助阵的。

卓南雁心下疑惑:“是什么人给我栽赃陷害,杀了黑白两道的这么多高手,却全算在老子头上?怪不得当日方残歌去龙骧楼下战书时见到我便即咬牙切齿,说我在江南乱杀无辜。而跟罗堂主分手之际,他也说江南武林对我误会已深!”

原来那时龙骧楼主完颜亨为了断绝卓南雁回归江南之路,更要历练余孤天的胆魄,曾让余孤天易容成他的模样,持了那把辟魔神剑,在江南龙须的安排下刺杀了多名江南高手。被杀的人中既有德高望重的沧浪阁掌门,又有与世无争的峨嵋派长老,也有财大气粗的镖局总镖头和雄霸一方的黑道枭雄,让他黑白两道尽数得罪,再没有一丝退路。

卓南雁自然不知其中缘故,忽然间听得许多素不相识的人对自己破口大骂,他既觉疑惑,又有些恼怒,隐隐地更觉得几分可笑。一旁的莫愁见他石雕般地伫立不语,皱着眉低声道:“老弟,我早说了,这地方你本不该来!”

忽听又有人叫道:“卓南雁这小贼当初盗马盗剑,也就罢了,可叛宋投敌,乱杀无辜,那才是罪不容诛!”“操他够娘的,这小子最是贪花好色,听说当日便是给个金国的狐狸精郡主迷住了魂!”卓南雁听他们辱及自己父母,又开始痛骂完颜亨,心头登时涌起一团怒火。

孙残镜得意洋洋,扬声笑道:“谅那完颜亨一个金国鞑子,有什么能耐,若不是卓南雁这小贼暗中偷袭,完颜亨又怎能挡得住师尊的三招两式!”卓南雁心下悲愤郁怒,听了这话,更觉滑稽无比,一股热气自胸口直涌上来,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声鼓荡,犹如春雷乍响,滚滚传入堂中,众人耳中都是一震,乱糟糟的骂声登时被笑声掩盖。堂内堂外的群豪尽皆心头震荡,百十道目光全向他望来。眼见发出这骇人笑声的竟是个头戴斗笠的陌生汉子,除了唐晚菊、莫愁之外,众人均不知这内功惊人的少年是何许人也。一时之间,院内陡然静寂下来。

方残歌却依稀觉得这笑声有几分耳熟,挺身喝道:“尊驾是谁?今日雄狮堂正自吊祭恩师,阁下何故发笑?”

卓南雁仰头大笑,胸中却满是郁愤之气,正待脱口说出“罗堂主活得好端端的谈什么吊祭,”但随即想到,这时若径自说出罗堂主未死,这些蠢材未必相信。正自寻思该当如何解说清楚,忽听一声长哭,远远地自府外直撞进来:“罗老头儿,你走得好早啊…”哭声便似一条游龙,穿庭过院,倏地钻入堂中。

那扇紧闭的大门随声震开,猛听得“砰砰”两响,两个守候在外的雄狮堂弟子高手大叫,腾云驾雾一般地飞跌进院。院中伫立的雄狮堂弟子见这两人大呼小叫地飞跌进来,忙要抢上去搀扶。又听“砰砰”几声,那两个弟子却双足落地,退出几步,稳稳地站在地上,茫然若失。

与此同时,一个青袍文士踉跄而入,只口连哭带骂:“两个小子不知好歹,若不是看在罗老头儿的面上,好歹跌折了你们的狗腿!罗老头儿啊…”众人见他竟然闯入雄狮堂,均是脸上变色。卓南雁也是心头一凛:“震飞这两个弟子,原也不难,但又要让他们不受损伤,劲力拿捏可就高妙得紧啦。”

那青袍文士已经蹿入堂中,青影闪动之间,众人均闻到他身上发出的一股浓烈冲鼻的酒气。何残雪眼见他旁若无人地闯上灵堂,心头恼怒,斜身抢来,喝道:“站住!”反手向青袍文士脉门扣去。忽觉眼前一花,青袍文士身子东倒西歪地一转,竟在他腋下一钻而入,晃着手中的酒壶骂道:“贼后生,要抢老夫酒喝吗?”

方残歌和孙残镜眼见这人口中疯癫,身法武功却均是高明无比,当下齐齐变色,正待上前阻挡,这人却已抢到灵前,忽地一头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方残歌等人眼见他哭得痛楚,心中怒意顿减,均想:“这人虽然疯癫无礼,但终究是来吊唁师尊!”

只见这青袍文士在灵前以头抢地,哭得涕泪横流,口中更是念念有词,只是语声含混,谁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翁残风竭力思索,也想不起来这人是师尊的哪位故交,眼见他长哭不休,似乎毫无止息之意,只得咳嗽一声,上前施礼,哽咽道:“师尊已经驾鹤西归,先生敬请节哀,还没有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青袍文士却又大哭三声,才挺身站起,朗声道:“在下明教曲流觞!奉教主之命来此下书,哪位是眼下的雄狮堂主,便请接书!”他片刻之前还哭得昏天黑地,这时忽地立起,已是神色傲然地判若两人。

众人心头均是一震:“原来是明教的降魔明使。这人嗜武成癖,为人狂傲,但数十年来神出鬼没,号称神龙见首不见尾,怪不得咱们谁也不识!”卓南雁想起少年时初上明教大云岛,便听人说这位明教净风五子中武功最高的降魔明使曲流觞因犯了戒酒令,给教主林逸烟罚到孤岛上思过,一直到自己离开大云岛,也没跟他会过面。这时他凝神细瞧,却见曲流觞身量高挺,眉目清俊,虽是醺醺微醉,青色布袍上也满是酒渍油腻,却掩不住一股倜傥洒脱之态。

其时明教教主林逸烟虎视江南,隐隐有操控黑道帮派,对抗江南白道武林领袖雄狮堂之势,雄狮堂众弟子听得曲流觞竟是奉命前来下书,更是心底疑惑。孙残镜踏上一步,道:“眼下雄狮堂还没有堂主,堂主事务暂由大师兄处置!”方残歌和何残雪听了这话,各自冷哼一声,却也不便出口辩驳。

“你是罗雪亭的大弟子?”曲流觞嘿嘿冷笑,泛着血丝的眸子精光冷电般扫了翁残风一眼,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恭恭敬敬地递到他手中,朗声道:“半月之后,本教在池州齐山行圣女登坛大典,敬请贵派光临观典!”

“圣女登坛?”卓南雁心中骤然一震,暗道,“小月儿中就要当圣女啦!”心中隐隐地有一种说不出得失落之感。

翁残风接书在手,却不拆看,只淡淡道:“贵教圣女登坛,想必请了不少江湖朋友吧?”曲流觞道:“不错,江南各大门派帮会都送了请帖,雄狮堂这边,曲某便亲自先来一步!”翁残风知道净风五子在明教之中地位极高,听得曲流觞亲自来送请帖,显是对雄狮堂极为看重,心下得意,缓缓笑道:“好!林教主盛意难却,只是敝堂近日大丧,若是届时得空,必会造访。”

“如此多谢了!”曲流觞退开两步,随即挺直身躯,向翁残风傲然拱手道,“明教曲流觞领教雄狮堂高招!”声音清朗,堂中众人听得真真切切。群豪登时一愣,跟着轰然议论。

翁残风更是淡眉微皱,沉声道:“曲先生今日原是来登门赐教来着!”曲流觞仰头哈哈一笑:“曲某平生快意恩仇,却从未失信于人!十年之前,在黄山脚下曾得缘与罗堂主切磋一番,蒙他老人家指教了几招,曲某受益不尽。那时曲某便曾跟罗堂主定下今日之约!哈哈,罗老头儿是我平生最佩服的几人之一,他虽然故去,曲某却不能失信!”

群豪才知十年之前罗雪亭便曾跟这曲流觞切磋武功,曲流觞所说的“蒙他老人家指教了几招”,想必是败在了罗雪亭掌下,当时便定下了今日之约。只是曲流觞今日赶来赴约,终究让人觉得有些乘人之危。

曲流觞眼见翁残风面色如铁,当下大袖一摆,昂然道:“曲某可不是落井下石的小人。我今日赶来,只是应了罗老头儿当日之约。但罗老头儿既死,你们这些做徒弟的若不愿顶账应战,此约便算作废。江湖中人,都知我曲流觞不是食言之辈,也就是了!”

“他娘亲老子的!”莫愁向卓南雁低笑道,“这曲流觞好大名头,行事却是颠三倒四,说来说去,却只是怕江湖中人说他食言惧战!”卓南雁点头笑道:“嘿嘿,他这等人将名声视得重如泰山,正是古人所说的狂狷之流,但好歹也算个磊落洒脱的大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