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参见了他张开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心头一凛:“这莫驼子说得出做得到!若是他们这几只老疯狗一起拥来,乱咬一通,可大是不妙!”立时住口不言。

唐千手忽道:“卓南雁,你莫要打了,这便逃吧!”众人一愣,唐千手又道:“你只需将我等今日遭害的消息传扬出去,让林逸烟的面目大白于天下,我等死亦瞑目。”

林逸烟登时心头一凛:“这小子若是一意逃生,只怕我真就无暇拦他。我化名风满楼的绝密身份和今日洗兵阁内的惊天之秘,若是泄露半分,本教复兴的大业不免遭受重创。”心神略分,掌势登时一缓。卓南雁却是心无旁鹜,剑光暴涨,补天剑法展到极处,如天风海雨,气象愈发开阔恢弘。

唐千手双眸一亮,接着冷笑道:“’洞庭烟横‘果然是天下第一的大宗师,跟个后辈动手,竟然缩手缩脚,毫无还手之力。”

石镜扬声大笑:“天下第一?不错不错,若论使毒用诈、偷鸡摸狗,林逸烟实乃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唐千手低笑道:“石老道,我劝你小声一些,小心圣教主恼怒起来,赏你一掌。”

石镜道:“未必吧!我此刻手无缚鸡之力,他真会死不要脸地过来杀我?”

唐千手道:“你瞧你瞧,他眼露血光,正盯住你呢!”林逸烟听得石镜跟唐千手一唱一和,一反一正地讥讽自己,大怒欲狂,本来正要扑过去灭口,但听他们点破,倒不愿就此下手。莫复疆哈哈大笑,忙也插言凑趣。

林逸烟何等见识,如何不知石镜等人是为了分化自己心神?但偏偏这三人都是当今武林一等一的高手,虽是闲言碎语,却句句切中要害,林逸烟虽口中不言,心底却早就气满两肋。林霜月斜倚柱旁,听得三人的冷嘲热讽,眼望两人拼死相斗,芳心如捣,实在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罗雪亭忽道:“南雁,他左肋被雷神珠击伤,手少阳肺经运转不畅!”赵祥鹤道:“林逸烟更不耐久战。你此刻是以逸待劳,该当稳守为上,乘隙扰其伤处。”

大慧点头道:“善哉善哉!以守为攻,攻心为上,不必以命搏命!”这三人都是当世宗师,法眼如炬,出言指点,更是字字如刀。

卓南雁自得大慧上人传功之后,武功上的见识修为又上层楼,更因有了上回与林逸烟动手的阅历,此时对他那神鬼莫测的邪异身法已不再震骇无策。这时听得众高手指点,精神大振,激战越久,他的气概越足,胆魄越勇。

林逸烟却愈斗愈是心惊。适才他力战大慧、赵祥鹤和罗雪亭三大顶尖高手,虽然都以毒力机诈获胜,但也着实耗费了一番心血,而雷震的那颗雷神珠则让他的经脉受伤不轻,此时拼斗既久,伤处隐隐作痛。

“怎地这小子的剑底气魄,竟隐隐有卓藏锋的模子?”林逸烟蓦地想到卓藏锋,心底便觉一种难以言说的怪异感觉。实则自在五通庙底见得卓南雁的第一面起,他就对这个故人之子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之感。

“这小子曾几次落入本座掌握,全因一念之差,终致养虎遗患!”林逸烟心底懊悔顿生。他在涌金门外第一次跟卓南雁动手时本来稳操胜券,当时仍想生擒活捉卓南雁,逼问无极诸天阵图的下落,却因后来大慧上人赶到,坐失良机。

第二回却是他乔装风满楼暗自追踪卓南雁,龙梦婵施展媚功螳螂捕蝉,他则来了个黄雀在后。也是他对自己的魔功深有把握,一时大意,竟被卓南雁击碎云筝。而他用缩骨功化成风满楼后,全身骨骼尽缩,只能以轻功和魔功惑人,难以施展绝顶武功。其实,那次长途跟踪后发现卓南雁被龙梦婵困住,对林逸烟而言,只是个突如其来的机会,那时他还不愿暴露身份,更因早已跟慕容智定好了金鲤初会上生擒卓南雁的妙计,便索性飘然远遁。

第三次便是他仍用风满楼的面目出马,以林一飞和秦桧亲信的身份与金国特使余孤天联手,借龙须云潇潇的缘由,终于一举擒下了卓南雁和林霜月,为龙蛇变扫清隐患。只是当时他这个“风满楼”要全力筹谋洗兵阁之战,无暇处置卓南雁,便命余孤天将两人囚在九幽地府,哪想到卓南雁竟仍能如有天助地自地府逃脱。

“若不立时将这厮擒下,我苦心筹谋的周密算计便要满盘落空!”林逸烟越思越是心惊,蓦地引吭长啸,声若惊雷,满堂轰鸣,高烧的绛烛光焰突突乱颤,飘摇欲灭。群豪只觉耳膜欲炸,心房悸颤,恍然间只当到了天地末日。惊心动魄的长啸声中,林逸烟的双掌悠然翻起,斜指向天。

堂中霎时生出一股怪异的森寒怪风,异响飕飕,满室萦绕,恍若无数冤魂嘶叫,齐来索命。与此同时,林逸烟的身子竟也在慢慢地膨胀开来,全身黑衣随风疾舞。他本就身高体长,这时黑袍猎猎,更似地狱中冒出的厉鬼一般狰狞可怖。

“三际神魔功!”林霜月双眸大张,忍不住惊道,“雁哥哥,你快走!”卓南雁也是心头一凛,知道以自己的功力,万难抵挡林逸烟的三际神魔功,忙定气凝神,潜运大慧上人所传的幻空诀。但此刻殊死拼杀,急切间又哪能将眼前的刀光剑影尽数空掉?

怪啸忽止,满室灯烛却骤然一黯,林逸烟的双掌已运指成剑,轰然击下。这招“并蒂莲花”本就是赤火白莲剑的三大夺命杀招之一,经林逸烟糅合三际神魔功击下,气势之猛,真有天昏地暗之感。群豪心神一阵惊悸,林霜月更是嘶声大喊:“不…”

一直端坐如钟的大慧上人却陡地眼射奇光,奋声大喝道:“空!”

便在这雷电交击般凌厉的一瞬间,卓南雁的心神陡地随着大慧的喝声变得一片清净,过去、现在和未来之念一丝不起,整个人瞬间嵌入一种空旷虚无,却又了了分明的空明境界。他的心念霎息扩大,烛火飘摇的洗兵阁,幽深宁谧的深谷乃至浩渺无际的恢弘沧溟,顿时与他合而为一。

这正是幻空诀“三际托空”后的境界,当时他在西湖边上百思不解,此刻生死一线,却因大慧上人恰到好处的禅喝,而自然顿悟而入。天地与我混然合一,再无主客之分,便连身前咆哮狰狞的林逸烟都一时消逝无踪。

与此同时,林逸烟心底却是震惊难言。他这一招气吞山河,本拟一举了结此战,哪知却骤然发觉对手凭空消失——其实卓南雁明明凝立当场,但堂内所有人都生出一种他已化身为空的玄异感觉。林逸烟更觉得自己疾插而落的十指即将落入一个无所不容而又不容一物的“空”中,心底惊骇莫名。

林逸烟拼着体内真气倒撞之苦,急忙收掌。当此之际,他的指剑也不得不收,因为他蓦地发觉卓南雁竟到了自己身侧。

原来卓南雁凝在“空”中,竟“慢慢地”看到了凌空扑到的林逸烟,只是林逸烟的凌厉汹涌的身手在他眼内却慢得出奇。他不知这正是幻空诀居高临下的妙处,当下气随心动,剑随意转,刷地绕到林逸烟身侧,反手一剑劈出。这一剑气势磅礴,真气雄浑,却又空空荡荡,妙意无穷。

林逸烟仓促收掌,顿时气息翻滚,险些吐血,心底震惊更甚:“这小子竟炼成了大慧和尚的幻空诀!”其实卓南雁只是一时福至心灵,借着大慧的禅音加持,巧妙而自然地顿入空境,但这种三际托空的禅境也随着卓南雁运剑劈出的“动念”而消散无影。

当此尽落下风之际,也露出了林逸烟无上魔功的高妙之处,他的身子拼力腾挪,恍若化身青烟,诡异绝伦地扭曲弯转,看得群豪膛目结舌。

哪知便在此时,猛听堂内爆出雷霆般一声怒喝:“看刀!”一道黄影电射而出,却是一直闭目不语的仆散腾骤然跃起出招,如潮的刀气凌空劈向林逸烟。

刀霸的修为本与赵祥鹤、罗雪亭不相上下,甚至此时较之伤重未愈的雄狮堂主还要稍胜一筹。

林逸烟施毒力求隐秘,毒效并不猛厉,仆散腾跟赵祥鹤一般,仍有残存内力。但他性子外豪内细,眼见赵、罗二人双战落败,便只得暂且示弱,伺机而动。而卓南雁激战中挥剑震碎窗牖,清新的夜风涌入,更使他的内气微畅。他眼光何等狠辣,眼见此刻胜负将分,立时将潜力凝聚多时的残余真气一起挥出。

林逸烟的身形诡谲飘动,正全力躲避卓南雁的必杀之招,浑没料到刀霸会在此刻暴起发难。

千钧一发之际,林逸烟扭得奇形怪状的身躯中突又探出一掌,斜斜拍出。这一掌轻柔缥缈,如烟雨迷蒙,难辨形迹,却又似暮霭落照,笼罩八方。

剑光、刀气、掌影交互激荡,三人几乎同时发出一声闷哼。卓南雁只觉肩头如遭电击,真气乱撞,长剑险些脱手飞出。仆散腾却胸前衣襟寸裂,鲜血迸飞。这两人竟都没避开林逸烟的拼死反击。

林逸烟却“哇”的一声,鲜血狂喷。他虽拼力躲过了卓南雁的致命一剑,但那刚劲沉浑的剑气和仆散腾的沉浑掌力却尽数拍在他身上,更有自身急促收掌时的真气倒撞之苦一起发作,霎时经脉伤损数处。

仆散腾蓄势良久,全力一击之后,登觉经脉酸软,加上前胸受伤,哪敢稍停,身子疾转,便向外冲去。赵祥鹤扬目大喝:“带上我!”仆散腾反手将他一把拎起,身形却毫不停歇,犹如鹰扬隼翔般破窗而出。

两人的身子才跃出窗牖,便听赵祥鹤在墙外沉声狞笑,跟着墙脚处机括声格格作响。整座大堂的地面立时轰轰巨响,骤然向下翻去。堂内众人陡觉脚下一空,嘶吼怒骂声中,随着桌椅鲜花、杯盘酒菜一起向下跌去。

林逸烟一声厉啸,拼力跃起,但堪堪闪到窗边,便觉真气难继,身子陡然滑下。总算他手疾眼快,死命抠住了窗棂。重伤之下,这位纵横天下的明教教主竟连翻窗逾墙也费力至极,连吸了两口长气,才提起残存真气,勉力撑出窗去。

自地面一软之时,卓南雁立知不妙,眼见林霜月失声娇呼,无力地向下坠落,他顾不得身上伤痛,提气奋力向她跃去。怎奈地面木板陷落太快,林霜月转瞬间便下沉很远。卓南雁大喝声中,向下俯冲丈余,一把揽住林霜月的纤腰,但这时四周全无借力之处,只得随着众人一起向下坠落。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四十四节:惊涛裂岸 瑞莲舟会

众人呼呼下坠了两丈余深才落地。只听轰隆一声,那翻板重又严丝合缝地盖上。四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闻莫复疆和石镜破口大骂,用各自的土语方言问候赵祥鹤的祖宗八代,又不时传来几个铁卫哎哟哎哟的痛哼声和丫鬟侍女的嘤嘤啜泣。

唐千手燃亮了身上的千里火,又拆下几根桌腿点燃了,四下里才明亮起来,却见这地牢宽大无比,几乎跟顶上的大厅一般轩敞,四壁全以青砖砌得紧密光滑。众人又惊又怒,更是骂不绝口。此刻林霜月的眼内却只有卓南雁。身周喧乱不已,她芳心仍是扑簌簌地急跳不止。卓南雁将一股真气送入她体内,给她解了穴道。跳耀的火光下,卓南雁见她玉颊苍白,泪光盈盈,不由笑道:“我又累得你忧心受怕了!”

林霜月嗔道:“替你忧心受怕的日子,只怕还长着呢!”话一出口,芳心内柔情万千,轻轻地往他怀中偎去。

忽听身边有人咳嗽一声:“傻小子,你实在不该下来!”林霜月吓了一跳,忽见罗雪亭不知何时站到了自己身边,登时娇靥霞飞,忙又退开一步。卓南雁也皱了皱眉,苦笑道:“罗老,您为何总爱躲在一旁偷看!”

罗雪亭听他口不择言,不由哭笑不得,嗔道:“傻小子,今晚你本来立了大功,但最后不分轻重地跳将下来,却让赵祥鹤将咱们一网打尽,咱们连个报讯的人都没有啦!”南宫参却哈哈一笑:“罗老此言差矣!依我瞧,卓少侠这纵身一跃,不但抱得佳人,更大有妙处!”

莫复疆“啊”的一声大叫:“这不是圣教主麾下的南宫堡主吗?适才神功无敌的圣教主落荒而逃,怎地没将你老人家藏在裤裆里一并带走?”南宫参白面微红,却正色道:“我南宫世家何等威望,怎能当真归顺林逸烟那魔头?适才我巧言迎奉,全为麻痹此獠,莫帮主没瞧出来吗?”

石镜凑上来道:“是极是极,全因南宫堡主不惜厚颜无耻地谀辞潮涌,才引得林逸烟恶心难耐,呕吐连连,大败亏输!”南宫参微笑道:“道长严重啦!林逸烟未必全是因我而败,但因我而洋洋自得,大意失手,却是千真万确。为了我大宋安危,南宫参一身荣辱,却又算得什么!”说到这里,脸现肃穆之色,环顾群豪,朗声道,“眼下大伙儿深陷牢笼,更该同心合力,同舟共济!”

大慧听他说的那最后一句话,却点头道:“此言大有道理。”莫复疆冷笑道:“此屁大有臭气!”

罗雪亭忽道:“唐掌门,你曾说以甘草、绿豆,配生姜捣汁,便能驱除毒物?”唐千手点一点头:“林逸烟施毒时只求不被旁人看穿,以致须得烟、酒、花三路并用。此法虽然隐秘,但终究毒效不深,易于破解。”罗雪亭道:“要配这解药看来是容易至极,但咱们服药之后须得何时才能回复功力?”唐千手沉吟道:“依各人修为而定,快则半晚,迟则三天!”

大慧忽地一声苦笑:“罗老,你我身受重伤,便解得了毒,明日瑞莲舟会之争,也只能去唬唬人啦!”罗雪亭吁出一口长气,目闪精芒:“便去唬唬那些狗贼,也是好的!”

莫复疆却“呸”了一声:“想得倒美!此时咱们只有遍地的跳蚤、蟑螂,哪里去寻甘草、生姜?这地牢虽不甚高,但咱们内力全失,也只能蛤蟆一般地坐井观天。赵老贼已去,不出半日,必会派遣大批格天社铁卫前来杀人灭口!”南宫参“嗤嗤”一笑:“是以我说卓少侠这奋不顾身地一跃,实则大有远见。眼下只有他仅受轻伤,正可大展神威,带我等脱困!”

卓南雁眼见众人目光齐齐射来,笑着扬起长剑:“大有远见的是赵祥鹤!这老贼竟把这利剑还给了我,有这神剑在手,又何惧他这小小地牢?”群豪精神一振,齐声欢呼。

南宫参呼喊得尤其响亮,彩声未歇,他忽觉肋下一麻,不由踉跄栽倒,眼望着卓南雁,惊道:“你,你,卓大侠…”他自知与卓南雁大有芥蒂,卓藏锋之死说来也与他南宫世家大有干系,他深怕卓南雁此时借机报复,故而一直大拍卓南雁马屁,哪知仍给卓南雁点了穴道。

“还是请南宫堡主暂留此地!”卓南雁目光一寒,冷笑道,“在下是个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小人。嘿嘿,我不杀你,已算菩萨心肠了!”南宫参向罗雪亭大叫道:“罗老,此刻咱们正该摒弃前嫌,戳力同心,岂能彼此猜疑?”罗雪亭眼见卓南雁脸色刚硬,知道他这邪气发作,不管不顾的脾气,却也无可奈何。南宫参眼见罗雪亭蹙眉沉吟,便向大慧恳求:“大慧禅圣,你是当世活佛,岂能见死不救?”

林霜月怕大慧给他说动,忙道:“这人诡诈成性,全无骨气,若救了他,待会儿难保他再演一出临阵倒戈的拿手好戏,误了大事!”石镜哈哈笑道:“言之有理!所谓除恶即是为善,不如一刀宰了干净!”大慧悠然一笑,缓缓垂下双眸,道:“南宫堡主,你素与赵祥鹤交厚,便是格天铁卫来此搜寻,也决不会杀你。你只不过小困于此,决无大碍!”

南宫参目光忽闪,仍待大叫诡辩。卓南雁忽道:“你再喊得一句,我便一剑宰了你。卓南雁不是宽宏大量的大侠客,却是敢作敢当的真小人,你若不信,那便试试!”卓南雁登时住口不言。莫复疆哈哈大笑:“过瘾过瘾!痛快痛快!”南宫参向他怒目而视,嘴唇微抖,却不敢反唇相讥。

卓南雁着实费了一番工夫,才将群豪救出地牢。

扑散腾带着赵祥鹤逃走之时,浑不知林逸烟已身受重伤。二人仓惶远遁,片刻不敢停留,洗兵阁内一切如故。这是赵祥鹤苦心营造的别墅,药房武库一应俱全。卓南雁引着唐千手,以两名小鬟引路,寻到洗兵阁的药房,顺利挑得甘草等解药,又去厨房拣了些净水膳食,请唐千手验过无毒,才带在身上。

群豪服过解药,均知此地不可久留,但格天社势大,众人又难以远行,一时彷徨无计。林霜月忽地双眸一亮:“何不去天遁宫?”卓南雁鼓掌赞同,简略说了藏于九幽地府“蛇尾”出天遁宫的奇妙设置。

“这是以险搏险!”罗雪亭拈髯点头,“方圣公的遗迹,怎么着也得去瞻仰一番。”依着莫复疆之见,还要将洗兵阁一把火化为灰烬,以消心头之恨,但罗雪亭和大慧却念及地牢内还有南宫参和许多仆役铁卫,坚决不允。

淡紫色的苍穹上还闪着几颗残星,正是夜浓如酒的时候,卓南雁当先领路,几大纵横江湖的宗师掌门这时虽无苦战之力,却还有逃命之功,便借着沉沉的夜色遁入深山。在起伏连绵的南山间行了好久,终于寻得那块奇异山岩,林霜月推敲琢磨良久,才跟卓南雁合力转开了石壁。

石壁轰然转开,卓南雁忽地想到石壁内还刻有三际神魔功的功法,暗道:“这等邪魔功夫,可不能让唐千手这样心思机诈之辈瞧到。”便请林霜月头前带着众人先行,自己则举着火把走开几步,让光芒照耀不到石壁之上。

眼见林霜月手擎火把,带着群豪深入暗道老远,卓南雁才暗自松了口气,忽又想起一事,先跑出来,将山上群豪踩踏过的草木痕迹匆匆处置了,这才奔回,合上石壁。石壁稳稳合拢,卓南雁猛一回头,不由目瞪口呆。

闪耀的火把光芒下,那石壁上剑痕累累,三际神魔功的法本竟不知被何人刮得模糊不清了。

今日是皇帝圣节的正日子,举办瑞莲舟会的西湖孤山,变成了万众瞩目的所在。这时节西湖都是晴少雨多,今天万岁寿辰的良辰吉日里,天色仍是阴沉沉的,似乎老天爷并不给大宋皇帝些许面子。

好在西湖孤山的景物本就绝美如画,轻阴薄云反倒更增了湖山的柔媚之美。若将西湖比之美女,那么碧波萦绕的孤山便真是美女灵媚的秀眸了。山上的碧树画楼、山外的长堤虹桥和满山招展的旌旗,都给一层如烟如霞的水气笼住,瞧上去朦胧润泽。

午时才过,孤山南麓和西湖沿岸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今日秦桧办这瑞莲舟会为皇帝贺寿,打的是与民同乐的旗号,临安百姓可在西湖沿岸聚集远观。赵构和文武百官、四方贺使,则端坐在孤山南麓临岸的祈安坛上居高临下观看舟会盛况。有幸参战龙舟大会的各派豪杰,也给安排在祈安坛西侧靠近白堤之处观战。

祈安坛乃是耗时年余兴建的汉白玉高坛,凭栏远眺,可将湖山胜境尽收眼底。这时玉坛四周冠盖如云、旌旗如霞,每层台阶上都有金甲红袍的禁军武官持枪挺立,戒备森严。玉坛上伫立的则是皇帝亲从近卫,唤作“御龙直”。众侍卫皆着绯色望仙花衫,高擎的金骨朵上都悬着五色锦缀。

玉坛西侧高搭黄罗彩棚,漫垂的珠帘后娇笑隐传,莺声时作,竟全是宫内妃嫔。玉坛当中高挑着的杏黄色七宝伞盖下,便是皇帝赵构的御座。今日赵构头顶二十四梁通天冠,身披绛红色云龙纹纱袍,颇有些容光焕发。

在左右下首恭陪的,则是太子赵瑗和官居太师的秦桧。两人似乎约好一样,都穿着绯红长袍,只是太子红纱蔽膝,戴着十八梁远游冠,面色沉静,而秦桧则红袍朱裳,华贵中透出一股刺眼的张狂。

文武百官在两列端坐,每人脸上都竭力堆出一番欢喜和雍容,却全不敢言语,恍若两排雕塑。各国贺使的座位较之百官要显眼一些。其时赵宋已向大金称臣多年,这大金贺使的位子便最是端正醒目。此刻金国贺使扑散腾和余孤天四平八稳地昂然端坐,一言不发。

半日歇息,虽不能让刀霸扑散腾内伤尽愈,却已让他的眼神又回复了往昔如刀的锐利。他漫不经心地向大宋百官中望去,正迎上在玉坛上穿梭忙碌的赵祥鹤投来的匆匆一瞥。两人意味深长的目光一沾即走,脸上却都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南北两大高手在洗兵阁夜宴之前,实则并无深交。首鼠两端的赵祥鹤因怕陷入秦桧争相的漩涡内太深,对龙蛇变一直犹抱琵琶半遮面。但因洗兵阁之变,两人临危联手,却走到了一起。

扑散腾不得不出手救下赵祥鹤。赵祥鹤逃出后,立即调动了所有格天社的力量暗中锁住了通往太子宫殿的一切通路。即便罗雪亭等人深夜脱困,也无力去找太子报讯。此时瑞莲舟会在即,即便太子在这节骨眼上能得到讯息,未经核实也不敢妄自去惊扰赵构。

洗兵阁之困对于天刀门主和吴山鹤鸣而言,只算小厄。

待会儿号炮一响,龙舟竞发,一切便都会波澜不惊地入约而行:太子死党陈铁衣会在瑞莲舟会上夺魁,并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刺杀高宗赵构。而在万众震慑、皇帝惊骇的一瞬,格天社之首领赵祥鹤会挺身而出,当场格杀陈铁衣。如此,太子谋逆的大罪已成。赵构大惊狂怒之下,只能信赖倚重秦桧。秦桧则可堂而皇之地撒出铺天大网,将太子和张浚、胡铨那些老臣一网打尽。

秦桧要的是老臣凋零后秦家万世不易的相位,而大金要的则是赵宋人心离乱、忠良尽去后的挥师南下之机。

天下决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龙蛇变。扑散腾志得意满地舒了一口长气,忽然心底生出一丝感慨,竟有些由衷地佩服起龙蛇变的始作俑者完颜亨来了。

他转头扫了一眼身边的余孤天。余孤天虽是大金的副使,实则却是发动龙蛇变的真正主使,完颜亨对龙蛇变的满盘算计,完颜婷对龙须的细致操控,都要由余孤天来推动。只是与顾盼自豪的扑散腾相比,今日的余孤天却显得神色木然,甚至带着几分僵硬。

相形之下,倒是西夏、高丽、回鹘、大理等各国贺使相互间不停地交头接耳。众时节似乎嗅出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味道,不住拿眼睛觑着秦桧,窃窃私语。

临安坊间一直在轰传秦桧沉疴难愈,气息奄奄,今日秦桧亲临瑞莲舟会就显得别有意味。这几日化名“风满楼”的林逸烟为了撑住这根将倒的枯树,不惜耗用真元为秦桧布气疗病,更搭上了辛苦炼制多年的数十丸灵丹,这一切看来是生了效验。

秦桧那苍黑的老脸上居然泛出了一抹红润,混浊的老眼内也渗出几丝光芒。只有那随着微风轻拂的簇新红袍,不时凸现出衣下身躯的干瘪和瘦削,提醒着人们这具呼风唤雨十八载的老迈躯壳行将就木。

少时吉时已到,鼓乐齐鸣,黄钟大吕的宫乐悠然响起。宫乐稍停,鼓声响起,一排紫杉劲装的“御龙直”腰挎讶鼓登台,挥旗击鼓,献健舞助兴。再依着常规,各国贺使都纷纷上前道贺。好一阵热闹之后,赵构再挥手赐众使落座。

跟着,便见湖面上有四艘大彩船驶出,每船上都有百十号艺人,或挥刀枪蛮牌,或扮狮豹,或演鬼神,卖力献艺。片刻后彩船分开,弦乐大作,一艘巨大楼船驶到坛下。轩敞的楼船上竟有五十名盛装美姬分执各色花灯翩跹起舞,画楼中另有歌妓拨吹琵琶、箜篌、箫、笙伴奏。

一时间仙乐飘飘,响彻湖滨,众姬广袖轻舒,百盏彩灯在阴郁的湖面上恍似繁星错落舞动,交织出一片迷离如梦的辉煌光影。把酒观舟的君臣侍卫尽皆心荡神摇,如痴如醉。

被喜庆繁华之气笼罩的玉坛上,只有一人目光沉冷,毫无陶然之色,那便是赵瑗的智囊虞允文。“罗大要挥师去救殿帅杨存中的家眷,至今未归;但昨晚罗雪亭与大慧上人齐赴洗兵阁之宴,怎地到现在也毫无消息?这两人联袂出马,天下还有谁会绊住他们?”罗雪亭踪迹不现,罗大胜负难料,龙蛇变烟云笼罩,诸般疑云在虞允文的脑内盘桓不去。

最要命的是罗雪亭、卓南雁和罗大这三大高手齐齐失踪,此刻他已是看护赵瑗安危的唯一高手。虞允文凝立在玉坛之侧,折扇轻摇,脸上一派轻松,但灼灼如电的眸子一直来回巡视。

“好山好水,好歌好舞!”淡淡的和风中,赵构终于似笑似赞地长喟一声,望着秦桧笑道,“有劳爱卿操劳多日了。”他故意不提秦桧的重病,语声也尽量亲切和缓。

秦桧干枯的脸上挤出一丝笑:“陛下圣寿,乃普天同庆的盛事。老臣自当竭尽驽钝…”他说着深陷的眼眶竟微微一红,“老臣老矣,陛下优渥隆眷的高厚之恩,也只有靠儿孙辈拼力报效了!”

赵构立时听出了他最后那句话中的深意,既是自承老迈,又隐然有让儿孙辈继续当权报国之意。“爱卿的好处,朕都记着呢!”他不置可否地笑着,目光幽幽一闪,“听说今日的盛宴,爱卿还特意安排了龙舟助兴?”

秦桧点头干笑道:“今日四方来朝,恭贺陛下圣寿,实乃大宋百年难遇的盛事。各国既来观瞻,寻常歌舞恐难尽兴,唯有在这西子湖上龙舟竞渡,雄姿英发,才可一展我大宋泱泱风度。”他沉疴已久,说这几句话时颇为费力。

一旁的太子赵瑗终于按耐不住,“嗤嗤”一笑:“听说太师为了筹备这瑞莲舟会呕心沥血,以武林豪客操桨,竞舟如演兵。想必稍后龙舟竞渡,定然有许多别出心裁之处!”

秦桧缓缓笑道:“太子见笑了。老臣听闻太子对这瑞莲舟会也大为关注,京师铁捕陈铁衣亲自操舟上阵,待会儿定能一鸣惊人!”他言语照旧慢吞吞的,混浊的眼中却陡地跃出一丝寒芒,霎时间数十载的积威骤现,赵瑗心底不禁一颤。

赵构早知太子与秦桧不和,其实在他心底,倒更喜欢他们相互牵制而成的权势均衡之态。“朕听你们这一说,倒愈发来了兴致!”此刻他饶有兴味地看着二人道,“武人操舟如演兵,好!今日既是与民同乐,便愈惹恼愈好!”

秦桧躬身微笑,冲赵祥鹤点了点头。赵祥鹤遥遥施了一礼,踏上几步,将一面火红的小旗向着湖心连连挥动。流连坛下的彩舟和画船忙收起舞乐,迤逦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