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可是七夕佳节,”韩娇娇看他脸颊发红,声音更柔腻了许多,“牛郎织女都在春风一度,咱们何必打打杀杀,你快来呀…”沈丹颜在旁听着,都觉脸上发烧,暗道:“这女子妖里妖气,当真好不要脸。”只是这时兀自头晕脑涨,想要站起身来都难。

“妙得紧!”卓南雁奋力跨上两步,玉箫斜指她咽喉,喝道,“姐姐是想要清蒸,还是要红烧?”猛见寒芒乍闪,一枚蓝光闪烁的毒针已自韩娇娇手中射出。

原来韩娇娇要穴被点之后,自知毒针难以及远,只得故意示弱,诱得卓南雁近身后再行发射。卓南雁一时大意,腾挪无力,兼之相距极近,只觉臂上一痛,已被金针射中小臂,闷哼声中,顿时摔倒在她身前。

两人相距尺余,却都是身子乏力,四目对视,只有呼呼喘气。卓南雁但觉伤处麻痒无比,沉声道:“针上有毒?”

“针上这毒叫雀尾蓝,全是你惹得姐姐下这狠手啊!”韩娇娇的笑声依旧软绵绵的,“嗯,你这双招子狠狠瞪着我,好生讨厌,姐姐要弄瞎它!”她腕上暗藏几枚救命毒针,只需反手一钩,便取出一枝,但此刻指间再没气力弹出毒针,便捏着针慢慢扎向卓南雁的眸子。

卓南雁臂上中针,这时双臂酥麻,眼见毒针一寸一寸地探来,却难提起一丝气力抵挡。

“住手!”沈丹颜大吃一惊,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力,合身扑出,猛地拗住了韩娇娇的右臂。韩娇娇又惊又怒,左手挣扎着穿出,正点中沈丹颜颈下天鼎穴。天鼎穴本是人身要穴,但此刻韩娇娇指上绵软无力,沈丹颜也只是觉得脖颈微微一痛而已。

卓南雁见她两人纠缠一处,急待起身相助,却觉半边身子酥麻,见沈丹颜竟大占上风,忙叫道:“夺下她手中的毒针,用那毒针刺她!”

说话间沈丹颜已抠住韩娇娇的小臂,掰开她的手指,硬将毒针夺过,惊道:“喂,刺她…刺她哪里?”卓南雁心底想起七八个紧要穴道,却知她定然不明方位,情急下叫道:“眉心!”沈丹颤想也不想,反手将毒针剌向韩娇娇的眉心:

可怜韩娇娇四肢无力,一身诡异武功却半点儿施展不出,猛觉眉心剧痛,惨叫声中,已给毒针深深刺入。卓南雁喝道:“那雀尾蓝的解药在何处,快快说了,我们饶你一命!”

韩娇娇栽倒在地,“呵呵”低笑:“没有解药…雀尾蓝和碧莲魔毒…乃是本门一刚一柔的两大奇毒,天下…决没有解药!”沈丹颜的芳心一沉,扑上去乱捶乱打,哭叫道:“怎么会没有解药,你骗人,你骗人…”

“那是我的护体毒针,你若非逼急了我。我也不会下此毒手…”韩娇娇要害中针,本已奄奄一息,说着说着居然嘶声狂笑起来,“小乖乖,你中针三个时辰之后,毒入五脏,烧烂你的五脏六腑…哈哈,姐姐先在那边等你…”惨厉的笑声忽然止息,就此再无声息。

“她死了?”沈丹颜望着她那张发黑的脸孔,浑身发冷,“当真是被毒死啦?”其实韩娇娇骤然间香消玉殒,倒非毒发猛烈,而是沈丹颜下手不分轻重,那眉心本是人身要穴,给她以毒针奋力一刺,哪里还有命在。

卓南雁这时却觉全身再没半点儿力道,此刻那毒性虽未运转全身,但他重病之后接连苦斗,早已耗干了精力,眼见韩娇娇惨笑而死,他更觉心底生寒,如堕冰窟。

“小弟…只怕也不行了。”他苦笑一声,“姐姐,这管玉萧,求你送给霜月。”忽想林霜月若是知道自己先她而去,必会伤心欲绝,忙又叫道,“不成,我身亡之事,你万勿告诉她…”

想到自己这一去,林霜月也难得紫金芝,不免毒发身亡,他不由心痛如绞。忽见沈丹颜俯下身来,给他拔去了臂上毒针,跟着张开樱唇,含住了他臂上的伤处吮吸。

“不可!”卓南雁大叫起来,“这雀尾蓝的毒性比碧莲魔针更加猛恶,姐姐…你快快停下!”任是他如何呼叫,沈丹颜只是不理,依旧将他中针处的黑色血汁一口口地吸出吐在地上。

“姐姐!”卓南雁想要推开她,却没有一丝气力,急得眼中几乎涌出泪来,“你…你为何如此?”沈丹颜见吮出的血液已是色泽鲜红,才幽幽一笑:“你曾说,那林姑娘便知道有毒,也会不顾一切地给你吸出毒液,其实…姐姐也一定会的。”

她依旧在笑,但大滴大滴的泪水已顺着玉颊飞淌下来。淡淡的月辉下,她向他深深凝望,楚楚含笑的秀目中含着几分欢畅,几分惆怅,更有无尽的依恋。

“丹颜…”卓南雁猛觉心头一阵酸酸地痛,眼眶瞬间潮温一片,“丹颜…好姐姐…”他的叫声忽然哽咽,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沈丹颜又给他吮吸了数十口,忽觉脸颊酥麻,嗓子火烧火燎,脏腑间隐隐作痛。她才怅怅地扬起玉颈。眼望清澈夜空间闪耀的繁星。轻轻地道:“今晚是七夕啊,七夕景迢迢,相逢只一宵…我今晚过来,本是想当着你的面,许个愿的。”她伸出玉手,却见她白润的玉腕间缠着两道五色锦线,“这锦线叫‘相连爱’,传说只需在七夕之夜,望着织女星,将锦线穿入五孔针,便会、便会…水远爱意相连…”

卓南雁心头大痛,忽地想起那个欢娱迷醉的夜晚,她的身子那样火热,那深深的颤栗,柔柔的娇吟…

“好弟弟,姐姐定会在天上…祝你们早日团圆!”沈丹颜娇躯猛颤,唇边流出一道黑色的血线,她才垂头望向他,幽幽的目光缠绵欲绝,“这位林姑娘好生幸运,姐姐好羡慕她…你别…辜负她…”她的声音渐渐细微,终于缓缓俯下身来,倒在卓南雁的身侧。

如纱如银的月光下,却见一抹淡淡的笑意竟有在她脸上浮现,带着三分痛楚,更有七分隐隐的欢畅。难道她在欢喜吗?或许在她心底,如此一来,既解救了她深爱的情郎,更让她终于自这一场无涯的爱中超脱了。

“丹颜!好姐姐!”卓南雁大声呼喊,却再也听不到任何回音。夜风低回,吹得沈丹颜玉腕上那名唤“相连爱”的五色锦线随风飘摇…

他的眼前愈发模糊,猛觉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昏昏沉沉地,又过了片刻,忽昕身边有人大叫道:“万大人,便是这个妖女!这妖女杀了陆云龙、陆云虎两弟兄!”万秀峰的声音冷冰冰地响起:“嗯,好在这妖女也毙了,定是被陆氏兄弟重伤后逃到此处,终究伤重不支,恶贯满盈!”

“万大人英明,只是怎地这里还有两个人?”“咦?这莫不是近来挺受官家宠爱的沈棋士?”“哎哟,这…这男子莫不是太平棋会上夺魁的卓南雁?”

“嚷嚷什么,我自己没有眼腈,瞧不见吗?”万秀峰的声音带着说不出得烦躁,“这妖女…嘿,她杀了旁人还好,却偏偏杀了近来受宠的沈姑娘,常百草,你说如何是好?”

常百草颤声道:“这妖女不知从何而来,这个…依卑职所见,咱们先去禀报刘妃娘娘。刘贵妃正跟沈姑娘怄气,知道她香消玉殒,必定欢喜。由刘妃娘娘伺机进言,咱们便不会受什么责罚。”万秀峰还有些心神不定,冷冷道:“使先如此,将这三具尸首都运走了…大伙都记住了,这妖女可不会武功,只是个寻常宫女!”

要知宫内死几个宫女都寻常得紧,但若混入一个武功高强的女刺客,那可是大内侍卫的大大失职。几个侍卫都心照不宣。哄然答应。万秀峰依旧心烦意乱,暗道:“这沈丹颜和卓南雁定是被韩娇娇毒死的。嘿,巫魔门下,尽会给人惹麻烦!回头禀报师尊跟刘贵妃,怎生想个法子,遮掩过去?”

几人的对语隐隐约约地传入卓南雁耳中,他要待挣扎起身,却觉浑身酸麻,依旧没有气力。恍惚间便觉几个侍卫上前抬起自己,忽有一人叫道:“万大人,这卓棋士还有几口气…”万秀峰“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道:“这厮是皇帝钦点的六品棋待诏,眼下虽受刘贵妃责罚,说不定哪日又受召见。便先抛在此处,待会儿寻个御医来给他诊治下…”

跟着招呼属下,七手八脚地抬起沈丹颜和韩娇娇的尸身,抛上一辆车子。

卓南雁心下大急,想张口大叫:“你们别碰丹颜!”但口唇无力,恍然间如处梦魇之中。蒙蒙眬眬地只听人声杂沓,车轮辘辘,万秀峰带着几人去得远了。

院落中又回复岑寂。又不知过了多久,卓南雁忽觉体内经络间气血一畅,四肢里竟生出了一些气力。他慢慢挣扎起身,却见身旁只余几片血迹,沈丹颜却已香踪渺渺,冷宫内只余荒草萧竹,随风摇曳。

卓南雁怅然仰起头来,只见藏蓝色的夜空上稀稀疏疏地散着几颗残星,织女星盈盈闪耀,但他心底却悲恸无尽。他与沈丹颜相识虽短,但沈丹颜对他情意绵绵,他又如何不知。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虽曾在驿馆内欢爱一晚,在他心底,也只当是醉酒后的春风一度。但此刻仰望寂寥夜空上犹如泪珠般闪烁的星光,卓南雁眼前却倏地闪过沈丹颜给自己梳头、跟自己对弈、为自己裁衣的种种情形,霎时间心头忽冷忽热,冷时如遭冰川寒水冲荡,热时如被熊熊烈火灼烧。

悔与痛,冰与火,交织一处…

正自伤情万分,忽听脚步杂沓,有人说道:“便是这地儿,那位受罚的卓棋士也不知是死是活,可别一口气上不来,又给咱们找麻烦!”

却是一名侍卫带着一名御医匆匆而来。

那御医挑着灯笼照了照,看到卓南雁臂上鲜血淋漓,仔细辨看,却也不似中毒,忙取出针石,给他剔去腐内,又敷了祛毒的伤药,笑道:

“这点小伤也算不得什么。”卓南雁愕然端坐地上,任由他摆弄,始终不发一言。

看他满面泪痕,黼医不由皱眉道:“这位卓棋士莫非受了惊吓,如此魂不守舍?”伸手一搭他脉门,登时大吃一惊,“咦,三焦不聚,五脏皆衰。你脉象怎地如此紊乱?”他哪知卓南雁本是经脉重伤后的疲惫之身,连遭困厄后又与三才妙使激战一场,再加上伤心沈丹颜之死,脉象焉有不乱之理!

经他这么一摆弄,卓南雁才缓过神来,只觉悲从中来,蓦地放声大哭。他这一哭发自肺腑,突如其来,唬得那御医手足发颤,险些儿摔倒在地。那侍卫惊道:“大夫,这位姓卓的棋士莫不是疯了?”那御医频频点头,伸指又搭卓南雁的脉,道:“看他经脉若断若连,心有郁结,魂无所安,只怕…”

卓南雁听他喋喋不体,心头躁郁,挥臂拨开御医的手,喝道:“老子本就是个疯子,你们少在这里聒噪!”那两人吃他一吼,忙又退开两步。卓南雁看他两人神态仓皇,不由哈哈大笑:“我卓南雁本就是个癫狂之人,疯便疯了,你们快他妈的滚!”

“疯了,真是疯了!”御医连连摇头,“肺伤好哭,肝伤好呼,你五脏俱伤,经脉俱损,狂呼大笑,便连神仙也救不了!”说罢转身便行。

那侍卫见卓南雁没死,早就懒得在此耽搁,也匆匆而出。

卓南雁仰天狂笑数声,忽地想到那御医说的那句“神仙也救不了”却心中一动:“那天衣真气的秘本当真是在魁峰下吗?我若得了原本的天衣真气,这身伤病是否便有转机?”

“剥极坤始七夕月,魁斟峰旁影独明!”他默念着那两句口诀,大步赶到那假山之下,寻思道,“《归藏》中曾将乾、坤、临、复等卦象与十二地支相配,以成十二消息卦。其中戌为剥戌,亥为坤亥,那‘剥极坤始’这四字若以十二消息卦上的配属来倒推时辰,岂不正是指戌亥相交之时?”

正自凝神思量,却听远处遥遥地传来宫内宦官的敲梆子声响,原来已到了戌时三刻。他心头一震,举目四望,却见此刻月明星稀,萧瑟的魁峰山岩如铁,瞧来颇有几分狰狞。

绕着那魁峰转了几匝,忽一抬头,却见假山顶上有一块大石,高起突兀,石上却有好大的一处孔洞,月光透石而过,更增凛凛之气。再低下头,却见那抹穿石而过的白光落在地上暗处,照出一圈白影。

蓦然间他心底一片雪亮:“这两句诗说的正是七夕之晚戌亥之交,月光穿过魁峰,落在地上暗处所现的白影,那可不正是‘影独明’吗,此处定是埋书之所!”虽然此时还不到戌亥之交,但他已不愿再等,仰头揣摩月光方位。寻了块尖利山岩作铲,便在山影下挖刨起来。

卓南雁奋力挖掘多时,果然挖出一块羊皮包裹。那包儿裹得甚是严密,一层层地打开来,果见一本薄薄的册子。那御医适才走得匆忙,灯笼还别在两根疏竹之间,卓南雁挪到灯影下,却见那薄册上正写着“天衣秘谱”四字。

当年风烛残年的南宫笙屡遭赵祥鹤逼迫,他深知赵祥鹤为人,若是得了天衣真气秘本,断不会让自己活命,但此书若藏在家中,必难保全。

他思前想后,料想赵祥鹤最不敢去的地方便是皇宫,而自己的义子南复也是御医,自可出入皇宫,便趁着一次夜晚入宫诊病之际,将此经埋在了魁峰之下。说来也算因缘际会,他埋经那晚也正是七夕。埋书之后不足数日,南宫笙便被赵祥鹤寻了个由头抓捕入狱。他那义子南复探狱之时,南宫笙忌惮四周都是眼线,只得以此两句怪诗告知南复。

谁也料不到,十几年后南宫笙埋书所在的宫殿已成了无人光顾的冷宫,那标有“魁峰”二字的山岩也崩倒了,便连万秀峰、常百草等大内侍卫都不知道宫内还有这处魁峰。倒是卓南雁因机缘巧合,竟揭开了这埋经之谜。

这天衣秘谱所录的,正是南宫笙在无极铜殿中拓下的王冲凝遗刻、当年王冲凝在无极诸天阵内九死一生,得悟冲凝妙理后,在殿内巨石上写下了这天衣真气秘法。那时王冲凝的名字还叫苍华,他出了无极诸天阵,才改名冲凝,中年之后,神功大成,才撰成《冲凝仙经》那《冲凝仙经》虽是一部涉猎广博的震古烁今之作,但终究还是以天衣真气为根基。其后靖康之变,王冲凝的隔世弟子不愿此经落入金兵之手。将仙经错乱涂改流传于世,依此伪经修炼出的天衣真气自是凶险无比,这才有“冲凝仙经,九伪一真;天衣真气,九死一生”之说。

卓南雁执着灯笼回到殿内,缓缓打开那薄薄的天衣秘谱,想到自己于二百年后,有幸再睹这天衣真气的原貌,也是心潮起伏。却见那秘本首页,正是自己在无极铜殿内早已读过的字句:“夫道者,冲而化之,凝而造之。冲分为二,凝为万物,此混元之理,强名曰冲凝可也…”

他精神一振,再往下读,却见那功法修炼之处果有许多词句自己从所未见。心法总诀中的头一诀竟是“死心诀”其诀曰:“天地至理,惟一舍字。舍至极处,此心若死。死心不动,万魔自退,修道者不可不知。”

“死心,死心!”卓南雁苦笑几声,“我已死过几次,这颗心早就死了。”忽然心中一动,“这‘死心诀’至关紧要,先前却没见过!”再往下读,却发觉在耳熟能详的七重心法之外,另有一段“冲凝诀”此诀乃是以“冲而化之,凝而造之”之理,将接引而来的天地浩气冲分为二。

顺势疏导,不然天地真气源源而来,凡夫身躯如何消受得了。卓南雁曾两次运功走火入魔,便全因不知这“冲凝诀”所致。

原来这天衣真气得自天道仙学,诸如“死心诀”、“冲凝诀”这等开宗明义的修心窍诀给泰山上的老道人删去后,其古意便大相径庭,越向后修炼,越增凶险。即便以摩诘老人之智、龙骧楼主之能,也不免先后走火入魔。

此时卓南雁既明其要,便依着经书所言,专心致志地修炼起来。

深夜寂寥,孤灯明灭。他一人枯坐在冷殿之中,凝神打坐片刻,便觉一股若有若无的真气缓缓向丹田凝聚。又过了多时,那股真气渐渐沉厚,他正要依着天衣真气的秘法运转周天,猛觉与丹田相连的数条经脉齐齐一震,下腹酸痛难耐。

卓南雁的身子一阵摇晃,暗自苦笑道:“还是萧神医说得是,我这身经脉早毁,只怕再也不能修炼武功了!”一念及此,当真万念俱灰。

但便在他心灰意冷之际,反觉那股真气渐渐蓬勃,如道道温泉,散入各处经脉。

“莫非这便是‘死心’?这门武功越是强求,越是南辕北辙!”卓南雁忽然明白过来,转念又想,“我早已是废人一个,管他有没有效验,于我都是聊胜于无!”想到此处,索性寂然默坐,对体内真气放任不理。

渐渐地胸腹间真气凝聚,忽地发起热来,猛觉耳畔响起雷鸣般一声响,霎时眼前红光闪耀,竟陡然看见了自己的五脏六腑。这种内视之术本是内功修炼至极高境界时偶然所得,不想此时忽然现出。

浑身剧震之际,他忽又清清楚楚地“瞧见”自己腹内却有一颗圆滚滚的丹丸,红芒闪耀,照得自己胸腹之间都是红灿灿的。

“红丸,”他一愣之下,随即明了,“这是那天罡轮内的红丸!”适才他跟韩娇娇拼斗时将那丹丸误吞入腹,隔了这多时候,都毫无异状,不想此时给丹田内的真气一激,那红丸竟灿然生辉,更让自己生出“内视”之能。

忽见腹内的那丹丸越来越亮,红芒映照之下,身上的一道道经脉如同条条红色的枝蔓,清晰无比地展露在跟前。那些红色脉络有的地方极亮,有的地方极暗,脏腑内也有乌暗之处。卓南雁知道,那些暗处必是自己受损的经脉,凝神瞧去,但见全身的每条经脉都是明暗交接,不少地方都是晦暗淤塞。看来果如医王萧虎臣所言,自己受伤后经脉俱损,而那些脏腑内的暗处,料来则是龙涎丹未及除尽的余毒。

他心神恍惚之际,又觉腹内热力勃发,一道道的热力随着丹丸上的红芒射出。红芒所到之处,灰暗的经脉迅速发热发亮。渐渐地,那些明暗断续的脉络都变得闪亮耀目起来。

这情形倒与当日在无极神殿中,剑狂卓藏锋以残余真气给他疗伤时的景象有八九分相似。但那时只是将受损的经脉重新连接融合,此刻全身的骨骼却都热得似要化开一般,各处经脉更在那热流的烘烤下,慢慢地膨胀起来。

红芒带起的热度无止无休地升腾,经脉也在不住地膨胀加粗,卓南雁浑身大汗淋漓,再也忍耐不住,跳起身来,赤着脚在院内狂呼疾走。

猛觉脚下一硬,竟踩到一个冷硬之物,一股清凉之感倏地从脚心传来。

“是天罡轮?”他这时浑身如要裂开般难受,心思却极是灵明。俯身一摸,果然是遗落在地的天罡轮。这天罡轮乌沉沉的毫不起眼,黑夜之中更难看清,适才万秀峰等人浑没在意。

此刻卓南雁一把抓住天罡轮,便觉轮内生出一股清凉之气,忽地心中一动:“据说这天罡轮乃是三国时的仙人左慈所遗,他将这红丸一直藏于天罡轮内,莫非另有深意?”一念及此,忙将天罡轮横捧胸前,抱圆守一,默运天衣真气,果觉一股清清凉凉的淳和之气自轮内升起,由他双手劳宫穴灌入体内。一时间盘桓体内的蒸煮肌骨的热力给凉气融合,那烦热之感便减去许多。

卓南雁大喜,忙大步赶回殿内,将天罡轮塞入怀中,贴肉放在腹下,端坐运气,便觉那股红芒与轮内的清凉之气交融。渐渐化为黄澄澄的金光,散到他的全身各处经脉,凝目内视,只见全身湛然清彻,通体经络红润闪亮,较之先前粗胀了许多。

原来道家自古便有金丹修炼之术,这种烧炼而得的金丹被称为“外丹”只是这外丹炼制极难,且依照道家说法,服此外丹之人,必须内功修炼大成,才能运功化去丹药所带的热力,不然便会命丧黄泉。三国时道家宗师左慈隐居天柱山修真有得,以绝大智慧采集天地精华、珍稀百草炼出了三枚金丹,服食两枚之后,便得炼骨壮脉之妙,才留下这最后一枚。但他仍怕世人妄食,故特意造出刻有五行、星相的天罡轮,将金丹藏于轮内。

那天罡轮乃地精异铁所铸,身具清凉奇气,正可掩盖轮内金丹的热力。后人便得了天罡轮,见了轮上精巧的星象图形,也会一门心思地细加推敲,哪里想到毁去这奇妙宝轮,取出轮内的修炼至宝。

这其中关键,以藏魄大法寄神于轮内的卓藏锋自然知晓,但他当日将天罡轮传于卓南雁时并不点明,也是怕他误服丹药丧生。但那金丹颇有聚气壮元之妙,经得卓藏锋给卓南雁洗髓疗伤之后,仍残存些许灵气,前几日卓南雁重伤后几次内劲突生,也都拜这金丹所赐。

适才卓南雁修习的天衣真气乃是道家仙宗武学,正将金丹的妙用激发出来,这金丹有炼骨壮脉之奇,夭罡轮却有清心静气之功,三妙相济,缺一不可。卓南雁伤损的经脉正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时他体内阴阳调和,但经脉胀痛之感丝毫不减,忽觉眼前一暗,一道高瘦的身影已凝立身前。卓南雁睁眼一瞧,却见赵祥鹤手拈长髯,在灯影下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他一惊非小,急待向旁跃出,却觉浑身僵硬,丝毫动弹不得。他哪里知道,此刻他正被金丹炼骨壮脉,这道理便如常人盘膝久坐后双腿必会酸胀难移,此时他全身经脉和骨骼都在被丹力改换,哪里动弹得了?

赵祥鹤却“嘿嘿”一笑:“你这小子,又在耍什么花活?”他是何等眼力,早看出卓南雁正在修炼玄门心法,只是瞧他满头大汗、浑身僵硬之状,似乎出了什么偏差。

“老子流年不利,又遇上了这鹤老儿!”卓南雁暗自一叹,“左右是躲不过,且听天由命罢!”索性闭上双眼,绘赵祥鹤来个不理不睬。“这是什么?”赵祥鹤目光再扫,已瞧见了卓南雁放在身旁的那本天衣秘谱,信手拈起,只看了几眼,便喜得双手发颤。暗道:“天衣真气,果然是天衣真气的秘本!”

他自与巫魔萧抱珍联手搜寻这天衣秘谱的下落后,一直在留意韩娇娇的行踪。今晚得知韩娇娇在皇宫内逞凶,杀了两个侍卫和新近入官的美女棋手沈丹颜后,赵祥鹤大怒,大骂蛮邦夷女不知轻重,忙揣着大批财宝深夜入宫,向刘贵妃“进贡”请他给自己美言。耽搁了好久,刘贵妃才遣孙公公告知他,七夕佳节,赵官家已喝得酩酊大醉,贵妃娘娘自会想法子替他遮掩。赵祥鹤如释重负,满头大汗地正要出宫。忽又想到:

“韩娇娇偏偏在卓南雁被罚的冷宫内被杀,难道那古灵精怪的卓南雁竟已查到了这天衣秘谱所在?”便急匆匆地赶来。

此刻他秘谱在手,当真大喜若狂,第一个念头便是立时杀了卓南雁,但随即又想:“沈丹颜才死,大乱未乎,这小子好歹也是棋会魁首,这时可不能再生乱子!”忽见卓南雁脸上红光闪耀,浑身汗出如浆,不由心底一动,“都说这天衣真气凶险至极,这秘谱若是真经,南宫笙父子怎地不能练得绝世武功?且看这小子练成什么模样,无论成与不成,我要取他性命,还不是易如反掌!”

如此一想,赵祥鹤杀意顿敛,便立在灯影下翻开那秘谱,只看得几页,便心中大惊:“这门功法境界奇高,直证天元,让人大开眼界。只是其中颇有异想天开之处,如此大手眼,可也须大胆魄才成!”越向后看,越是惊佩,但心中的疑惑却也越多。

这《天衣秘谱》转录自无极铜殿内的石刻,字数不多。赵祥鹤是宗师手眼,翻阅数遍,便已牢记于心。眼见卓南雁仍是端坐不起,他冷笑两声,仍将秘谱抛在卓南雁身前,身形一晃,悄然消逝在浓浓的夜色之中。

卓南雁虽闭目打坐,但赵祥鹤在身前犹豫、翻书乃至远走,都感知得清清楚楚,但此刻他全身僵硬,也只得继续运功。又过了多时,忽听远处遥遥传来几声鸡鸣,卓南雁双臂一颤,四肢才稍能移动。他手撑着墙壁,缓缓站起,却见天色已然大亮,回思这一夜的遭遇,当真恍然如梦。

他运功半宿,这时没有丝毫疲倦,反而精力大增,试着挥拳跃步,更觉身上经脉较之先前舒畅了许多。少时日头高照,却有一位大内侍卫拎着锦盒来给他送来早膳和茶水。卓南雁接过锦盒,笑道:“是赵大人遣你来监视我的吗?”

那侍卫大吃一惊,支吾着不知说什么是好。卓南雁“呵呵”一笑,席地而坐,揭开盒子便吃。吃饱喝足,躺在地上呼呼大睡。酣睡之后,又接着练功。

赵祥鹤转过天便又悄然赶来,瞧见卓南雁展臂端坐,修习的姿势正与秘谱所载一般无二。他伸手一触,却觉卓南雁的双臂坚愈铁石,不由心下奇怪:“上乘内功专气至柔,该呈活泼柔软之象,他怎地会僵硬如此?”饶是他一代宗师的眼界,也猜不到卓南雁正被金丹炼骨壮脉。

接连数日,卓南雁那是一门心思苦修天衣真气,以真气激发丹力,再以丹力通络炼脉。每次修炼,都会觉得经脉酸痛膨胀,浑身骨骼僵硬多时,但随着他每日里练功的时候越来越久,身僵骨硬的时候却越来越短。

修炼时凝目内视,却见丹田内的金丹也越来越小,由初时的鸽蛋大小渐渐变为米粒大小。金丹渐小,他身上的经脉却渐渐地了宽畅粗胀。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十三节:魔云焚鹤 金殿争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