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岛主凝视着他,眼内却闪过一丝温柔之色,笑道:“看不出来,你这卖主求荣之人,倒还有些情意!”

余孤天的心似是被针扎了一下,嘶声喝道:“我不是卖主求荣之人!”目光灼灼,犹如野豹苍狼般骇人。其实他当年给完颜亨下咒诬陷,有一层缘由,连鼓动他下手的叶天候都不知晓:那就是当年他藏身风雷堡,师父徒单麻去龙骧楼求救,哪知龙骧楼主却突发大兵血洗了风雷堡。余孤天其时一直不知完颜亨当时不能明教、只能暗救的苦衷,反埋怨完颜亨不救故主,故而他偷放符咒,隐然有为师报仇之意,心底更盼着龙骧楼主跟完颜亮拼个你死我活。

“岛主,”燕老鬼忽地咧嘴一笑,“我知道婷郡主在哪里,但你须得告诉我,到底为何寻她。”逍遥岛主冷哼一声:“你若知道,适才何必苦苦逼问?我不是说了吗,要拿了那丫头去邀功请赏!”

燕老鬼笑道:“嘿嘿,逍遥岛主何等样人,怎的会将完颜亮这昏君放在眼内。我瞧你询问婷儿下落,未必便有歹心。罢了,不如你救我出去,燕老鬼虽不知她藏身的确切方位,但多费些周折,也能帮你找到婷郡主。”

“没这么容易!”余孤天蓦觉一股内气腾起,瞬间封闭的穴道一畅,怒喝声中,暴然跃起,双掌骤向逍遥岛主拍去。逍遥岛主秀眉微蹙,反掌横封。二人掌力交击,一股劲风扑起,震得那窗子砰然破碎。余孤天但觉自己的掌力似是撞到了一张无形无象却又无边无际的大网上,网上百十种力道交相奔腾,或大或小,或阴或阳,或直或曲,当真如同适才燕老鬼呼喝的,万象森罗,百态纷凑。

瞬息间,余孤天沉浑如山的掌力已被这“万象森罗劲法”破去。他这下仓促出掌,本就是勉力而为,此时心底剧震之下,真气不继,只觉逍遥岛主掌上的两道劲气一横一曲地直钻进体内,难受得险些吐血。

几乎便在同时,逍遥岛主也发出一声闷哼。原来她的武功擅长以柔克刚,身为女子,硬抗三际神魔功自是大为吃亏,这下硬拼一掌,也觉内息不畅。她知道此时不宜跟余孤天死拼,冷笑声中,身子拔起,顺手将燕老鬼拎起,自那扇破碎的窗牖中跃了出去。这一下凌空倒跃,虽是提着一个人,仍是姿势曼妙,飘逸如仙。

余孤天飞身纵上,骤觉胸口一痛,只得凝住步子,暂且吐纳调息。只缓得一缓,窗外暮色沉沉,逍遥岛主和燕老鬼早已踪迹皆无。余孤天心底火烧火燎,急怒攻心之下,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

又是一个月过去,秋风渐起,医谷内更显凉爽宜人。

有萧虎臣的妙手灵药医治,又得卓南雁精心照料,林霜月身上寒毒渐去,已能习武运剑,只是身子倦怯,不得耐久。几日之前,林霜月已自许广口中得知萧虎臣有意收她为徒,传其医道之事,林霜月大是欢喜。她心性机灵,知道这等事该当自己先行开口求恳,方才显得心诚。

林霜月便择个佳日,烹了好茶,请萧虎臣师徒畅饮一番之后,才恳切提出拜师学医之事。萧虎臣自是满心欢喜,笑吟吟地道:“好啊好啊,日后你成了我的徒儿,老夫再命你烹茶来孝敬我,那便是天经地义,再不必似今日这般厚着脸皮讨要了。”一句话逗得卓南雁和许广哈哈大笑。

大医王行事爽快,当下便行了收徒大礼。他萧虎臣的规矩只有一条,那便是不得救治金国和赵宋的皇族,林霜月点头应承。萧虎臣便正式传授林霜月医道。

先前她跟卓南雁初入医谷时,已随大医王学过太素神针灸法,颇得萧虎臣赞赏。自此得萧虎臣通传医道,便显出了她超人的悟性,当真进境神速,如有神助。萧虎臣教了她半个月,只觉她冰雪聪明,一点就透,翻阅医书,更有过目不忘之能,不由喜不自禁。他欢喜之下,也不忘大骂许广:“这小丫头学了三日,便胜过你这蠢材学得半年!”许广挨师父的训骂早已习惯了,只是嘻嘻憨笑,连连点头。

萧虎臣毕生精研的医道,最精温病、伤寒等温疫学说(作者注:温疫学说,即中医疫病学。葛洪《肘后方》言:伤寒、时行、温疫,三名同一种…),于此道发明最多,只因许广资质所限,不能修习。眼见林霜月悟性惊人,萧虎臣暗自欢喜,将自己对温疫学中的心得精要渐次传给了她。

医谷地方隐僻,但也时有病人辗转寻到此地求医,大医王虽脾气怪异,但遇有病人求医,只需依了他医谷的规矩,倒是来者不拒。寻常病人,均由许广出手医治,林霜月在旁观摩。有时萧虎臣也会出言指点,给林霜月细细剖析。如此病例与医理并重,林霜月在医道上的领悟自是进境奇快。

这些日子,卓南雁除了陪伴林霜月,便全力参悟补天剑法,于天衣真气却不再修习。如此倒正合天衣真气“死心诀”的要义,一身真气不运自运,不炼自炼。更因那金丹炼骨壮脉之后,他内功精进非凡,修习补天剑法时竟能阐幽发微,悟出许多先前从未领悟的精要。

这一日,他在林中练剑,只觉自己剑法圆融,已暗合补天剑法中自己最难领悟的那重“和”字精义。一套剑法练罢,威胜神剑挽个圈子,收剑凝立,但觉身周一股清气流转,太和之象已初具规模。

忽听身侧有人哈哈大笑:“好小子,你这剑法可是越练越精啦!只怕天底下,当得你三尺青锋之人,不会超过三人。”正是萧虎臣缓步而来。卓南雁忙迎上前去。因医道与易理颇多相通之处,卓南雁精通易学,跟萧虎臣也能说到一处,相处多日,萧虎臣偶有闲心,也时常跟他说些易理。

两人在林子里漫步,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萧虎臣忽道:“小子,你何时跟我那小月儿完婚?”听他如此一说,卓南雁不由又惊又喜,愣了愣,笑道:“难道萧先生要给晚辈们做主吗?”萧虎臣翻起双眼,道:“那是自然!小月儿脸皮最薄,心气又高,这终身大事,你不提,我不提,难道让她来开口求你吗?”

卓南雁一怔。他知道林霜月决不敢公然抗拒明教,而成婚之事,明教教主林逸烟决不会答应,便也不敢向她多提谈婚论嫁之事,但听得萧虎臣此时一言,登觉脸上一红,忙道:“萧先生说得是!晚辈疏狂糊涂,倒没想到此着。若是萧先生以她师尊身份主婚,晚辈求之不得。”

萧虎臣哈哈笑道:“小月儿病体初愈,这事倒也不必忙在一时。待过得两月,咱们总得痛痛快快地大办一场。嘿嘿,林逸烟那老魔头若不答应,老夫便跟他大杀一场!”他虽是当世第一名医,但生性豪迈,言谈之际,总有一股啸傲天下的王者之气。

正说着,忽见林霜月自远处姗姗而来,遥遥地笑道:“师父,你们说些什么,这般热闹?”卓南雁大步上前,扶住她的玉臂,笑道:“我正求恳萧先生,请他老人家…”林霜月见他卖关子不言,明眸一转,笑道:“求他老人家做什么啊,难不成你这大笨雁也要拜师学医?”

卓南雁见她妙目流波,似喜似嗔,才嘿嘿笑道:“请他老人家出面主持大局,将你嫁给了我这大笨雁。”林霜月登时娇靥生霞,垂下头去。萧虎臣笑道:“正是!南雁这小子求了我多次,师父看在小月儿的面子上,这才答应!待你伤势全好了,便风风光光地将你们的喜事办了。”朗朗笑声中,转身大步去了。

萧虎臣大笑着飘然走远,林霜月兀自芳心乱跳,又觉羞涩,又觉欢欣。忽一转头,见卓南雁痴痴地望着自己,她才笑道:“你又发什么呆了?”卓南雁似笑非笑地道:“在想咱们的洞房花烛夜!”

林霜月娇羞难抑,嗔道:“油嘴滑舌!人家伤势才好,你便露出本来面目。”卓南雁见她双颊酡红,似喜似羞的眼波如水荡漾,心底怦然一动,就势揽住她的纤腰,在她耳边低声道:“原来小月儿的伤早好了,适才怎地不告诉你师父,咱们早早洞房花烛?”

这时耳鬓厮磨,只觉阵阵处子温香自她漆黑的秀发、白腻的玉颈和如火的桃腮间飘出,卓南雁心神激荡,不由轻轻咬在她珠圆玉润的耳垂上。林霜月觉出他灼热的气息,不由“啊”的一声娇呼,霎时浑身酥软。卓南雁见她娇喘吁吁,眼波如醉,更是心底火热,便往她轻颤的樱唇上吻去。林霜月“嘤”的一声,婉转献上红若榴花的香唇。

卓南雁渐觉怀中的娇躯变得水一般得柔软,蓦地想到那晚跟沈丹颜缠绵欢好的情形,其时他虽是醉中,心底下却将沈丹颜当做了林霜月,这时佳人在怀,愈发心旌摇曳。他对林霜月一直爱之敬之,不敢稍有逾规之举,此刻却因想到翻云覆雨的味道,不免心神狂乱。林霜月觉得他身上火热,双掌上力道渐大,不由娇躯微颤,轻喘道:“呆子!咱们还在林子里…成什么样子?”

虽是婉拒,但声音娇软,听到卓南雁耳中,别有一股缠绵味道。他呵呵一笑,大口喘着气道:“那咱们便回屋去?”林霜月仰头望着他,玉靥红如晚霞,柔声道:“雁哥哥,我早就是你的人了,你…你要怎样便怎样,但月儿还是盼着洞房花烛的那一晚…”声音减低,到了最后更是细若游丝。卓南雁凝望着她温柔的眼波,心底爱怜横生,轻狂之念反而尽敛,垂首在她樱唇上轻轻一吻,道:“好啊!一切便听小月儿的。”就势揽起她的柳腰,让她坐在自己怀中,柔声道,“霜月,你可知道我最想搂着你的那一刻是在何时?”

林霜月倒料不到他忽然有此一问,调皮地一笑:“哎哟,卓狂生的心思,谁又能猜得透!”侧头想了想,嫣然道,“莫非是你远道回到医谷,再见到我的时候?”卓南雁摇头道:“那时我见你病成那样,快要吓死啦,哪里还有那等闲心?”

她又连猜了两个,卓南雁却都一笑摇头,最终才道:“便是最初咱们赶赴医谷途中遭遇龙须,你独自驾着马车突围时!那时我就坐在你的身后,见你力抗群敌,却丝毫无力相助,看着你在黑夜里那窈窕的月白背影,心底最想抱你一抱!”说话间不禁又将环在她纤腰上的手臂紧了一紧。

林霜月心头一阵温暖,但想到当时的险境,仍不禁心有余悸,苦笑道:“好在这许多险难,咱们都一步一步地闯了过来。”说着转过头来,幽幽地道,“倒是有一个人,我心底最是感激!”

“这么快便还了个闷子让我猜!”卓南雁笑道,“到底是谁啊,说得这般郑重其事?”林霜月盈盈春水般的眼波转了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这人的名字,还得让我亲口说出来吗?人家两次救了你的性命,一次便在那时咱们被围攻时,她下令让龙须撤围;另一次更是情意绵绵地千里送君,在青龙七宿的手下拼死护住了你的周全!”

“是婷儿?”卓南雁双眸一亮,万料不到林霜月最感激的人竟是完颜婷,心底陡然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欢喜,正要再问下去,忽听得林子外响起一声咳嗽。这咳嗽声响亮至极,显是那人刻意为之。

“是许师兄!”林霜月一笑,从卓南雁的怀中坐起,忙整理衣襟。二人才各自坐好,便见许广携着唐晚菊的手,笑吟吟地踱进了林子来。许广远远地便笑道:“我们怕撞见二位亲热,老远地我便咳嗽一声,没碍着两位的事吧?”一句无心之话,却逗得林霜月和卓南雁都红了脸,难以应声。

卓南雁只得向唐晚菊道:“晚菊兄,你怎地来了?莫愁为何没跟你同来?”唐晚菊笑道:“莫愁出了医谷,便跟我分道扬镳,说是要独自去行侠仗义。我瞧八成是去寻那龙梦婵去啦!”目光一转,向林霜月点头笑道,“林姑娘面色红润,病体痊愈,可喜可贺!”

他寒暄两句,便取出一封书信,交到卓南雁手中,正色道:“允文兄的书信,奉太子之命,请你出山,速去建康相助罗老。”

卓南雁展信细瞧,才知金主完颜亮竟已驾临南京,南侵之势已如箭在弦上。这金国的南京便是当年大宋的故都汴京,自靖康之变被金国占领,其后完颜亮定都中都,钦定汴京为南京,为金国五京之一。完颜亮忽然驾临南京,并吞江南之志已昭然若揭,宋廷却还心存侥幸,赵构特派使者过江交涉周旋。

朝廷中有识之士如张浚、胡铨等人纷纷上书请求备战,高宗赵构当真不胜其烦。但他到底不是糊涂到底之人,思及当年被金人穷追猛打的窘境,更想到那日金使余孤天的狂悖无礼,也不敢过于放手无备,便任命老将刘锜为淮南、江南、浙西制置使,防御长江下游,又分派诸将戍守几处要塞。太子赵瑗也传令罗雪亭,命他再开四海归心盟,且亲赐金牌一枚。

虞允文这封书信便是传来太子之意,请卓南雁赶赴建康,协助雄狮堂主重开四海归心盟,将江南豪杰聚到一处,挥帜抗金。卓南雁想到当日入京求药,曾得虞允文和太子的悉心照应,况且大义所趋,委实推却不得,只是林霜月毒伤才好,实在不能跟自己同行,正琢磨着如何劝她。

却听林霜月笑道:“雁哥哥,重开四海归心盟,不是你多年之愿吗?这等大事不能耽搁,你还是即速赶赴建康!”卓南雁心头一热:“好月儿,你且在次安心养伤,待赶走了那群野心勃勃的狗贼,我便来跟你相聚!”

当下他便去跟萧虎臣辞行。萧虎臣对一触即发的金、宋大战漠不关心,倒怕卓南雁有甚闪失,不住叮咛他“务要小心保重,可别让小月儿替你担心”,卓南雁连连点头应承。林霜月帮他收拾了衣物,又和许广一起送他们出谷。许广和唐晚菊知他二人必有话说,当先大步远去。卓、林两人却并肩缓步而行,卓南雁看林霜月竭力言笑,但仍是掩不住一股浓浓的别情忧色,知她必然不愿与自己分别,更忧心自己安危,便温言抚慰。

“雁哥哥,”林霜月忽地笑道,“你莫要以我为意。待我气力回复,便也去建康助你!”卓南雁忙摇头道:“不成不成!两国交兵,凶险万分,你一个娇弱女子,可万万不得前去冒险。”

“娇弱女子?你当我是瓷做的吗!”林霜月娇笑声中,左掌倏翻,掌力到处,竟将身侧一根翠竹斩断,右掌奇快无比地拈起竹枝,轻飘飘挽个圈子,刷地指在卓南雁胸前。卓南雁见她这两下利落轻灵,忍不住赞道:“好功夫!这一招是什么名目?”

“这一招嘛…”林霜月明眸一转,笑道,“叫‘折柳望君归’!”卓南雁听出她话中隐蕴的神情,点头笑道:“我理会得,也信了你武功将复。只是…我仍不愿你去冒险!”伸手握住她的柔荑,忽觉这双柔柔的玉手有些凉,心中一动,轻声道,“月儿,你一直在为我忧心?”

“雁哥哥,我确实放心不下。”林霜月缓缓垂下头来,轻叹一声,“你这人呀,遇上危难,总是不顾自己安危。”卓南雁“呵呵”一笑:“可我这只大笨雁运气极好,几次都是逢凶化吉…”见她总有些郁悒伤怀,忽地想起什么,自怀中摸出天罡轮,郑重交到林霜月手中。林霜月道:“这不是令尊的遗物吗?”卓南雁点头道:“这天罡轮和你给我的冷玉箫,我从不离身。现下我将天罡轮交给你,便当是咱们的定情之物,你乖乖地在这里养伤,看到了它,便跟见到我一般。”

林霜月苍白的脸上涌出两抹轻霞,美眸中也闪出一蓬喜色,柔声道:“大战当前,你也不要以我为意,定要照顾好自己!”卓南雁点一点头,望着她盈盈秋波,蓦地心头一热,忍不住在她香唇上轻轻一吻。

两人行到谷口,许广和唐晚菊正在相候。林霜月忽地想起了什么,面色微变,低声道:“雁哥哥,若是你遇到了父亲或是…大伯跟你作对,切莫跟他们硬来!”卓南雁望见她雪白的玉颊和眸子里的浓浓忧色,点头道:“雁哥哥我记住了!”四人就此分手。唐晚菊来时已多带来了一匹快马,二人打马如飞,直奔建康而去。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十九节:四海盛会 孤峰惊雷

一路无话,两人日夜兼程,不一日赶到了建康。

建康早已风云雷动,各路武林英豪已聚集了不少,金陵城内多见器宇不凡的赳赳武人。雄狮堂内外更是热闹非凡。

“狮堂雪冷”罗雪亭这些日子紧着联络应酬四方群豪,也真有些不胜其烦。忽见唐晚菊带着卓南雁风尘仆仆地赶来,罗雪亭大是欣慰,笑道:“雁儿,你来得正好,幼安也是昨晚才到,你们兄弟这可不是有缘吗?”说话间书剑双绝虞允文已陪着辛弃疾大步走来,卓南雁与辛弃疾久别重逢,又是一番欢喜。

到了午后,四下里赶来的各处武林豪杰越来越多,雄狮堂内愈发忙碌起来。翁残风被逐出门墙后,孙残镜便是堂中位子最重的弟子,这几日与四师弟何残雪招呼群雄,忙得不可开交。卓南雁曾得罗雪亭传艺,也算雄狮堂的半个主人,便也跟着四处张罗。

黄昏时分,雄狮堂的摘星阁内宴席大张。轩敞的大厅内群雄毕至,比当年试剑金陵会更多了十几桌。而来自官府的人物,已由颟顸糊涂的桂浩古换作了英姿勃发的虞允文。

罗雪亭揽着卓南雁和辛弃疾的手大步入厅。群豪见罗雪亭前来,都起身招呼,拱手为礼。罗雪亭大笑着摆手,席间顿时热闹一片。卓南雁心头感慨:“罗老如此厚望,倒非全是武功,大半还是他的公道仁义和热血忠心。这才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气魄。”

跟着罗雪亭坐在首席,卓南雁却见席上青城派掌门石镜、丐帮帮主莫复疆、唐门掌门唐千手尽皆在坐,便连昆仑派掌门宁自隆也到了。原来宁自隆当日争雄武宗六脉铩羽之后,便在建康的师弟府内暂住,这回倒是就近而来。除了这当中一席坐满显赫人物,余下的金鼓铁笔门、五湖帮、两淮镖局等大小门派帮会也尽数赶到。

要知此时金、宋大战一触即发,罗雪亭以武林白道大豪身份发出英雄帖,雄狮堂背后更有太子力挺,这等聚会若是不来,不免便将武林白道和朝廷一起得罪。来赴会的人中,自是有热血护国的狭义豪杰,更多的人却是不敢不到。群豪赶来建康或早或晚,但今日的大宴才是头回尽数聚会。厅内嘈杂无比,有旧友重逢,有新交初识,一时尽是“久仰久仰”、“别来无恙”等客套之声。席间自不免有仇家相见的,但谁也不敢在雄狮堂上撒野也只是相互怒目而已。

端坐首席的武林大豪之中,莫复疆、石镜都跟卓南雁颇为投机,昆仑掌门宁自隆对其也甚是钦佩,倒是唐千手对他依旧不冷不热。少时唐晚菊自旁走来给师尊敬酒,唐千手对他更是冷冰冰的毫不搭理,若非看着罗雪亭对自己这革除门外的弟子甚是看重,只怕早就当众呵斥了。

卓南雁始终不见莫愁踪影,便跟莫复疆打听。莫复疆却皱眉道:“这混账总不成器,这等大事又是不来,谁知去了哪里厮混!”石镜笑道:“谁说莫愁不成器,瑞莲舟会夺魁,可给你丐帮露足了脸。你莫驼子倒是成器,有本事将那龙莲夺来吗?”莫复疆顿时满面堆笑,连道:“那是那是!”看来他对宝贝儿子那日的得意之举也甚是欣慰。卓南雁看他神色,料来他对莫愁苦恋龙梦婵之举还不知道。想到莫愁去寻龙梦婵,也不知能否如愿,卓南雁也不禁心神一阵恍惚。

忽听伫立厅外的雄狮堂弟子长声吆喝:“南宫堡南宫二当家驾到!”众人一凛,均想:“南宫禹这老二这时才来,架子倒大,竟卖到雄狮堂来了。”罗雪亭想到老友大慧上人之逝,心底平增愁郁,不由苍眉一抖,只让孙残镜出去迎接,更暗命将南宫禹的座位排在次席。

南宫堡也有不少朋友,南宫禹才一入厅,四下里便一片招呼声。南宫禹一一拱手,却冷着脸不搭理罗雪亭,自在次席上傲然坐了。众人乱糟糟地才要坐好,又听阁外有人吆喝:“明教月尊教主林逸虹驾到!”众人一震,均想:“林逸虹竟成了月尊教主?他竟也来赴这雄狮堂的盛会?”

议论纷纷之间,却见“半剑惊虹”林逸虹大步走入,陪在他身旁的却是罗雪亭的得意弟子方残歌。方残歌奉师命亲赴大云岛请明教与会,竟能将新任月尊教主林逸虹请动,心中甚是得意,脸上神采飞扬。

罗雪亭更是双目发亮,起身大步上前,笑道:“逸虹老弟!不想竟请得老弟亲来,甚好甚好!”林逸虹慨然道:“家兄还在闭关,但金狗欺我大宋无人,竟要纵兵江南,咱们便让他们有来无回!”

“老弟深明大义,”罗雪亭大喜,握紧林逸虹的手,“快快快,请上座!”他深知明教势大,手下黑道帮派无数,若能相助抗金,大宋声势顿增,当下喜得白须都抖了。林逸虹哪里肯居上座,谦让一番,才在卓南雁身旁坐了。跟席间大豪都敬了酒,林逸虹才低声问卓南雁:“南雁,月牙儿怎样了?”卓南雁听他语音关切,望着自己的目光更满是亲近之色,想到少年时寄身大云岛,林逸虹虽脾气乖戾,对自己实是多有眷顾,不由心底发热,也低声道:“好教林叔叔挂怀!月牙儿好得紧,现下正在医谷随大医王学医。”

当日林霜月入得医谷,才被发觉中毒,明教上下最初全不知她病重。其后卓南雁棋战余孤天,为林霜月冒死求药,江湖才隐约得知林圣女已然受伤。只因林霜月当日贸然离别明教,明教反不愿出头插手此事,但林逸虹将林霜月视为骨肉,这时见了卓南雁,终于忍不住相问。听得卓南雁说到林霜月毒伤早愈,更拜了大医王为师,林逸虹也是喜不自胜。

二人正自低声絮叨,忽听得有人怒喝一声:“林老二!林逸烟那老贼却在何处?”这一喝突兀嘹亮,满厅群豪顿时一愣。却见次席有一红袍少年拍案而起,正是霹雳门门主雷青焰。看他脸色铁青,盯着林逸虹的目光似要喷出火来。当日霹雳门老门主在洗兵阁上遭林逸烟毒手丧生,其长子雷青焰已继任为新任门主。

林逸虹目光一灿,森然道:“米粒之珠,也敢与日月争辉。阁下有什么事,只管找我便是!”身形一晃,已凝立在大厅前的空敞之处。阁内群豪均是会家子,见他这下飘忽如风,许多人不由喝出彩来。更有人成人要瞧热闹,这一声“好”刻意拖长腔调。

雷青焰勃然大怒,喝道:“魔教虽然势大,我霹雳门也不惧你!还我爹爹命来!”厉喝声中,腾身飞出。他自知武功与林逸虹相差甚远,但念及父仇,悲愤交加,这一招“雷电交击”使得刚猛绝伦,大有与敌同归于尽之势。

骤听砰然震响,这一拳已结结实实地击在一人胸前。雷青焰势道十足的拳劲尽数轰击到那人身上,才瞧清眼前之人竟是罗雪亭。“罗堂主!”雷青焰又惊又疑,浑不知罗雪亭怎能在瞬间横插过来,替林逸虹挡了这一拳。厅内群豪包括林逸虹,尽皆大惊,齐刷刷地爆起一声惊呼。

雷青焰惊道:“世伯,这…”只怕自己失手之下,这一拳会要了他的老命。却听罗雪亭“呵呵”一笑:“雷门主好功夫!”枯瘦的身子倏忽一挺。雷青焰只觉拳上传来一股柔和的劲道,霎时间胸腹间暖洋洋的甚是舒服,才知道对方不但无恙,反送出浑厚内力给自己疏通脏腑。“多谢世伯!”雷青焰又惊又愧,收了拳退开两步,愕然道,“只是…这却是为何?”

“林教主这一拳,老夫替他挨了。”罗雪亭叹道,“当日林逸烟最想杀的人乃是老夫,令尊刚硬不屈,以独门暗器重伤了洞庭烟横,救下了江南诸多武林掌门的性命,终究是丧在了林教主掌下…”众人听他话语低沉,心中都不禁沉了起来,便连林逸虹都蹙眉深思。雷青焰却听他在广庭大众前颂扬父亲形迹,不由心底发热。

“老夫与令尊相交不厚,却也知他是个响当当的好汉!”罗雪亭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若是令尊在世,以他刚烈豪气之性,必会先挡外侮,再论私仇!”雷青焰脸色倏变,只觉罗雪亭这番话不但大义凛然,更将父亲大大夸赞了一番,若是此时执意报仇,非但是不明大体,更有违背父愿之嫌了,微一沉思,便长长一揖,道:“便全听世伯的!大丈夫恩怨分明,待杀退了金狗,我霹雳门再跟那些魔头做个了断。”说话间恨恨地瞪了林逸虹一眼。林逸虹却只嘿嘿冷笑。

一场风波终被罗雪亭谈笑化解。莫复疆知道老友的心思,忙起身招呼上酒上菜,嚷嚷着要群豪纵酒尽兴。少时酒菜穿梭价送上,摘星阁内喧声四起,群雄尽情豪饮,烛光酒香间一派热闹景象。

翌日午后,雄狮堂所在的玄武湖畔插起了数十面迎风招展的彩旗,将清秀的湖山点染出无尽的英磊之气。群豪齐刷刷地挺立湖边,举头凝望前面一处轩敞的高台。台中央旗杆上高悬一面大旗,红底金字,绣着“四海归心盟”五个大字。其时玄武湖上恰有茫茫云气起伏,片片云朵被红日一照,化作万千赤彩彤锦,便如无数红旗簇集,愈发映得那杆背倚湖水的归心大旗气势磅礴。

卓南雁和罗雪亭、虞允文等江南武林首要人物端坐在高台两侧的大椅上。卓南雁侧目仰望那面大旗,心底阵阵发热,暗道:“四海归心,四海归心,终究又见到了这一日。”四周群豪也是议论纷纷,群情振奋。

却听嘹亮的金鼓轰响三通,虞允文大步走到高台当中,替太子赵瑗传令,重开四海归心盟会。他言辞朗朗,语声高亢,语音一落,台下群豪便齐声吆喝鼓掌。忽见虞允文右掌一扬,将一面金牌高高擎起,亢声道:“众位英雄,此乃太子亲赐的归心令。请罗堂主接令!”

众人都知当年剑狂卓藏锋创立四海归心盟,大帅岳飞曾铸了一枚归心令交与卓藏锋,号令天下武林,但其时岳飞还只是手握重兵的一路节度使,此时重开盟会,当朝太子亲赐归心令,较之当年自是更为朝廷所重。

罗雪亭接令在手,双手高举,朗声道:“各路英雄请看,这归心令上刻着太子亲笔所书的四个大字,尽忠报国!”说话间声音发颤,双手将令牌高高举起,“当年岳少保的背上,便是刺着这四个大字!”群豪轰然喝出一声大彩。(作者注:《宋史·岳飞传》曰:“初命何铸鞫之,飞裂裳以背示铸,有‘尽忠报国’四大字,深入肤理。”“精忠报国”则出自古代戏曲《岳母刺字》,流传更广。此处以《宋史》为依据)

相传当年抗金名将岳飞的背后刺有此四字,民间更有“岳母刺字”之说,“尽忠报国”这四字,更随着岳家军战无不胜的传说遍传大宋。可惜其后岳飞受诬被害,在秦桧淫威之下,多年来朝野间再无人敢提“尽忠报国”。因此这刻有“尽忠报国”的金牌一发,实是意味深长,大振人心。

群豪心气振奋之际,虞允文再传了太子的第二道指令,竟是天下群豪拜祭四海归心盟的首任盟主剑狂卓藏锋。

台下群豪先是一愣,随即又爆出一片掌声。当年卓藏锋挺身抗金,其后却遭秦桧和格天社算计陷害,许多帮派也屈于秦贼淫威参与围攻卓藏锋,但到底公道自在人心,天下豪杰均在心底万分敬佩剑狂卓藏锋的英雄行径,此时听得太子传令拜祭卓藏锋,均是群情激昂。

要知是秦桧死后,高宗赵构行更化善治之政,对久遭秦桧迫害的胡铨、李光等大臣先后发布赦令,或平反或追复,但对天下咸以为冤的岳飞,赵构却不顾许多大臣的上书求恳,始终置之不理。此时太子赵瑗先是亲赐“尽忠报国”的归心令,再公然拜祭当年追随岳飞抗金的卓藏锋,颇有拨乱反正、激励忠义的深意,自是大快人心。

虞允文高声喝道:“太子殿下亲撰祭文一篇,请罗堂主致悼,请卓盟主之子卓南雁主祭!”说话间挥了一下手,几个雄狮堂弟子大步上前,已在那四海归心盟的大旗下布置好了牌位桌案。

拜祭剑狂卓藏锋之事,虞允文和罗雪亭执意要给卓南雁一个惊喜,先前并未告知他。此刻卓南雁突然得知,果然心神澎湃激荡,暗道:“这等大喜事,允文兄和罗堂主却不告诉我!”手持信香,立在父亲的牌位前,兀自如在梦中。

少时收束停当,罗雪亭慨然念诵太子祭文,卓南雁便在台上向着父亲的灵牌叩拜上香,虞允文率着台下群豪也长跪叩祭。罗雪亭读罢祭文,已是老泪纵横,卓南雁更是泣不成声,台下豪杰念及当年卓藏锋义举,也是群情悲慨。

虞允文再传太子第三道号令,以雄狮堂主罗雪亭为信任四海归心盟主。多年来雄狮堂联络各方豪杰,狭义远播,早为天下所重,以罗雪亭为归心盟主,自是众望所归,群豪轰然应和,纷纷呼喊:“当尊罗堂主为盟主,共襄义举!”“便听罗老号令,将金狗杀他个屁滚尿流!”

当下卓南雁等便请罗雪亭居中就坐,行叩拜盟主之礼。罗雪亭性情豪迈,摆手笑道:“老夫生平最厌俗礼,若是啰啰嗦嗦地行礼,哪里有咱们江湖好汉的豪气!”众人都知他脾气,听他如此一说,都是轰然大笑。

虞允文见他坚却不允,只得朗声道:“四海归心盟主身份非常,登坛之典却必不可少!只是今日专为祭拜卓盟主,登坛之典,便留在明日如何?”罗雪亭仍是将大手一摆,“呵呵”笑道:“那也不用这多麻烦!”虞允文踏上一步,低声道:“罗老,有些麻烦还是不能少的,若是潦潦草草,天下无知之辈便会轻视!”罗雪亭神色一端,点头道:“这我倒未曾料到!那便明日再费些麻烦吧!”虞允文见他答允,才松了口气。

“众位英雄,”罗雪亭已大步走到台边,朗声道,“眼下国势危急,事关我大宋生死存亡,老朽也不推让了。今日盟会再起,凡我大宋好汉,便不得再记前嫌,当务之急,便是戮力同心,共抗金虏!我大宋之所以难与金兵相抗,大半缘由是因人心不和,心思各异。难道我大宋千千万万的大好男儿,还怕了他才几万的女真人吗?”

卓南雁听他这一番话大义凛然,不由心头激荡:“到底是罗老!江南武林有了狮堂雪冷,便如有了擎天之岳!”群豪更是齐声叫好,都道:“罗堂主说得是!”“今儿四海归心啦,便该劲往一处使,先将金狗赶跑!”

罗雪亭点了点头,脸上红光闪烁,手指着波光浩淼的玄武湖,慨然道:“这玄武湖又名练湖,相传三国时周郎曾在此操练水兵,最终在赤壁一战,破去曹操的百万大军,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今日咱们大宋好汉在这练湖之滨结盟,正是上应天意,击破金虏,势如破竹!直娘贼的,眼下金虏虽然猖獗,却也比不得当年的曹阿瞒吧!”

他意气昂扬之下,又是一番大俗大雅的笑骂,说得众人心神激昂,齐声大笑,更有人叫喊道:“完颜亮敢来,便让他到江底去喂王八!”更有人凑趣叫道:“罗老羽扇纶巾,谈笑间,金虏灰飞烟灭!”四下里笑声更响。

虽然明日才是罗雪亭登任盟主的大典之日,但雄狮堂主说到抗金大业,肝肠似火,当下便宣明,当以虞允文和辛弃疾为归心盟的正副军师。

虞允文号称书剑双绝,为江南四公子之首,又是太子赵瑗的心腹,辛弃疾更曾在金国重地起义抗金,有孤身入金营生擒奸细的义举。这二人声威久着江湖,群豪自是轰然应承,毫无异议。

跟着罗雪亭又再吩咐:“大伙自四面八方赶来,为的只是抗金护国的这一忠义之念!既然如此,便该摒弃前嫌!虞军师定要让老夫行了盟主登坛之仪,老夫便依了他,但老朽心底最盼着的,还是各家豪杰能否真正归心聚义。既然如此,明日午后,咱们仍在此处聚集,当众歃血为誓,自此全心抗金,再不计较自家恩怨。”

众人听他说起歃血立誓,心底振奋之余,隐约又有几分说不出的惴惴之感。罗雪亭目光灼灼地扫视全场,亢声道:“若有哪家英雄难遵此令,便请今晚退出!不然,明日立誓之后,终生不得有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