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孤天匆匆列在班后,跟施宜生并肩而立。他打量了一眼那老僧,立时认出是久居中都的磁州高僧法宝大师。据说这老僧神通佛理,半年前到中都说法,被大金的达官显贵争相延请礼敬,今日不知为何,却被完颜亮宣上殿来。

“张浩,张晖!”完颜亮浑厚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带着一股冷森森的煞气,“听说你们每到寺庙,都是这和尚法宝居中上座,你们环坐其侧,有这事吗?”左丞相张浩和平章政事张晖慌忙出班跪倒,点头称是,说话间竟已声音发颤。

“佛者,本是一小国王子,能轻舍富贵,修行成佛,自是让人崇敬!”完颜亮冷冷道,“但若以佛法求福求利,岂不虚妄?法宝——”他这轰然一喝,法宝登时一凛,颤声道:“贫…贫僧…”竟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瞧瞧,这些和尚不过是写不第秀才,生计不足,才去为僧!”完颜亮一脸鄙夷之色,又望向战战兢兢的二张,冷冷道,“卿等身为宰辅,居然跟市井老妇一般,甘心向一个和尚屈膝,礼之敬之尊之媚之,置朝廷威严于何处!”

词锋咄咄间见法宝体似筛糠般堆在地上,完颜亮又扬眉大笑起来:“身为高僧长老,也怕死吗?定力都哪里去了?来人,妖僧法宝妄自尊大,杖二百;张浩、张晖有失臣体…杖二十!”

一声令下,殿前武士大步上前,将三人“请”到殿下,脱了衣服挥杖便打。余孤天看得咋舌不下,暗道:“完颜亮这奸贼当真蛮横,大臣礼敬和尚,他也要横插一手!”

便在三人嗷嗷的惨叫声中,完颜亮冷森森的目光已向余孤天望来,淡淡地道:“余孤天,你们出使南朝,有何收效?”

余孤天的身子一震。虽然已经是第三次面圣了,但他每次看到这个杀父仇人,都会在仇恨之中夹杂着一阵莫名的惶恐。他知道这时刀霸和巫魔都不在完颜亮身侧,若是自己暴然出手,定会一掌料理了他。一念及此,他的心便突突发颤:“不成,不成!现下还不是时候,我还得借他之力复国!”虽是竭力凝定,但眼前还是闪过许多血淋淋的情景。

“启禀陛下,这一路还算顺畅,”余孤天终于将自己的心神平复下来,缓缓地道,“画工已将沿路直到临安的城郭地貌、山水形势尽数录入地图。只是,棋战却失利了…”

“噢?”完颜亮似乎并不意外,淡淡地道,“南人还是有人啊!”余孤天暗松了口气,道:“棋战虽然失利,但臣借机在廷上诟骂赵构。宋主赵构全无胆略,哭泣奔逃。我大金国威更振,虽未开战,已占得气势,乌棋士也是死得其所!”完颜亮目光闪烁,似乎看到了赵构那仓皇怯懦的脸孔,不由面露微笑。

“不过,”余孤天鉴颜观色,愈发有了底气,道,“臣此行也发觉了我大金私通南朝的一个细作!”完颜亮眼芒一亮,低喝道:“谁?”余孤天躬身道:“副使施宜生!”当下将施宜生跟宋臣饮酒时所说的“北风甚劲”、“笔来笔来”之言说了。

施宜生面色骤变。他那日跟汤思退饮酒时,身边除了跟随多年的仆人再无别的金国官吏,此刻听得余孤天言之凿凿,说的全是当时细密情节,不由浑身冷汗淋漓。他忽然明白,余孤天善使细作龙须,定是自己身边的那个仆役被买通了。

“施宜生,”完颜亮的声音倒柔和了起来,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果有此事吗?”此时情知难逃一死,施宜生反倒镇定下来,抢身跪倒,凄声道:“陛下,兵锋一起,万民涂炭。况且宋人无罪,我大金师出无名,又有大江阻隔,大军万万不可轻发!”边说边叩头恸哭。

“好,原来是这个道理,”完颜亮的面色一片铁青,蓦地大喝一声,“如此你便向南朝尽漏我军机?拿下!”一声怒喝,震得满殿百官心旌摇曳。殿前武士飞步冲上,将施宜生按倒在地。

“礼部侍郎施宜生私通宋国,妄泄军机,”完颜亮忽地顿了顿,长吸了一口气,才森然吐出两个字,“烹了!”

少时便有大鼎架在殿外的金水桥下,鼎下烈火熊熊,烧得热气蒸腾。百官中本有人要待给施宜生求情,但见这万事已备的情形,均是心中惶恐:“原来陛下早备好了汤镬,施宜生那是必死无疑了。”

近来金主完颜亮喜怒无常,遇有臣僚规劝伐宋,便会疾言怒斥。前番有太医祁宰上书进谏,列出天时、地利、人和三条不顺,反对伐宋。完颜亮震怒之下,将这位忠心耿耿的太医就戮于闹市。前鉴不远,此时谁敢多言。

殿内一片让人心冷的悄寂,过不多时,殿外便响起施宜生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号。百官尽皆头皮发麻,心底战栗。有两位年老官吏脸色惨白,惶急之下竟犯了心悸,当廷昏倒。

完颜亮的脸上却波澜不惊,大袖一挥,道:“散朝!”由内侍扶着下了宝座,忽又扭头向余孤天道,“孤天,你跟朕来!”

余孤天急忙俯身应承。百官尚未散去,余孤天便在那些或羡慕或鄙夷的目光中巴巴地跟了过去。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却在他的脸上掠过。施宜生泄露军情,正是他余孤天写了密奏,遣人飞报完颜亮的。余孤天知道,此时施宜生廷下被烹,完颜亮对自己必会更加看重。

跟着完颜亮大步走入后宫,余孤天悄然四望,但见精巧回廊蜿蜒深长,廊外袅袅柳丝如幕,轩昂殿宇间时见奇石幽池,巍峨大气中隐蕴自然婉约。他才凝定下来的心底便又泛起一丝难言的酸楚和惆怅。

完颜亮的步履忽地慢了下来,悠然道:“完颜婷…找到没有?”

余孤天的心“咯噔”一跳,斜眼觑见完颜亮脸上神色淡然,忙弯腰赔笑道:“已有了音讯,似是给卓南雁藏了起来。瑞莲舟会便是卓南雁这厮从中作梗,跟乌棋士那场棋战,也是此人赶来搅了局。”他头一句话不过随口敷衍,越说越是心内郁愤,不由愤然道,“终有一日,臣定要亲自手刃了他!”

一抹阴云在完颜亮的脸上倏忽掠过,他却笑了笑:“听说你在龙骧楼时,便对完颜婷颇为有意?”

余孤天的心又是一沉,苦笑道:“见少艾而慕少艾,也是人之常情。完颜婷那丫头当年号称金国第一美人,许多少年龙骧士见了,都是神魂颠倒,臣自是未能幸免。呵呵,倒让陛下见笑啦。”跟完颜亮打过几次交道,余孤天感觉到,有时憨些直些,反倒能为完颜亮所喜。

听他直承其事,完颜亮果然哈哈大笑起来:“有趣有趣,只是你这小子太没本事,这丫头终究让那个卓南雁抢了去。”余孤天脸色微变,心内如被火燎了一下,沉声道:“臣定会将她夺回来…”见完颜亮目光灼灼地扫过来,忙又垂下头,加了一句,“…献给陛下!”

完颜亮的脸上又露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容,忽道:“看这个屏风怎样?”余孤天一惊抬头,才知两人这时已进了那轩敞的御书房。迎面是几扇精致的檀木屏风,上面细绘江南山水,险峻山顶上,有一戎装帝王勒马远眺,瞧那帝王装束相貌,依稀便是完颜亮,又见屏风上还题着四句诗,笔势豪纵,正是完颜亮的御笔。

余孤天为讨他欢喜,缓缓念出声来:“万里车马盍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好诗!”堆出满面欣喜折服之色,由衷叹道,“陛下此诗吞吐天地,气盖八方。由此观之,江南之地,指日可得!”

完颜亮的笑容舒坦了许多,道:“你可知我为何定要平定南朝?”余孤天小心翼翼地赔着笑:“陛下英武奋发,千古所无,自该做下秦皇汉武的大功业!”完颜亮却摇了摇头,长舒了口气,道:“朕每读《鲁论》,看到孔子那句话‘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便颇不舒服。嘿嘿,夷狄,夷狄!咱们女真人在那些汉儒眼中想必也是夷狄了。”

余孤天也是正统的女真皇胄,听了这话,也觉心底有气,昂然道:“汉朝封疆不过七八千里,我大金幅员万里,怎地会是夷狄?”完颜亮又摇头笑道:“在孔子眼中,只有汉人才是正统。咱们女真人,便是有个国君,也不如他们汉人没有君主,咱们千秋万代只是夷狄,决非正统。哼哼,这是什么道理?”

他最后一句轰然一吼,倒唬得余孤天一凛。完颜亮却在屏风前大步徘徊,慨然道:“自古帝王混同天下,然后自成正统!”

余孤天见他拈髯睥睨,言语间气势凛然,也不由心底一动:“这奸贼倒也有些气魄。”俯身笑道:“正是!眼下我大金南有宋国,西有西夏,东有高丽,真能天下一统,也是万民企盼之事。依臣愚见,这等千秋功业,还须陛下亲为!”

“御驾亲征?”完颜亮双眉一扬,笑道,“朕正有此意!”自他兴起侵宋的念头起,身边近臣少有附和之人。似余孤天这般,鼓动他御驾亲征的,更是头一个。完颜亮大起知己之心,哪料到余孤天是别有用心,大笑声中,拍着余孤天的肩头道:“朕果然没有看错你!”

大凡篡位登基的皇帝,都因恐惧自己得天下不正,更好深织罗网,大兴告密之风。虽已君临天下多年,但完颜亮骨子里始终深怕民情不稳,故而一直倚重细作遍布天下的龙骧楼。只是新任龙骧楼主扑散腾性子豪迈,将诸般实务一发推给了余孤天。

这余孤天八面玲珑,既是个女真人,又是文武双全,当日将完颜亮平生最头疼的沧海龙腾完颜亨“手刃”,使这大金皇帝得以安枕,已让完颜亮对他大是看重,更因余孤天能投其所好,举凡重大民情官情,都能密报完颜亮,近日来渐为完颜亮重用。特别是那个施宜生“通敌”的密奏,更让他在完颜亮心中的地位稳如泰山。

笑声朗朗间,完颜亮穿过御书房,又向前行。余孤天只得在后跟随。完颜亮今日兴致颇高,大笑道:“你到得南朝,可看到赵构最宠爱的刘贵妃了吗?”余孤天暗道:“赵构的宠妃,怎能让我看到。”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却又投其所好,低笑道,“听说刘贵妃艳绝宋国,陛下平定南宋,自可尽收其美!”

“说得好,”完颜亮双眸闪光,笑道,“不知这刘贵妃跟完颜婷这一南一北两大美女,到底哪个最艳?到时可得好好品品!”余孤天心底似被利物刺中,几乎便想上前狠击一掌,却又强行忍住。

忽听完颜亮叹道:“你知道吗,扑散腾性子孤傲,已渐渐难堪大任。近日萧抱珍飞鸽传书,说这扑散腾意气行事,竟擅自放跑了完颜乌禄。嘿嘿,不识大体!不识大体!”余孤天心中一动:“他说这个作甚,难道要让我取而代之?”一念及此,心底狂喜,忙低下头,恭恭敬敬地道:“仆散门主确是性子执拗了一些,好在萧教主刚柔并济,足堪大用。”他知道越是此时,越要谦让谨慎,万不可稍露野心。

“萧抱珍?”完颜亮却轻轻地一摇头,“那不过是个契丹人!”他说着目光沉沉地向余孤天望来,“朕所倚重的人不多,你余孤天恰是其中之一!自今日起,龙骧楼精锐,可归你调遣。”

饶是余孤天恨他入骨,此时也不禁心头发热,忙跪倒谢恩。完颜亮道:“你明日便即刻启程南下,动用江南龙须,替朕搅乱形势。待我大兵一起,即速与朕会合,为朕前缨!”看余孤天连连叩首称是,他手拈须髯,又笑道,“若能在平南中立功,朕便赐你姓完颜的皇姓!那时你便是完颜孤天了,哈、哈、哈、哈…”

“谢主隆恩!”余孤天的心又是一阵刺痛,却还得叩头谢恩。

“起来吧!”完颜亮点一点头,笑道,“朕赏你两样东西!”大步向前走去,转过两道回廊,踱入一间雅致殿宇。

跟着完颜亮一步踏入殿内,余孤天便觉一股妖娆缥缈的异香扑入鼻中,却见殿内的纱帘幔帐尽是粉红颜色,迎面八折屏风也是淡粉轻纱所制。那粉莹莹的纱屏薄如蝉翼,能朦朦胧胧地瞧见屏后两个美艳女郎一坐一卧,软语媚笑,清晰可闻。

余孤天的脸腾地涨得通红,急忙跪倒在地,颤声道:“臣…冒入后宫,死罪!当真是死罪!”完颜亮哈哈大笑:“是朕带你来的,怎地算是冒入?进去吧,这便是朕赏你的第一样东西!”

“他竟将这两个美妃赐给了我?”余孤天万难相信,扬起一张红脸,浑身轻飘飘地如在梦中,觑一眼那纱屏,薄薄的一层纱难遮春光,隐约可见屏后那两个女郎身上也只披了一层轻纱,正自掩口娇笑。余孤天的目光在那两具起伏玲珑的娇躯上一扫,登时心头狂跳。

迷醉之际,眼前忽地闪过完颜婷的盈盈秋波,他骤然想到在那子胥庙中,她搂住自己婉转娇啼,要跟自己长相厮守,霎时间心神一清:“婷姐姐!我怎能负了婷姐姐?”忙又俯身叩头道:“陛下,这…这份大礼太重,臣不敢消受!况且国事未毕,臣也不敢…不敢…”

“朕知道你这人不爱财,”完颜亮笑吟吟地打断了他,“却不知道你还不近女色。如花美女,乃上天恩赐,岂能不加珍视?”余孤天听他笑语淡淡,那笑声似乎很随意,又似乎别有深意,不由心底一动:“自古帝王御下,不怕手下重臣贪财好色,就怕臣僚全无贪心,那便是所谋深远,贪图他那江山社稷了。这奸贼疑心最重,可别让他瞧破我的心思!”

一念及此,余孤天眼内耀起了喜滋滋的光,呵呵低笑:“臣不是不近女色,而是不敢近。不怕陛下笑话,臣至今还…还没尝过那滋味,陛下今日厚恩,臣肝脑涂地,也难报答万一。”完颜亮双眸闪光,扬眉大笑:“原来你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那可难得的紧,还不快进去!难道还用朕来教你?”

便在完颜亮狂肆的笑声中,余孤天昏头昏脑地跨过了屏风。

眼前轻纱飞卸,雪肤纷呈,声声娇喘伴着阵阵甜香袭来,余孤天立时迷醉在一片梦境般的脂香粉腻之中…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十八节:王府突变 幽谷伤别

日色西斜,余孤天才带着两个美姬回到住所。适才翻云覆雨之际,他已试出二女全无武功,只是寻常女孩,看来决非完颜亮派来监视他的巫魔女弟子。他心底对完颜亮的戒备又去了一层,竟有些猜不透这人的心思了。

余孤天在他宅中陪着两位美女吃了一顿美膳。推杯换盏之间,他眼前蓦地腾起完颜婷似喜似嗔的娇靥,心中便是一痛,一时间竟怔在了那里。隐隐地,他觉得自己的一番荒唐已深深伤害了她,虽然婷姐姐并不知情。

二女见他蹙眉不语,忙左右拥上,媚笑着争娇竞艳。余孤天心底却忽地涌上一阵说不出的厌恶,对自己,也对身边逞姿弄态的两位美姬。

便在此时,忽有内侍赶来传旨。余孤天吩咐摆香案接旨,才知道金主完颜亮赐给他的第二件厚礼,竟是当年芮王完颜亨所居的芮王府。

送走了内侍,余孤天仍是又惊又喜,如在梦中,安顿好二姬,便匆匆赶到芮王府来。

当年喜宴惊变,龙骧楼主完颜亨龙腾远遁,直到最终比武丧生,自此芮王府便被烈火刀蒲察怒率人查封。余孤天后来虽奉命来过芮王府几回,但都是来去匆匆,全无闲情,今日却是堂而皇之地以主人身份而来,心思大异。

再次迈过那轩敞的门口,他的心神顿时一阵轻颤。那熟悉的假山,苍翠的松柏,一切一切都是那样得熟悉。王府内早来了几个新的仆役,垂手跟在他身后,等候新主人的吩咐。余孤天怕给他们扫了兴,挥手遣散了他们,独自一人在府内漫步。

缓步踏入完颜婷的闺房,却见屋内光洁如初,显是仆役早又收拾干净了。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自己初入王府的那晚,完颜婷妖娆出浴,黛眉颦蹙,让他一望如醉。那妩媚的漆黑长发,缥缈的醉人幽香,似乎就在眼前。“婷姐姐,你也在想我吗?”余孤天忽又想到完颜婷当晚甩给他的那记火辣辣的耳光,心头反觉一阵难耐的骚动和歉疚,“婷姐姐,终有一日,我让你风风光光地回到这王府香闺。你若喜欢打我,我便让你痛痛快快地打上一辈子!”

胡思乱想间,又慢慢踱到完颜亨的书房内。此时已是日色昏掩,一抹余晖正在一尘不染的桌案上流连。余孤天望着那抹光,心思便又回到了那个让他不堪回首的午后,心内忽想:“若能时光回转,我…我还到底放不放那符咒?”

正自沉思,忽听窗棂倏然一响。余孤天悚然一惊,喝道:“谁?”抬头才见那扇窗子吱吱轻摇,显是被暮风吹动。他心神稍松,正要骂自己杯弓蛇影,猛觉背后意舍穴一麻,已被人点了穴道。

余孤天登时大惊,拼力回身反掌拍出,却觉身后人影飘忽,跟着魂门、神堂二穴均有寒气袭入。身上三处要穴被点,他身子剧烈摇晃,却不跌倒,奋力扭回头来。

哪知身后空荡荡的没个人影,余孤天顿时心头震惊:“难道我是遇上了鬼?”忽听身左幽暗处响起一声冷笑:“恭喜余坛主武功大进!能连中老夫三记骤雨惊风指而不倒,这份内功,实足笑傲天下了!”余孤天劲气忽泄,终于坐倒在地,转目看时,却见一道黑黢黢的高大身影自暗处转出,竟是多日不见的燕老鬼。

那晚王府惊变,燕老鬼不忘旧义,拼死护着卓南雁和完颜婷突围,其后便不知所终。扑散腾升任龙骧楼主后,也曾派人搜寻他的踪迹,但燕老鬼身为龙吟四老之一,心计手段俱是当世一流,任是扑散腾侦骑四出,苦寻许久,却连他影子也寻不到。哪料到他今晚竟能埋伏在此,突施偷袭。余孤天本就心思恍惚,燕老鬼出手又是声东击西,先以劈空掌击中窗棂,让他心神忽紧忽弛,随即以精奇指法连点他背后三处要穴。

“我这身功名利禄,是用完颜亨的人头换来的!除了婷姐姐,天下人都当我是暗害芮王爷之人。这燕老鬼若是来为完颜亨报仇,可就大事不妙!”余孤天心底慌乱,脸上却镇定自若,笑道,“燕先生,大家都是龙骧楼旧人,这是何苦?”

“是啊,都是龙骧楼旧人,”燕老鬼的声音慢悠悠的,似是个风烛残年的老朽,“我知道余坛主会回来的!前几日,我见那些下人忙里忙外,便料到芮王府会来新主人,不想却是余坛主,当真好得紧,好得紧啊!”

余孤天呵呵冷笑,暗运内力,悄然撞击被封的穴道。不料燕老鬼的点穴手法得自《七星秘韫》,极是高明,任是余孤天的三际神魔功强横无比,也难以立时冲开穴道。燕老鬼皱眉道:“有一件事我思忖了良久。南雁这人虽是个南人,却性子刚硬。那些栽赃楼主的符咒,决非南雁所放。燕老鬼人虽醉酒糊涂,招子却亮得紧!”

“招子亮?只怕是醉眼昏花吧!”余孤天听他言语间对卓南雁甚是看重,心底又酸又怒,怒道,“卓南雁乃是江南细作,亏你还会替他说话。”燕老鬼不理他,自顾自地道:“能进得王爷书房之人,除了南雁,还有余坛主!这一桩我先前可全没料到。前几日我将当年芮王府内的亲仆抓住了两个,软硬兼施一番,终于得知,便在婚宴的那一晚,余坛主果然也曾来过这书斋!”

“那又如何?”余孤天却长叹了一口气,“燕先生,其实完颜亮要杀芮王爷,有没有符咒都是一样!”燕老鬼点了点头,道:“那也说得是!便是你不放那符咒,那昏君也会命搜查之人顺手放了,当时乱糟糟的,谁又能分辨得出?”

“着啊!”余孤天笑道,“那您又何必跟我为难?”燕老鬼森然道:“这么说,那件事,你终是认了!”余孤天见他昏沉的双眸蓦地一睁,寒芒迸射,不由心底大震,惊道:“你…你待怎地?”

燕老鬼嘿嘿冷笑:“想来想去,王爷被杀,得益最大之人便是你了!听说龙骧楼快归你掌管了,眼下这芮王府也在你手心了,你这一腔子花花肠子,总得有个人跟你盘算盘算!”说话间缓缓走上一步,左掌倏翻,已掣出一把解腕尖刀。以他武功,杀人何须兵刃,这把寒凛凛的尖刀亮出,摆明了是要掏出余孤天的花花肠子来“盘算盘算”的。

余孤天大惊失色,忽然间心神剧震:“我资历浅显,为何完颜亮偏将这偌大王府赏赐给我?原来便是让天下人都知道,我余孤天乃是扳倒完颜亨的首功之人,他将我的退路尽数封死,让我死心塌地地给他卖命!这奸贼…对扑散腾是利用,对萧抱珍也是利用,对我又何尝不是?”

眼见燕老鬼阴沉着脸缓步逼上,余孤天蓦地心内一亮,低声道:“燕先生,我若死了,婷郡主又有谁照看?”

燕老鬼果然微微一愣。余孤天道:“眼下完颜亮那昏君正千方百计地搜寻婷姐姐下落。婷姐姐被迫藏身江南,若没我照料,她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儿,可怎生逃得过完颜亮的毒掌?”他初时只是信口搪塞,说到后来,心底凄恻,眼圈竟有些红了。

燕老鬼“哼”了一声,道:“你将婷儿的藏身之处告诉我,老夫自会照料她!”余孤天冷哼一声,闭目不答。燕老鬼忽地笑道:“我这可是老糊涂了!这般柔声细语,怎能问出话来?龙骧楼那套逼供的法子,老夫却也没记得多少…”蓦然间光华一闪,已挥刀在余孤天的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余孤天一声痛哼,跟着便觉耳朵一寒,那把刀已横在了自己左耳上。只听燕老鬼阴森森地道:“你将婷儿的藏身之处说出来,老夫便给你个痛快。不然老夫先割下你这对耳朵,再剜下你的双眼,将这张脸划得乱七八糟的,看你说是不说?”

“罢了,”余孤天长吸了一口气,虽是双目微闭,脸上却是阵红阵白,低声道,“便算我输了。婷姐姐、婷姐姐便在…”忽地大声咳嗽,脸色煞白一片。燕老鬼一凛,暗道:“我点穴的指法得自钟离轩的骤雨惊风指,除非内功已窥天元境界,世间决无冲穴之法。这小子定是自不量力地胡乱冲穴,气逆难言。”俯身上前,要按他胸口的中丹田,助他导气归元。

蓦听余孤天振声一啸,双掌陡翻,疾向他胸口印来。一股雄浑大力仓促袭至,燕老鬼大惊之下,只得挥掌相对。掌力倏交,燕老鬼却疾退数步,忽地咳嗽一声,口中涌出一口血来。余孤天呵呵低笑,缓缓立起。原来他默运三际神魔功片晌,仗着浑厚无比的内功,竟在千钧一发之际运气冲开了三处要穴。

“是…是楼主的沧海横流?”燕老鬼目光闪烁,如见鬼魅般地紧盯着他,“没错,没错!你掌势虽然凌厉霸道,但骨子里的劲道却是楼主的沧海横流,半点也错不了。”

余孤天点点头,道:“不错,楼主那晚将我抓到深山之中,临终之前,将他一身内功传给了我!”这话若是余孤天先前说出,燕老鬼定然不信,此时跟他对了一掌,却是不由得不信。他老眼大睁,颤声道:“怎地…怎地会有这等事?楼主心计胜我百倍,我燕老鬼想到的东西,他定然早已料到。但…但楼主怎地还会如此重用于你?”

余孤天心内也是一动,又是伤心,又是疑惑,黯然道:“王爷自知命将不久,郑重将婷姐姐托付于我,更定下计策,让我在他死后,带着他的头颅来见完颜亮。他知道,我定会替他报仇!”

燕老鬼不由退了一步,叹道:“楼主,嘿嘿,楼主!难道当真都是你的良苦用心?”余孤天的声音阴冷起来:“燕先生,你武功精强,对楼主又忠心耿耿,我本要留你一命,为我所用。只是你若哪一日酒后发疯,将我偷下符咒的机密吐露给了婷姐姐,那可就坏了大事啦!燕先生,也须怨不得我了!”话音一落,疾扑而上,双掌齐发,天魔万劫掌如潮卷至。

“嘿嘿,你亲口认了!当真好得很!”燕老鬼说话之间,身形飘忽,在屋内蹁跹疾转,将九妙飞天术的轻身功夫展到极致,右掌挥处,那把解腕尖刀连连抖动,忽戳忽点,招势似笔似剑。余孤天默不做声,掌力愈发沉浑。他近日苦修三际神魔功,虽然不能大成,但功力进境,实是非同小可,此时忽然遇到燕老鬼这样的高手试招,当真是求之不得,忽使大天罗掌,忽变摄血离魂抓,越打越得心应手。

激战之中,蓦听铮然一响,却是余孤天一招“点石成金”击在尖刀上,巨力推涌,竟将那刀自燕老鬼手中震脱,直插在屋顶。“躺下吧!”余孤天低喝声中,反掌拍向燕老鬼胸口。燕老鬼浑身气血翻涌,眼见掌到,蓦地喷声大喝,须发戟张,一指柔柔点出。这一指形散神足,气劲奔腾,正是燕老鬼毕生功力之所聚。

二人掌、指瞬间撞在一处。“咔”地一响,燕老鬼左手食指已断。余孤天如潮的掌力已批亢捣虚地撞向燕老鬼前胸。便在此时,人影倏闪,一股雄奇劲气自旁击到,犹如大浪袭礁,随形而化。燕老鬼被那气劲一幢,身子横飞出去,重重撞在墙壁上。余孤天却觉肋下微麻,竟被这股气流拍中了日月穴,跟着劲气游走,胆经诸穴尽数被封。瞬息之间,两大高手同时受制。

二人都跌坐在地,才见那宽大书案前的大椅上坐着一个黄衫女子。这女子虽然面罩白纱,挡住了口鼻,但自那露在外面的眉眼来看,仍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她在那里静静端坐,似乎刚刚进屋落座,又似乎在屋内潜伏已久了。以余孤天和燕老鬼的武功修为,竟浑然不知她是何时到的。

“这人是谁?”余孤天又疑又怒,心底更有几分惊畏。要知适才他虽是力拼燕老鬼时被这女子乘乱制住,但这情形却比他先前心神恍惚时受制于燕老鬼难上了数倍,况且这女子一出手便将两人同时制住,更救了燕老鬼一命,这份武功实足以惊世骇俗。

“余孤天,”那女子低沉的声音冷如隆冬玄冰,“完颜婷到底在哪里?”余孤天听她开口便问完颜婷,忍不住惊道:“你是巫魔门人?”随即又觉不对,这女子的武功决不在巫魔之下,况且她虽然美艳,但气度雍容,一双美眸中寒芒凛凛,让人触之胆寒,全不似巫魔女弟子的妖媚轻佻。

果听那女子“嗤嗤”冷笑:“萧抱珍算什么东西!”她目光倏转,忽地瞧见对面书柜间横放着一块黑黝黝的石头,登时娇躯微震,起身将那黑石握在手中。这石头质如金铁,形状如心,一直摆在完颜亨的书房内。当年余孤天曾有一次贸然闯进书斋,正瞧见完颜亨凝立桌前,捧着那石头怔怔发愣。其后芮王府被抄,珍稀珠宝都被席卷一空,倒是这黑石毫不起眼,竟存留下来。

此时这女子手捧黑石,身上黄衫轻颤,似乎颇为激动。余孤天侧目望去,见她脸上白纱竟被泪水打湿,心底更是奇怪:“这女子到底是谁,难道竟知道这顽石的来历,莫非她识得芮王爷?”

“万象森罗…森罗劲法!”久久不语的燕老鬼蓦地一声低叫,颤声道,“你…你莫不是逍遥岛主?”

那女子冷哼一声,将那黑石收入怀中,再转过身来,神色已大略平复,淡淡地道:“燕老鬼果然见多识广!”余孤天见她轻纱上泪痕斑斑,一双美眸笼着轻愁薄怒,顿时心神大震,惊道:“你…你…”但觉她那幽怨神情当真与完颜婷气恼发愁时有七分神似,恍惚间竟以为她便是完颜婷了。

“我怎样?”逍遥岛主眼芒倏地冷了下来,直向他逼视过来。余孤天呵了口气,也拼力凝定下来,道:“你…问婷姐姐做什么?”逍遥岛主冷笑道:“婷姐姐?你叫得倒好亲热。”蓦地仰头“呵呵”大笑,“我擒了她来,自然要去完颜亮那邀功请赏!”

余孤天怒道:“我不会说!”逍遥岛主秀眉一蹙,道:“在我面前,还要充英雄好汉吗?”忽地探掌按在他肩井穴上,一股内力循经钻入,这股劲道初时柔和,随即变得尖锐犀利,在他脏腑经脉间横冲直撞。余孤天但觉体内似是钻入了十余把钢刀,痛楚难当。他脸上痛苦扭曲,满头沁满汗珠,却强撑着一言不发。

“当真想不到…他…他直将这一身内力都传给了你?”逍遥岛主忽地长叹一声,缓缓收手。余孤天听她言语,显是适才自己和燕老鬼的对话被她尽数听去,心底暗自叫苦,此时也只得闭目死撑,暗中调运三际神魔功,只盼再以神功出奇制胜。

“完颜亨,完颜亨…难道这当真是你的安排?”那逍遥岛主喃喃低语,怅然出神,一时间竟似忘了余孤天,沉了沉,才低喝道,“混账小子,你再不说,我将你提到完颜亮那里,让这昏君将你如施宜生一般地烹了!”

余孤天面色一白,心知依着完颜亮的脾气,若是知道自己隐瞒完颜婷的踪迹,恼怒之下只怕真会将自己烹了,但随即又想:“若是我吐露完颜婷行踪,婷姐姐被那昏君掠走,必受残虐蹂躏!”一想到完颜婷,他霎时胸腔发热,挺胸喝道:“妖妇,你要杀便杀,便是现下将我烹了,我…我也不能丝毫对不住婷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