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抱珍陡觉身前波斓涌动,猛地心底大震:“沧海横流?”

一波才动,万波相随,这正是龙壤楼主完颜亨的得意武功“沧海横流”。这门奇功本与天衣真气同源而生,卓南雁久见完颜亨施展,当年他对完颜亨深怀敌意,曾苦心参究,只是未得要领,但自练得了天衣真气之后,于此却触类旁通。此时水下激战,他忽然悟出其妙,虽只是一些皮毛,但掌力全随波浪荡出,竟也像模像样。

“难道完颜亨竟传给了这小子这门奇功,留来对付我?”萧抱珍心底剧震,骇然后退。卓南雁身子疾探,第二掌又再扑到。

水波激荡,沉浑巨力自四面八方向萧抱珍挤压过来。若论变化精妙,卓南雁自是远远不及完颜亨,但此刻他将海底巨力与天衣真气融为一体,却比完颜亨所施的“沧海横流”更加雄浑。萧抱珍与他掌力再接,已然深信这是龙骧楼主的独门神功。他平生最忌惮之人便是“沧海龙腾”,勉力撑了两掌,心底惊畏更增。

若在往常,他自可以高深魔功与卓南雁全力一搏,偏偏此时身处海底,他的魔功之奇和暗器之毒全都无从施展,水性又不及卓南雁,震惊之下,蓦地身子一团,如一块圆石般向旁顺波滚出,跟着身形疾探,游鱼般地急速遁开。

童千波飞一般地撞出海面,大口吸入空气,但觉胸中畅快无比。猛听身旁劲风横扑,一杆长枪劈面刺到。正是崔振眼见卓南雁落水,心底焦急,纵舟过来探查,突见童千波跃出水面,忙挥枪痛击。童千波横刀疾封,但适才与卓南雁苦斗已久,内力大耗之下,柳叶刀被崔振一枪挑飞。

崔振厉喝声中,大枪如怒龙出海,分心便刺。童千波欲避无力,心中一惨,只得闭上双眼。猛听身侧波澜翻涌,有人已斜刺里闪到,童千波只觉脖领一紧,已被那人提着跃起,间不容发之际避开大枪。

“崔兄,”救下童千波之人正是卓南雁,他信手点了童千波要穴,笑道,“且先饶他一命!”崔振笑道:“好兄弟,大哥我还当你受了这厮暗算,正要下海去寻你哩!”

这会儿李宝的帅船也顺波冲来。李宝见他无恙,欢喜得扬眉大笑。

卓南雁提着童千波跃上船头,扬手将他抛在甲板上,拱手道:“宝叔,这金人的师父与小侄有些交往,小侄斗胆请宝叔暂且留他不杀,待大败了完颜亮,再作处置。”李宝点头笑道:“人是你抓的,自然要由你定夺。”

这一场古来罕见的大海战激战至此,金国因主帅被杀,大小战船多数被烧,已是兵败如山倒。起先还有些勇悍女真兵将跟跃上船头的宋军苦斗,但随着众多汉兵或弃船远逃,或倒戈助宋,那些女真兵将也斗志渐消。宋军则往来冲荡,气势如虹。

海上烟火弥漫,数百艘大船燃起的熊熊烈焰燎得满天腥红,众金兵被杀得丢盔弃甲,不少苦战不屈的金将先后被擒被杀,女真兵卒失了统领,终于一败涂地。

满天烈焰之中,许多倒戈归顺的金国汉兵和那些被完颜郑家奴掠来淫乐的汉家女子也在哀号四蹿。只是水火无情、刀兵无眼,在这两国千军万马的厮杀之中绝难救助。

卓南雁挺立船头,眼望那红彤彤的火海发呆。这一战大宋水师以少破多,可说是取得对金开战以来的罕见大胜,但看了那些无辜女子和归顺汉兵在黑烟红焰中无助地挣扎哭喊,他心底隐痛阵阵,大胜的喜悦也被冲淡许多。

店岛战事已了,卓南雁不愿多耽搁,当晚饮了庆功宴,便跟李宝和逍遥岛众家英雄辞行。李宝也知国难当头,万事须得求速,当下便派大船送他沿海南下。

海船直抵大宋淮南东路的泰州,卓南雁择岸登陆后,便沿驿站官道乘快马疾行。他身上有太子颁赐的令牌,各驿站的驿丞均不敢怠慢,每处都有物资、马匹供给。

卓南雁快马加鞭,一路向西疾驰,最快时曾一日一夜狂奔三百里。

到了真州,便不时见到结伴南下逃难的百姓。原来完颜亮听从余孤天之计,分兵十万去取扬州,此时滁州业已失守,余孤天的前哨兵马已距真州不远。如此一来,宋军的北侧和西侧便两面受敌,老帅刘琦也不敢全力死战,只得且战且退,一路退到大江南岸。

那一日卓南雁走得口干舌燥,便在官道旁的一处小茶肆中饮茶,正听到几个饮茶的百姓闲聊。一个华发老者苦笑道:“听说前几日,便在那滁州城下,大宋天兵又打了胜仗!”他身旁那年轻后生“呸”了一声:

“每日里都有捷报,先前还说大宋天兵是在楚州、寿春破敌,后来王师大胜的地界便成了滁州、高邮。日他娘的,这捷报一报比一报近,分明是节节败退!”

“才走了这些时日,这么多城池要塞已然失守,王权老贼当真该死!”卓南雁心底郁闷,去驿站问了小吏,得知完颜亮的大军主力已屯兵庐州,这便要发兵攻打和州,忙纵马直往和州而来。

越是接近和州,路上见到的避战逃难的百姓越多。这一天他直奔到日头西斜,才到了和州城下,却见城门紧闭,城头上高挑大宋旗帜,卓南雁才松了一口气。

这时恰有大批百姓奔到城下,神色仓皇,足有百十来口。众百姓望城哭拜,说道路上遭到金兵洗劫,央求着要进城。城上宋兵却大喊道:

“王统制有令,不得私开城门,以防金国细作入内!”众百姓无奈,只得绕着和州城墙,再向南方奔去。

卓南雁看那些百姓可怜,正待帮他们喝开城门,陡觉远处隐隐传来金鼓声响。他凝听地动之声,便知前面数里之内必有大队人马厮杀,要催马赶去。

逃难百姓中几个好心人,见卓南雁单人独骑地仍要前行,忙劝他道:

“你这后生不要命啦?前面的金狗凶蛮得紧,万勿前去送命!”卓南雁一笑点头,回首望见众百姓扶老携幼而行,脸上皆有背井离乡的辛酸凄惶,心内倍觉苦楚,越发紧催坐骑,向前疾奔。

跨过一道小溪,便见溪畔血水弥漫,几十个百姓和几名金兵的死尸纵横交枕。那几名精壮男子都是脑浆碎裂,一看便知是被金兵用他们最喜欢的敲脑酷刑处死的。十几个年轻女子的尸身均是赤裸裸的,地上更有几只血淋淋的女子手臂,有一只斩断的手臂内兀自环着一个婴儿。那婴孩肠子滚出,头脸上血肉模糊。

此刻远处的金鼓之声忽歇,溪边悄寂无声,却弥漫出一股难言的惨烈血腥,隐隐地,似有无数凄恻的哭号呐喊直冲天际。

卓南雁肝肠如烧,仰天发出一声长长的悲啸,纵马向前狂奔。转过两个山坳,猛听鼓声又再大作,煎厅山林前一片嶙峋的乱石间正有数百金兵围住几十名豪客厮杀。卓南雁匆匆一眼打去,便见苦战的群豪中竟有虞允文、莫愁、唐晚菊、无惧和尚等数名老友。

原来虞允文和莫愁等数十位丐帮好汉最先赶来力援和州,却在城外巡视时突遇一小队金兵欺凌奸淫逃难百姓。群豪忍无可忍,仗义出手,金兵不敌,抛下几具死尸后便即上马远逃。莫愁等人含愤死追,却不想忽在此处遇上大队金兵。这千余猛安谋克正要突袭和州,骤然撞上虞允文等人,立时一场好杀。(按:“猛安谋克”为女真语,按金军编制单位,“猛安”满员为一千人。“谋克”满员为一百人。猛安谋克乃是金国重要军事编制。一万人的编制称为“忒母”,下略。)随虞允文前来的这些丐帮精锐虽然武功高强,却多是不习战阵的江湖豪客,初时全然不听虞允文号令,只仗着血性锐气奋勇厮杀,奈何金兵阵中也有数名高手坐镇,一时难占上风。更兼金兵弓强箭厉,每次只以二百余人迭次进击,进退有常,丐帮群豪折损大半。

虞允文无奈之下,只得率人退到这一堆乱石之中,倚仗石壁地利固守。他率众疾冲了几次,都被金兵硬弩阻住。激战之中,虞允文竟又被金阵中的高手以暗器射伤,伤处阵阵麻痒,情知有毒,却又无暇处置,只能浴血苦战。

卓南雁远远瞄了几眼,便看出带兵攻杀的金营好手中有几人出手阴狠,全是太阴教巫魔一派的武功路数。转头再看,忽见西侧不远处的一座小土山上拥着百余金兵,高挑的大旗下一员金将横刀立马,手挥红旗,遥遥指挥山下金兵进退攻杀。

“擒贼先擒王!”卓南雁心念电闪,立时催马向土山上冲去。他自后掩来,这一冲出其不意,片刻间便到了半山坡。山顶上的那金将高声吆喝,几个金兵闻令而动,挥动兵刃,嘶吼着向卓南雁冲来。

迎面奔来的那名金将乃是一名谋克孛堇,形貌凶悍,肩头却斜披着一件江南女子常用的锦丝亵衣。(“孛堇”为女真语,意为“官长”。“谋克孛堇”意为百夫长,“猛安孛堇”意为千夫长,“忒母孛堇”意为万夫长。下略)卓南雁瞧了,便知适才凌辱江南女子时,此人定然有份。想到那些在溪边遭辱惨死的江南百姓,他心头火起,闷声不响地直撞过去。

众金兵陡觉眼前一花,那谋克孛堇的长矛已向天上飞去,跟着便听一声惊叫,那人已被卓南雁扣住脖颈,凌空提起。

“杀我父老,辱我姐妹,今日都要做个了断!”卓南雁怒喝声中,劲力到处,那剽悍如虎的谋克孛堇嘶号半声,便已毙命。

卓南雁怒气勃发,挥手便将尸身抛出。那几名金兵首当其冲,如被巨石檑木撞中,惨呼倒地,迎面两人均是口吐鲜血,昏厥不醒。另两人见势不好,转身便逃。

那金将在山顶望见手下兵卒不敌而溃逃,凝眉怒喝道:“这两个狗才,怎地忘了我孛术鲁军中的规矩?放箭!”

这孛术鲁乃是大金一名猛安孛堇。他用兵强悍,颇有威望。虽然完颜亮曾严令不得扰民,但扰民抢掠早成了众兵将的一份铁定的收人。况且此次侵宋,完颜亮摆明了要做明君,所过之处还曾将大把银子散给江南百姓,众兵卒早就暗自眼红,私下里都说:“江南的城池美女都是万岁的,咱们冒死厮杀,总得博些小财吧!”孛术鲁对手下素来骄纵,只要能破敌得胜,余事全不约束。这才有一部前锋奸掠百姓之变。

眼见余孤天连番偷袭得手,孛术鲁眼红无比,这次也讨得暗中偷袭和州的差事,自是雄心万丈,不料未到和州城下,便遇上了这一股江南豪杰。他哪知自己的对手书剑双绝虞允文乃是威震大宋朝野的有数将才,眼见激战良久,却收拾不下这数十号散兵游勇,早气得暴跳如雷。

他身旁的金兵都知道主将的脾气,遇敌时只能死战,后退半步必斩,众兵闻令后开弓便射。一通乱箭攒下,那两名逃兵顿时身中数箭,惨叫求饶。卓南雁暗吃一惊,飞身上前,抓了那两名金兵在手,全力奔上。

孛术鲁不住喝喊,金兵箭如雨发,但卓南雁将那两个金兵挡在身前,便如多了两面巨大盾牌。他展开轻功,兀自快逾疾风,瞬间掠上山顶。

众金兵都在围攻虞允文等人,在山顶上环卫主将孛术鲁的不足百人,突见卓南雁风驰电掣般冲上,都有些慌乱。卓南雁大喝声中,将那两名刺猾般的金兵尸身劈面抛出,这一抛之中神功贯注,十余名弓箭手被砸得人仰马翻。

卓南雁劈手夺下一把长枪,呼呼几扫,将身周金兵震得东倒西歪。

他目光电闪,已瞥见当中那耳戴金环、手捧红旗的金将孛术鲁,腾身直向他扑去。忽听厉啸大作,三道黑影凌空跃来拦阻。卓南雁见这三人身法快捷,各使诡异弯刀,显是太阴教下弟子。他此刻存心立威,大枪疾抖出三道厉芒,分刺三人前胸。天衣真气运到极致,这三枪锋芒尽敛,居然无声无息。

只听“铮铮铮”三声锐响,那三把弯刀疾飞上天,卓南雁的长枪只在三人胸前蜻蜓点水般地各自一点,内力贯注,那三名太阴教高手不及惨呼,便已毙命。

孛术鲁见了卓南雁这等天神行法般的身手,也不禁心下胆寒,但他生性骁勇凶悍,仍是挥刀催马冲来。卓南雁身子倏晃,已自十余名金兵的缝隙间疾插到了他的马前。孛术鲁振声厉吼,迎面一刀砍下,刀光才起,陡觉眼前一空,卓南雁竟已踪影不见。他惊慌失措,猛觉脖颈一紧,已被自后跃上马背的卓南雁揪住脖子,头下脚上地倒提在空中。这下突袭快如神兵天降,山上的几十名金兵全惊得目瞪口呆。

山下的金兵大多未曾留意,依旧呐喊苦战。这数百金兵分作三队轮番压上,虞允文等人已然堪堪抵挡不住。

猛听得一声长啸鼓风传来:“金狗听真,尔等主帅被擒,速速放下兵刃!”这一啸中气十足,犹如怒龙乘风扑下,一时竟将千军万马的厮杀喧嚣尽皆掩住。两军兵卒齐齐震惊扬头,却见卓南雁单掌横托金酋,神威凛凛,立马山顶。

千余金兵顿时愕然呆愣,莫愁、虞允文等人却齐声欢呼。卓南雁左手擎着孛术鲁,催马直向山下奔来。山顶众金兵早慑于他的精妙神功,又兼主帅在他手中,只得让开一条路来。

“斜卯通,”孛术鲁蓦地振声大吼,“快快一箭射死我,万不可放走了这些南蛮!”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二十九节:长途奔袭 大义受命

一名秃顶金将应声扬头,惊呼道:“将军,这如何使得?”孛术鲁向他怒喝道:“斜卯通,你不射死我,老子回头第一个便斩了你!快快动手!”他这几句话用女真话喊出,卓南雁听得明明白白,大惊之下,忙挥指点中他的哑穴。那匹马扑拉拉地直向群豪隐身的乱石处奔来。

斜卯通望见孛术鲁双眸圆睁,满面狰狞,知他言出必行,忙振声喝道:“众家兄弟听着,孛术鲁将军遭擒,大伙儿听我号令,杀啊!”大刀挥舞,手下亲兵齐声呐喊。众金兵一愣,立时又转头鼓噪拼杀。

卓南雁大怒,大喝道:“莫愁,接住!”将手中的孛术鲁凌空向他抛去。莫愁哈哈大笑,跃起来一把抓住。卓南雁猛一回马,便向那斜卯通冲去,长枪翻滚,势如怒江决堤,震得金兵的兵刃四下迸飞。虞允文振臂大呼:“大伙儿跟上南雁,一起冲啊!”

此时一马当先,卓南雁却忽地想到少年时候在杨将军庙听过的铁骑儿,那说书先生唱的他至今还记得其中两句:“骤雨雄兵数重围,将军百战碎铁衣”。遥想那铁骑儿所说,当年岳家军大将杨再兴“单枪匹马守在小商桥上,以一人之力,竟杀得数万金兵过桥不得”,卓南雁豪气勃发,枪上真气贯注,金兵撞到后无不筋骨断碎,惨叫倒飞。

莫愁、虞允文等人紧跟在他身后,此时有金将孛术鲁在手,乘着金兵顾忌犹豫之际,一鼓作气冲出了乱石前几列金兵的围困。斜卯通一直在山下指挥厮杀,没瞧见卓南雁适才力擒孛术鲁的身手,此时见他势不可挡地直冲过来,一边振声吆喝另一批生力军冲上拦阻,一边急调余下的三名太阴教高手,齐向卓南雁卷来。斜卯通冲在最前,大刀拦腰斩下。

“来得好,”卓南雁心头暗喜,“正省得老子前去寻你!”大枪斜挑,“咔”的一声,斜卯通的长刀被震得疾飞上天。便在此时,那三名太阴教高手的三把弯刀也自左右刺到。卓南雁看这三刀招数阴狠,不及追袭斜卯通,大枪抖出一招“圆如用智”。这招忘忧剑法以长枪施出,兀自圆转如意、气势沉浑。

三把弯刀被他这一杆长枪划出的圈子卷住了,瞬间全都绞在一处。那三人虎口剧震,忙各运真气死命相拼。斜卯通看出便宜,忙从亲兵手中拽过一把长刀,劈面砍下。卓南雁蓦地大吼一声,天衣真气沛然挥出,三把弯刀尽数折断,那三人口吐鲜血,各自跌下马来。卓南雁的长枪倏地招变“动如逞才”,直崩在斜卯通的长刀上。斜卯通陡觉一股大力袭来,长刀倒卷,竟直劈入了自己的脑袋,哼也未哼,便栽到马下。

“金狗的头领全折啦,大伙儿冲啊!”虞允文提气大喝,莫愁等人精神大振,并力冲杀。金兵只因主将被擒,副将又被卓南雁一招格毙,一时仓皇无措。群豪将孛术鲁押在阵后,莫愁等人更将刀架在孛术鲁的颈上,不住叱骂,喝令金兵不得追赶。孛术鲁要穴被点,再也作声不得。金兵投鼠忌器,不敢全力追击,群豪一路猛冲,直破重围而出。

众人一口气奔出好远,觑得身后再无追兵,知道已脱险境,都赞卓南雁来得正是时候。“大雁子神兵天降,本盟主旗开得胜!”莫愁顾不得擦拭脸上的血水,便扬头大笑起来,“这一阵大折了金狗的威风,还捉住了一条大大的金狗!”虞允文低声道:“解开他穴道,问他…金兵动向…”

卓南雁依言拍开孛术鲁的哑穴,虞允文才问了两句,孛术鲁却只“嘿嘿”冷笑,蓦地双目圆睁,口中喷出一蓬血来。群豪齐声惊叫,莫愁俯身细看,道:“哎哟,这…这大金狗咬舌自尽啦!”虞允文脸色一寒,叹道:“只这一员金狗将领,便如此勇悍刚烈…”他话到口边,却将后半句“远胜王权那些颟顸官吏”硬生生咽下,眉毛掀了掀,只低声道,“咱们刚出险地,不可让那些金兵知道这人…死了…”

才说到这里,虞允文蓦觉半边身子麻痒难耐,身子摇晃欲坠。卓南雁等人大惊,忙上前扶住。“毒,是毒伤…”虞允文手捂伤处,情知隐忍多时的毒伤业已发作,却挣扎道,“咱们快快进城!”此时形势危急,众人也无暇多问,扶了他上马疾奔。

片晌后进了和州城,直人和州府衙。虞允文乃是钦差身份,和州知州早就亲自给他在府衙内安排了宿处,众人扶他进屋,唐晚菊便忙着为他医治毒伤。少时,率军驻扎在和州的大宋副帅都统制王权得知钦差大人身受毒伤,忙带着几名郎中赶来,又温言相请,要虞钦差去他的帅府安歇。虞允文强打精神,应付两句,挥手请他去了。

虽然毒伤颇重,但虞允文颇有古来大将之风,斜倚榻头,缓缓询问卓南雁唐岛海战的战局。听卓南雁说到唐岛水战大胜,尽歼金兵十万水师,群豪尽皆欢呼雀跃。虞允文苍白的脸上也泛出暗红,只是伤处阵阵麻痒连欢笑大叫的气力也没有了。

唐晚菊忙碌多时,才叹道:“巫魔这弟子使毒的本事还不入流,这毒伤本不难治,只是允文兄中毒后兀自拼杀多时,延误了疗伤时机。眼下小弟已给他破血放毒,只是这几日间,允文兄怕是难以痊愈。”

“什么这几日间!”莫愁瞪眼道,“小桔子,金狗这便发兵来攻,虞军师怎能病倒?本盟主命你速速将他医好!”唐晚菊苦笑道:“小弟这里欠缺对路解药,能保住允文兄的性命,已是竭尽所能了!”说话之间,虞允文便又昏了过去。这一晚上,丐帮帮主莫复疆、青城派掌门石镜等各率江湖好手相继赶来驰援。众人得知虞允文中毒甚重,均自焦急,可惜唐门掌门唐千手未到,群豪又束手无策。

夜半之时,也不知为了何事,丐帮帮主莫复疆忽向莫愁大发雷霆,将这位新上任的四海归心盟主好一顿训斥怒骂。卓南雁在隔壁听得莫复疆惊天动地的怒喝,急忙赶去相劝,求他“好歹给咱归心盟主留些脸面”。

哪知不提盟主还好,听到“盟主”二字,莫复疆的嗓门便似霹雳门的雷神珠一般炸响开来:“你倒问问这混账东西,以我堂堂大宋盟主之尊,居然跟…跟龙梦婵那妖女勾勾搭搭!哼,那妖女淫荡狠毒,人尽可夫,你要娶那妖女,等你老子我踹腿那天吧…”卓南雁心头一震:“莫老伯果然容不得梦婵!”转头看莫愁时,见他胖脸上满是无辜,哆嗦着双唇却不敢应声。卓南雁忙温言劝解。好在莫复疆倒颇给他面子,经他一番劝慰,终于怒冲冲地转身去了。只剩下莫愁和卓南雁面面相觑沉了一沉,莫愁才狠狠一拍大腿,嘟嚷道:“本盟主好说歹说,才请动我家娘子随我前来,倔老头子这一通胡喊乱骂,定会将俺家娘子惊走了。”卓南雁叹一口气,此时大战在即,忧心之事太多,已没有心思相帮莫愁。

经唐晚菊的悉心治疗,次日早晨虞允文便即醒来,只是头晕脑涨,浑身乏力。众人刚松一口气,宋军探子已赶来急报:“金主完颜亮已钦点大金宰相张浩之子张汝能为先锋,大造声势,即日便要来攻打和州!”卓南雁听得张汝能之名,心中一动:“当年的燕京十八公子之首张汝能?此人文武双修,倒也不可小觑。”

莫复疆、石镜等人听有金兵将到,俱是摩拳擦掌,只盼快去厮杀。虞允文却想到昨日在乱石林的苦战窘势,情知这些武林豪杰只好独斗力战,若不加约束,难以应付大军厮杀,不由愁眉深蹙。他毒伤未愈,头脑昏涨,沉思良久,才道:“速去知会王统制,请他早作定夺!”

※※※※※※※※

在都统制王权的帅帐内,虞允文、卓南雁、莫愁等人环坐两厢,居中而坐的王权满面愁容,只是唉声叹气。

原来和州便在长江北岸,金兵自北而来,这和州城已是宋朝在长江北岸能抵御金兵的最后一座城池了。王权戍守和州,该当在和州城西扎营御敌,但王权的六万兵马,除了少数一部随着王权驻扎在城内的大校场,大部军马都安扎在和州城之东侧,摆明了一副逃跑架势。

虞允文已强撑着劝了王权多时,让他速在城西布置兵马,迎头痛击金兵,金人远道而来,只要挫其锐气,便会胜算大增。王权默然良久,才苦着脸道:“金兵势大,又个个如狼似虎,我瞧还是暂避锋芒的好…”

卓南雁再也忍耐不住,冷冷地道:“王统制自寿春避到庐州,又自庐州避到和州,到底还要暂避到何时?难道要一路避到临安不成?”王权脸色骤变,便要拍案喝骂。卓南雁双眸圆睁,眼内精芒厉如电射,一股慑人豪气劈面迫来。王权浑身一震,不由胆气俱夺,忽地心中一动,涎着脸对虞允文笑道:“虞大人说得在理。只是本帅总管江南防御,职责重大,不可轻动。本帅想分兵给虞大人五千精兵,请虞大人迎头痛击金兵如何?”

虞允文见他嬉皮笑脸的神色,已猜到他要推自己作挡箭牌,心内暗道:“你当人人都似你一般畏敌如虎吗?虽有圣旨让我不得参与军事,但国难当头,已顾不了许多了。好歹分得我五千兵马,总是聊胜于无!”当下点头应允。王权大喜,当下取了令箭交到虞允文手中。虞允文看他满面惶急失策之状,叹一口气,又道:“王统制,可还记得当年刘琦将军的顺昌大捷?”刘琦眼下正是王权的顶头上司。这顶头上司平生最为得意的顺昌大捷,王权如何不知?但王权素来惫懒,懒洋洋地摇头一笑,拱手道:“愿闻其详!”

虞允文叹了口气,缓缓地道:“二十年前,刘琦将军死守顺昌,完颜宗弼率拐子马、铁浮屠等精兵铁骑来攻,不少人也劝刘太尉撤军暂避。刘太尉却将渡江的船只尽数凿沉,又将全家老小都锁在一座古寺中,寺外堆积柴草,吩咐戍守兵卒道,若我军战败,立时放火焚烧我家人!如此激励士卒,上下一心,才有后来大破十万金兵的顺昌大捷!”

卓南雁虽早闻顺昌大捷之事,但对刘琦欲焚家明志之举却是头回听说,心下暗道:“刘老帅眼下虽已老迈,当年倒也是响当当的好汉!”

“大敌当前,”虞允文说了良久,喘息道,“王统制也该效法刘帅当年壮举,戮力死战…尽忠报国!”王权面色陡变,暗道:“直娘贼的,你让老子学刘琦,难道你要将老子的全家也都锁起来,尽数烧死?”他皱了皱眉,又换上一副漫不经心的神色,笑吟吟地道:“破釜沉舟,也是个好法子!本帅这便去江边看看,便依虞大人所言,破釜沉舟,誓死一战!”

虞允文看他口中说得硬朗,脸上依旧一副嬉笑神色,心内暗叹,却懒得再跟他纠缠,只得领着卓南雁等人匆匆而出,直往大营调拨兵马。

虽然王权畏缩畏战,但宋军却也多热血忠心的将官军校,听得钦差大臣书剑双绝虞允文前来点兵,当下便有不少豪勇将校毛遂自荐。虞允文亲点了勇将时俊和他本部五千兵马,命他出城结寨屯兵,与城内守兵成犄角之势。时俊擅使双刀,勇冠三军,得虞允文一番激励,意气昂扬,领兵去了。这一番忙碌后,虞允文但觉身软头晕,再也支撑不住,只得抓住卓南雁的手,将他拽到一旁。“南雁,”他的声音低得吓人,“你…你速速代我统兵…迎敌!”卓南雁惊道:“允文兄,上阵厮杀,小弟定然不惧,但统领大军的大任,小弟只怕当不得!”

虞允文脸色煞白,喘息道:“幼安兄正在后方押运粮草…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他智勇双全,惟他能担此重任。除了他辛弃疾,眼下便只你老弟武功精强,眼界最高…你又随易绝习过战阵学,通晓排兵布阵…你若当不得,咱们还有谁能当得?”他恼恨自己大战之前毒伤难愈,双目如欲喷火,咳了两声,又道,“你曾卧底龙骧楼,在归心盟会上剑压群雄,威名远震,时俊那些将校,只会服你一个!”

卓南雁看他苍白的脸上涌起阵阵激愤的怒红,心内豪气骤腾,沉声道:“好!小弟定然不辱使命!”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三十节:妖娃济难 虎胆迎敌

时俊依着虞允文的吩咐,跟卓南雁同率精兵,出西城门寻紧要地势,安营结寨,又派人加紧修葺西侧箭楼,在城外挖掘御敌地包和鹿角。

卓南雁想到金人骑兵厉害,寻常步兵难撄其锋,便向时俊提出选出数百悍卒,建成马队抗敌。时俊深以为然,只是宋军以步兵为主,他这互千精兵中只有四百马军,当下便和卓南雁打着虞钦差的名号,又去各营调拨马军。因王权暗中早已吩咐,各营不得再出援时俊,经得卓、时二人四处忙碌,才又引来四百马军。

卓南雁便向这八百骑兵传授阵法,反复操演。他当初曾随易绝邵颖达苦修易图战阵学,这时却派上了大用场。卓南雁这江南第一狂生之名早已名震江南,他的诸般壮举更是遍传军中,时俊等将官军校对其勇武早感钦佩,又听他指挥战阵,头头是道,更加敬服。直到夜色阑珊,卓南雁才赶回城内探望虞允文。才到屋外,正见唐晚菊笑吟吟地走出来。望见他来,唐晚菊喜道:“允文兄安睡了,他刚用了药,正好对路!料来明日便会好个七八成,后日便可痊愈!”卓南雁大喜:“竟有这等喜事…”

话未说完,蓦听一道脆若银铃的娇叱响起:“莫驼子,你给我滚出来!”虽是冷硬的怒喝,却仍是说不出得清润悦耳。“龙梦婵!”卓南雁心头一颤,扬头望去,果然见黝黑的屋檐上挺立着一道窈窕倩影,她手中擎着一条金光闪闪的长鞭,可不正是龙梦婵。其时月色明丽,冷浸浸的月光当头铺下,龙梦婵身披银辉,俏立檐角,更增妖烧。

“小妖女!”莫复疆倏地现身在龙梦婵身侧丈余的屋檐上,冷哼道,“爷爷正要去寻你!大晚上的鬼哭狼嚎,是要自寻死路吗?”龙梦婵怒极反笑,道:“大言不惭的死驼子,背后骂我淫荡狠毒,还要杀我为天下除害!好啊,姑奶奶来啦,瞧你怎生除害!”莫复疆出身丐帮,盛怒之下,不管不顾地大骂起来:“淫贱浪蹄子,你自己作死,可怪不得爷爷!”他虽是破口大骂,仍自矜身份,不肯抢先出手,双掌划个圈子,掌力起伏不定,伺机而动。龙梦婵雪袖突扬,喝道:“看毒针!”

莫复疆大吃一惊,万料不到她一上来便发毒针。巫魔暗器之毒名闻江湖,丝毫不在蜀中唐门之下。此时二人相距既近,黑夜之中,万难躲避,莫复疆忙暴喝一声,横移丈余。他身子立定,才知并无毒针袭来,脚下微滑,打了个踉跄。“姑奶奶不过吓你一吓!”龙梦婵却“格格”娇笑,“呸!丐帮帮主鼎鼎大名,原来胆小如鼠,跑得比耗子还快!”她见莫复疆神色狼狈,心头得意,笑得花枝乱颤。

这一通吵闹,屋下已聚了不少看热闹的群豪,闻言一起大笑起来。莫复疆恼羞成怒,怪啸声中,掌影如山,当头压下。龙梦婵翩然闪开,金鞭疾抖,向他胸口连点三下。二人顿时战在一处。

莫愁早就赶来,在卓南雁身侧仰头观战,急得连连顿足,口中嘟嚷道:“这老头子,怎地自称‘爷爷’,那可是你家儿媳!唉,娘子,你怎地成了我帮主老爹的姑奶奶?乱了,这辈分可都乱啦!”眼见两人激战不止,莫复疆猎猎的掌风震得龙梦婵不住飘忽游走,他心下更慌,转头对卓南雁道,“大雁子,我家娘子决撑不住啦,你别在这看笑话,快决上去劝架!”

“去劝架的应该是你,而不是我!”卓南雁低笑道,“不过你此时也不必出手。你家娘子极有心机,她选在屋顶激战,仗着轻功卓绝,已占了几分便宜。令尊脾气太暴,让龙姑娘灭灭他的锐气,兴许更妙!”莫愁心内稍安,仰头观战,兀自啧啧连声:“轻点轻点,帮主老爹,可别伤了我的小美人!哎哟,娘子,你这一鞭不是要你公爹骨断筋折吗…”

猛听一声劲响,莫复疆蓄势良久,终于跟龙梦婵硬交一掌。真气交击,龙梦婵的一袭白衣如纸莺般翩然后退丈余。这驿馆飞檐高挑,莫复疆在上面腾挪不开,这一仗打得甚是憋闷,至此才占得上风,哈哈大笑:“小妖女,快快束手就擒,爷爷饶你一命!”踏步上前,左掌吞吐不定,将龙梦婵上身尽数笼住。

“且慢!”忽见人影一闪,莫愁却已如风掠来,惊急之下,这一记龙骥步使得恰到好处,正插在二人之间。他双臂大张,挡在龙梦婵身前,向莫复疆苦笑道:“老爹,都是自家人,何苦跟你儿媳动刀动枪?”莫复疆怒道:“快快滚开!咱丐帮的脸面都让你这混账小子丢尽了!老子这便宰了这小妖女!”莫愁也恼起来,喝道:“你要杀她,便先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