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梦婵俏立在他身后,听他声色俱厉,心内暗喜:“这死胖子,终究对我死心塌地!”忽地探掌抓住莫愁的脖领,将他拽到身侧,叫道:“莫愁,别理他,你这便跟我走!”莫复疆须发戟张,怒喝道:“孽障!你胆敢跟这妖女走出半步,老子就来清理门户!”

莫愁大是为难,低声对身后的龙梦婵道:“娘子,给我个面子,咱们要双宿双飞,过两日偷偷走掉就是,何必搞得这般惊天动地?”他这话声音极低,檐下群豪全听不清,但莫复疆内功精深,相距又近,却听个满耳,只气得七窍生烟,暴喝一声:“孽障!”掌力猛提,便要吐出。

“快快住手!”院中忽地响起一声呼喝。这喝声虽然不大,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威严。莫复疆一凛,扭头看时,却见虞允文在唐晚菊搀扶之下,正立在屋下。莫复疆人虽倔强,对这侠胆忠心的书剑双绝却甚是钦佩,更知两军开战,全须这位盟会军师兼钦差大臣居中运筹,忙顿住掌势,喝道:“怎地,虞军师也要给这妖女求情?”

“莫帮主,龙姑娘不是妖女!”虞允文目光灼灼,沉声道,“在下的毒伤得解,便是她送来的解药…”

莫复疆顿时一愣。他深知此时大战在即,虞军师忽然病倒,对宋军士气挫折极大,闻知龙梦婵送来解药救得虞允文,心头一阵狂喜,隐隐觉得自己这般对龙梦婵痛骂厮打,颇有些刚愎莽撞得过头了。

便在他整眉沉吟间,猛觉香风飒然,龙梦婵飘然闪到,金鞭劈面砸下。莫愁大惊,叫道:“娘子,留情!”莫复疆急忙错步疾退,但他正自犹豫自责,心神恍惚下先机全失,勉力避开金鞭,却觉后臀一痛,已被龙梦婵一脚踢中,一股大力袭来,便向屋下跌落。卓南雁全神贯注,斜刺里跃起,在莫复疆背上一搭,内力到处,顿时卸去跌势,两人稳稳落地。

龙梦婵一招得手,“格格”娇笑:“莫驼子,看你今后还敢在我这妖女面前狂吠!”虞允文见她收了金鞭,转身待走,忙叫道:“龙姑娘,你赠药之恩,虞某感激不尽!龙姑娘既已弃暗投明,何不同来共商抗金大策?”

“感激不尽?”龙梦婵“嗤嗤”冷笑,“我龙梦婵这一生都是妖女,既不会弃暗投明,更用不着你们假惺惺地感激不尽!”说到此处,忽觉满腔委屈苦涩,翩然跃起。莫愁急叫了声“娘子”,扬手疾抓,却抓了个空。月色下只见龙梦婵雪衣飘举,如一只白鹤般蹁跹飞起,在屋檐上凌空几点,瞬息去远。莫愁自知追她不上,大喊了两声,只得悻悻跃下,黑着脸问候莫复疆。莫复疆却点头道:“嗯,这龙梦婵既能救得虞军师,还算明白大理!”他挨了龙梦婵一脚,此时却全无恼色,揉着后臀哈哈大笑,“这小娘们,下脚倒狠…哈哈,要得,大是要得!”

他说的这“要得”,似是个口头禅,谁也不知他到底是不是“要得”龙梦婵做儿媳。但见他仰头大笑,一场风波消弭,卓南雁和唐晚菊等都替莫愁欢喜。倒是莫愁依旧满面愁容,在卓南雁耳边低声嘀咕:“挨了踢还笑,真他娘的跟我一般的贱骨头!倔老头子,我家娘子却被你气跑了…”

※※※※※※※※

时俊的大寨便在城外紧要地势处安扎营寨,营寨外又布了鹿角、拒马、铁蒺藜等物,一心要御敌于城郊。营寨间高挑大五方旗,诸营井然有序,士气十足,与城内的守军结成犄角之势。

各营将校清晨起来,便随卓南雁操演阵法。卓南雁深知战阵之道变化精奇,若是士卒难明阵法变换之妙,反会弄巧成拙。他将那颇适合骑兵阵战的都天火轮阵全力简化,又与李靖六花阵的精要相合,演化为一种新阵法,传授给诸军。这新阵法只六般变化,法简效宏,卓南雁名之为“都天六轮阵”,诸军反复操演多时,已尽明其要。

虞允文赶来军营探看,见众军卒随着卓南雁的吆喝,或乘马或列队,纵横布阵,进退有度,不由大是欣慰。

卓南雁见他赶来,便让时俊领兵操练,飞马过来,笑道:“允文兄大病痊愈,正好大展身手!”便要请他带兵。虞允文毒伤初愈,身心疲软,摇手笑道:“愚兄心钝头昏,哪能带兵?金兵若这两日来,我只能作壁上观。嗯,这也算临阵脱逃吧?”卓南雁哈哈大笑:“允文兄临阵脱逃,先打你五十军棍!”虽然大战将起,两人仍是谈笑自若。

二人端坐在一块大青石上,一边观看兵卒操练,一边揣度军情。

时近午时,忽见莫愁如飞奔来,喘吁吁地叫道:“大雁子,允文兄!大势不好,大势不妙,大势已去…”虞允文板脸喝道:“莫愁,这是军营,不得大呼小叫,扰乱军心!”莫愁的胖脸上满是惊骇之色,颤声道:“他姥姥的,这当口老子哪有心思扰乱军心,确是出了大乱子!王权那老贼,他…他率着大军逃了!”

虞允文冷冷不语,目光紧锁在莫愁脸上。莫愁被他如电的眼芒刺得有些心虚,声音下由低了下来,细述详情。原来今早虞允文前脚刚出了和州西城门,王权后脚便出和州东城城门,率大军向东而去,对外只说去江边操练,到了江边就仓皇渡江东去。虞允文将信将疑,忙遣了一名探马去江边细察。过了多时,探马赶回飞报,果如莫愁所说,而且王权的数万军马走得匆忙,连船只都没剩下多少。众人心头都是一沉,时俊更愤然道:“六万大军,抱头远窜,王统制…这是误国误民!”

“允文兄,”卓南雁却淡淡一笑,“王权逃了,还有你我!”他这淡定自若的笑声在一片黯淡消沉中响起,听来反有一股说不出爽朗狂放。

“不错!”虞允文片刻间便凝定下来,双眉一扬,挺身而起,慨然道,“当年岳少保的朱仙镇大捷,岳家军不过五百背鬼兵铁骑,便杀得完颜宗弼十万大军一触即溃。这话若是远了,便说近的,前日魏胜将军袭取海州,不过是三百孤军;李宝将军更以三千健儿,大破金兵十万水师…”他目光英气勃发,转盼众人,昂然道,“咱们这里,却有五千精兵和众多江南豪杰!”众人心神都是一振。莫愁更大笑道:“正是!还有本盟主,文武双全,运筹帷握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忽听远处宋军厉声叱喝,众人扬头望去,只见一彪人马如飞奔来。莫愁的大笑顿时化作惊呼:“大事不妙,金狗杀来啦!”

“休得杯弓蛇影!”虞允文凝目道,“那全是咱大宋好汉…咦,来的竟是明教人马!”卓南雁早看见那数百名汉子尽着明教装束,前面乘马豪客中,曲流觞、徐涤尘、彭九翁等诸多明教高手尽皆在内,忙挥手命守卫的宋军让开通路。曲流觞纵马上前,大喝道:“卓南雁,你果然在此!”莫愁见曲流觞气势汹汹,只当明教又来生事,惊道:“诸位有何贵干?”

“有何贵干,自然是来打架厮杀!”曲流觞见自己一句话唬得莫愁小眼圆睁,却振声大笑,“咱们是来跟金狗厮杀!哈哈,痛打金狗这等大事,怎能少了我明教英雄!”

说笑之间,卓南雁已上前与徐涤尘相见,徐涤尘才说出原委。原来林逸烟为修习新得的三际神魔功秘本,定要再行闭关。归隐之前,他将明教教务全交给降魔明使曲流觞,更再三叮嘱他不得参与抗金之战。

哪知他闭关不久,明教青阳长老茶隐徐涤尘便苦口婆心地劝说曲流觞该当以国家大义为重,全力抗金护国。曲流觞也是慷慨磊落之人,平生最钦佩的便是当年明教的月尊教主卓藏锋,今闻知金兵南侵,便与徐涤尘慨然率了明教精锐前来。

卓南雁望见眼前这些意气昂扬的脸孔,忽地忆起那晚徐涤尘所说的话,“但愿我这忍辱,能为我明教存些正气”,心底又是欣喜又是感喟,忙将明教英雄与虞允文、莫愁等人引荐了。明教人才济济,这次赶来助战的足有三百精卒,除了诸如曲流觞、徐涤尘等绝顶高手,更有陈金等少年英豪,宋方实力大增。群豪计议已定,各去行事。

卓南雁与时俊去调遣兵将,筑牢营寨,寨前盘好密布钢刀的战车,又将最擅远射的床子弩和千步弩分架在营盘左右两翼。大宋弓箭甲于天下,特别是神臂弓能射三百六十步,远胜金国弓箭。床子弩和千步弩乃是车弩,最远的能射七百步(按,相当于现在的1500米),只是操作繁复,需要几人配合发射。这些攻守利器被分批安置好,宋军士气更增。

黄昏时分,便听蹄声如雷,金鼓之声隆隆作响,滚滚烟尘之中,金兵终于杀到。这领头冲来的五千骑兵全披着重甲,头戴着只露出双眼的铁兜鍪,那战马均是胸宽腿长,毛色缎子般油亮,端的人如披甲猛虎,马似出海蛟龙。卓南雁远远瞧着,暗自一笑:“张汝能在燕京时便好排场,做了统兵大将,还是不改这公子哥的臭脾气!”将手中大枪一扬,身后宋军依令摆布阵势。他早已有令在先,让全体宋军不得鼓噪呐喊,数千宋军挥旗扬戈,全是悄然无声。这般静悄悄地张弓列阵,反更增一股凝重迫人的杀气。

张汝能当日深悔没有去抢先攻打庐州,大好风头都被余孤天夺去,这番请缨攻取和州,实是志在必得。此时他全身重甲,当先纵马而来,见了宋军的阵势,顿时吃了一惊。对面的宋军没有呐喊,没有擂鼓,前面数排弓弩手早已弯弓搭箭,前排战车上寒凛凛的尖刀,咬在弦上那黄澄澄的箭镞,全在夕阳下耀出阵阵骇人的光芒,与往日临战仓皇的宋军一反常态,变得冷定无声。这样子更像一群磨爪瞋目、静待猎物的狮虎猛兽,相较之下,倒是自己这些远道咆哮而来的金兵,反成了张狂胆怯的鬣狗。

张汝能手中大刀高举,勒住战马,大喝道:“擂鼓!”他决计不能让自己在气势上输给旁人。隆隆战鼓声中,又有一万五千多步兵飞速奔到。这两万金兵显然是精锐之师,如此长途奔袭,居然阵形不乱。

鼓声震天响起,众金兵嗬嗬狂叫,战马纵蹄嘶鸣。一名谋克孛堇手挥狼牙棒,纵声长啸,催马越众而出,在阵前盘旋呐喊。

嗤!一支羽箭破空飞来,劲疾如电地射人那名谋克孛堇的心口,竟贯透重甲,透体而过。那谋克孛堇嘶声长吼,狼牙棒脱手飞出,死尸轰然栽倒。金兵齐齐暴出一阵惊呼,鼓声顿时止息。

张汝能本要一鼓作气地挥师杀去,见此情形心神也是一惊,扬刀大喝:“列阵!”几名亲兵高举盾牌,左右拥上。身后大军挥旗布阵,又有人从车上推出高达丈余的大将旗,两骑金兵箭手迅速在马上搭箭,但知道己方弩箭难如宋军神臂弓那般远及,只是虚张声势地张弓,却不敢射出。

“嗤!”又一箭呼啸而来,那一丈九尺高的“三军司命”大将旗刚刚立在张汝能身侧,这一箭便直贯入旗杆上。粗大的旗杆一声“咔嚓”,拦腰折断。张汝能只觉头皮发麻。此时两军相距五百步,即便是宋军能及三百六十步远的神臂弓,也无法射到他身侧,更何况只凭一支羽箭,便将海碗粗细的旗杆贯折,这几乎已不是人力所为。他凝目望去,对面宋军那恍若鬼魅般的发箭之人掩在大旗之后,难窥其踪。张汝能心头犹豫,不知该不该再给自己加上几面盾牌。

对面的宋军依旧不声不响,全军既无呐喊,也无欢呼,一股迫人的杀气却直迫过来。金兵铁骑尽皆胆寒,前排战马更发出阵阵不安的嘶鸣。

一片冷寂之中,蓦听一声长啸,一人纵马掠出,长笑道:“张汝能,还记得燕京故人否?”张汝能双瞳一缩,森然道:“南雁?”他身旁一名谋克孛堇正是先前殒命的孛术鲁亲信,忙向张汝能低声道:“将军,便…便是这小子,在万军之中擒住了孛术鲁大人…”

张汝能微微点头,心下暗道:“这小子的事情,我可比你清楚得多!”他脸上神色不动,想催马出阵,却又没这胆略,只得长吸了一口气,强自鼓气喝道:“南雁小子,你当真要螳臂当车,抗拒天兵?”

卓南雁一声冷笑,抽出第三支羽箭,在马上缓缓张弓。他当年深入龙骧楼卧底,因身边的金人都擅骑射,才开始练习箭法。因他自幼便能飞石击鸟,忘忧心法又擅感应方位,没多久便可百步穿杨。

张汝能身侧的亲兵看他弯弓搭箭,立时一阵惊惶,又有两人挥盾抢上护卫。猛听飕飕尖啸,那支箭已闪电般射到,铮然锐响,直钉在一名金兵的盾牌上。沉浑的内劲到处,那金兵浑身剧震,一跤坐倒在地。张汝能和那批金兵又发出一片惊呼。“有书信!”有机灵的亲兵看到了那支羽箭上绑着的一卷硬笺,忙取了来,献到张汝能马前。张汝能并不去接,只冷喝道:“念!”那金兵倒识得汉字,颤巍巍地念道:“一剑补天挫敌胆,八百雄师破…汝能!”这两句诗简明粗鄙到极处,诸多不晓汉文的金兵将校都能听得明白,闻之无不色变。

“不错,我只需八百铁骑结阵,便能踏破你的数万金兵。”卓南雁朗声笑道,“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汝能兄可敢与我这故人斗斗阵法?”

“斗阵?”张汝能冷笑一声,心念电转,暗道,“眼下我军杀气已折,又是远道而来的疲师,若是此时冲杀,这些精锐马军伤损必多。嘿嘿,兵不厌诈,南雁这厮有勇无谋,本将军何不将计就计?”当下扬声人笑:“好!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一早,本将军便来领教你的战阵之术!”

卓南雁眼芒一亮,笑道:“便这么着了!”缓缓踅马回营,混不把身后的数千金兵放在眼内。下知怎地,张汝能见他目光熠然一闪,竟觉得满腔盘算全被他看透了一般,又见他神色悠闲,更是心下懊恼,只恨弓箭射力不及,强按怒气,将大刀高扬,喝道:“南人自寻死路,本将军明日一举破敌!大伙儿速速安营。”金兵齐声高呼,声若雷震,依令安营扎寨。

卓南雁收兵回营,才入营帐,便听有人大笑:“少主,你可回来啦!”卓南雁双眸一亮,叫道:“厉大个子,你怎地来啦?师尊还好吗?”厉泼疯咧嘴大笑:“自然是帮你打架来啦!”他刚赶到和州,本来被莫复疆安置在城内驿馆,却耐不住性子等候,央求莫复疆带他赶到了营寨。

少时曲流觞、徐涤尘等明教元老也都赶来,故人相见,自是一番欣喜。厉泼疯更给卓南雁带来了施屠龙的礼物,却是一副围棋。“施长老得知少主武功回复,欢喜得不得了!”厉泼疯指着围棋道,“这个嘛,施长老说,让你收好,两军厮杀之时或可派得上用场!”

卓南雁奇道:“两军交战,要这围棋何用,难道是让我大战间歇下棋解闷吗?”厉泼疯搔着头道:“这个俺可没细问。施长老只是吩咐,这玩意儿要等你遇上难题之时再用。”卓南雁“呵呵”一笑:“师尊想必是让我效法古人谢安,以棋示闲,稳定军心。”将那副棋子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三十一节:斗阵和州 转战江南

夜幕初降,两万金兵马军、步军各自分麾扎营。张汝能心中豪气复燃,暗自调拨兵马,筹划明日大战。

入夜时分,忽闻宋营外鼓声隆隆大作,张汝能大吃一惊:“宋狗果然不守规矩,说好明日斗阵,晚间便来偷营!哼哼,好在本将军早有防备。”喝令诸营将士准备迎敌。他带的两万金兵都是训练有素的锐旅,虽然深夜应战,却也有条不紊,不见丝毫慌乱。

哪知对面宋营中的战鼓敲击半晌,便即停歇,始终也无人马杀来。张汝能和诸将又惊又疑,只得各自回营。过了多时,金兵才要歇息,宋营鼓声又作。半晚之间,每隔一段,卓南雁便命宋军去击鼓呐喊,初时还在自己营内,后来便将战鼓不住前移,渐渐靠近金营。最后两次,更让明教和丐帮轻功高手,携鼓飞转盘旋,绕着金营敲击。

金兵远道而来,本就人困马乏、被他扰得满营皆惊,半晚不得歇息,更增疲惫。宋军将士早就得了卓南雁指令,除了击鼓将士,都塞了耳朵,蒙头大睡,只管养精蓄锐。

时停时响的鼓声中,卓南雁静坐帐内,手拈棋子,在灯下沉思。那抹熟悉的清凉感觉又从手指上直渗进来,卓南雁的心底便透出无比温暖、无比坚忍的感觉,眼前各种棋形和战阵交替闪现。蓦然间,他的双眸一亮,暗道:“是了!兵道即是弈道,弈道即是易道,殊途同归,万法归一。师父要告诉我的,便是这个道理!”一念及此,心底满是欢欣和豪气。

“卓少侠,”时俊大步进帐,笑道,“我瞧那些金狗快被咱气疯了…”卓南雁笑道:“只怕还没全疯!”时俊忽地蹙紧眉头,道:“卓少侠,我有一事不明。今日金狗远来,咱们为何不趁其立足未稳,迎头痛击?”

卓南雁淡淡地道:“旷野驰骋,乃金人之强,这里可比不得唐岛海战。以寡击众,并非上策。我在等着他们分兵力薄,再施雷霆一击!”时俊奇道:“分兵,你怎晓得金狗定会分兵?”

“旁人我不晓得,但张汝能,”卓南雁双眉轻扬,“呵呵”一笑,“我跟他在燕京没少打交道,素知这人的脾气禀性…他应该会的!”正说着,虞允文缓步而入,低声道:“南雁,是时候啦!探子来报,金狗的后营有兵马游动…”卓南雁眼芒一亮,点头道:“咱们的莫大盟主也早该到了吧?”

※※※※※※※※

夜色沉凝,莫愁正率着一队人马在幽暗的丛林峰崖间翻山越岭而行。

那弯冷冰冰的月牙被那黑蒙蒙的山崖峰峦衬着,显得无比的高远冷漠,连月辉也颇有些苍冷凄暗。满山杂木丛生,夜风横拍过来,松涛如啸如诉。四周都是起伏无尽的连绵群山,莫愁每次冷眼望去,都觉得那些黝黑的山崖暗影像一些摆出阵势的怪物伏在那里,让他心惊肉跳。

“他姥姥的,”莫愁早累得满头大汗,抬头望了望孤悬天穹的冷月,又嘀咕起来,“不是说好明早斗阵吗?怎地深更半夜的,让本盟主带兵往深山里乱插?”这两千兵马在深夜中悄然出了和州城南门,沿着蜿蜒的山路挑灯西行,林密路陡,崎岖难行,也难怪莫愁这公子哥儿会连发牢骚。

莫复疆便在莫愁身侧,一路紧板着脸琢磨心事,这时终于凝眉低喝道:“闭嘴!南雁算计得对,咱们人少,只有插到金狗身后,前后夹击,才有胜机!”莫愁撇嘴道:“想我武林中人,讲究一言九鼎,言出必践!大雁子答应跟人斗阵,却又来这手,嘿嘿,岂不是失信于人吗?”唐晚菊笑道:“这叫兵不厌诈!所谓兵行诡道,讲究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莫愁说的,那是宋襄之仁,只会丧师误国。”莫愁不以为然,正要再辩 ,忽听莫复疆低喝道:“到啦!想必前面便是断肠崖了!”

沉沉的夜色中,只见前面山崖险峻,那条山路陡然低了下去,两旁巨岩峭如刀削。莫复疆道:“南雁已问了本地土人,金兵若由山路偷袭和州,必经此断肠崖。”唐晚菊双眸发亮:“苍苍两崖间,阔狭容一苇!这崖下的山路由东向西倾下,东侧又有高石横亘,咱们若分兵于此镇守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莫复疆又细问了带路向导,得知果是断肠崖,暗自大喜,道:“只需留下五百精锐,金兵就休想过去!”莫愁却道:“大雁子怎知金兵一定会偷袭咱们?兴许人家一门心思跟咱斗阵呢?咱们这一路去抄人家后路,本就人少,若再分兵留守,岂不更缺人手?”

“你懂个屁!”莫复疆拧起眉毛,“南雁跟虞军师早定了计,岂能胡乱更改?”莫愁连遭训斥,发了脾气,冷笑道:“大雁子跟虞军师全都太小心了,本状元乃归心盟主,这就拍板定夺,不必留人镇守啦!”

※※※※※※※※

子时一过,宋营的战鼓声终于渐渐冷清下来。张汝能暗自冷笑:“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卓南雁只会施此雕虫小技,不谙兵法大道,终究只是个土豹子。嘿嘿,本将军略施巧计,明日便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心中大是得意,和衣沉沉睡去。睡梦之中,蓦听鼓声轰鸣。张汝能正睡得昏昏沉沉,只当宋军又虚张声势,全不以为意。哪知喊杀之声渐乱渐响,一名亲兵匆匆入帐禀报:“将军,南人冲来劫营!”张汝能浑身一个抖擞,睡意尽去,一跃而起,喝道:“随我来!”

冲出大帐,但见四处火光冲腾,一队宋军已杀人金营,纵横驰骋这些宋军足有千人,其中精锐正是那三百名明教高手,厉泼疯大刀狂舞,冲在最前,陈金等少年高手也均是以一当百,奋勇冲荡。群豪都遵着卓南雁的吩咐,不得呐喊,只管闷头厮杀,这般静夜里闷声不响地杀来,浑如鬼魅般骇人。张汝能振声怒吼,金兵号角齐鸣,指挥军马围剿来敌。他带来的这些金兵全是女真军卒组成的锐旅,兵将生性坚忍,最擅苦战,此时虽惊不乱,各随本营猛安谋克结阵苦斗,又有人分兵去救火。

此时短兵相接,金兵的骑箭之长难以发挥,仓促之下,难占上风。宋军阵内的曲流觞、徐涤尘、彭九翁皆是一流高手,在营内左突右冲,只管四处纵火,金营内的大火越燃越多,人喊马嘶,乱成一团。

激战之中,猛听远处号角昂然响起,犹如老龙怒吟。一直闷声不响地苦斗狠杀的宋军蓦地齐声大吼,并力向前厮杀,金兵胆寒队散之际,宋军忽又齐齐向后退去。“宋狗要逃啦!”张汝能嘶声怒吼,“追啊,莫放宋狗走了!”但断后的都是曲流觞、厉泼疯等明教高手,个个武功高强,护着这千余宋军如一股旋风般倏来倏去,片刻间便破围而出。几队金兵狂呼着上马疾追,却被宋军一阵乱箭攒射,不少人惨嗥坠马。

张汝能又惊又怒,这叫他好歹已喝令各猛安谋克压住阵脚,匆匆率着大队军马仓促追出,猛听对面喊杀声震天,又有一彪宋军直撞过来。

两军各自压住阵势,对面宋军阵内一员大将纵马跃出,朗声笑道:“汝能兄,这一晚睡得如何?”正是卓南雁亲领大军前来。

“狗贼!”张汝能嘶声大骂,“说好明早斗阵,今夜却来劫营!”卓南雁大枪斜指,哈哈笑道:“是你自己有眼无珠,你倒看看吧!”张汝能扭头望去,果见东方天际片片青白,一抹曙色破雾而出。

天光见亮,这已是新一日的黎明。

“列阵!”卓南雁一声大喝,身后铁骑分作八队,离合游走,结成一座圆阵,外面又有数队步兵进退伸缩,团团成形。

张汝能眼见他阵形奇特,急切间窥不破其妙处,又惊又怒,也急忙挥月大喝:“击鼓!布阵!”金兵也慌忙擂鼓,鼓声隆隆大震,金军马队步兵纵横交叉,摆成常山蛇阵。金兵阵成,胆气稍复,各自顿足狂吼。

朝霞初照,晨曦灿如赤玉,映得东方火红斑斓。金兵发出的“嗬嗬”之声响彻旷野,这璀璨黎明下的大地也似在微微摇颤。

张汝能立马横刀,心中豪气渐腾,暗道:“兵不厌诈,昨日黄昏你们精兵拒敌,与我军全力对垒,城内城外全成犄角之势,易守难攻。小爷答应你卓南雁今日斗阵,你这土豹子定会将心思全用在阵前。嘿嘿,哪料到小爷的人马绕城偷袭…”他昨晚早就细细问过当地土人,定下了分兵偷袭之计。明里看,他是被宋军鼓声扰得半夜不宁,实则早就分出一万精锐,由土人向导领着,绕山路去偷袭和州。

此时两军会战,张汝能的大半心思仍牵挂在那队深夜偷袭的奇兵上:“早吩咐了他们,得手后便该鸣炮出兵,夹击宋军,怎地至今还悄无声息?”张汝能抬眼向宋营后的和州城望去,心底暗自奇怪。

蓦听一道长啸横空掠来,卓南雁长枪高举,喝令手下八百骑兵和六百步军连接成阵,劈头冲来。张汝能眼芒一灿,暗道:“土豹子,小爷虽破城妙计早定,今日斗阵却也要击败你,好让你心服口服!”他熟读兵书,尤精阵法,今日摆下的乍看是平平无奇的常山蛇阵,实则头尾前合,便可化为三复阵,最能诱敌深入,一举歼敌。

卓南雁振声大吼,都天六轮阵运转起来,六队奇兵和六队正兵不住翻卷变化,进出莫测。金、宋两军甫一交接,宋军六队正兵缩人圆阵内,八队骑兵从圆阵内翻出,势若八把利刃,直插金兵心腹。

金兵的三复阵本来前有三道伏兵,讲究疾进疾退,只求引敌入阵,却又退而不乱。不料这阵势早被卓南雁看破,挥师猛冲,锥子般地连破三道伏兵,金兵阵脚渐乱。这时都天六轮阵的六轮之妙开始显威,圆以六包一,方以八包一,方圆交替翻转,将那三道金兵一团一团地包围吞噬。

张汝能惊怒交集,连声呼喝,金兵结阵苦守,仗着人多势众,队队兵马不住价冲上。两军绞杀在一处,金兵形势虽然吃紧,中军却始终岿然不动。战势凝胶般地粘着,急切间难见胜负。卓南雁振声再啸,六队正兵和六队奇兵翻卷后撤,八队骑兵纵马冲出,卓南雁一马当先,长枪荡起道道电芒,挡者立毙。两名勇悍的谋克孛堇分从左右夹上,也被卓南雁数招格毙。

虞允文亲率大军,在远处观战。他毒伤初愈,身子兀自虚软,但此刻端坐马上,却腰板笔直,英气凛凛。眼见卓南雁率着千余精兵直撼金兵大阵,厮杀良久,似乎锐气已折,虞允文令旗疾挥,急命曲流觞、徐涤尘等明教好手冲出,突袭金兵侧翼。这三百精锐早歇息多时,此刻狂吼呐喊,直向金军右翼杀去,势如贯穿野兽厚皮的长矛,一路势不可挡地直插了进去。张汝能大惊,急命侧翼三千兵马圈住明教群豪。

杀声震天动地,张汝能也不由心惊肉跳,更是暗自埋怨那支偷袭锐旅:“怎地城内还没动静?安插在和州的细作昨晚来报,王权已率数万大军渡江而逃,怎地这一万铁骑却破不了这一座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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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愁此时早率人摸到了金营之后。在断肠崖,他被莫复疆臭骂一通,终于还是留下了帮主老爹和五百丐帮豪杰留守,自领着两千精兵摸黑紧赶,早早地抄到了金兵后路。只因卓南雁和虞允文有令在先,定要听到冲杀号炮,这两千奇兵才能冲出,莫愁也只得暂且隐在密林中按兵不出。

耳听得前面喊杀之声排山倒海,他心底急得也如同开锅似的。这时候莫愁便再不懂军事,也看出来金兵必会由山路绕道偷袭和州城,断肠崖上的五百丐帮兄弟和他那帮主老爹能否撑住众多金兵的猛攻,让他想想便头脑发涨:“形势如此,只看谁能撑得住、撑得久啦!”

他跟虞允文约定,人马到位后以狼烟为讯。报讯的狼烟早燃起来了,自林子边上如一道云柱般直冲云霄,但就是不闻虞允文的号炮之声。“怎地还不下令?怎地还不下令?”寒天十月,莫愁急得满身大汗,忍不住嚷道,“他姥姥的,难道虞军师没瞧见?给本盟主再点一堆狼烟!”

虞允文早见了莫愁的狼烟,却咬牙硬撑着不下令点号炮。

“金狗果然分兵了!”时俊看出堂奥,扬眉大笑起来,“他们分兵偷袭咱们,此时营内兵马不足一万,还都是给咱们劫营之后士气已折的金兵!此时要应付两侧的卓南雁和曲流觞过两群狮子,便又分作了两段。虞大人,下令吧!”他是江南有数的猛将,身后还有两千大军按兵不动,此时自是按捺不住。虞允文目射精芒,眨也不眨地紧盯着战阵,一言不发。此时卓再雁这一彪奇兵牵扯了绝大部分金兵的精力,曲流觞率着明教群豪又是剑走偏锋地突入,金兵阵脚渐乱。

“杀!”虞允文令旗终于挥下。时俊一声咆哮,领着两千精兵呐喊冲出。这队人马全是生力军,一晚上养精蓄锐,此时呼啸而来,直贯张汝能的中军,顿时冲得金兵阵脚大乱。虞允文目光如电,看到对手中军终于松动,令旗再挥,大喝道:“点炮!”号炮轰鸣,震得四野山林簌簌发抖。“日他姥姥的,”莫愁一跃而起,嘶声吼道,“给老子冲啊!”他带的这彪人马除了两千官兵,还有青城派、丐帮等四海归心盟武林高手随行,骤然挥师杀来,委实突如其来,势不可挡。

金兵前后受敌,更见势窘。仍有些强悍的猛安谋克约束队伍转攻莫愁等人,却不料莫愁率的宋兵多配了强弓硬弩,先是一通乱射,随后武林高手冲击,犹如决堤大江般狂卷过来。金兵苦撑多时,已是强弩之末,至此终于崩溃。卓南雁纵横驰骋,连斩了数名金营高手,直向帅旗下挺立的张汝能杀来。都天六轮阵阵法转动,如六只巨大火轮飞旋疾转,金兵哭嗥惨叫,挡者无不辟易,张汝能瞧得心胆俱寒,转身策马逃出。

主帅一逃,金兵斗志全失,阵形又被打乱,七零八落地只顾嘶嚎逃命,便连三军司命大将旗都抛在了地上。卓南雁带着宋军一鼓作气地追杀出里许,斩杀金将无数,又抢得大批战马、辎重等物。虞允文急命鸣金收兵,率人挥兵转攻断肠崖。

那一万金兵绕道偷袭和州,却在断肠崖遇阻,苦战多时,锐气早去,忽见宋军挑着张汝能的大将旗,呐喊冲来,顿知主帅大军惨败,各自惊惶。接战不久,金兵便轰然四散。卓南雁却不苦追这队金兵,率军得胜回营。

以五千宋军大破金兵的两万铁骑精锐,这一战胜得酣畅淋漓,更难得的,是宋军士气大增。要知秦桧当权近二十载,大宋能臣尽去,官兵多是弱不堪用。在寻常宋朝将校军兵眼中,女真人都是虎狼猛兽,旷野陆战,金军更是绝难战胜。这一场大胜,尽破女真骑兵锐旅,宋军将士气势陡增。

金兵暂去,和州城内一片欢腾。虞允文却没闲着,赶写了奏折,表彰和州之胜,再一次狠狠弹劾都统制王权不战而逃,命人飞报临安。

黄昏时分,虞允文闲情忽起,对卓南雁道:“老弟,此处有一处古迹不得不看,那便是乌江县凤凰山上的霸王祠,当年楚霸王项羽便自刎于乌江!”听他说起拔山举鼎的楚霸王、莫愁和唐晚菊都来了兴致,当下四人便忙里偷闲,乘马直奔霸王祠而来。

几十里的路程快马疾驰,不久便到。四人到得祠下,但见门匾上写着“英惠庙”三字。原来霸王祠自唐初始建,屡加修葺,绍兴二十九年才刚刚改名为“英惠庙”。进得庙来,便见南唐文坛宗师徐铉撰写的项王亭碑。

大庙宇甚是广大,唐宋名流孟郊、杜牧、王安石等人均留有题诗。庙祝见几人器宇不俗,忙紧着上前招呼,虞允文急挥挥手,打发他退下。四人信步闲游,走到祠后,便见一座青石砌成的古墓,那就是霸王项羽的“衣冠冢”了。其时夕阳西沉,暮风萧萧打来,吹到墓周古松林上,那松涛澎湃呼啸,惊人心魄。唐晚菊手抚墓碑,叹道:“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子弟今犹在,肯为君王卷土来。如此英雄,世间再也难见了!”虞允文道:“西楚霸王一代雄主,可惜一败身死,倒让我想起来一句古语:好战必亡,忘战必危!”

“说得好!”卓南雁心内忽有所感,扬眉道,“这是兵书《司马法》上的话吧?‘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当日我曾请教辛弃疾大哥,何时天下太平,再无征战?此时听了允文兄说起这两句话,倒让我豁然开朗,国不可好战,更不可忘战!”

“偏偏完颜亮这家伙就是个十足的好战之徒,”莫愁忽地“嘿嘿”一笑,“偏偏咱们大宋赵官家,又是个忘战之君!”虞允文被他说中心事,不由长叹了一口气。卓南雁眼望乌沉沉的松林,冷笑道:“咱平民百姓管不得赵官家的事情,但若有好战之人犯我疆土,便让他有来无回!”

四兄弟玩赏碑石,游兴大尽,却才赶回。在月色之中并辔而行,莫愁见虞允文神色抑郁,只当他毒伤初愈,心神不佳,便变着法子逗他欢喜。唐晚菊忽道:“我知道允文兄忧心什么,只怕还是金兵。”卓南雁道:“不错!听说完颜亮的大军要在庐州造船,耽搁了些时日,这才于昨日派张汝能率前哨来攻城。允文兄忧心的,乃是金国大军齐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