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寺在北固山上,相传于三国东吴时始建,其后屡建屡废,自本朝大中祥符年间最后一次重建后,历经百年风雨,此时又已荒废,只剩下可怜巴巴的几座殿堂,黑黢黢地挺立在暗夜里。卓南雁急匆匆赶到寺前,却见冷月寒山、萧寺枯木,说不出得沉寂荒凉,并无一个人影。

事已至此,卓南雁那颗如遭火焚的心倒渐渐冷静下来,便在寺前安坐,静候林逸烟。子时一过,便见一道干瘦的人影悠然而来,竟是在四海归心盟会上大败后便不露面的娄千绝。卓南雁知道此人乃是林逸烟的死党,这时也懒得多言,冷冷地道:“林逸烟在哪来?”

娄千绝格格怪笑:“跟我来吧!”转身便行。卓南雁只得跟上。见娄千绝不住前后观望,便冷笑道:“老子一人来的,身后没有援兵。”娄千绝笑道:“谅你也没这胆量,敢在教主跟前使诈。嘿嘿,你张口便说援兵,可见早生了惧意…”卓南雁知道此人伶牙俐齿,最爱斗口,倒懒得跟他多嚼,只道:“咱们这是去哪里?”

娄千绝却再不搭理他,引着他下山后一路赶到江边,上了一艘小舟,命艄公扬帆南下。卓南雁追问了几次,眼见娄千绝始终一副冷冰冰的怪相,再也抑不住心中怒火,一把揪住他脖颈,将他凌空拎起。娄千绝的武功也算极高,但失机一失,在卓南雁天衣真气的笼罩之下,却全无挣扎之力。耳听得卓南雁大声咆哮,脖颈喉咙处更是剧痛难忍,娄千绝不由喘息道:“这都是教主的吩咐,让我不可与你多言。你也该知道教主的脾气,他老人家盘算已定之事,分毫更改不得。那位林圣女自然是好好的,教主决计不会为难于她…”卓南雁冷哼一声,才将他抛在脚下。

娄千绝不知有何打算,这船行得极慢,一路走走停停,直到池州,娄千绝才命船泊岸。卓南雁忽道:“咱这是要去南宫世家吗?林逸烟 是要让我带他进那无极诸天阵,是吗?”娄千绝脸色微变,冷笑道:“你见了教主,便会全都知晓。”

果然自此向西南一路辗转,不一日便到了天柱山下。

深冬时节,山林萧瑟,天柱山更增冷硬奇崛之色。林逸烟正在山下一间寺庙内等候他们。这寺庙自外看去荒冷破败,内里的殿堂厢房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卓南雁瞥见大雄宝殿上的佛像已换做了摩尼像,心底便是一动:“南宫参死后,南宫堡势必颓败,看来林逸烟已将手悄然伸到了此处。”

洁净的禅房内,林逸烟依旧披着那身永远光鲜闪亮的墨黑长袍,正自端坐品茶。卓南雁在路上早已打定主意,此刻劈头就道:“我带你去无极诸天阵,你这就放了霜月!”林逸烟幽幽地盯着他,目光中五味杂陈,忽地笑道:“你想通了?”卓南雁道:“你且先让我见见她。”林逸烟悠然笑道:“我岂会将月牙儿带到此处来?”卓南雁怒道:“你若不放她,休想让我带你进阵!”

忽听有人一声冷笑:“你这狂生,胆敢如此跟教主说话。”一道消瘦的身影飘然转来,竟是久不露面的慕容智。当日金鲤初会,慕容智重伤逃遁,此后再无音讯,实则是觅地潜修。当日他腹部虽被林霜月刺中,好在不是致命之伤,但经脉伤损数处,将养了几个月后,虽内伤痊愈,功力却不免大打折扣。

“启禀教主,”慕容智已向林逸烟躬身道,“属下都已安排妥帖。南宫铎这便赶来见教主,这小子已对咱圣教死心塌地!”

卓南雁见慕容智突然出现,又听得南宫参之子南宫铎也被慕容智收服,心中一动:“娄千绝、慕容智这些死党全都出动了,再加上新近收服的南宫铎,看来林老魔此行当真势在必得。”耳边不由响起那晚在客栈之中林霜月说过的话:“依着他的性子,定要做出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让众人明白都是大家错了,都去回头对他顶礼膜拜。”

林逸烟微微点头,却不言语。慕容智眼见卓南雁蹙眉沉思,不由喝道:“臭小子,识相的,便快快带我们进阵。休得再想耍什么花活…林圣女…”他本想说“可还在我们手上”,忽觉如此说话未免显得太过心虚,忙改口道,“林圣女眼下可不愿见你。”

卓南雁扬眉喝道:“若不见她,老子说什么也不去!”林逸烟目光倏地一寒。娄千绝见状,抬手便掣出了伏魔杖,慕容智也森然踏上一步。卓南雁哈哈大笑:“要打上一场吗?老子奉陪到底!”他双掌险垂腰际,真气凝而不发,却已有一股雄浑大气横压出去。环伺身周的三大高手各自一凛。

林逸烟终于吐出一口气,冷冷地道:“好!只须你老实带我们进阵,出来之后,我自会让你们相见!”说着眼神变得愈发冷峻,“若是你不答允,今生今世,再也别想见她一面。”

卓南雁听他的语气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心底不由腾起一股寒意。慕容智这时却赔起笑来:“月牙儿是本教圣女,咱们难道还会为难她吗?只因她不在世间,若要见她,又须往返数日,只怕耽搁了进阵的大事。教主一言九鼎,你若应允了便能如愿见到月牙儿,何乐而不为呢?”

“这魔头执意今日入阵,看来势难推迟。他手段毒辣,全无半分人情,也不可激怒了他。”卓南雁想到此处,索性朗声道,“好,我答允你。但你也须答允我,今生今世再也不得为难她。”

林逸烟双眉一竖,卓南雁却跟他凛然对视。微微一颤,林逸烟终于斩钉截铁地道:“依你!”卓南雁道:“请教主立下誓来。”慕容智和娄千绝齐声怒叱。林逸烟却笑道:“好!出阵之后,本教若有食言,便遭明尊降罪,永坠黑暗世界!”

卓南雁听得他以明尊立誓,心内稍安。林逸烟又细问了他上次入阵的经历,凝眉盘算片晌,点头道:“你上次入阵当在戌时左近,这回咱们还是选在一样的时辰!”

此时日色西斜,离着戌时已近。少时,庭内响起南宫铎的叱喝之声,他口中骂骂咧咧,搡着一个老者大步赶来。慕容智迎出门外,见那老者衣衫褴褛,肩头打着满盛鸡鸭的竹笼,不由皱眉道:“你带这老头儿来做甚?”

南宫铎笑道:“您曾吩咐过,要预备些活鸡活鸭以备不测。这老头子是哑巴,手脚倒还麻利,正可给咱提着鸡鸭。”说话间一眼瞧见了居中而坐的林逸烟,连忙跪倒参拜,“属下南宫铎,拜见圣教主!”自南宫参那龙须老头子的身份被揭,南宫世家便被官府查抄,南宫禹等人虽都不知南宫参暗投龙须之事,也尽数被抓。南宫铎则侥幸逃脱,这世家浪荡子弟怎忍得了江湖飘零的冷清,被慕容智小施手段,便即归降。

林逸烟见他相貌堂堂,满面的干练伶俐,心下欢喜,脸上却不露声色地微微点头。慕容智的目光仍凝在那破衣老者身上,道:“他是本地土人吗?”南宫铎代答道:“正是,孤苦伶仃的一个老倌。呵呵,我南宫世家故老相传,大阵内极是凶险,有时候多这个活人,可比鸡鸭还要管用得多。”

慕容智“嗯”了一声,忽地闪上前去,劈劈啪啪地扇了那老者四记耳光。这一下出手奇快,便连卓南雁都不及阻拦。那老者大骇,口中呜呜乱叫,一跤跌倒在地。慕容智冷笑道:“南宫世家的人怎地不会武功?”南宫铎苦笑道:“这厮又蠢又哑,怎么学武?”

“当真半点儿武功也不会吗?”慕容智冷笑声中,左脚倏抬,正要向那老者肩头扫去,忽觉一股劲风自后袭来,慌忙收足,斜刺里蹿开。他这一下退得极快,后臀还是被卓南雁的脚风扫到,不由瞪着卓南雁道:“你这贼小子,又要干什么?”

卓南雁上前挡在老者身前,喝道:“你敢踢这老人一脚,老子十倍奉还!”慕容智脸色一白,怒道:“进出大阵,万事都须仔细,若不试试,怎知这老小子不会武功!哼,还没进阵,你便要造反?老子偏要踢他。”卓南雁冷冷道:“那你便试试!”

“够了!”林逸烟一喝起身,扬眉道,“时辰将到,咱们走。带着这老头儿。”南宫铎向那老者连连比划。那老人呜呜点头,拎起笼子,可怜巴巴地跟在南宫铎身侧。南宫铎在前带路,林逸烟则紧跟在卓南雁身后,慕容智跟娄千绝并肩行在最后。六人各怀心思,大步前行。辗转行不多时,便到了磨玉谷前。

再次望见五行天那五块孤兀高耸的石柱,卓南雁不由想到当时与林霜月在此缠绵两别的情景,心内一声长叹:“小月儿,你等着我,我自会将一切原委说给你听。”仰头观望天象,默然推测入阵方位。

那老者见到那五块怪石,吓得浑身发抖,见南宫铎冲他指指点点,知道要进大阵,更是双手连摆,呜呜乱叫,死活不肯相从。娄千绝满面不屑,道:“多个累赘,有什么用处?放这老小子走吧。”慕容智“嘿嘿”冷笑:“遇见凶险,多个人试试也好。”林逸烟一笑点头。那老者蓦然“呜”地一叫。转身便跑,被南宫铎一把揪住,拽到身后。

卓南雁忽道:“第一重阵法乃是五行天,诸位跟紧了我,运功护住心脉,无论遇到什么怪事,都要勿惊勿怪!”重临这天下第一险恶大阵,连他也不禁收起了往日的狂气。回顾那老者,连比划带说,“你便跟在我身后,我定然不会让你有事。”那老者见了他清澈明亮的目光,脸上惊惶之色渐渐消散,微微点头。

眼前便是那带着剑痕的无极诸天石碑,远处则是直耸入云的黑黢黢的五块居岩,慕容智、娄千绝等人均是纵横天下的老江湖,但此时不知怎么,都觉有些心慌意乱,忙各自鼓气运功。只有洞庭烟横林逸烟兀自负手凝立,脸上神色淡定,瞧不出半分异色。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四十二节:鬼诈神天 天崩地陷

“走吧!”卓南雁陡地一声长啸,扬手抓起那老者脖领,身形一晃,疾步向前。慕容智等人慌忙跟上。六人直欺入五行天阵内,都觉一股怪力横压而来。耳听卓南雁在前面呼声连连,慕容智、南宫铎诸人也只得勉力前行。

诸般怪力连绵而来,万千情愫交相闪耀,百步之距似乎漫长如千山万水,娄千绝等人正觉难耐,猛听卓南雁叫道:“好了!”与此同时,诸人只觉周身一轻,各种怪相一起消逝。

南宫铎功力最弱,此时犹在阵中,忽觉心头升起一股悲恸的怨气,想到家族残破,忍不住便放声大哭,猛觉脖领一紧,一股大力推涌,他飞身出阵,才回过神来,眼见林逸烟面无表情地立在身侧,忙颤声道:“多谢…多谢教主援手!”

卓南雁此时却觉心底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觉:“这五行天的阵中怪力怎地颇有些不同,较之从前,似乎变得弱了许多?”

出了五行天,便已到了没甚凶险的太极天。行到太极泉前,慕容智等人均感疲乏,心底对这蕴藏无尽宝藏的大阵,都生出一股油然惧意。众人饮了泉水,林逸烟便命诸人暂且休息。

四周都是混沌沌黑沉沉的高山,天上的星月显得无比得高远。山谷间的夜风冷得像刀子,好在太极泉旁还有道道热气腾起,娄千绝和南宫铎又燃起了篝火,稍减寒意。卓南雁忽道:“林教主,你出生入死进得大阵,定是为了那些传说中的宝藏了。你取出财宝来,又有何用?”林逸烟的眼神在寒夜里凛凛一闪,冷冷道:“干你何事!”

“你是要造反!将那些珍宝金银用做造反的资财。”卓南雁的声音沉缓冷定,“教主神机妙算,本想宋金大战,拼个两败俱伤,你才好从中得利,却料不到这场宋金大战这么快就了结了吧?嘿嘿,眼下宋军气势正盛,光建康就屯兵二十万。明教徒众却不过万人,教主又威信大失,便取出财宝来,又如何能成大事?”

“住口!”林逸烟终于冷叱一声。在风中挣扎扭动的火光将他那张脸映得忽明忽暗,倍增阴森之气。卓南雁依旧不紧不慢地说下去:“眼下金兵溃散,宋军士气大振,起事之天时已失;洞庭湖大云岛与池州齐山皆无险可守,明教实无地利可言;教主以一己之怨,击杀曲明使,大失人心,万千徒众离心离德,哪里谈得上‘人和’二字。教主天时、地利、人和皆失,怎可起兵举义?”

林逸烟再不言语,只死盯着他。四野老树的干枯枝杈在夜风中摇摆碰撞,“咯吱吱”的响动酷似野兽磨牙凿齿之声。卓南雁也不由得心底发冷,却仍道:“这一场无谓征战,又不知要搭上多少人的性命。大地重归光明,万民永享太平——教主若得了这些财宝,何不用于救济百姓,使天下百姓皆知此理,为我明教聚些民心,岂不更好?”

不知怎地,林逸烟听他说到最后,目光中的寒意倒敛了许多,双眉微蹙,似乎意有所动。慕容智却一声长笑,沉声喝道:“无知竖子!教主圣学渊深,胸中包罗万有,凭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敢在教主驾前大放厥词?”他这话一说,林逸烟长眉一展,脸上立时又回复了往日的傲兀深沉。娄千绝也怒喝道:“是啊,姓卓的小子,你忘了进阵之前是怎么答允咱们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放过了屁便忘个干净,算哪门子的好汉?”

卓南雁只得悠悠一叹,暗道:“便让他们找到宝藏却又如何,若真有重大财宝,往返运送,必然多费周折。林逸烟也难在月余间兴起万兵之乱,那时自有工夫对付他们。眼下当务之急,乃是救出小月儿,我又何必跟这些人多费唇舌?”一念及此,只淡淡地道:“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咱们寻到宝物,便烦请教主将霜月的下落告知于我。”林逸烟阴冷着脸,微微点头。

众人休息一夜,再向前行。到了两仪天内,风云变色,怪象迭出。六人交互扶助,终于捱到那对铜凤凰前,由卓南雁搬开石球,停了阵内枢纽。经此一劫,慕容智等人更是心惊肉跳,便连林逸烟都不禁脸上变色。

到得三桓天时,天色已沉黯下来,卓南雁寻到了父亲桌藏锋当年破阵时砍断的那块石柱,凝望父亲的留字,念及往事,不禁怅然。林逸烟也在暮色中凝望着剑狂遗下的那道剑痕,若有所思。

卓南雁忽道:“其实在家父心中,也深盼着光明重临大地,只是眷顾苍生之心犹多而已。”林逸烟幽幽地叹了口气,没有答话。三桓天阵十多年前便被剑狂毁去,照理说决无险困,但众人行走之际,都觉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怪异之感在身周萦绕。四野暮色混沌,光影离合,几人心思忐忑,默然前行。

“有些古怪!”行不多时,林逸烟当先顿住步子,沉声道,“地中戾气太盛!”他近日修习三际神魔功中的大光明天雷术,因其中有吸取“九天雷、十地火”之法,对地气感应犹为机敏。听得林逸烟这么一说,慕容智等人才明白让自己周身不自在的缘由,各自点头称是。

“戾气?”南宫铎忽地打起颤来,“难道那些传说都是真的?”慕容智冷哼道:“还有什么传说?”南宫铎定了定神,才道:“据传这大阵所在的地下,原有一条万载毒龙,凶残暴戾,其后九天司命天君看出地下的戾气,知道毒龙难驯,便在飞升前留下成道真身,才镇住了这股毒龙戾气。再后来,本门先祖建成了无极诸天大阵,用以供奉九天司命天君的真身。先祖更留下话来,万万不可冒犯天君真身,不然…那毒龙的戾气爆发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卓南雁听他所说跟当日南宫修老人讲述的大阵缘由颇有不同,不由便想到了当日“血猱役魄”、“火鸟拘魂”和妖鬼之说,心道:“南宫世家自来崇奉巫术,生出这些真假难辨的诸般传说,原也不足为奇,但南宫修老人所言,与史实相符,想必更可信些。”

南宫铎喘息几下,才又道:“家父曾言,所谓毒龙戾气,实则便山河煞气,暴戾难驯,沛然难御。”慕容智冷笑道:“什么煞气,都是吓唬野老村姑的言语。”南宫铎瞪大双眼,道:“本门镇山神功天星剑法的最后一重,名为‘地火剑气’,便是以自身剑气,调动身周山河煞气,以成地火蒸腾之势…”蓦地想到了其父南宫参之死,不由狠狠瞪视卓南雁。

“这还有些门道。”林逸烟想不到南宫世家的绝顶武功倒与他精研的大光明天雷术颇有相通之处,悠然点头,陷入沉思。一片冷寂中,忽闻前面密林内怪啸隐隐,苍茫的暮色中,也不知那黑沉沉的林子内还藏着什么怪兽。

南宫铎惊道:“教主,这…这大阵太多凶险,咱们还是走吧?”饶是娄千绝、慕容智都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枭雄怪杰,此时也不禁心内生出些莫名惧意。那破衣老者忽地剧烈咳嗽,卸下肩头竹笼,满笼鸡鸭立时大声聒噪。

“走!”林逸烟的脸上异彩闪烁,满是目藐云汉之气,“传言志怪,岂足为凭!”大袖飘飘,当先疾行。娄千绝先横下一条心来,骂道:“有教主在,你们还怕个鸟,临阵退缩,岂不成了娘们?姓卓的,劳驾过来带路吧!”卓南雁叹息一声,也只得跟了过去。南宫铎等人也疾步跟上。

自三桓天寻到那水帘洞,一路倒是有惊无险地穿越了四象天,到得八风天前。

众人听得卓南雁的述说,都知这八风天最为难缠,各自加了十二万分的小心。但这大阵不知是否真是戾气发动,还是运转不灵,八风天远不如上次卓南雁所见的那般可畏可怖。卓南雁推算出了天门、地户所在,众人随之一路前行,居然有惊无险地穿越了八风天,到了无极天的神殿前。

娄千绝长出了一口气,尖声笑道:“什么狗屁大阵,我瞧也不过如此。”慕容智斜睨他一眼,道:“你当是你本事大吗?有教主圣驾在此,方才万事顺畅。”娄千绝面色微变,也只得连连称是。

无极神殿前的数十丈方圆,仍依先天八卦之理做了数重禁制,林逸烟胸罗锦绣,略略扫了一眼,便看出了其中堂奥,霎时脸现肃穆之色,微微点头道:“果然巧夺造化!”夜风吹到这里似乎也柔和起来,殿前东首的草木似乎不是长在隆冬,居然郁郁葱葱,殿前的水池内波光粼粼,一切都显得那样妙趣天成。

林逸烟白润的脸上愈发焕然生彩,轻叹道:“万物谐畅,是为天道!”他苦修魔功多年,已晋“魔极入道”的化境,窥得天元境界后,他对天道的追求实不弱于“沧海龙腾”完颜亨,但因近日筹谋叛乱,反将心思都用在了阴谋诡计上。此时凝目前方那犹如活物般的神殿,林逸烟竟忽然生出一股难言的感动和久违的酣畅。这一瞬间,他几乎便想抛却满腔的抱负,遁入山林,重登天道之途。

“万物谐畅,是为天道!”听得林逸烟这淡淡一语,卓南雁便知洞庭烟横于天道上也有超人领悟,心内暗赞。

“教主,咱们该进哪一座神殿?”慕容智的一声轻唤,将林逸烟的悠思斩断。林逸烟微微点头,入阵之前,他曾细问了卓南雁中央无极神殿内的设置,这时便道:“前面三座神殿,中央的无极神殿是为大阵总枢,其中‘大化红流’的禁制太多凶险,陷身其中,稍有不慎,万难解救。咱们还是直取左右偏殿…”

慕容智笑道:“教主灼见!既然金银财宝都在偏殿内供奉,咱们还巴巴地冒险进那正殿做什么?”林逸烟将手一挥,一行人疾步向前。

费尽心机地突破神殿前的重重禁制,慕容智等人才惊骇地发现,这两座偏殿全被高高的院墙阻住,竟然无门可入。几人的脸上都现出骇异之色,林逸烟却沉声低笑起来:“这才对了!实则虚之虚则实之,那正中的无极大殿殿门大开,正要引得来此的外人贸然入内,深陷‘大化洪流’之中。实则那没有门的偏殿内,才是埋宝重地。”

众人均觉有理,但话虽如此,到底如何进入偏殿,依旧是桩难事。卓南雁凝立在东首偏殿之前,暗中施展忘忧心法探查,但觉那高强之后的气息怪异至极,似有道道雾气盘旋萦绕。他心下称奇,暗将功力提到十成。正待细探明白,猛觉一股怪力当头横压过来,卓南雁只觉脑顶嗡然一痛,忍不住退开两步,骇然收功。

“知道厉害了吗?”林逸烟就如看透了他的心思一样,向他淡淡一笑,“此地戾气极盛,你适才探出了什么?”卓南雁知道自己暗施心法探察,决计逃不过这大魔头的眼目,但也不愿示弱,冷冷道:“你倒厉害,自己去探探便知。”

林逸烟冷笑一声,双掌轻挥,指间都生出莹莹异彩。那彩芒渐渐耀目,竟似十指都燃起火来一般,暗夜中瞧来,分外诡异。众人均觉骇异,慕容智更是竦然动容,道:“大光明天雷术!”一语甫毕,林逸烟已将双掌按在地上,东拍西按片刻,蓦地一声低叱,双掌上的火光熠然一闪,随即齐齐熄灭。

“恭喜…”慕容智的声音竟已微微发颤,“恭喜教主三际神魔大法…功成圆满!”娄千绝、南宫铎全不知那大光明天雷术是什么魔功,忙也跟着贺喜,那哑巴老头却脚底发软,骇得一脚坐倒在地。

“果然厉害!”林逸烟脸上有一层银光游走不定,缓缓地道,“自入得大阵以来,以此处地下的戾气最盛,乃至…较正中无极神殿的戾气还要胜强几分。”

南宫铎变色道:“那…那定是毒龙戾气了,料来那九天司命真君的真身便在这殿内,咱们还是莫要冒犯得好。”慕容智满面不耐,冷冷道:“南宫铎,当日你怎生答应老夫来着?你若不冒险,南宫世家就此一蹶不振,你可心甘吗?”南宫铎顿时住口不语。

“在这里了!”林逸烟霍地斜身踏上两步。他的大光明天雷术对地煞之气感应犹深,此时默察良久,终于指着一处高墙,道:“此处地气最是古怪!若我所料不差,天君真身,便在此条直线上。”

那高墙高可数丈,光溜溜得决无攀援落足之处,谁也不知墙后有无机关埋伏。慕容智抓起两只鸡鸭,扬手仍过了高墙,但听嗤嗤乱响,一阵惶急的鸡鸣鸭叫响过,随即了无声息。

“有乱箭机关!”慕容智目光闪烁,又要抛入鸡鸭。林逸烟却冷笑道:“何必这般费事!”身形疾闪,双掌平推,只听轰隆巨响,那高墙已破开一洞。烟尘四下飞腾,林逸烟大袖飘飘,已当先走入。几人齐声欢呼,连卓南雁也不禁心内一震:“林逸烟身为一代宗主,果然气魄过人。”

高高的院墙内是空荡荡的庭院,破洞所在正对着一道青石铺就的甬道。广大的庭院黑沉沉空荡荡的,只寥落疏旷地散步着十几块青石,连树也没有一颗,衬得对面的偏殿也有些虚无缥缈。

娄千绝要在教主跟前显出些锐气来,虎吼一声,飞身前跃,但双足才踏到甬道的青石板上,猛觉两股怪力分从两侧袭来,顿觉全身如遭万千冷箭攒射,难耐至极。他一声惊叫,要待后退,却觉浑身无力,惊骇之际,陡觉脖领一紧,已被林逸烟一把拽回原处。

“教主!”娄千绝惊魂甫定,兀自觉得浑身发冷,“那是什么机关?”林逸烟缓缓地道:“那不是机关,是阵法。”他的眼芒在黑漆漆的夜色里灼灼跃动,望向卓南雁,“右首的阵势,你看得出吗?”

卓南雁苦笑道:“教主果然高明!我也只能看出右首的阵势,那该是道家水法绝阵之一。那几块怪石的摆布,玄机暗蕴,四周更被一股地煞戾气笼罩,若我所料不虚,那该是失传已久的习坎凝阴阵!”顿了一顿,又道,“左首的阵法,我却全然窥不破玄机,只觉有一股难言的凶戾之气。”

“左边的是巫教阵法。地下埋了被灵力加持过的法器…”林逸烟深吸了一口寒气,闭目探察片刻,才幽幽地道,“那是尸骸残骨二十七具,嗯,灵灯数盏,一、二、三…居然是九盏灵灯!”

“莫非是九灯定魂阵?”慕容智倒吸了一口寒气,惊道,“属下只听说过三灯定魂阵,最厉害的也不过是七灯定魂阵,怎地又多出了两灯?”林逸烟缓缓地道:“多出的两灯是‘罗睺灯’和‘计都灯’。此九灯定魂阵在唐末传自天竺,在中土失传已久…”卓南雁听他侃侃而谈,心中一动:“林逸烟精通魔功巫道,这些巫教阵法自然难他不倒,但右首的道家阵法,想必他未能看得出来,只是诱我说出。”

“他奶奶的,”娄千绝惊道,“这南宫先人好不厉害。居然布下了道家、魔家两门阵法!”林逸烟冷笑道:“更厉害的,是这两般阵势互为犄角,攻左则右援,攻右则左援。”娄千绝恍然大悟:“怪不得属下适才觉得左右两股怪力,好险好险。”

慕容智皱眉道:“南宫公子,令祖的阵法,你可破得了吗?”南宫铎忙道:“本门阵学渊深,这个…术业有专攻,属下只精习剑阵,这个什么习坎凝阴阵,可不明破法。至于那些巫教阵法,更是失传已久,属下连听也未曾听说过。”他生怕林逸烟让他上前相试,一口气地全推个干净。

“南雁,”林逸烟居然望向卓南雁一笑,“听说你师从易绝多日,得其真传,这习坎凝阴阵可有破解之道吗?”卓南雁微一凝思,道:“八卦之中,坎为水,双坎为习,习坎为险难之卦。此阵之下想必便有暗流激涌,被布阵者聚集水汽,凝结水煞戾气伤人,急切之间,实难破解。”林逸烟冷笑道:“易绝弟子竟也没有破解之道?”

“若要破解,只有一途,”卓南雁却不愿示弱,道,“以毒攻毒!”林逸烟双眸一亮,道:“你是说,使二阵自相攻伐,令其两败俱伤?”卓南雁点头道:“此法虽然凶险,却也是目下最神速的过阵之法。”慕容智奇道:“过阵?”卓南雁道:“这两大绝阵一时三刻是破不掉的,只能将其禁制打开一条通路,容咱们过去!”

慕容智似懂非懂,道:“那你这以毒攻毒之法,到底该怎么操行?”卓南雁道:“习坎凝阴阵的阵眼便是那几块怪石,只须变换怪石方位,其凝聚的水煞戾气便会随之转向。若将这四散发射的水煞戾气尽数聚向左首巫阵的阵心,同时调动左首的九灯定魂阵,使其巫力射向右首习坎阵的阵心,让它们二力交征,相互抵消,咱们便可找到一条戾气最弱的通道。”

他这番话言简意赅,便连全然不晓阵法的娄千绝都连连点头。卓南雁又道:“但这以毒攻毒之法,须得左右两阵同时下手,我只有把握对付那道家的习坎凝阴阵,对那巫教绝阵却全然不懂。”

“铤而走险,在此一举。”林逸烟笑道,“那巫教的九灯定魂阵,就由本座出手吧!”二人恰恰各是当今道家、巫家中精研阵法的顶尖人物,似乎天然的风云际会来此破阵之人。两人详细计议了出手的方位时机,便各自运功遥探前方阵势玄机。

慕容智等人不明所以,只能心惊肉跳地看着他二人。眼前这条笔直平坦的通道两侧,居然凝布着两大绝阵,一侧是神,一侧是魔。由神魔共同守护的神殿内,该蕴藏着怎样的宝贝?几人想到此处,忐忑的心底又都生出一种莫名的激越。

片刻后卓南雁和林逸烟相对视点头,各自一声长啸,齐齐跃起。两人都知身入巨险之中,身法都是快如利电。

所谓阵法,实则多是调动或改换天地间的磁场以困住入阵之人,至于那些偷天换日的具体手段则各自不同:道家阵法乃依五行八卦之理,颠倒阴阳,凝聚地煞布阵;巫教阵法则以巫法加持,调集法器或鬼物的灵力伤人。这些所谓的地煞与灵力,实则都是某种不为世人所知的磁场,其中自然有许多深奥难解之处,只能靠道、魔两家代代耳口相传。

卓南雁在阵外揣摩良久,已看出那些怪石看似错落有致,其实外围的石头都是故部疑阵,只中间的七块巨石是按斗、牛、女、虚、危、室、壁的玄武七宿阵势布成。玄武为北方水神,故而南宫先祖以之调动本地水煞,只要转动七宿方位,则其水煞戾气必会随之而动。

一冲进石阵,便觉一道道的沉浑巨力四下袭来,这凝阴阵的地煞之气委实惊人。卓南雁早将天衣真气运到了第五重的境地,浑身如同天衣罩体,当下奋勇向前,出手如电,已将第一块“斗宿石”平移三尺。

那边林逸烟一入阵内,也觉眼前鬼影幢幢,飘飘荡荡地四下里围上。

正如慕容智所说,中原巫教有三灯定魂阵传世,那是以三盏天灯为法器,用灵力锁住入阵者的心魂神智,灯盏越多,阵法越是狠辣,最多可到七灯定魂。但眼下这定魂阵居然设有九盏天灯,多出的二灯名为“罗睺”、“计都”,那都是得自天竺神道中的恶魔之名,据传能吞噬日月。

林逸烟先前默察良久,已看出这“罗睺”、“计都”二灯,正是其阵眼所在。此时眼见四处鬼气森然,忙双掌托天,暴喝一声,掌心上已现出一道电芒。身入绝境,他一上来便祭出大光明天雷术,只闻霹雳震响,雷发电射,顿时震得身周鬼影一黯。

“摩尼明尊,赐我光明。灭神除魔,万世太平…”林逸烟口中念念有词,双掌在地上连连拍动。此时他功运绝顶,眼中都似要耀出火光来,又是一声大喝,双掌破土而入。再探出来时,掌上已擎了两盏样式奇古的灯盏,想必那就是“罗睺”、“计都”二灯了,在暗夜里射出鬼火一般蓝幽幽的诡异光芒。

庭院中霎时腾起一股阴森森的鬼气,远观的慕容智等人都觉浑身发冷,如坠冰窟,均是心内惊骇,张皇后退。林逸烟忽又厉声大喝:“九灯悉备,三魂无依!”随着喝声,他身上也发出一团红光,犹如裹了一层红霞,红霞与那蓝色冷芒一交,风雷之声连绵不绝。众人惊骇之间,他已转开身子,将两灯再向地下插去。

卓南雁真气发动,越推越快,已将牛、女、虚、危等四块宿石巨石相继推开,但推到那室宿石时,突觉一股阴寒之气当胸袭来,如同怒流决堤,竟将他胸前的护体真气撕开一道裂隙。危急之际,忽听林逸烟那一边雷声震响,九灯定魂阵的煞气已横击过来,正将他胸前的寒气撞开。

“他得手了!”卓南雁心神一振,乘势连推室宿石和壁宿石,终于将玄武七宿的阵眼横转了过来。

只听轰然震响,两大绝阵搅起的煞气撞击一处,顿时满院怪风飞卷。卓南雁看那甬道当中,两阵煞气交界之处,反风力最弱,忙飞身横跃。

“成了!”林逸烟哈哈大笑,身形电射,已跟卓南雁并肩而立。慕容智、娄千绝等人才如梦初醒,飞身赶来。南宫铎吆喝一声,那呆愣的老者也仓皇跟了上来。

一行人战栗着向前,但闻阵阵怪声,或如雷鸣,或如牛喘,或如鬼哭。慕容智等人心旌摇曳,只顾拼力疾赶,忽听前面“咯吱”一声,沉厚的殿门已被人推开,耳畔怪声一敛,才知已穿过了那甬道,到了偏殿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