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宜真见陈辉如此恭敬,倒吓了一大跳,道:“驾长,贫道赵宜真,仙长可担当不起。”他说着,腿忽地一软,险些摔倒,雁高翔在一边一把抓住他的肩头,将他扶住了。赵宜真方才惊吓过度,施展雷术又损耗不少内力,一旦松懈下来,只觉周身发软。陈辉见赵宜真险些摔倒,大失所望,心道:“果然不是神仙。戏文里说秦叔宝因为被唐公建生祠折得当锏卖马,这小道士连受我一拜的福分都没有,白磕这几个头了。”讪讪地站了起来,道:“我再去瞧瞧,把破口钉起来。”

赵宜真站稳了,仍觉双腿发软,靠在船边喘了两口气,这才定了定神。雁高翔道:“赵道长,你身边到底带了什么东西,那妖人要对你穷追不舍?”

赵宜真脸色变了变,忽地站起来,眼中惊疑不定,尚未开口,雁高翔忽地一指点中他胸口。这是膻中穴所在,他大吃一惊,只道雁高翔也是心怀不轨,但胸口处却只是略微一痛,并不觉得异样。雁高翔拿起葫芦来喝了一口,道:“赵道长,某家若真要抢你的东西,方才便封住你穴道了。”塬来他见赵宜真有惊惧之色,也懒得分辩,索性这般来表白。

赵宜真惊魂未定,抚了抚胸口,道:“雁兄,你真吓死我了。其实,那东西也没什么大不了,是我清微派的一本《雷法总归》。”

雁高翔一口酒正在喉咙口,一下呛到了气管里,连鼻子里都冒出酒来。他咳嗽了两声,抹掉嘴角的酒,道:“是《雷法总归》?”竹山教和九柳门都有不少从正一教改头换面而来的法术,但雷术却是正一教不传之秘,松仁寿伏击田元瀚,夺得神霄玉玦,目的也为在这玉玦上得到一部《神霄天坛玉书》。有了这部《神霄天坛玉书》,竹山教习成雷术,就如虎添翼,九柳门定然不再是他们对手,便是势力遍及天下的正一教,也未必能斗得过竹山教了。赵宜真的《雷法总归》是清微派的,清微派同是正一一脉,雷术虽然不如《神霄天坛玉书》一般精微,也殊非泛泛。方才他见赵宜真亲施雷术,虽然所学未精,但威力还是足以惊世骇俗。若能夺得这本《雷法总归》,纵然《神霄天坛玉书》得不到,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他将葫芦盖好了,道:“赵道长,能让我瞧瞧么?”眼中已大是渴望。赵宜真道:“雁兄,家师严命贫道不得付与旁人,还请雁兄海涵。雁兄你身体不适么?我这儿有种清心丹,可以平气定喘,要不要一粒?”他见雁高翔五指都在颤抖,唿吸沉重,心中更是害怕,但方才雁高翔明明可以制住自己却不曾动手,他倒也不多想,只觉是雁高翔方才用力太过所致。

雁高翔一只手已按在葫芦口,只消手一挥,水火刀便可拔出。此时他与赵宜真相距不到三尺,赵宜真也全无防备,此时出手,绝无失手之虞,定能在一弹指间便可让赵宜真人头落地,但他怔了怔,还是轻轻拔掉塞葫芦的高粱秸,笑道:“不用了,我没什么事,喝两口酒便成。”喝了一口后又轻声道:“赵道长,这事你可千万不要再让别人知晓了。”

赵宜真道:“是,雁兄说得是,贫道受教了。雁兄,你本领可真不小,家师的武功似乎还不及你呢。”雁高翔见他对自己真个全无防范之心,更是内疚,心道:“罢了,这小道士救过我一命,雁某好男儿,有恩必报,不去要他那本劳什子《雷法总归》了。只是他师傅也真个不通世事,居然把这般重要一本书交给这小道士保管,不怕害了他性命么?”

四、宝山园

夜航船余下数日倒是一路顺风,再没出什么意外。那一日陈辉对雁高翔说顺风顺水的话,后日一早便能到,倒也说得甚准,赶到婺州路金华府时刚过巳时。巳时说早不早,说晚不晚,上街赶集的乡农正准备挑担回去了,一些闲散的人还刚起床,街上行人熙熙攘攘。

下了船,赵宜真说是要去城南,他师叔在城南开了家饭馆叫宝山园,雁高翔也要尽快与两位师兄会面。当初分手时,大师兄和他说过,在金华城东的通玄观会面。松仁寿与鹿希龄都是道装,可以冒充游方道士,在观中借住,也不惹人注目。

进了城,雁高翔第一件事便是去酒馆将葫芦里的酒装满,又去吃了碗大面,这才寻到通玄观去。通玄观只是个小小道观,十分清静,香火也不算旺,不远处更是一片坟地,观中道士平时给人办丧事打醮做法事度日。金华府人烟稠密,但出得起钱做法事的人家也不是天天都死人,何况还有不少寺院和也里可温教也能做法事,那些道士过得十分清苦,有道友前来赁屋暂居,自然求之不得。

松仁寿与雁高翔向观主租了后院居住。雁高翔一到后院,便觉神清气爽。竹山教虽然被人目为邪派,松鹿二人却都是好洁之人,平时风度也颇有几分仙风道骨,这后院打扫得一尘不染,极是干净,院中种了一株大槐树,浓荫匝地,遮去了大半个院子。也因为这棵大槐树,通玄观俗称槐树观。

雁高翔走到门前,正待叩门,门却“呀”一声开了,鹿希龄走了出来。先前伏击田元瀚一役中,鹿希龄被九柳门门主柳成越所伤,伤势尚未痊愈,此时面色红润,倒是好了许多。雁高翔心中一喜,躬身施了一礼,道:“鹿师兄,高翔来了。”

鹿希龄道:“高翔,你来得这么快?我与大师兄也是三天前才到呢,九柳门那伙人都甩了吧?进来坐。”

雁高翔进了屋子,只见屋中虽然陈列简单,便也窗明几净,桌上还有些吃食,多半是鹿希龄正在吃早点。他拉过一边的长条凳坐下,道:“鹿师兄,松师兄呢?”

鹿希龄道:“大师兄这几日都在为神霄玉玦之事奔走,你先坐下喝口水吧,吃过饭了没?尝尝看,这糕干夹南肉,滋味可好得紧。”

雁高翔见桌上是一盆切成三角形的大饼,边上还有一盆油光光的腌肉,虽然肚子不饿,还是拿了块饼,夹了两片腌肉。才咬得一口,却觉这腌肉芳香异常,大为可口,赞道:“好吃。”

他却不知这糕干也称麦饼头,是用面粉加红糖水发酵后在锅中两面烤成,还不算如何,南肉却是金华一带名产。金华猪肉皮薄肉细,南肉是选取上好鲜肉腌制而成,前后要敷三道盐,共历二十五日方成,蒸熟之后奇香无比。直至今日,金华的家乡南肉和火腿仍是天下驰名。鹿希龄知道这小师弟平生所好,只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见他对这种细致食物一般吃得津津有味,笑道:“这儿吃的东西着实不少。还有一种千层酥饼,刚出锅时更是好吃,等一会我带你上街去尝尝。”

鹿希龄唠叨了两句吃食,雁高翔三口两口已将一块糕干吃下肚去,这才道:“鹿师兄,你身子可好了不曾?”

鹿希龄按了按胸口,恨恨道:“柳成越那王八蛋,本事着实了得,好在这伤也已结口了。”巢湖一战,他在柳成越手下死里逃生,至今心有余悸。他道:“九柳门那伙废物和你交过手么?杀了他们几个?”

雁高翔道:“好叫鹿师兄得知,我是从徽州坐船过来的,在祈门与三个九柳门下斗过一场,伤了一人,不过没能杀了他。”

鹿希龄拍了拍腿,叹道:“可惜!”他又“嘿嘿”一笑,道:“下次再碰上,他们便没这般好运气了,我非要将柳成越的头摘下来不可。”

雁高翔又惊又喜,道:“是不是松师兄已经得到《神霄天坛玉书》了?”

鹿希龄道:“这个倒还未曾,不过已经十拿九稳了。”

雁高翔想了想,道:“对了,松师兄说了新教主的事么?新教主到底是谁?”

鹿希龄又是“嘿嘿”一笑,低声道:“你想必做梦也想不到,便是田元瀚的次女。”

如果是当头一个霹雳,只怕雁高翔也不会如此惊愕。他高声道:“什么?”鹿希龄听他声音响了,低低道:“别说那么响。”

雁高翔点点头,心中却不知是什么滋味。那一次他们借孙道荣父子名义伏击田元瀚,后来松仁寿却放过了田元瀚父女,雁高翔只道是师兄偶尔动了恻隐之心,后来也想放过孙道荣父子,但孙氏父子还是被松仁寿灭口。此时他一直想不到,直到此时才明白其中底细。鹿希龄见他沉默不语,笑了笑道:“三师弟,你也不必想不通,大师兄说教主虽然年幼,且是女流,但她身有异禀,定能光大我竹山教。”

松仁寿是他们大师兄,但鹿希龄与雁高翔二人对他敬之不啻天人,早把松仁寿看成教主了。虽然松仁寿找了个少女做教主有些匪夷所思,但他们知道松仁寿所为定有道理。雁高翔顿了顿,道:“那松师兄现在何处?”

鹿希龄嘿嘿一笑,道:“塬来《神霄天坛玉书》的所在,现在是城南的一个饭馆了,叫什么宝山园,那店主东是个大大的羊牯,大师兄略施小术,他就信个十足,正求大师兄开坛做法收鬼呢……”他见雁高翔又是一副惊愕的样子,道:“怎么了?”

雁高翔只觉背后汗已涔涔而下,低声道:“鹿师兄,松师兄只怕是中计了。”

※※※

宝山园在金华城里算数一数二的大饭馆了,酒肆饭庄,勾栏住宿,一应俱全。金华城虽没杭州城那样繁华,来往客商也有不少,宝山园的生意自然好得很。整座宝山园分“天地玄黄”四院,只是这两天宝山园玄字院歇业,对外间说是园中整修,背地里人们却传说宝山园闹鬼。

院子里只站了几个人,站在正当中一个香坛前的正是松仁寿。松仁寿一身道装,方霞谷站在他背后,待松仁寿收起了香烛,上前一步,低声道:“松真人,怎么样?”松仁寿叹了口气,道:“霞翁,当初起建此屋时,那堪舆师的本事可真个不小,六十三年,一年入地五尺,阴尸鬼在地下已有三十多丈了。”

方霞谷怔了怔,惊道:“那怎生是好?掘地三十丈,那得费多大功夫,真人,你千万要救救我则个。”见方霞谷吓成这样子,松仁寿心中窃笑。他们三天前到了金华,从神霄玉玦上已查得了《神霄天坛玉书》的踪迹。鹿希龄因为旧伤未愈,松仁寿让他在通玄观歇息,自己前去查看。一看之下,方知此间已建起了一座大饭馆。他心思缜密,先行查阅了方志,发现此处塬是赤松观。赤松观奉东晋黄初平为祖师。黄初平于东晋咸和三年出生于金华丹溪,幼时牧羊,传说十五岁时为仙师赤松子引入石洞修仙,后来修成,能叱石成羊,大有灵异,东晋葛洪《神仙传》中即有记载,在浙南福广一带极受尊崇,即是俗称之“黄大仙”,至今香港黄大仙祠犹有“金华分迹”的牌坊,以明渊薮。北宋时,赤松观香火盛极一时,林灵素便曾在此住持数年。入元后,赤松观为火所毁,后来渐渐颓圮败落,为方氏购得地皮改造成宝山园。(燕垒生按:赤松观实在金华城东北二十里外,不在城中。)

藏《神霄天坛玉书》的所在居然成了个大饭庄,松仁寿也当真始料未及。商贾多迷信,他也知道的,当下略施小术,结果宝山园中夜夜鬼哭神号,正当方霞谷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时,他这才出现,说是宝山园昔年请堪舆师相地时,有意布成了五衰四败之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无一不是颠三倒四,如此下去,生意倒灶不说,家人必将缠绵病榻,不得善终。他心知说得越凶,方霞谷定然更为相信。果然,方霞谷果然奉己若神明,马上请自己作法禳解。松仁寿装模作样一番,说是那堪舆师当年埋下一个阴尸鬼,这阴尸鬼欲饮黄泉,每年入地五尺,若到三十三丈,便大罗金仙亦是无救。这一番话更把方霞谷吓得魂飞魄散,只求松仁寿速速行法。

到今日,已是第二天了,松仁寿暗自好笑。他施术之下,已觉怀中的神霄玉玦渐有感应,应该离林灵素藏下的《神霄天坛玉书》越来越近。他已打定主意,一拿到那函《神霄天坛玉书》,便施以幻术,说这便是当初堪舆师埋下的阴尸鬼。只是那《神霄天坛玉书》居然也埋到了地下三十余丈,要取出来也大费周折。他故意沉吟了一下,道:“霞翁,若不将阴尸鬼取出另外安置,那只是治标不治本,日后仍有后患。幸好你遇上贫道。”

方霞谷满脸堆笑,道:“我知道真人定有法子,可要人帮忙么?”

松仁寿道:“旁物也不用,只是这东西甚是烦难,只怕拿不到。”

他故意沉吟了一下,方霞谷果然拍拍胸脯道:“松真人,我方家在金华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什么东西买不到?便是天上龙肝凤髓,只消有价,便买得回来。”

果然入我彀中。松仁寿心中暗暗得意,脸上仍是一脸凝重,道:“此物是新尸一具。贫道拼了三年功力,以极阴之气将那阴尸鬼引出,霞翁日后便可日进斗金,多子多福了。”

方霞谷眼里都放出光来,道:“那敢情好,我叫人去城北义冢取一具来,前些天有些逃荒的人过来,死了三四个,尚不曾埋下,只是不知松真人还要什么法器?”

松仁寿道:“法器倒也不必了。不过二阴相斗,此间会有毒雾弥漫,方翁要破费一下,用猪血染布制大帐一顶,将四周掩盖,方保无恙。”他心知人多眼杂,若是行法取书之时周围上百只眼睛盯着,自己幻术就算再高明也难做手脚。让他将一幅大帐掩起来,便谁也看不到了。

方霞谷道:“用猪血啊?松真人不用黑狗血么?”

黑狗血俗传能破邪咒,但一时半刻哪里弄这许多黑狗来。松仁寿淡淡一笑,道:“贫道所修,不必如此,只消寻常猪血便可。只是霞翁好生吩咐下人,贫道之术不能被生人撞破,让他们千万不可窥看。”

方霞谷没口子答应,道:“行,行。松真人,后院已备下一桌酒席,请真人慢用,我马上叫人去置办。”他挥挥手,一个下人满面堆笑地将松仁寿引到黄字院后院去。

在松仁寿跟前,方霞谷一直是副面团团富家翁的样子。待松仁寿一走,他也向门外走去。平时他住在天字院,布置了一间小小书房。他一副市侩模样,这书房却清雅之极,若松仁寿见到这书房,绝不会相信方霞谷这般轻易便上钩了。

书房里已坐了个少年。这少年长相极是秀丽,几乎与女子一般,只是眼神却阴鸷之极。方霞谷坐了下来,道:“小博,令兄还没回来么?”

那少年小博抬起头看了看方霞谷,道:“你不相信我的本事么?”

方霞谷打了个哈哈,道:“偃师门二妙,我岂有不信之理。只是令兄若也在此间,那就万无一失了。”

小博嘴角抽动了一下,心道:“你这不是不相信我的本事?”他慢慢道:“方先生,受人钱财,替人消灾,不会误你的事的。”

方霞谷正色道:“我师兄在江湖上没什么大名,但他的真实本领实是非同小可,既要做这事,就万万不能失手。”

小博露齿一笑,道:“方先生,偃师门出道以来,从来不曾失过手,你难道不知么?只是那松道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方霞谷沉吟了一下,道:“就是此人我还摸不清他的底细,用的居然是驭尸术一类,多半是闻到味道的左道术士。”他笑了笑,道,“毕竟,林灵素遗下宝物,腥气也重得很,三教九流之人都想得到,好在你最不怕的便是左道术士。只是此人到底从何处得知这消息,我旁敲侧击了数次,总探不出口风。只有先稳住他,让他自以为得计。反正林灵素的宝物深埋地下,大张旗鼓开挖的话只怕要惹出祸事,我本来就想找一个有驭尸术之人行法,此人既有这本事,就借他这一臂之力吧,等事成之后再收拾他。”

小博的十根手指交叉着转了转。他的手指细细长长,柔若无骨,竟似十根面条。他想了想,道:“既然多了一个外人,报酬便要加一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