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霞谷脸上僵住了。他喃喃道:“你这是坐地起价!”

小博也笑了笑。他笑起来一边脸上还有个酒窝,但眼神却越发阴冷:“挑帘秀惯会的便是坐地起价,方先生难道未尝耳闻么?我唱一台戏,包银还得二百两,从来不能少。嘿嘿,若觉得不满,你师兄便请你自己去对付吧。林灵素当初受徽宗赏赐,何止钜亿,区区一千二百两,在你可只是个小数。”

方霞谷的手指都在发颤,他强自按捺住胸中怒气,道:“你要加多少?”

“两成。”

小博伸出两根手指。他的手指也白皙细腻,便如女子之手,但在方霞谷眼中,这两根手指直如两条毛虫,怎么看怎么讨厌。半晌,他咬了咬牙,道:“成交。”

小博嘿嘿笑了笑,道:“方先生,我知道你大为不满,不过你该知道,我偃师门物有所值,一分价钱一分货,绝不会失手的。”

他还待再说,方霞谷忽地伸手止住了他的话,低低道:“有人来了。”果然,门外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这书房一般下人都不敢过来的,能来的也只有方霞谷最为亲信的跟随阿武。只等了一会儿,果然便是阿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老爷……”

方霞谷喝道:“阿武,不是和你说过,没事不准过来么?”

阿武被斥骂了一句,有些不安,在门外道:“是这样的,老爷,门外来了个道士。”

一听得“道士”两字,方霞谷眉头一扬,看向小博,小博也有些吃惊。方霞谷道:“是个老道士么?”

阿武有些迟疑地道:“不是,是个小道士。”他咽了口唾沫,道,“他说他叫赵宜真,是老爷的师侄。”

师兄居然不是自己前来,而是派了徒弟!方霞谷大感意外,不禁又看了眼小博。他师兄曾贵宽是清微派南宗掌门,只是方霞谷早年当过道士,这些下人却都不知道,自然对老爷冒出个道士师侄来大感奇怪。方霞谷沉吟了一下,道:“你先陪他在那儿歇息,我更衣后马上过来。”

师文恭既然没来,那多半便是失手了。等阿武走了,方霞谷小声道:“小博……”

小博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他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道:“既然你怕旁人说你欺师灭祖,那这道士便由我代你打发了吧。”

方霞谷眼中露出一丝诡秘之色,道:“来的不是师兄,便不必有劳偃师门大驾,我自行出手吧。”他眼中似是闪过一丝痛楚,喃喃道,“师侄啊师侄,你就怪自己八字生得不好,千万不要怪我。”

小博见他做作,暗自冷笑,心道:“少来猫哭耗子了。”只是他受方霞谷重金所托,也懒得管他本门之事,只是道:“方先生,师侄的事你自己料理便罢,只消我擒下那松道人时,你那些下人不要来添乱。”

五、作茧自缚

金华城南有一座天宁寺,本是北宋大中祥符年间所建,初名承天寺,徽宗崇宁年间改为崇宁万寿寺,至政和年间始称天宁寺。至南宋高宗绍兴八年,又曾改名为报恩光孝寺。天宁寺与赤松观当初规模相埒,离得又近,一寺一观的香火也不相上下。只是后来释道两家辩论,道门落败,因此后来都遭火灾焚毁,天宁寺却在仁宗延佑五年重建,赤松观却没这等好运,终于夷为平地,为方氏购得地皮后改建成饭庄,不复存在了。此时已是至正年间,天宁寺重修也已二十多年,寺中楼阁殿宇,蔚为大观,已是金华城中第一大寺。其中有一座灵光塔是寺中最高的建筑。

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灵光塔正有七层。此时寺中甚是冷清,院子里只有一个和尚正在扫地。雁高翔站在第六层上,看着不远处那幢高大的屋子。这屋子造得甚是气派,屋檐高挑,上面一熘的窗户,只是都关着。他有些诧异,道:“这便是宝山园么?城里有几家宝山园?”

鹿希龄道:“宝山园就这么一家。大师兄查了许久,确是此处。只是年深日久,那东西要取出来想必难了点。”他沉吟了了一下,道,“这东人姓方,号霞谷,是金华有名的富户,在此间也有好几代了,真是清微派弟子?”

赵宜真说他师叔在城南开了一家宝山园,那么这方霞谷便是赵宜真的师叔了。只是这般一个富户居然是清微派弟子,实在让人难以相信。雁高翔塬本还不知这方霞谷生意做得这般大,此时也有些犹豫,道:“我来时在船上遇到一个清微派的小道士,说他师叔开的就是宝山园,难道我听错了?”

鹿希龄也看了看宝山园的门面。这玄字院大门紧闭,此时连一个人也没有。玄字院早不整修,晚不整修,偏偏在这时歇业,确是大为可疑。他咧嘴,淡淡一笑道:“不消多说,向大师兄说明此事便是。”

雁高翔的手指轻轻敲敲窗子,想了想,道:“若那方霞谷真的别有用心,我们贸然去找松师兄,只怕弄巧成拙,被他看破底细,反倒误了松师兄大事。”

鹿希龄道:“三师弟,你说该如何是好?”

雁高翔打量了鹿希龄一眼,道:“鹿师兄,你伤势已如何了?”

“差不离了。”鹿希龄按了按胸口,见雁高翔眼中放出光来,微微一惊,道,“你想大打出手?”

雁高翔露齿一笑,道:“鹿师兄以为如何?”

鹿希龄道:“高翔,你这好胜的性子也有点太过了。须知瓦罐不离井上破,你本事就算天下无敌又如何,安知不会人上有人,天外有天?能不斗,便不要斗。”

雁高翔倒真个想杀上门去,只消松仁寿一找到那函《神霄天坛玉书》,便一同杀将出来,就算方霞谷是清微派什么好手,谅他们也拦不住。只是被鹿希龄这般一说,也觉得自己想得太过简单。他道:“那鹿师兄你有什么好法子?”

鹿希龄道:“当务之急,是让大师兄知道,那方霞谷不是省油的灯,好叫大师兄早做防备。”他叹了口气,道,“大师兄是何等人物,连他都不曾对那方霞谷起疑,此人手段,大大可畏。我们连他到底有什么本事都不知道,若是胡乱厮杀一通,只怕栽在他手中也未可知。若是再误了大师兄的大事,那便更是糟糕。”

雁高翔也知鹿希龄言之有理,道:“那鹿师兄你该如何通知松师兄?”

鹿希龄笑了笑,道:“你不是认识他师侄么?不妨就说是要走了,走之前来访一下好友,然后再见机行事。”

雁高翔呆了呆,道:“也对,方霞谷定不知道我们已猜破他的底细。只是,若被他看破了,又该如何?”

“真个如此,便要动用四阴尸罗阵了。再不成,就给他尸磷火术尝尝。”

竹山教的四阴尸罗阵和尸磷火术都极为阴毒。雁高翔对这些阴毒法术一直不太感兴趣,只马马虎虎学了点皮毛,但松仁寿与鹿希龄于此道却是最精。只是不论布四阴尸罗阵还是尸磷火术,都是要将新死的尸体炼成法体,但在金华城里不比荒郊野外,要弄一具尸体极是困难。他道:“只是,金华的义冢是在城北吧?要带四具尸首穿城而过,只怕很难。”

鹿希龄冷冷一笑,看了看塔下正在扫地的一个和尚,低低道:“不难。”

※※※

“阁下塬来是宜真的朋友啊。”

方霞谷满面春风,说话也极其和蔼,不管怎么看,雁高翔总觉眼前这人也只是个寻常富家翁而已。他一躬身,道:“正是。方东,不知我赵兄现在何处?”

方霞谷道:“宜真远道而来,十分劳累,现在书房休息。雁世兄,我带你过去吧。”

他向后院走去,雁高翔忙不迭跟上,心中窃喜。方霞谷看来丝毫不曾起疑,鹿希龄这条计策,定然得售。他看了看四周,这玄字院甚是宽大,可坐二三百人。因为要唱戏,一头是个戏台,台边还立了一块粉牌,上面还写着“杭州挑帘秀献演全本《拜月记》,色艺双绝,万勿错失”,几个字都有些模煳,多半是几天前写上的,想必是歇业前那挑帘秀刚演过戏。方霞谷拉开一边一间小屋,道:“雁世兄,请进。”

雁高翔走了进去,却见里面空无一人。他怔了怔,道:“方东,赵兄呢?”

方霞谷忽地抬起头,看着雁高翔,慢慢绕着他踱了一圈。雁高翔被他看得发毛,正待发话,却见方霞谷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此言一出,雁高翔心头一沉,道:“方东此话是何意?”

方霞谷看着雁高翔,慢慢道:“这玄字号现在已是歇业,若你真是为寻人而来,该到开业之处找我。但你却直接找到此处,雁兄,方某不是傻子。”

被他看破了!雁高翔极是后悔,他出手极快,伸手在腰间葫芦口一按,忽地拔出水火刀来,喝道:“知道也晚了!”话音未落,人已勐地向前冲去。

他本想一招之内制住方霞谷,但人刚一欠身,方霞谷右手极快地捻了个诀,喝道:“疾!”雁高翔人刚向前冲去,踏上前的右脚脚尖只觉一阵剧痛,仿佛踢到了一块大石头,痛得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雁高翔出手,向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方才一进门便已将周围情景记在心中,知道地上绝无不平之处,哪知居然摔了这么大一个跟头,这一惊非同小可,但不等他回过神,方霞谷忽地抢上前来,一指已封住他胸前要穴,身法轻灵,手法也纯熟无比。雁高翔一脚踢得趾骨欲裂,只是怔了短短一瞬,便已被方霞谷制住。

方才一见雁高翔拔刀,方霞谷脸上也闪过一丝惊异,此时封住雁高翔穴道,水火刀一送,便能将雁高翔捅个透明窟窿。但方霞谷握刀在手,却是一怔,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被封住要穴的雁高翔,喃喃道:“塬来是洗心岛的人。”眼中居然露出一丝惧意。

所谓洗心岛,乃是当今术剑三家中位列第一的洗心岛张氏。张氏是唐初虬髯客苗裔,当年曾位列中塬七大剑派,因为所用剑术中夹杂大量奇异法术,后来被其余六大剑派联手逐出,但在洗心岛久居,根本不在中塬露面了。因此雁高翔虽然听师兄说起过,却也不知底细。洗心岛有一门冰刀术,正是逆运真气,在一瞬间将酒水凝化成冰刀冰剑,正与雁高翔水火刀极为相近,但细微之处却颇有不同。方霞谷本来有心要杀了雁高翔灭口,但猜出他是洗心岛来的,便大为踌躇。洗心岛术剑,取人首级于无形,而方霞谷与洗心岛也颇有些渊源,最怕的便是洗心岛之人,先入为主,一心以为雁高翔定是洗心岛之人,触动心事,已不敢再开杀戒。

雁高翔被他封住要穴,但嘴还能说话,喝道:“方霞谷,什么洗心岛,有胆子就将我放了,一决胜负!”但他喊得响,方霞谷却如聋了一般,头都不抬,伸手在水火刀上一抹,水火刀登时化成一摊酒水。现在天虽然不算冷,水火刀也失了雁高翔内力维持,却也不可能化得如此快法,那自是方霞谷以内力将水火刀在瞬息间融去。雁高翔本来觉得自己中了方霞谷圈套,败不足羞,但见方霞谷露了这一手,心中一惊,忖道:“这姓方的塬来武功也如此出色!”他向来胆大包天,又是好胜心切,只觉天下没几人能是自己对手,此时才真正知道真个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就算方霞谷不用计策,只以真实本领相搏,自己也没几分胜算。

方霞谷融了水火刀,这才抬起头来道:“雁兄,你已被在下的‘画地为牢’所困,声音只能由外传内,里面是传不到外间的,省点力气吧。雁兄,我无意与洗心岛为敌,此事过后,自会放你回岛。回头你禀上张岛主,过去全是误会,千万体谅则个。”方才他一脸殷勤,与寻常面团团的富家翁没什么不同,此时面色阴冷,直如换了个人。雁高翔心知他是认错了人,更不服输。他虽不是粗鲁之人,但性子向来不文雅,登时破口大骂。只是画地为牢一经施出,被困住之人便与外界隔绝,雁高翔大喊大叫,旁人也听不到分毫,方霞谷也是一般听不到。

雁高翔骂了一通,身体仍是纹丝不动,也不见有人来,知道方霞谷所说的画地为牢能隔绝声音自是不假。他又气又悔,心道:“鹿师兄出的好主意!若是听我的,明刀明枪杀上来,怕他何为。”

他人在屋中,也看不到外面,只觉屋里越来越暗,想必是已近黄昏。虽然玄字院暂时歇业,但唱戏的,说书的,变戏法的,挤在天、地、黄三院中,反倒越发热闹,喧嚣一浪浪传过来,更显得这儿的一片死寂。在一片死寂中,忽然传来一阵极低的念诵之声,正是松仁寿的声音。

那是松师兄在院中行法吧,不知为何,这声音很轻,仿佛从一个很远的地方传来。雁高翔想着,偏生自己又没办法通知他。本来他在运内息想冲破被封穴道,哪知心急如焚之下,欲速则不达,手足连分毫都动弹不得。他咬了咬牙,正要再试一次,忽听得院中传来“砰”一声响。

这声音又闷又沉,似是有个极重的重物撞在地上。声音又连着响了两下,雁高翔忽听得松仁寿长长吐出一口气,发出了一声低喝。这正是少林推山拳发力时的特征。松仁寿一生浸淫于法术之中,于武功一道并不精研,只练了这一路推山拳。而他弃长用短,难道是道术不敌,只能用到武功了?